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云咏絮斗芳华——古代才女评传

作者: 清扬婉兮阿湄

  日期:2011-8-4 8:12:00
  目录 1.
  载驰救卫歌慷慨——先秦才女许穆夫人
  乱生不夷,靡国不泯
  巧笑之瑳,佩玉之傩

  有怀于卫,载驰载驱
  载驰救卫歌慷慨——先秦才女许穆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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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穆夫人:春秋女诗人。姓姬,名不详,生卒不详,春秋时期卫国(今河南省淇县)人。乃卫懿公之女,嫁于许穆公,故称许穆夫人。貌美,性聪敏,有才华,是我国见于文字记载的第一位女诗人。《诗经》中有《载驰》诗确认为其所作。
  春秋,这两个字好,古人用来命名一部史书,温和冲淡,有沧桑感。后人又以之命名那一段历史,在中国历史分期里,这大概要算得最美的名称了。仿佛能看到山川广大,平畴旷远,空气透明如水,凯风轻抚细草繁花,路上的人衣着朴素气质雍雅,像是直接从《诗经》里施施走出的。
  其实不尽然,现实永远不肯迎合人的想象。周朝自平王东迁后,王室日渐衰微,诸侯蠢蠢欲动,日渐有问鼎之心。上古的风吹到春秋初期,便日渐有了暴烈气,战旗猎猎,战马萧萧,烽烟堪堪将燃。这样的世道是属于男性的。女人太孱弱,要么被劫掠,要么被进献,要么死于劳作或乱离。平凡的,默然消失在历史的风烟里,出众的,生死依托在某个男人的权位上,其更甚的,要为亡国承担红颜祸水的骂名,以一种单一的面孔在史家笔下蒙羞千年。

  只有一个女子是例外,在那一段历史里。她有貌,有才,有胆量,有识见,依靠一己之力,卓然独立于男性化的青史中。那形象,当是一棵木棉树吧,一树高高璨璨的红,天空里生长的奇迹,叫人不得不俯首。确然,她获得的尊重是普遍的,从国君到民众,从当世到后世,从历史到文学,没有异议的一致。
  她就是许穆夫人。
  许穆夫人是中国文学史上公认的第一位女诗人,有《诗经》为证。《诗经》里很多兰心蕙质的女子,或写诗,或被写进诗里,化身为文字摇曳两千多年。其中一些充满忧思的诗篇明显出自女子之手,但时至今日,能被确认为作者的只有许穆夫人一个。《毛诗序》曰:“《载驰》,许穆夫人作也。闵其宗国颠覆,自伤不能救也。卫懿公为狄人所灭,国人分散,露于漕邑。许穆夫人闵卫之亡,伤许之小,力不能救。思归唁其兄,又义不得。故赋是诗也。”《左传》详细讲述了这段史实,明确指出“许穆夫人赋载驰”,汉代刘向《列女传》还为之作颂称赞。又据清人魏源《诗古微》考证,《诗经》中《泉水》、《竹竿》两首也是许穆夫人所作。

  她还是世界文学史上第一位女诗人。目前所知,西方第一位女诗人是古希腊的萨福,生长在从口传到信史的过渡阶段,根据资料推算,约略生活在公元前630年到公元前592年(另有资料称是公元前612年至公元前560年)之间。许穆夫人和萨福一样生卒年月不详,但在有史可征的公元前660年,许穆夫人已婚,且载驰救卫,生活年代比萨福早是一定的了。

  其实,这个第一本身没有大多意义,唯一可以证明的是,在那么遥远的年代,女性已经能用文字准确表述自己的怨怒和理想,并通过这些文字获得与男人等同的社会影响力。《圣经》从创世之初就把女性放在第二性的位置上,中国上古尚有女娲抟土造人这样好的创世神话,但从母系社会制度被父系社会制度所替代后,女性的地位也逐渐被第二性了。然而今天看去,不管怎么说,春秋时代还能有让女性这样彰显的空间,可知后来宋明理学对于女性话语权的禁锢是多严重的大退步。“女子无才便是德”,幸好春秋时代还没造出这混账行子话来,不然《诗经》和《春秋》该有多么乏味,缺少了许穆夫人的春秋时代又该有多么寂寞。

  日期:2011-08-04 08:13:21
  乱生不夷,靡国不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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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诗经•桑柔》中的一句诗,意思是国有乱生,民心不稳,恰可用来概括许穆夫人出生前后卫国的情况。作为贵族女子,生来就是社会的人、政治的人,一出生甚或没出生,就被牢牢粘在了政治的网上,错综纠葛,牵一发即可动全身。从出身,到嫁人,挽救故国,求助他国,离开人世,一切全都大有干系。所以,要讲许穆夫人,须要话说从头。

  当日周武王灭商后,封他最小的弟弟(文王的幼子)于康邑,世人按照习惯称此人为康叔。武王死后,继位的成王年幼,便暂由周公(也是武王的弟弟,同母弟)辅政。后,周公将原来商都的周围地区和殷民七族封给康叔,建立了卫国。康叔下传七代到卫顷侯,顷侯是用重金贿赂周夷王,因而成为侯爵的。又下传两代到卫武公,因帮助周室东迁有功,而升为公爵。后传位庄公,庄公即《诗经•硕人》里那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美人庄姜的老公。庄姜美而无子,庄公又娶陈国的厉妫、戴妫姊妹。戴妫生了个儿子叫完,庄姜以之为自己的儿子,立为太子,即后来的卫桓公。另有公子州吁,是庄公的一个妾所生,好武好领兵,很受庄公宠爱。庄公死后,桓公即位,他生性懦弱,对州吁也无防备心。结果,州吁杀死桓公,自立为国君,史称“州吁之乱”。卫国大夫联陈国之力,杀死州吁,迎立逃亡国外的晋(桓公的同母弟),是为卫宣公。但卫国之乱并未结束,由这个卫宣公开始,卫国局势愈加混乱,同时也造成了许穆夫人身世的混乱。

  如前所述,卫国受封的是殷商旧地,都城就在朝歌,所以有殷商后期的淫靡习气,在春秋各国中最是爱饮酒、爱女色。却说卫宣公晋,做公子时就与其父之妾夷姜私通,生下一子,寄养于民间,起名叫伋。宣公即位后,不再掩人耳目,与夷姜出入如夫妇,十分宠幸她,并立伋为太子,令右公子教导。伋长到十六岁,该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宣公决定为他聘娶齐僖公的长女。

  齐国女人的美丽在各诸侯国是出了名的,《诗经》里不但有《硕人》这样集中盛赞齐国美人的,还有《衡门》说“岂其取妻,必齐之姜”,大概是一个没落贵族的反问,但正从一个反面反映出当时各国男人娶妻的最高理想。齐国是太公望即姜子牙的封国,与卫国关系密切,后代又善于经营,国力强盛,所以卫国常爱跟齐国联姻。“硕人”庄姜,伋的母亲夷姜,还有这位即将出场的宣姜,都是齐国嫁到卫国的美人。宣姜就是许穆夫人的母亲,据说有绝世之姿,和她的妹妹文姜一并被视为姐妹花,艳名远播各诸侯国。她俩在历史上得到的评价都很差,文姜与自己的哥哥幽会,使得丈夫鲁桓公被害死,宣姜更是和卫国父子两代三人分别扯上过关系,所以后世有人作诗讽刺说:

  妖艳春秋首二姜,致令齐卫紊纲常。
  天生尤物殃人国,不及无盐佐伯王!
  事实上,这样骂宣姜是有失公允的,她的境遇和文姜有很大不同。卫国使臣从齐国回来后,盛赞齐女之美貌,卫宣公虽然后宫多佳丽,却贪心不足,马上垂涎三尺,一心要据为己有。他使了一招掉包计,先召集工匠在迎亲必经的淇水河边修建了一座华丽的行宫,名为新台,然后派伋出使宋国。迎娶的日子到了,新娘一身盛装喜孜孜地上路,走走走,走到新台不让走了,直接迎进行宫入了洞房,新郎却不是年轻英俊的伋。这一出东周版的“上错花轿”戏码,新娘又有什么责任呢?她以伋的名义被聘,结果成了宣公的妻子,宣姜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明朝冯梦龙的《东周列国志》专为此事大书题目:卫宣公筑台纳媳。台湾作家柏杨的《中国人史纲》,用了约两千多字来讲述这桩“卫国新台丑闻”。当时的人对宣公的所作所为也看不惯,还编了一首歌挖苦他,叫《新台》,收录在《诗经•邶风》中:

  新台有泚,河水瀰瀰。燕婉之求,籧篨不鲜。
  新台有洒,河水浼浼。燕婉之求,籧篨不殄。
  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简单地说就是:撒下渔网去打鱼,结果打了只癞蛤蟆;本想嫁个美少年,结果嫁了个驼背鸡胸的糟老头。呵呵,《诗经》号称温柔敦厚,实际上这一首骂人就骂得很刁钻,看了让人忍俊不禁。在戏谑之余,它还表示了同情,说新娘子的悲伤就像那汤汤流不尽的河水一般。
  但许穆夫人并不是宣公的女儿,宣姜给宣公生的是两个儿子,长子叫寿,次子叫朔。子因母贵,两人在宣公的宠爱中长大,宣公开始考虑传位给寿。但伋作为太子,仁义孝敬,并无失德之处。宣公便私下将寿嘱托给左公子,希望异日扶为国君。俗话说“娘生九子,各个不同”,寿与朔一母所生,性情却大相径庭。寿很温和,既孝且悌,与哥哥伋十分友爱。朔阴狠狡猾,一心想将来能够即位,对太子伋和自己的哥哥都很嫌憎,常在父母面前挑拨离间。当年的父纳子媳毕竟是乱伦丑闻,想来应是宣公的一块心病,也应是卫国王宫里一大忌讳吧,朔只要稍稍放出口风说伋对此有怨言,那就一切OK了。天下母亲都是一样的,宣姜自然和儿子站同一阵线,在宣公面前诋毁太子伋,帮自己儿子博取上位。宣公其人呢,心态很值得琢磨,明明是自己夺了太子妻,对不起儿子,心里反倒嫌恶伋。世事大抵如此,甲曾经在某事上愧对乙,乙也许并不介怀,或者选择了宽容和遗忘,甲却从此恨上了受害者乙,似乎乙的存在就是在一遍一遍提醒那件事的存在。

  事情的结果是,夷姜在谗言下投缳自尽,伋在为母亲伤心痛哭时,接到宣公的旨意要他出使齐国。同时,宣公还有密令给朔,要朔派杀手扮作强盗在路上截杀伋。这一消息可巧被寿得知,连忙私下跑去告诉伋,劝他逃奔别国。伋认为人子当以孝为先,不从父命即为逆子,出奔的结果是无父无国,更为大逆不道。寿万般无奈之下,便以饯行为名将伋灌醉,自己带着白旄登船出发。白旄是古代一种军旗,此前齐僖公曾与卫相约伐纪,这次卫宣公就以订立出兵日期为由,派伋带着白旄出使齐国,而给杀手的指示便是“见持白旄者杀之”。杀手自然是直接把寿给杀了。等伋酒醒过来赶到时,寿的头颅已盛在木匣里了,伋抱着头颅大哭,然后自愿引颈受刀。可叹这兄弟两人,卫国王宫里除了石兽之外最干净的两个人,就这样死于一场宫廷阴谋。据说《诗经》中的《二子乘舟》一诗,就是当时人歌咏这兄弟争死的:“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也有人说这首诗的作者是宣姜,寄托着她的忏悔和思念。

  却说宣公也没想到竟然一刀杀二子,又惊又痛,一病不起,半月后即一命呜呼。朔得偿所愿,登上王位,是为卫惠公。曾经辅佐伋和寿的左右公子,及其他卫国贵族当然不服,就趁惠公带兵到郑国去的时候,在国内发动政变,拥立伋的同母弟黔牟为君,公布朔的罪行,并重新为寿和伋发丧。朔归国无路,只好流亡到他舅舅齐襄公那儿,齐襄公许诺将来帮他复国。

  卫国贵族们想杀掉宣姜,但又害怕得罪强大的齐国,便暂时把她移居到别宫去。齐襄公为了巩固两国的关系,伺机为朔夺回卫君的位置,派使者到卫国拜见新君,要求把宣姜婚配给公子昭伯。伋的同母弟有两人,一个是黔牟,另一个是昭伯,昭伯的夫人已死。卫国贵族们既痛恨宣姜谗杀太子,也厌恶宣姜一直僭位中宫,且因局势未稳恐宣姜会有所图,认为下嫁给昭伯正可以贬低她的名号与地位,于是无不乐意从命。宣姜此时哪里做得了主?只能任由他人处置,同时她可能也觉得兄长给的未尝不是一条活路。春秋战国的时候,妇女是可以再嫁的,事实上一直到三国时期,蔡文姬还一生三嫁,时人也并无非议。只是,宣姜一嫁是由儿子而父亲,这再嫁却是由父亲而儿子,是一桩再次乱伦的婚姻。出于利益的考虑,齐、卫各方包括宣姜,达成惊人的一致,唯一的反对者是新郎昭伯。《左传》里的原话是:“齐人使昭伯烝于宣姜,不可,强之。”烝,古代指与母辈淫乱,如明小说里讲李治与武媚娘的私情:“那无道的高宗与隋炀帝一样,为太子时入侍太宗之疾,见武媚娘而悦之,遂即东厢烝焉。”一般来说,娶父亲的妻妾及兄长的妻妾也叫烝。中国文字瓜青水白,史笔更是一点也不含糊,不管当时什么情境,事实就是事实,铁板钉钉,半点饶不得人。

  《东周列国志》里说,卫国贵族们议定计策,宴请昭伯,将他灌醉后送进别宫。昭伯醉中与宣姜同房,醒来悔之晚矣,也只能接受事实。昭伯后来如何解决子娶父妻的心理障碍,宣姜后来如何面对既是自己儿子又是丈夫兄弟的朔,这些都不得而知。世上有诸种奇奇怪怪的事存在,身处其中的人也自有诸种理由来开解自己,世事大抵如此——古人有时会卑微地自称贱命,生命就是脆弱到贱,计较太多,这条贱命可怎么活下去?不管怎么说,宣姜和昭伯的婚后生活似乎是和谐的,可以作为证据的是他们一连生了五个儿女:齐,申,毁,宋桓夫人,许穆夫人。

  日期:2011-08-04 08:15:20
  巧笑之瑳,佩玉之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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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笑了,笑得这个巧,这个美,这个招人爱啊,露出的牙齿都是玉的光泽。她走动起来,伶俐俐,俏生生,身上的佩玉叮叮当当,当当叮叮。一阵清风过去,一朵蓓蕾在眼前开放,一只小鸟从天上洒落声音的雨,一世界的眼睛和耳朵都在刹那里打开了……“巧笑之瑳,佩玉之傩”,八个字里有着丰富的意象,合起来能看见一个女孩活色生香站在了纸背上。读这样的句子,是在读明亮,读温暖,读无忧无虑的岁月。是的,少女时代的许穆夫人——如前所述,卫国是康叔一脉,姬姓,但许穆夫人名不详,此处讲述未嫁前也只能暂用“许穆夫人”来称呼她——那个姓姬的美丽女孩,曾经拥有过这样的幸福时光。

  《列女传》曰:“许穆夫人者,卫懿公之女,许穆公之夫人也。”卫懿公是何人?卫惠公朔的儿子。话说朔流亡齐国8年后,齐襄公联合宋、鲁、陈、蔡四国军队,一同把卫国打了个落花流水,废掉黔牟,扶助朔重登侯位。朔在位31年(包括流亡前后的11年),去世后由他的儿子继位,即卫懿公。从昭伯的角度论,许穆夫人是他的女儿,懿公是他的侄子,许穆夫人和懿公是同辈;从宣姜的角度论,许穆夫人是她的女儿,懿公是她的孙子,许穆夫人是懿公的姑姑。《列女传》却说许穆夫人是懿公的女儿,估计是许穆夫人可以婚嫁时,因出身复杂“不足为外人道也”,这一团血缘的麻也实在是理不清,故而直接以国君之女的身份出嫁。从另一个侧面也可以看出,朔复国后,宣姜还有一定的影响力,可以张开臂膀保护她跟昭伯生的几个孩子,给他们安排一个体面的身份,比如国君之女等,奔一个比较有希望的前程。另外,惠公朔依仗强齐的力量复国后,20年间再无人能与之争,王宫里的争斗相对就没那么血腥了。所以,许穆夫人未嫁前,在卫国渡过的十几年是比较快乐的。

  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
  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
  淇水在右,泉源在左。巧笑之瑳,佩玉之傩。
  淇水滺滺,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诗经.竹竿》这首诗,有人说是一个不知名的卫女远嫁异国后所作,有人说作者正是许穆夫人,是她嫁到许国后怀念家国有感而发。我倾向于后者。许穆夫人作为一位女诗人,不可能只创作一首《载驰》,卫国人那么爱戴这个在国家危难之际站出来的女人,更不可能只传唱《载驰》一首。《竹竿》和下面将要说到的《泉水》,两首诗所寄予的感情,是同《载驰》一脉相承的。只是因为“载驰救卫”这事明写于史,所以把她其余的作品都给遮蔽了。不管说法如何,这首诗本身就能讲述自己,即使不是出自许穆夫人之笔,也是出自一个卫国贵族女孩的笔,所讲述的正是卫国贵族女孩普遍的生活。

  卫国位于中原北部,都城朝歌在今河南淇县,东临淇水,境内有常年流水泉几十处。如今的淇县,不但保留古镇名朝歌,还在淇水边保留多处“许穆夫人钓鱼处”——但见一片湿地,几块大石,不知是真是假,野趣倒委实很有几分。“泉源在左”,汩汩不息,“淇水在右”,悠悠长流,《竹竿》里描述的就是这样的环境。“籊籊竹竿,”一根竹竿细又长,“以钓于淇”,姑娘钓鱼淇水上。骑马、读书之余,约上三五女伴,到淇水边垂钓,不是为鱼,只为快乐。多年以后,在异国回想起来,歌声水声笑声,虫鸣鸟鸣蝉鸣,裙裾在风里飘扬,环佩在腰间作响,乌发渐覆上光洁的额头,青梅一颗一颗把自己挂上枝头……一切都会随着记忆复苏吧?作为一个女子,一个贵族女子,一个注定要为国家远嫁且不可随性回国的贵族女子,一生的快乐好像都在出嫁前挥霍一空,随着悠悠碧水一去不回了。“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她是注定要被移植的一棵植物,在那交通与通讯皆不发达的时代,注定了要与父母兄弟天各一方,在陌生的土地上重新扎根勉强存活,其中的艰难与辛酸当年又哪里想到过呢?

  当年,当年她是多么单纯,以为外面的世界和别宫一个模样,天可以覆盖,地可以周载,太阳底下繁花一直地开,父母兄姊可以一直一直在一起,谣言流言讥刺在遥远的地方蛰伏,错综复杂的血缘关系也可以置之不理,心里只知道这是我的家,我的国,我的天下。
  当年,当年就只记得家国天下,记得母亲说诸侯纷争,群雄逐鹿,说优胜劣汰,弱肉强食,说君侯的君位来之非易,守之非易,说女子生当为家国分忧,家国不存女子也就无依,说卫国的荣辱就是她的荣辱,卫国的生死就是她的生死,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当年,当年,当年过得真快,时间不是在走而是在飞,似乎只是一个转瞬就到了议婚的年龄。照料、教导她的傅姆说,一家有女百家求,但和谁联姻还要听君侯的。国人说,卫室有女,容貌出众,才学超群,更难得的是品行端方,淤泥里长出了一朵白莲花,不知会是哪个君子采撷去?
  许国求亲的车队来了,带着丰厚的礼物,十足的诚意,外加一点点卑微的仰慕。齐国求亲的车队也来了,几代姻亲,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了,使者脸上有胜券在握的自信。选许穆公?或者,选齐桓公?打小听母亲讲述齐国的富庶繁华,即是近邻,又是强国,还有个亲上做亲,这姬家女孩对齐国心有所属。她借助傅姆向卫侯进言道:“古者诸侯之有女子也,所以苞苴玩弄,系援于大国也。言今者许小而远,齐大而近。若今之世,强者为雄。如使边境有寇戎之事,维是四方之故,赴告大国,妾在,不犹愈乎!今舍近而就远,离大而附小,一旦有车驰之难,孰可与虑社稷?”

  这一番话,很值得细细品味。“苞”“苴”皆为草名,可编鞋履,可捆物品,古人多以之包裹鱼肉等贵重物品送礼。“玩弄”在今天有很浓的贬义,古义却并非如此。“玩”是形声字,自然与玉有关;“弄”是会意字,两手玩玉之意。“玩弄”即玩赏喜好,古代女子名“弄玉”便是取自本义,“有女如玉”之类的词其实也是含着玩赏之意。以今天的眼光看,把女子视为可以把玩的器物,自然是不怎么尊重女性的,但在古代哪有这么女权的思想?能有一些理性女子,比较清醒地看到这一点,已经是相当进步的了。许穆夫人就看得相当清楚,不管包裹得多么华丽,自己也只是一份以国家名义送出的礼物,目的是寄望于受礼者能在适当的时候提供援助。诸侯女子莫不如此,就像以韧草包括的鱼肉,隆重赠与,接受者则如把弄玉玩,随意玩赏。事实上,何止春秋时代的诸侯之女?后世女子被包裹了和亲的,细君公主、解忧公主、王昭君、文成公主、金城公主……哪一个不是被苞苴玩弄呢?心思通透的女子,能意识到这一点,想来或多或少还是感到了悲哀的。

  既然只能接受这样被馈赠的命运,那么能否在有限的范围里争取到最好呢?不说女孩家的小心思了,就从国家利益出发:“许国小而且远,所谓远水解不了近渴;齐国大而且近,一旦卫有急难,即可提供快速有力的支援。今天如果舍近而就远,拒大国而就小国,那么将来国有大难时,谁来共保社稷安全呢?”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足见许穆夫人的才女卓识。

  可是,卫懿公并未采纳。何也?史书上并未提及,我们只能靠推理了。这个时候宣姜在世否,史书也未提及,但知惠公已去世,昭伯也已去世,可以推断此时能够对许穆夫人施以爱护的力量已经很弱了。舍富庶之齐,而就贫弱之许,若说是为了爱护这姑娘,也太没道理了。从卫懿公这方面来说,他不会忘记当年父亲靠强齐复国的历史,若强齐某一天要扶植另外的人呢,譬如许穆夫人的兄弟?也不会忘记许穆夫人父系那一支和惠公朔这一支有着血仇,而事实上,卫国民众也一直认为朔这一支有僭越之嫌——史书上记述懿公亡国一节提到了这一点,可知那个时代“名不正则言不顺”的思想已经比较主流化了。如是,懿公怎么会放她到强齐呢?

  历史终会证明许穆夫人的远见,懿公终会尝到自己种下的苦果。
  日期:2011-08-04 08:17:24
  有怀于卫,载驰载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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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国,据说先祖是上古的许由,那位千古第一个不爱做官的名士。尧赞赏许由的德行,想把君位让给他,许由却躲了起来;尧又请他做九州长,他认为这话玷污了他的耳朵,马上跑去洗耳朵。西周初年,武王遍寻三皇五帝及上古大德者的后裔,想封之以便让他们奉祀先祖,许由的后裔就这样被封到了许国,最初的都城就在今天河南许昌。春秋初期,周天子分封天下,爵位从高到低有公、侯、伯、子、男,《春秋》所见只许国是男爵。1967年陕西长安县马王村出土一件西周晚期的铜鼎,上刻字样也证实许国国君确为男爵。平王东迁时许国国力尚可,进入春秋以后,为临近的郑、楚等国所逼,三番五次迁都,国势日渐衰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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