向日葵理发店店长

作者: 菱花舞

  日期:2011-2-14 16:28:00
  向日葵理发店店长
  引子
  在山东省一个县级市市里,步行街最繁华区域,一家《向日葵》理发店甚是引人注目。宽大的门头牌上,是一枝虬曲的水墨梅花,黑枝红花,让人眼前一亮。向日葵三个草书大字,龙飞凤舞苍劲有力,恰到好处的点缀在这水墨画中间。只是,梅花并非向日葵,这是小孩子都知道的事情,店主却为何把向日葵书到画有梅花的门头牌上呢?

  这是每个第一次见到这幅画的顾客,都会在心中产生的疑问。问店里的理发师,理发师会笑着说:“我们也不懂。磊哥说懂的人自会明白。”
  磊哥名叫赵海磊,是这家《向日葵》理发店的店主,因他理发技艺高超,故而虽门头匾额有些奇怪,平日里却总是顾客盈门。
  说起这奇怪的门头匾额,以及这个理发店,话就长了——请听作者慢慢讲来。
  一
  一九九零年。建军节那天早上,天色阴沉,乌云低垂,闪电隔三分钟光景来一次,隆隆的雷声在头顶翻滚不休。赵家堡¬——这个北方的小村里,勤劳的庄稼人大都起床了,农家的收音机已经打开,男人们没有上坡,但他们在家也没闲着,边收拾平日不好用的那些农具,边听广播新闻。女人们则在敞篷中烧火做饭,不时地,到院中唤几声懒床的儿女。

  在村中间位置,有一家静静的小院,院中既没听到广播响,也没有唤孩子的声音。敞篷中,更没见冒出缕缕炊烟。这家屋里的孩子——海磊,一觉醒来,打着哈欠,右手揉揉眼睛,抓过炕拦石上长方形的机械表,瞅了一眼时间:六点一刻。
  空大的炕上,奶奶的被窝已卷了起来。今天是开学第一天,奶奶做饭去了吧?他欠起身子向外望,天空暗沉沉的,像张着一望无际黑色的幕。一阵疾风呼呼吹过,院中的梧桐树枝摇叶翻,屋后的白杨树叶哗哗作响,惊起树上一群麻雀,像一阵密集的鸟雨,呼啦啦从树上飞下,落在院中。此时天幕上突然镁光灯似地一闪,划过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整个窗户。重甸甸的闷雷,“咚”的一声,震得玻璃窗飒飒地响。院中鸟儿又呼地一下惊起,四散飞逃。海磊身子一抖,定了定神,一骨碌爬起来。

  “奶奶!奶奶——”一声凄厉的惨叫声,突然划破了这个北方小村寂静的清晨。长长的闪电当空劈过,紧随其后的惊雷好似炸弹在头顶爆开,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接着,密集的雨点,像炒豆子似地“啪啪”敲打起大地。海磊站在奶奶家的门洞里,爆发出一阵不知所措的大哭。在这哭声中,夹杂着海磊惨无人声的锐喊:“来人啊!快来救人——快来救我奶奶——”

  最先赶到的是前邻冯伯,他疾步如风穿过密集的雨阵,跑到海磊奶奶家胡同口,被眼前的一幕惊怔在原地——海磊奶奶高悬挂在黑色院门框上,舌头长伸出口,旁边地下,歪着一个用脚蹬倒的木头凳子。站在奶奶身边的海磊,呜呜哭着,胳膊抱住奶奶的双腿,竭力向上送,想让奶奶快点下来。
  抹一把脸上的雨水,60多岁的冯伯用力抓住自己的花白头发,一阵疼痛,让他咬紧牙齿。确定不是在做梦,他抖动起瘦弱的肩膀,大喊一声:“救人!快来救人!”直冲过去,将海磊奶奶抱住,向上一送,海磊奶奶失去下坠的力量,脖颈处的绳子松弛下来,荡了开去。
  左邻朱二叔手举一把大黑伞,趿拉着拖鞋急急忙忙赶来,在院门前停下时,脚底一滑,幸而身边的胖二婶扶住,不然,一准摔倒在泥地里。迅速的,他们帮冯伯把海磊奶奶平放到地上。胖二婶伸出右手食指,放到海磊奶奶鼻下,已是鼻息全无。对着直眼瞅她的冯伯和朱二叔,她摇了摇头。这早在两人意料中,抱海磊奶奶时,他们就已感觉身体不再温热,但人命关天,况且,还有海磊这个可怜的孩子——

  冯伯说:“我去叫吉久才,让他赶紧来看看。”
  吉久才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村里谁有个头疼脑热的,都要找他给瞧瞧。胖二婶蹲在地上,声音哽咽的,对朱二叔道:“茵茵他爸,你去,你跑得快!”
  矮壮的朱二叔点点头,抓起黑伞撒腿向吉久才家狂奔。
  一把大花伞出现在门口,伞下,两个小女孩紧拥一个小男孩,惊骇地望着他们。胖二婶抬头瞅见三个孩子,立刻皱眉喊道:“茵茵,快和梅朵带你弟弟家去!灶里再添把火,把饭做好,啊——”
  “哎——”那个容长脸瘦瘦的小女孩,不情愿的应着,扭身对另一个圆脸大眼的女孩说:“梅朵,咱们走!”

  梅朵同情的目光在海磊身上停留几秒,嘴唇动一下,似要说什么,但并未发出任何声音。稍微迟疑,头上两只小辫轻甩,她转身离去。
  迷离泪眼中,海磊也望见了她们。想到今天是8月1日,他上三年级的第一天,他的心里,漫上一片无助的潮水。
  吉久才家在村最东边,院里院外的,种了一些叫不上名来的草药。此时,这位看上去50岁出头的赤脚医生,正悠闲站在窗前,笑望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全然不知小村出了一件人命关天的大事。他在心里盘算,大雨喂饱了他苦心种的草药,省却了人力浇水的麻烦。
  “久才大哥,快——快去救人!海磊奶奶上吊了!”当朱二叔跌跌撞撞跑进他家,气喘吁吁说明来意后,吉久才身子一挺,一对小眼瞬间瞪得老大:“是吗?”
  没等朱二叔回答,他瘦小的身子已飞步进房,提出一个白色急救箱,一溜小跑,急匆匆和朱二叔来到海磊奶奶家。
  雨已经停了。雷阵雨来得猛去得快。但空气依旧沉闷潮湿,看样子好像还要下。

  海磊奶奶家胡同里围了许多人。都是附近邻居和乡亲听到叫喊声赶来的。
  “大家让让——”朱二叔喊着,用健壮的胳膊在前为吉久才分开一条路,他们两人顺利来到门洞里。
  吉久才蹲下身子,用手摸着海磊奶奶冰凉的额头,把听诊器放到她胸口,最后翻开她眼皮看一下,然后,他搓着手站起来,对身边的胡伯和朱二叔道:“已经不行了!”
  胖二婶眼泪汪汪道:“可怜的伯母——”
  正说着,围观的人群外一阵骚乱,两男两女分开人群走进来。前面的男人40多岁,浓眉,宽大的额头。他是海磊的大伯赵友亮,后面个头稍矮些的男人,模样与赵友亮相似,身体却比赵有亮结实。他是海磊的父亲赵友奎。跟着的两个女人,是他们兄弟俩的妻子。两兄弟紧皱眉头,上前一步蹲下抓住母亲的手,带着哭腔叫了一声“娘——”,然后,四只眼睛盯向吉久才。赵友亮嘴半张着,说:“我娘——”后面的声音已经哽咽,他低了头,望着地上的母亲,浑圆的泪珠一颗颗滚落下来。吉久才用低沉声音道:“兄弟,节哀顺变,赶紧为婶子准备后事吧!”

  此话一出,等于宣告了海磊奶奶的过世,赵友亮妻子顾淑英和赵友奎妻子薛心慧,顿时口口声声喊着“我的娘啊——”大哭起来。
  提起药箱,吉久才准备回去。眼里蓄满泪水的赵友亮,站起身子说:“麻烦了,久才大哥!”又对身边同样满眼泪花的赵友奎道:“友奎,你送送久才大哥!”
  “不用了,”手在赵友奎胳膊上拍两下,又拍拍赵友亮肩膀,吉久才说:“兄弟,你们节哀!”
  说完,他低头走出人群。
  海磊奶奶的小院里,一时忙乱起来。邻居们帮忙用木门把她抬到屋里,顾淑英和薛心慧又翻箱倒柜的,找出海磊奶奶生前就给自己做好的“老衣服”(人死后穿的衣服),在胖二婶的帮助下,七手八脚给海磊奶奶穿戴停当。赵友亮和赵友奎兄弟两个,则和乡邻们一起,把海磊奶奶的小屋布置成灵堂。

  大家忙忙乱乱的,一个上午很快就过了。没人顾到海磊,他穿一件白色T恤衫,跪在奶奶的遗体前,额上汗水直冒,脸上泪痕未干,盯着盖住奶奶面部的那张黄纸,那双黑亮大眼里一片惶恐。他无法相信,昨晚同他一起睡下的奶奶,如今已与他阴阳两隔,他更不敢去想,奶奶去世后,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太阳白着一张脸,在漫天的灰云中穿行,潮湿闷热的空气,好像能拧出水来。院子里来往帮忙的乡亲们,早已是大汗淋漓。海磊跪在阴暗的堂屋里,转头望向门外乌蒙蒙的天,望着天上惨白的太阳,望着院子里那株大前年和奶奶一起栽下,现在正开满紫色花朵的木槿树,心里暗沉无光,他觉得自己的天空已经坍塌下来,生活中的花朵也都枯萎了。

  日期:2011-02-15 12:25:06
  二
  出殡那天。差一刻12点,赵家堡村南,“腾腾腾”开来一辆拖拉机,刚进村口,后车斗中,颤巍巍的,站起一位白发老者,他对前面司机锐声道:“停车!停车!”
  年轻司机猛踩刹车,后车斗中黑压压一片人影,不由自主随惯性向前一倾。老者差点趴倒,被几只胳膊扶住。车停了,他们却并不下车。
  丧礼上专管接客的帮忙乡亲,站在村中间大马路上,正左顾右盼等得不耐烦,一眼瞧见这辆拖拉机,立刻飞奔回去报信。而礼生(在农村主持丧礼仪式的人)一听娘家客已到,即刻带领灵堂和丧棚中人浩浩荡荡去迎接。从海磊奶奶家到村南头,大约有三百多米,这群人在礼生悠长的声音中,走几步就要下跪、磕头,然后再慢慢行进。长喇叭在前开路,只是偶尔低沉吹几声。听到喇叭在村中街道上响起,沿路很多乡亲都从家中跑出来,跟在这队伍的后面。

  白色队伍终于跪倒在拖拉机旁,车上人却视若未见。
  “请——娘——家——客——” 礼生尖长的声音响起三四遍,他们置若未闻,没人动一下。此时礼生走到车斗边,对那位喊停车的老者,用商量的口气说:“您是仙逝者的大哥吧?您看,这时间不早,三跪六叩的,他们大老远的诚心来接,还是下车吧,别误了仙逝者上路的时间!”
  悲痛中夹着愤怒的老者,脸色青中带紫,他眼中噙泪,冷哼一声:“没这么容易!让那个不孝子赵友奎过来!”战兢兢的,赵友奎走到车斗边,跪着,头磕到地上。老者在两个四、五十岁儿子的搀扶下,从车斗上下来了。
  “不孝子,给我抬起头!”老人怒喝着,站到他面前:“看着我的眼睛!”
  那是一双喷火的眼睛,里面红丝满布,虽然蒙着一层泪水,但似乎根本压不住那腾腾燃烧的烈焰。接触到老人的目光,赵友奎像被什么烫着般,立刻心虚的把眼光低垂下来。
  “不孝子!今天不把你打死我心不甘!”“啪啪啪”左右开弓连续几记耳光,重重的,落到赵友奎的脸上,那张白皙的脸,登时紫涨起来。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老人半倚到一个瘦高儿子的怀里,嘴唇簌簌抖着,右手食指点着赵友奎的额头:“不孝子!”

  “舅,我知错了,我知错了!别为我气坏了身子!以后我再不敢了!”
  “你老子娘都死了,还有以后?!”咬牙切齿说着,老人扎挣起来,对准赵友奎的头顶就是几下猛击。气喘喘的声音从老人的喉间发出,他再次倚到瘦高儿子身上,对另一个健壮的儿子发号施令道:“替我打,打死他我偿命!”
  这时,旁边看热闹的人群里走出两个大年纪的乡亲,一把拉住那儿子,对老人说:“有奎已经知错了,就暂时饶过他,等送仙逝者上了路,再找他算账不迟!”
  两位乡亲给老人一个台阶,而老人本就是要让赵友奎在众人面前丢人现眼,出出心中一口恶气。现在目的已达到,也就借坡下驴:“哼!以后再找你算账!”他向车斗里的人一挥手:“走!”
  闹殡风波,在赵友奎颜面扫地中落下了帷幕。
  出殡了。海磊跟在送殡队伍中,手握一根细白柳木棍(棍上粘着白纸),一路走,一路“呜呜”的哭。没有奶奶,他的日子该怎样继续呀!他心里充满对现实的茫然与对未来的惶恐。海磊哀哀哭着,泪水如雨般在脸上肆虐。鼻涕,和着泪水,长长拖着,似两串泡软的粉条,垂挂在脸上。沉浸在失去亲人的巨大悲痛中,他完全忘记了这些,一任泪水自由流淌,鼻涕太长不堪重负后断落。

  天上飞着许多灰暗的云,潮湿的风一阵阵吹过,灰云随风不断飘移着,太阳在云后时隐时现。一片如同矗立的高山般的灰云飘过,太阳,似乎不忍看这悲戚的场面,或者它的眼睛也已覆满泪水,怕人看见而难为情,干脆避到这云后去了。风吹起海磊的白麻布孝衣,又将他垂在脑后的白头绳吹起,纠结而散乱的飘着……
  两只长喇叭吹出的乐声哀痛欲绝,低徊盘旋,直钻人的心里。围观看殡的乡亲,听到喇叭的哀鸣、震耳欲聋的痛哭,再望见海磊悲伤到木然的样子,都会忍不住流泪叹气:“海磊呀,太可怜了!”
  一个瘦小个子、圆脸上满是岁月皱褶的女人,夹在看殡的队伍中,一直紧跟在海磊附近,心疼而关切的望着他。她,就是海磊的姥姥。60多岁的人,望着自己女儿的遗孤如今孤苦伶仃,而她却无力来抚养这个至亲的孩子,忍不住悲从心来老泪纵横。
  长长的喇叭声,礼生缓慢悠长抑扬顿挫的喊声,身边一片如潮的哭声,以及周围看殡人的幢幢人影,在悲痛迷茫的海磊心里,都像是梦中的情景。奶奶的音容笑貌依旧鲜活的在他脑中变换,变换的最后,却是奶奶伸出长舌,失却和蔼面目变得狰狞的脸。也许是因为太亲的缘故,奶奶最后的样子虽恐怖,他,却一点都不怕,他只是迷惑不解,奶奶为何会自杀,并且会选在他开学的第一天早上,自杀。

  在朦胧的泪眼中,奶奶自杀前一晚的情景,渐渐清晰起来。临睡前,安静蹲在炕上的他,不断给坐在炕沿的奶奶捶背,舒服得奶奶眉开眼笑:“乖海磊,捶的可真舒服。明天要开学,今晚咱们早些睡,你也歇歇小手吧。”
  “我不累,奶奶,再捶一会。”海磊听奶奶夸他,捶的更起劲了。
  “呵呵,好了,海磊,赶紧睡,可别早上起晚了。”奶奶回头慈爱的望着海磊:“明天开学,先跟谷老师说,你的学费过几天给他。”
  “哦,我知道了。”海磊答应着躺下,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酣甜一觉到天亮,突然就发生了奶奶自杀的事情。难道与学费有关?海磊暗自猜度,可是找不到有力证据证实。他这两晚一直睡不安稳,刚一入睡,就会梦到奶奶或哭或笑或愁的脸。小小的他,感觉奶奶自杀的背后,定有什么不为他知的隐情。
  出殡归来,奶奶家的院子里。

  太阳黄黄的脸儿挂在西天,仿佛心内隐着巨大的悲痛。天上的灰云已消逝得无影无踪,但天空却像是蒙了一层青灰色的薄纱,朦胧昏暗,一点不见秋日的澄澈高远。
  “今天,趁大家都在,咱们商量一下海磊的事情。”海磊大姑赵友爱道。赵友爱看上去四十七八岁,皮肤白净,细腰削肩,风韵犹存,一看就知道年轻时一定很漂亮。她眯起一对丹凤眼问:“友亮、友奎,你们说呢?”
  “我们听你的,大姐。”赵友亮兄弟俩赶紧道。
  “好,那我就说两句。海磊,来这儿。”赵友爱向海磊招招手,然后抬起尖尖下巴说:“娘生前最疼海磊,如今咱娘去了,海磊还小,不能把他扔在咱娘院里没人管。”
  “是,姐说得对!”赵友亮道。

  赵友奎转头望向身边瘦高的妻子薛心慧,没有接话。
  “友奎、心慧,你们怎么想?”赵友爱把球抛了过去。
  “大姐,你看我们还弄俩孩子,顾不过来呀!”长脸细眼,脸颊处飘着两片蝴蝶斑的薛心慧,摇着自己的长手臂说。
  “海磊也不小了,不需特别照顾。你们如果觉得真养不过来,我把海磊带回去也成。”赵友爱抬起自己的丹凤眼斜瞄着薛心慧。
  圆形大脸,和蔼异常的顾淑英道:“心慧,大姐把海磊带回去,别人会讲闲话的。”
  赵友奎轻扯薛心慧身上的白麻布孝衣:“大姐,不用你带海磊,我们自己养他。”
  听他如此说,看上去比他高些的薛心慧皱眉白他一眼。
  “心慧还有什么意见?”赵友爱望着满面不满却掩口不语的薛心慧道:“如果没意见,海磊从明晚就过去。再有——海磊还小,不能辍学,他的学费,你们得交上!”
  “知道了,姐。”赵友奎说着悄悄给薛心慧挤一下眼风。薛心慧故意视而不见,依旧一言不发。
  “好,我会帮海磊把衣物铺盖搬过去。海磊,走,咱收拾东西去。”刚抬起脚的赵友爱,突然停住道:“哎,心慧,海磊过去住哪间房,有没有床?”
  “西边那间吧。”赵友奎赶紧代答:“那屋有张单人床。”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院里的人——除去薛心慧——都松了一口气。
  赵友奎跟在薛心慧后面,回家给海磊拾掇西屋。一出院门口,她就气恨道:“谁许你答应海磊回来住了?!”

  “心慧,海磊是我们的孩子,我们不养谁养?况那么一院子人瞅着我们,如果我不答应,这事传出去,村里人会说我们的。”
  “我们的孩子?!”薛心慧的细眼射出两道凌厉的光芒,赵友奎赶紧小心翼翼赔罪道:“我一时口误,是我的孩子。但就是我的孩子,我们也要养他不是?”
  “结婚前你怎不说养他?你要说了,我会跟你?”薛心慧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哼!谁爱管管去!”
  “心慧,别这样好不好?我已经答应大姐了,况且海磊本就应该我们管,我——”赵友奎为难万分的说着,薛心慧却毫不留情打断他的话:“赵友奎,你答应他来家住,你就管他!我与他没任何关系,也没这个义务!”
  此时他们已走过五六户人家,来到村子最西边的家门口,两扇贴有白纸的黑色院门上,铁将军把门。薛心慧掏钥匙开锁,用力一推, “吱呀”、“咣当”,在院门的呻吟哀嚎声中,她气冲冲踏了进去。跟在后面的赵友奎,慢腾腾的,垂头丧气的,犹如一只刚刚战败的公鸡。
  他心事重重的来到西房里,开始收拾那张单人床上的杂物。想起刚才与薛心慧的那番对话,他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日期:2011-02-16 09:59:32
  三
  年轻时因家庭成分是富农,赵友奎找对象颇费了一番周折。最后,三十岁那年,经别人撮合,镇拖配厂上班的他,与同村姑娘付秋兰结为连理。付秋兰比赵友奎大一岁,因先天性哮喘,找对象也是一波三折。直到她与赵友奎结婚后,她父母悬在心上的一块巨石才终于落地,长长松了一口气。
  赵友奎个子不高,年轻时却是个大眼直鼻的帅哥,四方脸上刚毅的线条,更显出其男性的魅力。付秋兰是典型的小家碧玉,脾气温和,清秀俊丽,只是背有些驼(可能因为哮喘的缘故吧),走路也比一般人慢些,从后面望去,感觉像个50岁的女人。尽管如此,两人婚后生活还是很幸福。
  付秋兰不能干重活,平日只在家拾掇照顾孩子。那时已是1978年,田地刚刚小包到户,地里的活,一般等赵友奎早晚时间忙活。农忙季节,赵友奎就会休班,而秋兰父母也过来帮忙。好景不长,婚后第三年春天,付秋兰因感冒致哮喘加重,在镇医院抢救无效死亡。那一年,他们的女儿一岁半,儿子只有六个月。
  秋兰的离去,使赵友奎在现实生活和精神上,同时遭受到重重的打击。女儿刚蹒跚学步,儿子尚嗷嗷待哺,而他,还要每天上班,这个家,一时变得杂乱无序。手足无措的他,不知该如何收拾这个家的残局。幸而,女儿及时被秋兰父母接走,儿子海磊则由他父母代为照料。孩子们的问题解决了,这个家却成了一具空壳。每日下班归来,推开寂寞的院门,他心里不期然的,就会忆起某个温馨的场景:秋日斜阳里,挽着袖口的秋兰在晾衣服,穿花连衣裤的女儿,坐在脸盆前玩水,快六个月大的儿子,则安静的躺在小竹车上睡着了。

  他喊一声:“我回来了!”
  笑眯眯的,秋兰回过头:“屋里有凉开水,去喝点吧。”
  “爸爸!”女儿海晴用稚嫩的声音喊他。
  “哎!”快乐的大声应着,他把海晴抱起,在小家伙粉嫩的小白脸上亲了几口。接着高高把她举过头顶,晃悠几下,乐的女儿哈哈大笑。
  秋兰扭头笑望他们父女:“你不累吗?休息会再抱海晴吧。”
  “不累!”家庭的和睦幸福,让赵友奎浑身充满力量,伸出一只胳膊,他让秋兰帮忙把袖子撸上去,然后用力弯着,胳膊上的肌肉立刻凸现出来。低着头,他对另一只臂弯里的女儿说:“海晴,看把爸爸的胳膊,多健壮!”

  海晴不懂这话的意思,只觉新奇好玩,用小手轻轻抚弄这只肌肉尽现的胳膊。赵友奎“噗”的一笑,肌肉随之隐身:“哈——真痒!走,海晴,咱进屋喝水去!”
  “把海晴给我吧,上一天班挺累的。”秋兰说着伸出胳膊:“海晴,来,妈妈抱。”
  一扭身,海晴钻到爸爸怀里,两只小手紧搂住赵友奎脖子:“不,不,爸爸抱抱!爸爸抱抱!”
  “还是跟爸爸亲!”赵友奎拍拍女儿的小屁股:“别怕,海晴,爸爸抱!”
  “这小家伙!”秋兰笑嗔道:“见到爸爸就不要妈妈了!”

  日期:2011-02-16 14:57:18
  然而,有时回忆不但不能使一个人心情变好,反而会起反作用。在美好的回忆过后,赵友奎望着空寂寂的小院,那种物是人非的巨大反差,让他陷入一种哀痛欲绝的境地。这时,他常会一屁股坐到院中秋兰常坐的那个小木凳上,燃上一支烟,在吞云吐雾中,任思绪再转回到那些快乐幸福的时光中。偶尔的,他会去瞧瞧女儿和儿子。或许是因为见面少的缘故,海晴与他的那种亲密关系在慢慢淡化,现在,他想像从前一样抱女儿,女儿却喊着“姥姥”强力挣脱开。对女儿来说,姥姥、姥爷已代替了爸爸、妈妈的位置。

  赵友奎有种被遗弃的感觉。他把自己整个身心,都投入到工作中去。他最怕一人孤独在家,因此,晚上如果需要留人加班,每次,他都会自告奋勇。很快,他由一个工段的班长,提升为车间副主任。在厂里,他要了宿舍,更少回家了。再去看女儿,女儿居然把他看做陌生人般,连爸爸都不叫了。儿子还小,却也不认他,一抱就“哇哇”大哭。

  日期:2011-02-16 14:59:50
  由于职位的升迁,给他介绍对象的人逐渐多起来,并且多是未婚的女孩。这,已是秋兰去世一年之后。赵友奎觉得,自己该再成个家了。左挑右选,最后,他同个子高挑,看上去温顺柔和的薛心慧,领了结婚证。
  婚前,薛心慧曾问:“我们结婚,你的两个孩子怎办?”
  不假思索的,他回答:“不用我们管,孩子姥姥和奶奶会把孩子养大的。”
  赵友奎当时只是随口一说,并未想到此话会给他留下家庭不睦的话柄。婚后,对海晴和海磊,两个孩子的姥姥和奶奶,确实没用他们操过一次心。很快,赵友奎又有了两个孩子。秋兰的两个孩子,赵友奎几乎把他们忘记了,难得去看他们一眼,他现在的生活,跟从前一样幸福快乐。

  海磊上小学,赵友奎幸福平静的生活,浮起了一丝皱褶。他母亲来商量海磊的学费,薛心慧坚决不给,一口咬定家里没钱。非常失望而又生气的,海磊奶奶离去了。
  赵友奎深知母亲一人拉扯海磊的艰难(在海磊三岁那年,赵友奎父亲因病去世),母亲走后,使出浑身解数,他劝说着薛心慧给海磊交学费,但薛心慧黑着脸拿出杀手锏——婚前他的话“不用我们管孩子”,让他无可奈何。
【网站提示】 读者如发现作品内容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 非常感谢您对易读的支持!举报
© CopyRight 2019 yiduik.com 易读所有作品由自动化设备收集于互联网.作品各种权益与责任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