脊令山[BL]

作者: pennic

  日期:2011-5-26 0:07:00
  脊令山
  谨以此文为悼,纪念我们逝去的曾经
  (不得转载)
  第一章

  民国二十六年。
  这天是张老爷的掌上明珠张素翎十六周岁生日,在张家庄,未出阁的女子过生日从来就是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两个鸡蛋便足够打发了,大户人家也不例外,但今天张夫人特意吩咐厨房为女儿备了一桌丰盛的生日晚宴,这是女儿最后一次在家里过这个生日了,她已经被许配给“万丰米行”何财东的长子何启新,就等着张老爷选个良辰吉日,风风光光地把女儿送去婆家。何家今天大清早就派了家丁策马赶到张家,给未来的大少奶奶送上不菲的生日贺礼,并呈上请贴,邀请张老爷全家后日去何家赴宴。

  “沧海横流啊!一到半夜就响枪,睡觉都不安生,打来打去,也不知道是谁在打谁,东洋大盗还是那么猖獗,搞得人心惶惶,好不容易看上个好日子,丰儿又脱不开身,这大舅子不送妹妹出阁,人家要嚼舌根,说我们张家缺人丁!川儿又小,撑不开场面来。”张老爷坐在太师椅上嘘了口气,食指钩起他的宝贝“刘海戏金蟾”紫砂壶,“后天去何家也不知道能不能把日子推一推?宝贝女儿一天不嫁出去,叫我这心怎么安啊!何家大早上就派人来,这意思就是在催了。”

  “爹,我来。”张素翎轻轻托住父亲手中的茶壶将杯子斟了八分满,又给一旁的母亲斟了一杯,“不急呢,女儿还想多伺候爹娘几年呢。”
  “还不急啊!何启新回来都大半年了,本该一回来就办你俩婚事的,我到现在还没把你送出去,闲言碎语越传越多了,让我这做爹的脸都没处搁,这婚事都说好两年了。”
  “腿并拢点!”张夫人对女儿低沉地喝了一声,“说了你多少次,姑娘家哪能这么没仪态!婆婆家的人见了,还以为我们家没教好!”
  “娘,姐姐的脚裹肿了,站都站不好,别说走路了,昨天晚上都疼得一宿没睡觉,你别骂她了。”坐在张夫人腿上的小儿子替姐姐辩护道。
  “小时候疼她,没裹紧,脚板长得贼大,让旁人看见她穿那么大鞋不笑话死。还在这愣着干嘛?赶紧回房去把何启新的鞋底纳好,后天一并给送过去,你这亲手做的,他要穿着适脚今后才会疼你!”

  张素翎深知母亲的脾气,一言不发地转身回房,她踱着小步,疼得恨不得把双脚剁了。民国一革命后,张家庄像她这般年纪的女孩多数已经不裹小脚了,无奈家教严厉,母亲就是一根筋,认死理儿,小时候裹得不好,现在脚已经长得成形了,母亲还是嫌大,亡羊补牢,把她的一双脚缠得指甲往肉里长,痛得她昏天黑地。她今天忍痛从房里跑出来在爹娘面前转悠,其实是想听听他们的口风,何财东家的长子并不是她想嫁的。何启新来过三次张家庄,她只见过他一面,虽然长得一表人才,又是从日本留洋回来,众星捧月,风光无限,但她却对何启新甚是反感,因为第一次见面他就急不可耐地在她闺房里摸了她的胸口,她使劲推开,惹得何启新有些不乐,说她早晚是何家的人,摸还摸不得?后来何启新再来张家庄,她就紧锁房门,不让他进来看自己。听父亲今天的口气,是巴不得自己早点儿嫁去何家,轮不上自己说个“不”字。

  “承德带着他们几个去摘茶了吧?”张老爷问。
  “赶早趁着雾没散就带人去摘了,把他一家子都叫来帮忙,今天晚上赶着炒出来,明早就让承德带着川儿送到何家去。”张夫人微微抿了口茶道。
  “娘,德叔把三哥关两天了,今天带他过来了吗?我想他了。”小少爷张建川从母亲的腿上滑了下来问道。
  “跟你德叔在茶园子里摘茶呢,你这心里就惦着小三儿,都不好好念书!”张夫人笑着唬道。
  “我去找他玩好吗,娘?”小少爷仰头望着母亲,渴望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

  “好,好——今天就准了你,可别再闯祸了,不然你德叔就要关他一辈子不准他和你玩了,听清楚没有?”张夫人微笑地望着自己的小儿子,用手帕轻轻擦去他嘴角上残留的糕点。小少爷还未等母亲擦完便拎了拎裤子转身跳着一溜烟跑开了。
  望着小儿子高兴的模样,张夫人喃喃道:“这孩子!多讨人心疼啊!老爷要是再把他也送去当兵,我可不答应,看看丰儿,一走就是大半年,想他回来送翎儿去婆家都没工夫。”
  “给你惯的!就知道玩。都十二岁了还像四五岁一样,成天缩你怀里,没断奶呢!”
  “该哄着的时候还得哄着,你光打他,那书能打进肚子里?再机灵都被你给打钝了!”张夫人笑道。
  张家的茶园在离府上不远处的一块洼地,这还是张老爷的父亲在任县长时动了不少心思买下的,风水先生说,张家庄是块宝地,整个地型看起来是一条青龙的头部,在张老爷的这片茶园里,有两块十几亩大的池塘,一块种着莲藕,另一块种着菱角养鲢鱼,这两块池塘则正是青龙的眼睛,应了画龙点眼之意。在这池塘的背面,便座落着青龙山了。自从买下这块地后,张家倒也人丁兴旺,大少爷张建丰在国民军队里年年加官进爵,前途不可估量;二小姐张素翎风姿绰越,绝代娉婷,求亲的大户人家托媒婆踏破了门槛,小少爷张建川绝顶聪明,通读古贤,又写得一手好字。只是张老爷的父亲——前任县太爷自从告老还乡后,身体就一直不太好,尔后又得了半身不遂,已经五年有余了。

  每年春分时节,青龙山上便开满大朵的映山红和馥郁的野兰草,随着南上的信风抚来,花粉被带到了茶园里,而这时茶树上刚刚冒出了嫩芽,它们贪婪地把这些自然的芳菲之气全部收入囊中,于是张家的茶叶便有一股浑然天成的杜鹃花香味,入口绵绵,又有野兰花的清香从舌根一直沁入心脾。方圆百里之内,无不对张家的茶叶交口称赞。有言道:宁喝青龙一壶茶,不回凌霄做神仙。

  每年清明前夕,张老爷便会雇来佃户忙着采茶,这些茶叶须在清明节的第一声鞭炮炸响之前采回,因为青龙山上有许多坟地,那些祭奠亲人的纸灰鞭炮里含的硫磺,会破坏茶叶的清香。张老爷从不喝第一遍采下的茶,因为他觉得这些茶带着冬日土地里的寒气,会伤害到他虚弱的脾胃。张老爷喝的茶,都是张家庄最漂亮的未出嫁的女孩采回,她们在进茶园前,都得将双手在艾草汁水里泡半个时辰,去掉手上沾的邪气,才能动园子里的茶叶。

  三月中旬已经来临,清晨的张家庄在氤氲里醒来,阳光还未穿透薄雾,茶园里已是淡淡霏红,雾气像是痴恋着满园的茶香,久久不愿散开,万分不舍地匍匐在茶园里;荷塘边的芦苇已经抽出了不少新芽,参差不齐地舒展着腰身,如同迎接春分时节的音符;静水之上烟聚波属,青龙山腰白云出岫,不胜那瑶池美景,却也是人间一绝;茶园边的青苔上爬满了蜗牛,招来成群的白鹡鸰觅食,它们在空中跳绳般上下翻飞,张开翅膀拍两下,窜了一米来高,又迅速收回翅膀,自由落下,如此反复地跳着优美的舞蹈,在荷塘的上空划出一条一条流动的波浪线,消失在轻雾中。

  张建川看着白鹡鸰发呆,他第一次注意到这种鸟是如此怪模怪样地飞行,忽然很想抓来一只,好好研究一番,然后把它关进爷爷给他的鸟笼里,在它的羽毛上涂上各种各样的颜色。上次他把爷爷最爱的白鹦鹉涂成了彩色后,对着它大叫“鬼啊!鬼啊”。结果那鹦鹉不吃不也喝,跟他学了这句,成天叫着“鬼啊,鬼啊”,叫累了便啄自己的羽毛,建川赶紧把它放进盆里洗,大约是把它呛着,第二天便死掉了,倒挂在链子上,像个五颜六色的怪物。张夫人看得心惊肉跳,怕这是什么不详的征兆,于是请了法士在家做了一天的法事祛邪。

  “建川?你怎么来了!”杨承德赶紧放下篮子,伸手扶住站在坝子上正往下跳的小少爷,“园子里潮得很,别把衣服弄湿了。”
  “崔先生今天病了,没来家里教我写字,我爹说今天就不用练字了,娘答应我出来玩,我就来看三哥摘茶,他人呢?”张建川踮踮脚朝茶园里望去。
  “小三把你带坏——了!”杨承德故意把“坏”字音拉长,“你是读书人,你爹知道了又要拿掸帚抽得你掉层皮了。”
  “我爹听娘的,娘都答应了。”
  “川儿!我在这儿,哈哈!我躲着呢。”杨瑞安从茶树后面蹦了出来,举起手中的竹篮向小少爷炫耀道,“看我都摘了一篮子茶叶了,你才起来吧!”
  杨承德回头瞪了一眼小儿子,厉声道:“别大庭广众下乱唤小名!那是他爹娘叫的,没尊没纪,告诉你多少遍了!不长记性!”
  “德叔,瑞安是我哥哥,我爹娘能叫,他怎么就叫不得了,再说是我娘让他这么叫的,你还不让,也不怕我娘骂你。”张建川拿出挡箭牌替杨瑞安辩护,见杨承德笑了忙接道,“德叔,让三哥陪我去抓鸟吧。”

  “抓鸟?野鸟抓了也养不活啦,再说小三也不会抓呀。”
  “谁说的,他可会抓了,撒秧那天,大堆麻雀在田里偷吃稻种,他给我抓了八只呢!”小少爷无比得意地望着德叔,为其解释。
  杨瑞安听了这话对张建川是又恨又气,赶紧弯下腰来,让茶树遮住自己,心想晚上回家定又是免不了一顿打了,父亲警告过自己多次,不许玩鸟,自己脸上本来就有雀斑了,父亲说越玩鸟雀斑就会长得越多。
  “噢?是吗。”杨承德没怎么理会小少爷,转身漫不经心地摘起茶来,“谁让你调皮把你爷爷的宝贝鹦鹉弄死了?这回没鸟玩了吧!明天进城你放学后我带你去买,想要什么鸟?鹦鹉,斑鸠还是八哥?”
  “求你了,德叔,我就想三哥陪我去抓,我不要买的。”
  “让他去吧,爹,建川弟弟聪明,正好多带带小三,瞧他那熊样!让他摘茶也没心思,尽把茶叶掐半成截儿。”杨瑞诚为弟弟说情道。

  “去啦去啦,别跑远了,别玩水!再给我闹事,就甭想再来张家庄了!”
  杨瑞安一听父亲答应了,高兴得将手中的篮子扔给二哥就冲向张建川,抱住他的腰,把他高高举起:“川儿,想死我啦!我来的时候你娘说你还在屋里头睡觉呢,看见我娘给你缝的小包包没有啊?我放你枕头边了。”
  “看!我揣身上呢。”张建川从怀里掏出一个土色的小纱布包,“好硬啊!这个是干啥的呀?”说着就拿香包敲着杨瑞安的头。
  “傻子,这个不是揣身上的,你要把它埋到花盆里,天天浇水,它会发芽的,会长得很快,你就会和它一起长高,我就是这么长高的!看我比你高一个头!”杨瑞安放下张建川,摸着他的头道。
  园子里摘茶的人闻言都笑了起来,杨瑞诚一把拉住弟弟的耳朵:“驴都比你聪明一百倍,还叫建川傻子,他以后可是考状元的料!”

  “那我还是状元爷的哥呢!疼,二哥,放手!”
  在众人的禧笑声中,两个孩子一起爬上了茶园的绿堤,他们手牵手一起朝青龙山奔去。
  张家庄年湮世远,距今已有近八百年历史了。相传宋末年间,征战不休,民不聊生,张家庄的老祖宗逃难至此,发现此地依山傍水,宜家宜室,战火尚未波及,于是就在此安家落户,开山僻壤,生生不息。直到民国时期,张家庄已经有三百多户人家,除了后来搬迁至此的部分旁姓外,张家庄的大部分男人都是同祖同宗。青龙山下像张家庄这样一脉相承的村庄大大小小的有几十个,其中还有杨家、赵家和刘家最为昌盛。青龙山人杰地灵,自古以来文人墨客、英雄豪杰辈有人出,无论世事如何变迁,这里总会有标志性的人家出现,唯马首是瞻,现在这个荣耀当然非张老县长家莫属了。

  民国初期,中华大地混沌一片,如天地初开,百废待兴,各地劫匪强盗猖獗,青龙山地势险要,关隘重重,打家劫舍之事时有发生。县太爷虽贵为千金之躯,却习得一身好武艺,他披肩挂帅,高掌远蹠,亲自上阵,带领着他的部下剿灭了许多恶势力,维护了一方安宁。县太爷为官二十载,对官道上“礼尚往来”的应酬他是轻车熟路,因此攒了不少家底。他在国民政府这大染缸里为官虽说不上两袖清风,但也还算得上公正,百姓的怨怒多少总会有的,但至少在他执政期间,县里没有闹出什么让他声败名裂的大事。县太爷戎马一生,却偏爱读书人,他希望自己唯一的儿子能走仕途官宦的道路,顶了他的职位继续往上爬,于是从小便悉心栽培,但张老爷却不是这块料,他独爱中医,擅做生意,却不擅官场上的应酬,得罪了不少父亲的朋友,县太爷恨铁不成钢,总骂他是块废铁,铸不成大器,骂完后也只能听之任之了,他是张家唯一的香火,又不能把他剁了。

  县太爷自从离职后,身体就一落千丈,所谓树倒猢狲散,以前穷尽所能阿谀巴结的嘴脸都不再他眼前晃来晃去,常往来的朋友也不太爱走动了,他反倒落个耳根清静。于是干脆就举家迁回了张家庄,把老宅子重新修葺一番,又置了一百来亩的茶园,儿子既然不想走他的路,他便为儿子打通了生意上的许多门路,让他能通行无阻,因此家业也越来越兴旺,在青龙山一带赫赫有名,无人不知晓。

  县太爷在为官前有一个很要好的杨姓朋友,为人磊落飒爽,也练就一身好功夫,两人很是投缘,又常一起喝酒,于是就结拜为兄弟。后来张太爷当上了县太爷后,杨兄弟就一直跟随着他,为他出谋划策,披荆斩棘,两人一同出生入死,剿匪平乱,同甘共苦,成为心腹之交。
  说来也巧,张县长和他这个兄弟的妻子都英年早逝,仅留下一子,两人都因对妻子甚爱而终身未再续弦,他们的儿子便是现在的张老爷张定远和张家的管家杨承德了。民国十三年,张定远的夫人张田氏和杨承德的夫人杨柳氏都怀上了孩子,县太爷就做主给孩子指腹为婚,如果孩子为同性就结为金兰之交。
  第二年,杨家的小孙子先出生了,但奇怪的是这孩子出生时不哭不闹,也不肯吃奶,杨承德请来青龙寺的和尚给小儿子算了算,结果和尚说这孩子是水命,因生辰不佳,命犯毕方,一生多难,宜让他多与水接触,须过了十二岁才能见生人,不然这孩子要么很难养活要么无后嗣。杨承德又请和尚给他取名字,以化解凶煞,和尚说这煞化解不了,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于是杨承德给小儿子取名杨瑞安,希望他一生吉祥平安。因此杨承德对小儿子管教得尤为严厉,在过十二岁本命年生日之前,除了见见同村人和亲朋好友外,从不带他出去见外姓人,也未给他去学堂读书,都是让次子杨瑞诚从学堂放学后,回家里教他,虽比不上别的孩子学得系统和规律,但家里的藏书倒也是整整一屋子,他每天给小儿子布置背书任务,背不出来便是棍棒伺候。

  两个月后,张县长的小孙子也出生了,生得俊俏乖巧,极像爷爷,所以县长甚是高兴,为庆祝小孙子的降临,足足摆了一百二十桌酒席,大宴宾客三天。张县长对小孙子尤为疼爱,让他自小便睡在自己房里,连他的生母亲都少让接触,怕妇道人家养不出大气的种来,还请了众先生在家从小教他琴棋书画。小孙子也很给爷爷长脸,三岁便能熟背唐诗三百首,五岁时便有众人登门求字,从此络绎不绝。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小少爷,唯一惧怕的人便是他的父亲,好像在他的记忆中,父亲从来都是楞眉横眼,没有抱过他,而他念书玩耍只要出了什么差错,便是被父亲一顿痛打。娘亲说是因为他虽聪明伶俐,但是肚子里坏水太多,不打不成器,怕他以后走上歧途。

  杨承德每天都亲自接送张建川上学放学,这可是张家的骥子龙文,隋珠和璧,一点不得闪失。他每天都会问学堂的先生教些什么,然后给小儿子买相同的书,让他学同样的东西。杨瑞安倒也勤奋,但他违背不了自己的天性,平日里只要父亲驾马去张家,他便背着母亲偷偷溜出无所不玩,有时候父亲中道回来正好撞见他没在家,他的皮肉晚上便又要开花了。他早已破了十二岁前不能见生人的戒律,不知道和多少旁姓的的孩子一起捉过鸟摸过鱼了,他想反正我已经破了戒了,活不长了,再破也无所谓了,玩就玩吧!

  两个鞭子底下长大的孩子,虽然都知道彼此在娘胎里时已经是兄弟,却从未谋面。有时候杨瑞安很想偷偷跟着爹爹跑四里路去张家,看看他们口中的天才张建川是不是长得和别人不一般,但他不敢去,青龙山下几十个村庄他都跑遍了,就是从来没去过张家庄,万一被爹撞见了,非得打死他不可。再说弟弟有什么好看的,娘亲在他出生后以两年一个娃的速度给自己生过四个弟弟妹妹,但都没活过七岁,娘亲说他的命本来是最弱的,但偏偏活蹦乱跳,他是水命,但四个弟弟妹妹都是火命,都是让他给克死的,他能活过十二岁本命年,都是弟弟妹妹们在保佑着他。

  于是他很内疚,常常把娘亲和二哥给他的糖子攒起来,独自跑到后山,撒在弟弟妹妹的坟头上,还在山上挖来很多杜鹃花的根,埋在四周,他希望弟弟妹妹们能想念他这个三哥。长这么大了,每天都待在家里,爹娘每天见,大哥在外读书,寄回的家书里就没提到过自己,娘亲对他每天望眼欲穿;二哥在县上读书,三天回来一次只为拿饭菜,娘亲也会给他做最好吃的伙食,大罐小罐装一书包。就自己几乎每天挨父亲的板子,他为自己没人想念而难过。挨打了,难过了,他便跑到山上看弟弟妹妹,跟他们说心事,说要是你们都还活着,挨打的肯定不是我,爹娘肯定也会像疼大哥二哥一样疼我,所以我的板子都是替你们挨的,你们得想念三哥。

  当杨瑞安从父亲的口中得知张建川命中缺水的时候,他心花怒放,心想这回克不死这弟弟了,我是水命,他缺水,正好!父亲允诺等他过了十二岁生日,就让他和张建川见面,然后一起去镇上学堂上学,但必须什么事都让着弟弟,不准欺负他。杨瑞安听到这话头点得像小鸡啄米,激动得一夜难以入眠。
  杨瑞安十二岁生日那天,娘亲给他穿了一身红,又杀了十二只鸡,请来杨家墩里里外外十二桌人,杨瑞安被这镇势给恫住了,自打他出生,家里就没摆过这排场,连四个弟弟妹妹的满月酒都是在族长家摆的,无论杨家墩谁家办大事,都会请杨承德去吃酒,但父亲从来不带上他,因为这种场合难保没有别村旁姓的生人,父亲怕破了他十二岁不见生人的戒律,于是不管谁家有红白事,杨瑞安都是被爹娘关在家里不准出来。

  当娘亲从屋里面把杨瑞安拉出来见客人时,他显得有些失措,一身红色格外耀眼,像是待嫁的新娘子第一次来到婆家。娘亲拍了他背上一巴掌道:“死娃子今天老实了!平日里的野劲哪去了?见人都不叫!”
  于是杨瑞安轮桌挨个儿“五爷,六婆”地叫起来,每叫一声便低头鞠一个躬,那些五爷六婆们便用口水回应,吐在他干干净净的红衣服上,轻贱他,意为这孩子命薄,今天让他尝够旁人的唾弃,命才能硬起来,日后再受轻贱之辱时,才能立得正,行得稳,站得挺。
  叫完了十二桌人后,杨瑞安赶紧逃回屋里,像身上着火似的扯下满是口水的衣服,骂骂咧咧:“口水真多,也不少吐点,里面衣服都吐湿了!”娘亲笑呵呵地走进屋子里给他找衣服,摸摸他的脑袋,叹了口气道:“三儿终于熬出头了,以后就不用天天缩家里,关了十二年啊,苦了你了!明儿就让你爹爹给你去镇上办上学的事。”
  听娘亲这一席话,杨瑞安只觉得鼻子一酸,忙接道:“那娘也天天给我做好吃的,别老紧着二哥肚子,都馋死我了!”
  “诚儿天天在学堂吃的都是冷菜就饭,你天天在家吃热的,还拼着你二哥,回头叫你天天喝高粱粥!”

  “娘,你和爹爹都不疼我。”
  “不疼你,能把你看住十二年?你早见你弟弟妹妹们去了!”说罢弟弟妹妹几个字后,杨柳氏不觉心头阵阵绞痛,按着胸口轻叹了一口气。
  见娘亲不悦,杨瑞安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又一时找不出话来安慰她,只得上前帮她揉揉胸口说道:“娘你放心吧,我肯定好好念书,将来也像大哥一样,去省里念大学,给你争气。”
  “我也不求你有捷儿出息,你平平安安就好!将来捷儿和诚儿书读出来了,杨家墩是留不住他哥俩的,这家得由你操持!我和你爹爹都是不惑之人,劳不了多少时日了,将来老了还得靠你!你爹爹说了,捷儿和诚儿是给国家养的,你是给自个儿养的,爹娘心里咋就不疼你啊!”
  “那爹爹还天天罚我背书,还让我和干弟弟一起去镇上学堂念书?”
  “张家那边事多,你爹每天又要接送小少爷,抽不开身,让你陪着,是好有个照应,等你去了,再派个家丁跟着,你爹就不用天天亲自去了。”

  杨瑞安“哦”了一声,心里有些不悦,原以为爹爹也盼着自己读好书将来成大事,到头来只是个陪读,不过也罢,心想自己不是块读书的料,那书里个个字就跟长了刺似的,刺得他眼睛疼,与其坐在椅子上背书,还真不如和家里长工福盛一起下地收棉花,碰得巧还能在地里逮着狗獾,回家来让娘亲炖了,那可是少有的美味啊!他咀嚼着娘亲说的话,大哥二哥以后都不会留在杨家墩,都要在外漂,只有自己生是这里人,死是这地的鬼,将来他们走了,自己可以一人撑起这个家,就是一家之主了,想到这儿,杨瑞安有些自豪。

  第二天杨承德比平日早起了一刻钟,把睡梦中的小儿子拽了起来,让杨柳氏给儿子套上新做的袄子,又给自家的黑马“溜烟”套上缰绳后,就把小儿子举上马背,自己也跨上去抱紧他便驾马朝张家庄奔去。杨瑞安从来没受过这待遇,受宠若惊,畏畏缩缩地说“爹,有点冷”。杨承德腾出一只手,掐紧小儿子的腰,单手勒着缰绳,挺了挺腰杆,好让小儿子的头不遮着自己。十二岁了,长得跟十五六岁的娃一般,人高马大,器宇轩昂,像他爷爷!要是他老人家还在世,肯定也会像张家老太爷宠小孙子那般宠他。想到这,杨承德心里暖暖的,他引以为傲的是自己养了三个了不起的儿子,大儿子杨瑞捷十九岁,已经在省里读大学了,青龙山一带几十个村子,除了张家的大少爷张建丰外,他杨承德的儿子是第二个念大学的;次子杨瑞诚在县里读书也是回回拿第一,先生当着他的面称赞次子“秀木独林”;小儿子虽没去过学堂,但从小到大也读过不少书,与村里同龄的孩子相比,已经不能同日而语了,而且生得正气,要鼻子有鼻子,要眉毛有眉毛,这是从他爷爷那儿传下来的,是他两个哥哥不具备的气质。

  杨承德情不自禁笑了笑,问道:“还冷不三儿?爹慢点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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