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中的馒头门槛

作者: li3918

  日期:2011-9-16 22:09:00
  楔子
  天得亮了。公鸡们准备给夜空的星斗们点名——提醒它们从这个时候起,一个不落地汇集到东方的地平线下,集结成一轮火红的东西,把眼下这片土地从底片再显影成白天。枣树枝上,一只公鸡踮脚挺胸引颈,把一声长鸣抛向了夜空,一粒星星向天幕后隐去。又有一只公鸡的颈毛渐次向上伞开,天上的星位又空了一个。全村的公鸡比着叫了起来,等这透明的鸡叫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片的时候,晨星开始寥落起来。这一天的第一片曙光试着从天际向高空打了一下,它跃过村树,穿过晨岚,跷向苍穹,没了星辰坠附的秋空立马澄澈轻薄高远。清风尾随在父亲吕新泰推着的自行车后,爷儿俩来到吕家洼的村口,走上一条向南的乡间小路。乡下的路,也只有踩成它的人才知道它在哪儿。正是庄稼疯长的季节,小路卷舌一样蜷在地头,只有你在路口淌了第一脚,那小路才会贴着脚面默默地向前摊开,爬行到棒子、棉花、山药错落成的明度不同的绿中。小路的尽头,在一里多远的地方,在那儿它搭上了由东而西的国道。路面窄得夹脚,零乱着庄稼人的鞋印、牛的蹄痕。一条棉花枝在清风膝盖上掸了一下,棉花叶湿透的纸一样贴了小腿一下,丝丝凉意在小腿上簌簌地滑落。

  “汪汪------汪汪------”
  是村支书家新买的狼青在狂吠,粗声大气的狗叫声在笼了淡蓝色晨霭的绿野上逡巡。捆绑在自行车后座上的麦秸秆编织的草苫子停了下来。清风看到父亲停下脚步,空出左手来,冲东南挥了一下手。河边,支书马力泉冲着父亲挥了一下手中的锣锤子,锤头上包着的大红绸子来回飘荡着,昭示着它曾经走过的轨迹。又有几个年轻的面孔从苇丛中走了出来,手中拿的是与农耕毫不相干的手电菜刀棍棒樱枪之类的家伙。

  “也许,从今以后,我们再也听不到河里的蛙叫了。”
  是父亲的声音。草苫子又动起来。清风启动了自己的脚步。东南风吹过一缕恶臭来,清风感到太阳穴象被双拳对击了一下,咽部又象让人点了一把石灰面——清风穷极所有的想象都不能诠释这股臭味给自己带来的伤害。自从河东岸的沙土坡村在这个夏天往河里偷排了熟羊皮用的废水,自己和玩伴们就再也没有在索泸河里洗过澡。他私下做出结论,给谁亲近也不能做人类的朋友。那些拉犁的牛、驾车的马、挨宰的猪。即便是河流树木也应该躲开人类远远的。金色的初秋,正是狗们在田垄上追逐爱情的季节,如今却被支书卡了脖子巡河查岸。为了这段索泸河的清浊,吕家洼和沙土坡的人已多次云集在车船桥的两端,颇有大打出手之势,每一次都是因为吕家洼人多势众致使沙土波无奈而罢手。

  车船桥。虽然称之为桥,但很多时候并不意味着沟通。这条从大运河上跨过来的车马官道与索泸河邂逅后便从东南比肩而来,却在车船桥桥头分道扬骠,洒泪惜别。索泸河在吕家洼村东放慢了脚步,她在此驻出一个眼位,用无声的回望表达了对官道无限的眷恋。之后,她往北踌躇了二三里,知道从此携手无望,甩头向东北寻大盐河蜿蜒急走;走了单的官道,由此向西慢行了三五里,好象也悟出了与索泸河从此深情不再,便硬了心肠,向西北穿过有旱码头之称的县城,一路狂奔向省城而去。骡马车上的猎猎镖旗,至此再也看不到与自己一路结伴过来的款款白帆。车船桥东头的沙土坡,是大片大片高出河床好多的沙土岗子,散乱着稀稀拉拉溜肩驼背的果树。太阳照上去虽是亮光一片,却没有一粒是金子;而桥西北的吕家洼却是一片庄户人家做梦都想呆的湿地,是片从鸟屁股里掉个谷粒就能长出谷子来的神奇土地。吕家洼多少辈人的记忆中,每逢天旱,都是沙土坡的人先从车船桥下截流蓄水,去灌溉他们那一拉半块即便是风调雨顺也长不到四分成色的庄稼,吕家洼挥过去的锄头和拳头直到去年春天才改写了沙土坡人先占上水的习惯。令吕家洼人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从今年夏天开始一反常态,沙土坡人转而往索泸河里放水了。如果说以前沙土坡人堵河道是为了生存,那么,如今往河里偷排熟皮子的污水,在吕家洼人的眼里是铁定的谋财害命了。车船桥,不仅是一个水路和旱路的分手点,此地留下更多的是意想不到的遗憾和两村多少辈人难以排遣的幽怨。

  菜园子。父亲把自行车靠在井台的柳树上,去自己的菜地里摘了几个紫色的茄子放进挂在车大梁上蓝帆布做的车兜子里。井台边的柳树下,一段水渍末干的水垄沟里,平卧着一株枝叶繁茂的马齿菜。吕新泰慢慢地蹲下身去,右手小心地掐住它的根部,稍一用力就把它擎在了手中。父亲把马齿菜举在清风的眼前,爷儿俩久久地对着它注目。清风找词典查过它的来历:马齿菜,叶青、梗赤、花黄、籽黑、根白,被人们称做五行草。水洼里浸泡着也能长,房顶上曝晒着也能活,本地人又叫它长命草。歉年能当饭菜吃,丰年就成了野味。捣成汁敷在脸上能养颜,涂在蜂蛰口上能止疼——庄稼人不知道哪朵花好看,但绝对知道哪根草能救命。

  “你去了县中之后,直接找一个长得象和尚一样的看门人,叫闪练,他是你舅过于不错的朋友,所有的一切他会给你安排得好好的。你舅只会在暗地里帮你拿分,你见了他也应当象见了生人一样,免得让人看出你舅在给你作弊来。此去赶考,只能成功,没有再回来的道理。依你这十几天跟你舅学的那点篮球技巧,去与全县的高手比高论低,的确有点难为你。但我们吕家多少代人也给你积攒了一副好身手。用的上也罢,用不上也罢,对你来说已经没有什么退路可言了。咱们这儿闹日本子是三八年,我和你爷爷就是往南走这条小路奔了县城。扒完了县城的城墙,我就参加了县游击大队。你爷爷入了共产党,回来当了抗日村长。打完了日本人,我随部队都过了山海关了,忽然想起有件很必要的事还没有给祖上做,偷偷把盒子枪往首长桌子上一放,开小差回来了。整走了一个冬天,回到家都春暖花开了,我一身棉衣服也开了花,一条棉裤让我穿成一个棉裤衩了。你爷爷也是,全国要解放了,政府要你爷爷当南下干部,你爷爷也是向南走完了这条小路就又折了回来。如果俺们俩有一个不回来,你今天住的就是城里的休干所了。为什么一根筋地要回来?还不是舍不下索泸河浸润着的这片土地,舍不得祖上多少代给咱留下的这座前后院。为什么现在却苦苦劝你走出这片土地,不用讲你也知道,索泸河如今成了索掳河,一汪水霎那间就成了一片儿杀人的刀了!听说沙土坡的人从县城里物色了不少人想和咱们村械斗,如此看来,还索泸河的本来面目尚遥遥无期。咱们家和别人家不一样,视名利如过眼云雾,除了日本人,从未与人相争过。但今天太不一样了,他们投毒了索泸河,咱们家这棵马齿菜,就是被沙土坡人活生生地扔到了烟熏火燎的灶台上。县中,咱且不管它是云还是雾,你得想办法沾它点潮气苟活一阵儿,日后再想办法把祖上留下的东西传承下去。一个吕家洼,姓吕的最多时能占到三成,如今就剩咱爷儿俩了!清风,我要说的话真是一言难尽!”

  清风看着父亲水湿的目光,默默地点了点头。吕新泰把那棵马齿菜重新按在它原来呆着的土中,拍了几下手,爷俩又回到那条向南延伸的小路上。
  “咱们家和别人家不一样”——这是刚才父亲说过的话。何止是不一样,简直是天地悬绝。穷了多少辈的沙土坡人已经走了出去,学会了和社会上的人做生意。而吕家洼人却还生活在农耕时代。而吕姓人更是历来崇尚宁静淡泊,坚信名利乃身外之物。吕家所摈弃的,正是人们梦寐以求的。吕家人总是试图从相反的方向打开另一条认识这个世界的路,当全地球人尚在用望远镜眺望宇宙的时候,他们一家人却在静中聆听这个世界的消息。这个念想说给别人听就象说梦一样地稀奇古怪。没有人知道吕家人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即便如今吕家只剩下了父子俩,他们也没有做出要放弃的打算,他们还在致力于自己的梦想。而指点他们入梦的那个人,也是在多少年前悄然而至。关于那个故事,清风也是知道个大概。吕家的祖上以前是方圆数十里之内有名的大户人家,不但乐善好施,而且素日从不在乡亲们面前拿捏财主身份,因此深受乡亲们敬重。李自成京城败走那一年,军中有一壮士病卧在了村南的关帝庙里,被吕家的祖上接到了家中,得到吕家人的悉心照料,病情大有好转。一年后那壮士辞别了吕家人如龙归大海,从此便杳无音讯。其间自觉承情太重,悄悄传给吕家人一套养生之术,说此术是自己所创,因素日奔波不已,难免日渐荒废。眼看自己和众弟兄有心杀贼,却无力回天。以暴制暴,亦非救劳苦大众之良药,不如将此术传给救命恩人,练好了从小里说可以安身立命,从大里说可以固我汉人根气。自那以后吕家人的生活慢慢地有了改变,闲置的家产,变卖的变卖,送人的送人,基本上全周济了附近的穷人。最后吕家人只剩下能糊口的薄地和遮寒保暧的旧屋,过起了朴素的闲散岁月。昔日的几个大牲口,只要自己不用,天天就喂饱了往门前的大榆树上一栓,谁用谁就牵走。外边常常因为谁先谁后打起架来,大院里的人也置若罔闻。那牲口也就丢的丢,亡的亡,数目日渐稀少。家道败落之后,吕家人倒是更加勤奋耕作。却总象与钱财有了仇恨,再也没有多少人家愿把自己的闺女嫁到吕家。因此,吕家人丁也越来越不旺盛。成了家的,辈辈单传几成习惯,只要有了一个儿子,便从此歇手,一个也不愿多生。所幸的是虽香火不济,但吕家的后人个个白玉作骨,秋水为神,看上去丰神伟仪,仙风道骨,气度非凡。到了吕新泰爷爷这一辈,吕家人就剩这一股还有人脉,房产又显得多了起来,就觉得小善去做出家人普渡众生,中善是施舍给人钱财衣物,大善是给人土地房屋,让他们安居乐业,于是把多余的田地和房屋又给穷人分了一次。因为吕家祖上屡有这样的善举,附近来吕家洼落户的人便多了起来,其中不乏沙土坡在生活上难以为继的乡亲。祖上的脚步是随着普彤寺的钟声一路向前走的,每当分夜和亮更时分,吕家的男人便自动演习祖上传下来的功夫,随钟走架,袖里乾坤,手中日月,静运不已。劫去的是心底仅存的烦恼,打掉的是五谷带来的杂病。至于各色强人,更是鬼来鬼消,神来神没。当地的土匪,山东的响马,今天这个门,明天那个会,包括从东洋涉海过来的日本人也没能拿他们吕家人如何。唯独对这股污水父子俩不知作何道理,难道是天道轮回,要我们举家迁徙?山西洪洞的老槐树估计已经不认得曾经从老鸹窝下走出去的吕家人了------

  柏油路面的国道。杨树叶在头上哗啦啦地拍手作响。车船桥的西桥头,那棵千年古槐下,一杆在东南风中舒展的红旗标识着吕家洼人誓死捍河的决心。清风从吕新泰手里接过自行车,看着吕新泰眼睛说:“爹,遇上事了,我怎么处?”
  “这对咱家而言是非常时期,你是去避难的。就拿自己当平常人吧。”
  “我知道了。爹,你回吧。”清风说完,冲父亲摆了一下右手,算是道别。
  “记住了,哪儿都可以挨打,就是不能让鸡鸡受屈,那是给咱吕家传宗接代的;要什么都可以给,就是不能给他命。命没了什么也就没了。”
  清风点了点头,上了自行车,往后看了一眼,父亲一袭黑衣原地抱肘看着自己。车船桥的上空,一片明丽的天蓝色背景上,有绚烂的霞光在迸现。清风回过头来,西前方,高大的白杨树翠绿着枝叶,在慢慢收拢着蔚蓝的秋空,在视野的极尽之处,构建了一个朦胧虚幻的所在。自行车的车链子在轮盘上滑了两下,自行车慢下来之后又加速前行,那个神秘的景致随着清风视线的前移而向后退去。也许这就是生活,什么时候也不能认它真切。无论如何,我现在必须去遵循父亲的意愿,暂时背离吕家人的祖训,去迂回一段吕家多少代人不曾走过的仕途之路。

  锣响了。清风回了一下头,两辆面包车驶出了沙土坡的村口,后面扯着一片黑压压持刀捉棍的村民。
  “快走吧!”清风看见父亲冲自己挥了一下手,向东跑去。吕家洼的东南角,抡了扁担、铁锨的男人们冲了出来,先是迸出的几个点,接着是流动的一线,最后是游动的一片,山洪一般从河边的南北土公路上或田野里向着车船桥席卷了过去。
  车船桥,那杆大旗让面包车吃到了车下。面包里蹦出一伙人来,清风看到父亲扎了一下腰带,从容截了过去。吕清风重新回过头来,前方,那个迷离的所在还在召唤着自己。再见了,索泸河!
  日期:2011-09-16 23:39:44
  1

  蚊帐里,四国酣睡中觉得裤裆里长了个树枝子,一下坐了起来。公鸡们还在吊嗓子,一声接一声的。我腚里长树枝子的还没出声,你们站树枝子的叫什么?天已经大亮了,矩形的天上看不见一粒星星,窗里窗外全是忙着进入外出的蚊子。四国笑了一下酸着的脸:这全是冲我来的。加油瘦得只着傻蚊子,那种不怕骨头戳断嘴的蚊子才敢招惹他。四国猛然听见身边的加油从嗓子里打出一溜惊恐的呜呜声,如同一只狗让车脚轧住了爪子。又见加油的身子一个劲地拧毛巾,要晃掉身上的一个磨盘一样。四国伸手抹去加油脑门上的汗水,推了一下他的肩:“加油,压狐子了。”

  加油一下捞住了四国的手,迷怔怔地坐起来:“四国,我满世界找你,你怎么在这儿?”
  “你刚才在哪儿?”
  “我梦见了银娟,从月亮里探出身来,冲我招手。我就冲东走啊走啊,无奈那满月越漂越高。脚下是泛着银光的沙地,我那拐棍腿在那上面戳啊戳啊,你说邪性不?那沙子后来就出了粘性,想把我两条腿捆住。我那心啊,一个劲地往上掫啊!正堵在我嗓子眼上,闹得我胸腔子没了气门一样。正当我给夸父一样要仆地的时候,一条船过来。我长这么大也没见过那么大的船,那桅杆高得能挂住云彩。船头的一个和尚远远地给我打招呼:‘那个汉子,莫不也是去会嫦娥的么?’我正想回答,那船就在沙土上分出浪来,一下子把我飘了上去。”

  “沙土还起了浪了?就是起,那浪也应该往两边打的,怎么你就上去了?真够浪的。”
  “你不知道梦给现实是反着的?那船到了月亮下边,尚未停稳,那桅杆上就爬满了人。船上的人争相上爬,让桅杆上的人脚踢手拨拉弄下来一大堆。折腾会大了,几乎没有人能夹塞进去,下面一片绝望的声音,纷纷冲那个和尚和一个道姑抱怨。我估计这俩人是导游。和尚沉思了一会才发话,说不是这样个爬法。然后又冲桅杆上喊叫,说太监们下来,没成年的孩子下来。我就看见严嵩、李莲英们下来了,和尚就对这帮人说,没带梯子撑的走人梯,你们要是趴在杆子上,那谁也别想上去了。我正纳闷这梯子撑是个什么东西,就听人们乱嚷,也是我这么个糊涂心情。就听和尚说,男人是自带轿杠的,每人裆里都有个折叠撑子,你们把它捋直了,又能当把手,又能当脚凳。先下手为强啊!下边人们听了,就伸手抢入杆上人们的裆中,果然一截一截地拔出一条蛇来,游客马上缩身蹬脚上去,接着用手去哄头顶上那人的裆中蛇。更有那机灵的,把爬人梯的人的梯撑也打开了,自己攀在上面,就是不动,也能随着撑的主人往上速移。好家伙,一个桅杆片刻就成了人树,只是这人树上有了蝉一样,不时地打下尿来,吓得那道姑一个劲用手罩着她的脑门。”

  “我说你脑门上怎么那么湿呢?”四国笑了。
  “后来,这棵人树上掉熟果子一样,不时地掉下人来。就听和尚说,禁得住人就行了,别捋得太过了,一出水它就软了。把小曲唱上。他这么一说,就给文艺委员在讲台上起了歌一样,爬人树的就哼上了。人树上立刻象围飞了无数的金龟子,嗡声一片,从此再无一人掉下来。什么比萨斜塔,什么埃菲尔铁塔,什么金字塔,全没这月下的人塔壮观。我一看,这先趴在杆上的算是倒了霉了,裆里的千斤顶上,成千上万的人架子搭上了,自己却半步也挪动不了。后来人们攀爬速度明显加快,树上的人群起了风,作了浪一般,蜂拥着往天上走去。我想,我也不是来看稀罕的,我是来接银娟的,我也得上去啊,爬人梯总比爬杆子快吧。我正挽袖子准备要上的时候,那和尚就对我开了口。他竟知道我的名字,说加油,你这么小,还没成人,见那嫦娥有什么用?别上去了,知道人们如何追逐心上人就得了,别太痴迷喽。本来就没你的事,这是半道上李白喝多了,这船路过一片平沙时,那沙上竟浮上一片假水来。他可能觉得水里的月亮比天上的近,往下栽又省劲,就无意中给你腾了个位置。不然,这船就盛不下你。我就说,我女同学在上面呢,我得接她下来啊。他就说,这不是玩的,你会唱小曲么?我说什么小曲?《十五的月亮》还是《望星空》?他说,是淫曲,腆着脸唱的不一定是淫曲。你把对方的梯子撑拉直了,你还得讲故事哄它,不然,它把你卸下来,就是个半死。我说这个简单,我发小四国的专长。我就满地里找你,就听见你叫我了。”

  “得亏我没在你身边。还导游?我看是导油!”四国冲着向自己抻眼球的加油,“是油脂麻花的油。”
  “那也对啊。我叫加油,他给我做向导,叫导油也对啊?你惊叫什么?”
  “道姑给和尚导油时那叫驴冒出来的想法你也敢试?你不想想,这哪娘的是蛇,长上眉眼就是蛇了?别说银娟下不来,就是下来喽,还不让蛇们闹个千孔百疮?擦擦哈拉子,咱该去入学面试了。”
  “太早!你个欠搭理的东西。以后梦见奇异场面,再也不给你说了。”
  四国见加油一翻身续梦去了,看了看自己的裆中,散了马戏拆了棚子一样地平坦了,也一放身子,把脑袋安在了枕头窝里。
  日期:2011-09-17 22:52:00

  2
  清风的车子拐进了领带街。这条一里多长的街据说因为正顶着四方四正的县中大院而得此雅韵的名称。路面看上去应该是沥青过的,只是少得可怜,面盆大的坑洼蓄着几个石子,不时地送到清风的眼里。黑铁门、扁砖房、石灰顶。拿腔作派的男人,服饰新奇的女人。城镇的含意不断地写进了清风的脑畔。县中紧闭着的松木门跳动着向他走来。剥落的绿漆。风干不久的河底中跷起的泥皮。窗台上晒卷了的榆树叶。怎么这儿出了一个豁口?一个打谷场从街面的西侧出现在清风的视野里。打谷场的北边则是一片披风带露,含烟挂翠,鸣声上下的柳树林。在谷场和树林的西边,是苇子簇拥着的一片让人心旷的水域,它的纹痕正把阳光波送给它周围的绿树红墙。村东那汪天光云影的水域,那是索泸河对吕家坡人最诗意的表达,它怎么在这儿还有个家。清风哦了一声,这个万人嘱目的大院里,也许真有我一段要经历的生活让这红砖墙圈在了里边。村东那片水,那是怎样的一种存在,不仅是玩伴们的乐园,传说中的仙女们洗过澡,抗日忠烈们就过义,鬼子汉奸土匪入过水。乡亲们如是说,每每深冬的季节,一块砖头抛过去,砸出的是一连串啾啾的悲鸣。那是一个个冤魂在水下伸长着脖子,脑袋跟着砖头一起撞到了冰面上发出的声音,它们寂寞得恨不得用脑壳子去迎接飞过来的砖头。好多的故事要从水上讲起,又从水下结束——父亲总是这么说。在县中大门西侧的耳门里,站出一个高大身材的中年男人,一身白色的练功服,一把没了边的蒲扇一下一下地拍着胸脯,眼耳鼻口连同寄托它们的脑壳都是比常人大一号的,极富神采的环眼正专注地望着自己。

  “闪舅,这片水真好。我初来乍到,竟没有半点陌生的感觉。”清风看着来人纯肉色的头顶,也可能是自己在头脑中给他画像画得次数多了些,初次见面,竟然也象是混熟了的。
  “那当然。就是南来北回的大雁,走到这儿,翅膀也会发软。这是北关的村后。那个打谷场是他们的,天天有人在那儿忙乎地里收来的庄稼;这柳林子是我的地盘,我天天早上领一班人在这儿传我的太极拳。今个因为你要来,我让大伙早散了会。要不,我现在还领大伙练拳呢。”闪练一听见这个用自行车驮着行李的少年叫自己舅舅,心想这就是自己要接的清风了,忙把扇子把儿往后衣领里一顺,抢走了几步,绕到自行车的后边,用小蒲团一样的右手攥住自行车的后车座,左手则扶在草毡子上。一道水泥铸的门槛出现在车轮前,清风注意到,它靠近门柱的两端还是有棱有角的,中间却被踢成了馒头面,幽幽地散发着被千万个鞋底打磨出来的青光。清风一提车把,车的前轮迈了进去。闪练感到车子被什么东西卡了一下,以为车后轮到了门槛了,一用力把后车轮提了起来,使劲往里推,那车子就是不往前走。

  “闪舅,是脚蹬拐让门槛卡住了。”
  闪练又把后轮抬了一掌高,后车轮在空中轮转了起来,车子才歪进大半个身子去,草毡子的右侧又被门柱拦住了。费了好大劲,才给棉花柴车过窄胡同似的把自行车推了过去。
  “你上我这儿来不必带米面来。车兜里还有茄子。这儿还管不起你饭?”闪练拍了拍草毡子。
  “没有口粮。家川舅给我的篮球可能有点坠手。”清风把车子停在坐西冲东的门房的门口北侧,看着闪练解后车座上栓草毡子的绳子。
  “闪舅,我来解吧,看你都一头汗了。”

  “你走了一道了,还是我来吧。这车子,这会链子脱下来了。我以为万紫的车子是人类史上最破的了,没想到-------”
  “俺们家的车子,只要一个劲的蹬着它,这链子才在上面呆着。只要一松劲,它就脱落下来歇会,很会心疼自个儿的。”
  闪练看了一眼几乎磨秃了的轮盘和齿轮,笑着说:“你能把它从老家骑到县中来,可见你车上的活不赖。这篮球过关我看就有八成的把握。”闪练一把抱了草毡子,“把车子扔地下,快进来,我有话说。”
  清风把没有了一丝油迹的车链子顺在右手指里,往轮盘上一搭,随即掂起后轮,左脚蹬了一下车蹬子,那铁红的没了油的链子就重新爬上了轮盘。清风把左蹬子往台阶上一担,这个没撑子的车子就老老实实地站在了那儿,随后他一扭身,进了门房。闪练把草毡子往对着门口的木连椅低下一塞,捏着清风的手腕往里屋领。清风看到门上贴了一张半拉报纸大的黄纸,上面八个行书毛笔字:练功静地,闲人莫进。闪练回身把门的插销销上,把白地红月季花的的确良窗帘拉得更严一些,从褥子低下抽出一张写满了钢笔字的稿纸来,顺手递到清风的手中。

  “上午的理论考试题目全在上面。这都是标准答案,做试卷时你千万不要全答对了,免得让人看出毛病来。”
  闪练的声音。清风的视线一直粘在稿纸上。
  “没听舅说有理论题啊?”清风看到上面几乎全是填空选择题,无非一些球场的尺寸大小、篮筐高度,以及一些违例、犯规的常识。还别说,没有一个是自己知道的。
  “这还不是你家川舅临时起意,想了这么个招给你提点分。这次就要五个队员,他们五个都是玩家。你快点看吧,一会还有人来要这东西。亏你来得早。我在门口望了你好几遭了,给耗子困在了烟道里一样,怕人家来取,不知是再抄一份给人家,还是继续盼你。”闪练说完,扭身出了门,回过头来对着门缝说:“你把门插上吧。”
  闪练站在门房前,南北各看了一眼。领带街上,苟胜娘在溜她的黑贝狼狗。心急的半人高的大狗拽得苟胜娘脚低下早没了章法,走不象走,跑不象跑的。一只手被狗皮带拽着,另一只手则象一只没了羽毛的驼鸟翅膀一样在身后半拖着,给失去平衡的身子掌着舵。闪练心的话,也不赖,你看这娘们,不到四十胖得就给个汽垫船长了腿一样,再不跟狗跑跑,去去这身懒肉,真就没法看了。闪练把目光收回来,苟胜娘依然牵着狗在他脑子中跑着。这女人啊,即便家里有了家底也得管好自己的嘴,不然,眼皮成了单的了不说,那下巴倒成了双的了;好好的一根玉胫,在她手里三倒腾两倒腾就成了个蛤蟆脖子了;腰带一松,说是喘口气,却给北宋舍出去的江山一样,这一松就再也收不回来了。这肚子一腆,那胸就好象与肚子很说的来,常来肚子上串亲戚,一点形也没了。肚子往前走,那屁股往后来也行啊,它不,它往下垂,跟棉羊尾巴似的,就差砸脚后跟了。屁股一耷拉,哪还有腿啊?女人撒尿淋拉汤汁还能让人忍受,要是撩屁股屙屎------想及于此,闪练痛苦地直错牙床子。听人说当初,苟福祥媳妇可是十里八乡的一朵儿花啊,愣让苛福祥这流氓揉搓成这样了。闪练想着,就觉得胸口有点反胃,回头看了一眼窗玻璃里的自己,五官都移了位。这是何苦?这苟家女人本来就与我无干,堕落成这揍相也与我无涉。何况,我傍的小青,给她不强似百倍?赶紧地给自己脑中的电视换频道,要不,这娘们弄不好就给我闹出性冷淡来。闪练放眼去看稍偏东北的高一那排教室,学生们早读的声音这才一浪一浪的送过来。个头不小的苏达成挨着教室前门,两手把课本竖在自己眼前,眯着一双近视眼睛,两片厚嘴唇象一对不断撞击着的钹一样,上下契合着,声音堆里却择不出他的半点声音。肯定是外语,国语要摇头晃脑反复呤唱才能出味。他那大脑袋,看侧影得我那把扇子大。我扇子哪?闪练摸着脑门,往北撒了一眼,教室外空无一人,一片放学前特有的寂寥。快敲放学钟了,这个庞明咋还不来拿这张纸?不知清风看利索了没有。闪练又折进门房,一眼又看见了那个麦秸杆编成的草毡子。家川给了他什么样的球这么沉。闪练把毡子扯出来,倒开了,是一床被褥,一顶蚊帐,再就是一个印着尿素字样的扁纸袋,两个球状的东西隐隐从里边凸显出来。这就是了,闪练想着,莫非穷得连枕头也置办不起,把头放在两个球中间睡?还是另有用意-------闪练很活跃的大脑突然欠电,没这种经历,不知是什么感触。把袋子口解开,起手去拽袋子的底部,果然有点分量。先出来一个,桔红色的篮球,八成新,给个刚生下来的小鹿似的,着了地就欢崩乱跳;后边是个沉的,闪练把口袋底快提到膝盖时,那只篮球才扑它一声,瘫蹲在洋灰地上,纹丝没动。这一落地不要紧,这个球就象长了一身的屁眼,用礅布擦出水气的洋灰地面上,让它打出一片尘土来,就象有个小叫驴在屋当地刚打了滚一样。怪不得不愿出来,是见不得人吧!你长点苟胜娘的勇气行不行?想当初初进球筐时,肯定也是个红媳妇似的,如今让人摸得土色了不算,还起了一身的骆驼毛,这土想必是从毛里遁出来的。还别说,给那个红球一比,真象一对龙凤胎:一个桔色养眼肚里中空不动它自跳,一个土色着毛宫里满仓踹它也不走。闪练把那只实球放在左手里,上下掂了一下,约有七、八斤重。不用说这是练篮球的一种手段,可见家川对外甥的一片用心。篮球我在厂里也没少玩,总以为把球扔进筐里就结了,现在看来我是把它想得有点简单了。至少比男女行房复杂,没听说谁家儿子结婚前用刀子削个木头女子先练些日子。但篮球要想歪法子练是必定无疑的了。不知这清风成色怎么样。

  日期:2011-09-17 23:1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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