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辈——一代人的心灵葬礼

作者: 泪问花

  日期:2011-12-21 11:22:00
  写在前面的话
  为这样一部作品写一段话,压力非常的大。这本书在偶然间由朋友赠送与我,一口气读完之后,拍案叫绝。一部伟大的作品必须有持久的生命力,这本书写于1993年,距今已近20年,作者在20年前对生命、自由、理想、现实的思考在今天依然让我们受益匪浅。在一个时代变迁的背景下,作者将小人物——鼠辈的内心挣扎、变化刻画的淋漓尽致。1993年的中国现代化、城市化建设才刚刚开始,作者就如此敏锐的刻画城乡的反差、人性的变化、思想的冲击等等内容,在我看来,更像是对今天我们浮躁心灵的一番冲刷。作者在18年前为现代社会立了一块碑,碑文写“时代变迁、物欲横流,哪里是我们的家园”,这该是一代人的心灵葬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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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鼠辈独白
  有谁还记得那些天黄昏如何一次又一次将大地推入昏暗的洞穴?
  有谁还记得那些天晚霞消失前一声盖过一声的如血的呐喊?
  街上的行人很多,也都很忙碌,似乎不曾留意。他们只想着自己。
  没有一声挽留,没有一声道别。整个城市和太阳和光明一同悄无声响地沉沦了。
  待城市沸沸扬扬的噪音变得如不安的海潮若隐若现,待拥挤在一堆又各各分离的人们在自家封锁的空间里沉沉睡去,我的灵魂如失巢的风从树梢上坠落来与我对话。我的神经如海母的触手摸索着伸向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我的思想如泉涌,我感到我那龟缩的洞穴过于狭窄,似乎要膨胀。
  我不能自己,像上足发条的玩偶,脚步不安地漂泊到街头。深夜的大街,杳无人影。路灯下,我读到自己被挤压变形的身影,我读到自己孤独的足音。不在有什么东西打扰我了,像是远离了喧嚣,似乎忘却了这里是人们居住的世界。我有一丝陶醉。
  但我始终无法忘掉那些血腥的日子,不能忘却那些倒在血泊中的同类。为了自由的生存权利,为了美好的明天,许许多多年轻而美丽的生命倒下去了。我却依然活着。

  我不敢走到白天里去。白花花的光撒开如网,要捉住我,要照出我猥琐的模样!我感到自己的丑陋。
  可是,我要申辩,我要控诉,我有许多话要说。我也有发言的权利。
  说给谁听呢?谁又愿意听呢?我感到彷徨。
  我充其量不过是一尾卑微的老鼠!
  多少个平淡无奇的白天在夜色的迷糊下沉沉地昏睡。我听见自己的足音急促、紊乱,如城市的脉搏在不安地跳。恍然间,我似看见一点光亮伫立在夜的尽头,像一只深情的眼望着我,呼唤着我。我感到激动,感到振奋;如独步沙漠听见了隐约的驼铃——我朝它走去。

  近之,是一片光;渐近之,却是一扇敞开着的窗,柔和的灯光梦一般洒落在我仰起的脸,透过它,我仿佛又看见陪我走过的那些日日夜夜,那些残缺不全的旧梦和破碎的自己。我伸手想要把它们收拢,一瞬间,它们却如流星般纷纷滑落天宇;一会,又如升腾太空的一股股精气,凝结成繁星点点,伤感地闪动在漆黑的背景上。我不忍对视,垂头背过脸的同时,我感到身后这个黑暗沉重、无边无垠的天地万物——山河大地、城市街道、房屋庭院、草木人兽……一切的一,一的一切,在混浊、朦胧、迷乱、缥缈中,分散着、聚合着,化为无数个面容凄婉的精灵,一齐扑向我的胸膛,抓绕着我的喉舌,要我说话,要我呼喊。

  ——“说吧,大胆地说出来吧!你这个平凡而超常的生命。在万千个平等的同类中,我选定了你,让你在种种磨砺中省悟,从昏睡中惊醒,就是要你将自己听见的超尘的声音传给残存世上的生灵们。”
  我诚惶诚恐,无所适从,“这是一桩有益的事吗?这样也能为什么增添些色彩吗?”我不能因为自己活得沉重,就让别人亦跟着一起不轻松。
  ——“难道你想让生命活泼的生机在缄默中窒息,像淤积的烂泥发臭?”
  是的,我虽不过是一尾微不足道的鼠辈,但说到生命,我感到似乎应当对它负责至少要有所交代——我说了,从头说起。欢乐的、痛楚的、流血的、挣扎的、孤单的、失望的、向往的……凡是这个世界给我的东西统统倾吐出来了。虽然因无法压抑的激动而语无伦次,虽然因不意的骚扰而一时思路混杂,但到底把自己的生命的全部感受摆在这个世界面前。

  星星们都看得明白。
  月亮给我作证。
  那些失眠的心啊,也都听见了吗?
  大虫1993年3月于桂林
  日期:2011-12-21 11:23:16

  第一章失乐园
  1
  至死我都忘不了那天的情形。大约就在中午,一串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叫响之后,属于我们的这块净土开始摇撼,开始沸腾起来了!——推土机龇牙咧嘴、气势汹汹地扑来,履带轧轧地从惊慌失措的鼠辈头顶上碾过;一座座打桩机咬牙切齿地一声接一声地嘶叫着,使劲往地球的心脏擂;大肚子的卡车、斗车塞满了血色的土,一趟连一趟往外拉;人们散在一边,挥动着信号旗,叫嚷着,一篇嘈杂……

  我们惊恐万状地挤在一起,躲在各个角落里,睁着惶恐的眼,望着硕大无比的铁家伙横冲直撞,望着我们的乐园被血淋淋地肢解,我们的心碎了。
  我闭上脆弱的双眼。在扶老携幼的哭声中,我感到无边的黑色的帷幕从上空飘落下来了。
  2
  黑暗中,我们四散逃亡。可是 ,走啊走啊,总是穿不透绵延曲折的窄缝,总是爬不出阴湿的无穷的暗道。好像整座城市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条胡同都串通一气给我们摆开了一个迷宫,走着走着,不觉又折回了老地方。这个时候,我才省悟,我们曾经自由嬉戏的乐土不过是城市的一片孤岛,现在被几根铁胳膊拿走了,这个世界仿佛就变了样,变成了一个密封的堡垒,断了我们的出路。

  一天又一天,日子像一团团纠缠不清的、若有若无的雾,我不知道有多少时日从我们面前恍惚过去了。而同伴们在颠沛流离中,病的病倒、累的累垮,或者中途走失,或者在误食中和人们的追击中丧生了。我们的家族的数目日比一日地锐减。因为恐惧,因为焦虑,因为劳疾,同伴们面黄肌瘦,形容憔悴。无路可投的同类退回到早已面目全非的家园,龟缩在砖石堆的缝隙、阴暗的角落。他们个个耷拉着脑袋,目光呆痴,像一根根松懈了的弦,失去了张力,喊不出声响了。

  在某个不知由来的夜晚,所有灯都哑了,四周凝结着浓稠的黑浆,盖住了喧闹,这个城市似乎要休克过去。
  我放胆走出阴湿的角落,伸长脖子,仰望着面前突兀在夜空的一座座怪兽似的建筑,我感到愕然。我似乎难以置信,这是曾是我们的乐园。在没被那些铁蹄践踏之前,我们鼠辈在这块自由的土地上繁衍、劳作,生于斯、长于斯、葬于斯,过着悠闲恬静诗一般的生活,不知已绵延了多少个世纪。而这一切转眼间都成了幻影、成了过眼烟云。顿时,悲从中来不觉潸然泪下……

  3
  人们可曾失去过自己的家园?过去的不可追回,新的又太陌生而冷漠。想要的要不到了,不想要的别人强塞到你面前。穿行在高楼的一隅,奔突在深夜的街头,我感到宽敞的马路是那么狭窄,挺拔的大厦是那么可憎。可是我能跑到哪里去呢?流浪的足迹曾遍布整个罐头盒似的城市,到处是陷阱,到处是围墙,到处是漠然的脸色,到处是坚定强悍的人们。没有家,没有温暖,没有安详,睡不上一个好觉,续不上从前的好梦。我可曾犯了什么王法,我可曾造了哪些孽,得受这般惩罚?

  ——是人!是那些带着墨镜的刽子手!他们操纵着那些铁家伙,肆无忌惮地侵入我们的家园,将我们的所有整个儿端走、抢走!
  他们凭什么这个干?凭什么摧毁我们的生活?凭什么残酷我们的生命?
  不!他们没有权利这么干!
  不!我们不愿苟存性命于夹缝,我们要自由地生活。
  我们要在这里扎根,我们不走了,这里本是我们的家!
  4

  天上的飞鸟,不必人去喂养,她自然潇洒;河里的鱼不必另挖鱼池,她自然快活。每一个生命自出生之日起,他天生就有求生的本领,生他的大自然也会庇护他,使之尽其天年。可是,人似乎不愿意这样。
  是的,我只是亿万只生命大家族中的一粒,微末如尘;我被称作老鼠,在许许多多人造的巍峨沉重的阴影下摸索爬行。可是,跟所有动物一样,我有血有肉;我有良心,也有尊严,正如人一样。
  以往,我们与人类可说是井水不犯河水,同在一个蓝天下,彼此相安无事。可眼下,我们不得不采取新的策略了。
  我把瑟缩在各处的鼠辈召集起来,我们在花园边上浓密的忍冬青树底下打了一个幽深绵长的地洞网,可直通每一幢楼的下水道;为防万一,我们在宿舍楼右侧的垃圾池边上开了一个后门。
  就这样,一种求生的命运,将我们自然而无情地推入了深深的洞穴。从此,我们开始在颠倒了黑白的世界里过自己的日子。我们不怕,只要我们还活着,生命尚握在自己的手中,还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5
  可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们躲进大楼里干什么勾当呢?心里还打着什么鬼主意呢?
  有时,广场上忽然炸响一串串抽筋似怪叫的鞭炮声,叫人一阵紧张;“难道还想掘地三尺?”
  一些伙伴出去打食,回来就莫名其妙地倒下,气喘吁吁,口吐白沫,死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不行!跟这些野蛮的强人做邻居,对他们却一无所知——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不知道他们想些什么。终有一天,我们会重蹈覆辙,糊里糊涂就倾巢覆没!”

  要想未卜先知,要想把握住人的行动,唯一的途径就是通晓他们的语言。
  说起人的语言,以往我们亦听到过不少,却不得其解。再说我们原本井水不犯河水,何必理睬它呢。可眼下情况不同了,我们得去闯这一关。
  我们没有任何工具可以凭借,唯一的办法就是潜伏到人的眼皮底下去窥听。虽说有风险,也很艰苦,但是,为了生存,为了牢牢的地把根扎稳,为了拯救整个鼠辈的命运,再大的险也值得去冒,再多的苦也能咽下去!
  6
  两天之后,派出去窥听的鼠辈们按时归队。凭了他们的机智和勇敢,凭了他们非凡和模仿技巧,给我们鼠辈带回了头一批准确的人的声音。虽说是断断续续、互不相连的片言只语,到底有了一个好的开端。
  开始时,鼠辈们在带回情报的同时,显得十分紧张;后来去得多了,路线走熟了,情况了如指掌,便不再感到恐慌了。
  但被寻回来的情况像是些珍珠粉末,穿拎不起来,让人干着急。

  鼠辈们一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就在梦中,也还喃喃自语似地念诵着莫名其妙的字音、语句,一遍又一遍地推敲它们的潜在关系和可能包含的意义。那一张张忽闭忽合的小嘴,恰如往大河里撒去的一张张巴掌大的小网兜,要捕捞可能浮起的鱼仔。若是不知道他们肩负的重任,还真以为他们是不是脑袋有毛病,或者是中了邪、着了魔呢!

  7
  一天,大家正在用晚饭。一位鼠辈(也就是后来的博士)嘴里嚼着饭食,低头沉入自己如云似雾的猜测中。忽然,他兀地站起,木一样呆怔,两眼发直,嘴里嚼饭一样嚼着几个字音:“哦、哦……窝、窝……哦,我、我哦……”一会,象像一根突然失去压力的弹簧,他一蹦老高,就咧嘴嘻笑着嬉笑着直奔我来,一把搂住我的肩膀,嘴唇哆嗦着,一字一板地说:“‘我’这个声音指的是自己……比如,这、这就是我……”他用右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其他鼠辈们听了,眼睛瞬时闪出异彩,倾刻顷刻如醍醐灌顶,思索的光顺着这条被杂草遮掩的、若隐若现的路子绕来绕去,又照见了其他字、词的含义:
  家——属于自己的窝。
  酒店——专供离家出游的人居住的房子。这里指的是花园边上的大楼。
  总经理——就是在这个建筑群里干活的人们的大头目。
  ……
  象像夯实的堤坝被钻开了一个个小孔,娟娟流水涓涓流水决堤而出,汇成溪流,笑声欢畅地跳跃着往山脚奔走!
  这是一个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啊!这是我们鼠族的历史转折点,从此,命运的纤绳又回到我辈的手中。

  日期:2011-12-21 14:40:55
  第二章 坠入洞穴
  1
  有谁可以体验得到我们鼠辈掌握人类语言这一事件对我们自身重大的意义呢?那是多么壮丽、多么奇异的美景啊!共工怒撞不周山,一声巨响,一片火光,世界分割了。轻的上浮是天,重的下沉是地,人居其中。我们大脑中的巨变亦证实如此。“我”字仿佛是一滴神露点化了我辈迷茫了千年的迷津,又恰似一轮红日烧化了漫长的黑夜。因为如果我们分辨不清万事万物,把握不到这个世界的模样,我们只能依凭我们的感觉,亦步亦趋,盯着脚尖走路,被掉下来的什物压着,被潜伏的野兽捕捉,被人打死,或者落入死亡的机关。生理上缺陷和生存的危机迫使我们不得不改变原来的生活方式,转入黑漆漆的地道里。这种黑暗不单单是指环境意义上的黑暗,也是心灵上的混沌昏朦啊!

  虽然我们鼠辈也有鼠语,可跟人类的语言相比,我们不过是一些简单的信号,传达一些诸如危险、安全一类的意思罢了,它根本无法表达如此复杂的世界。我们那些由祖上传下来的有关家族历史的传说,都不过是若隐若现的、含糊不清的野史。现在却不同了,掌握了人类的语言,我们可以准确地表达自己和这个世界。从而可以给自己创造一个崭新的历史。

  2
  通晓人语之后,鼠辈与人类除了形体上的差别,还有什么不同呢?我们可以进一步与人类这个神秘莫测的团体沟通,或许还可以尽释前嫌,化干戈为玉帛呢。
  可是通过什么途径,使用什么方法能与人类取得联系呢?从人们平日的谈吐和表情上来看,他们似乎自古就讨厌我们。这种思想根深蒂固,简直与呼吸空气、吃饭睡觉一样,没有什么奇怪的,不必问个为什么。人的大脑是很发达,但要他们修改一下对我辈的态度似乎比登天还难。
  “什么?老鼠?”他们一听说这名字便嗤之以鼻,脸上一副不置可否的傲气,“跟老鼠有什么好谈的?那个又小又丑的鬼东西!”想到这点,我心如刀割,茶饭不思,常常整日整夜没入这种进退两难的苦闷中,不能自拔。
  晚上踱出洞口,呼吸到花园里掺杂在空气中熟识的花香。没有月光,只见酒店大厅门上饰着的一串串跑马灯在耀眼地闪烁着,衣着华贵的男女挽手出入,有说有笑。我的心愈加下沉,何时我们也可以光明正大地活着?大大方方地走在大街上呢?
  夜深了。酒店大厅里没有人走动,只剩些微弱的光。马路上偶尔有一辆看不见牌号的车把两束光往前推去。周围渐渐安静下来。远处隐约莫名的喧骚如肥皂泡在微风中破灭。
  夜空,那么远,那么黑,深不可测。没有灵性的万物只是循其自然变化着,它永远不会醒来,也永远不会睡去,它仅仅是一个在我们意识到它的时候才存在的存在。他不会说话,也不会思索,不会给我们丝毫的帮助,以解决面临的问题。而大脑发达的人们在这个时刻一个个都睡去了。我的同类也在洞穴里睡去了。我仿佛面对一块在实感的、无边广大的东西——我看见一个孤零零的我。我头一回感到了孤独。

  夜风摇动花草凉丝丝扑面吹来,让我感到一阵寒噤。
  我这是怎么了呢?是幻觉,还是着了魔。抑或是胡思乱想的结果?一丝惊慌从心头掠过。我第一次面对自己。这事有点近乎水到渠成,或是春到花自开。可这花暖间如烟飘散,无影无踪,回到了它那浑浊不清的世界里去了。是啊!现实就像一堵墙,它不是靠想就能通,而是要你动手去推倒它,或者用手挖出一个洞来,钻过去。我们鼠辈近段时期所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迁,不就说明了这一点吗?我应该对我们自己有信心。

  转身返回鼠洞,大家都睡去了。我蹑手蹑脚靠近自己的穴位,怕惊醒了大家的好梦。躺在床上,我依旧被刚才的问题纠缠着,翻来覆去,不能入睡。索性顺着自己的思路想下去。设想一下,如果我们与人类沟通了,彼此和睦相处,那该多好啊!我们鼠辈在人的眼里,不再是一个野蛮的、不开化的、丑陋的种族,而是跟刚从红屁股猿猴进化而来的动物一样,被承认是人的大家族中的一员。我们也可以为建设一个新世界而贡献力量,比如我们就可利用自身的特点,做一些诸如情报、报警一类高难度、高智力的工作。那时,我们也和人们一样,被称作是人,揣着身份证,出入酒店、大街和市政大厅,参加鸡尾酒会,借见外国使节……想着想着,我大概是睡着了,又看见自己站在一个富丽堂皇、宾朋云集的大厅的讲台上,慷慨陈词,发表《鼠国与人类携手共进》的演说……掌声涨鼓了明亮的大厅……

  日期:2011-12-21 14:42:43
  3
  在这些巨变的日子里,天天我都会涌起万千种感慨和设想。但这些毕竟是我个人的想法。我们兄弟们、乡亲们似乎不像我这般复杂。看他们志得意满的脸色,看他们因伙食改善、营养充足而显出的富态;看他们昂首挺胸、迈着方步的自傲,我感到高兴,又若有所失。是啊,旧家园、旧乐园的毁灭给我们带来了灾难和创痛,也带来了新的享受、新的生活。这种日子的确要比以往富足得多,可我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感到心有空缺。因为通晓人语,我们这些鼠辈以一种崭新的精神面貌自由出入民居,不再像当初那般恐慌和沮丧。鼠辈大多是钻入人们的衣柜中、书堆里,或者床底下的破鞋里,甚至是厚厚的垫被里。人们往往难以觉察。众所周知,久居深穴,一些鼠辈有“鼠目寸光”之嫌,可我们的听觉、嗅觉和感觉是人们无法想像的。稍有异动,即使在沉睡中亦能如闻雷霆而猛醒。破译人语后,我们倏时眼明心快,如虎添翼了。当然,万一的事情是难免的。人类每天葬身车轮下或者枪口下的又有多少呢?

  因为营养食品的柔软,因为以往生活习惯的遗传,我们在茶余饭后,有嚼咬衣物、皮革一类东西的爱好。一是消遣,二是磨牙,以防利牙退化。不料,时间一长,招来了人们恶毒的报复。虽事前有所预感,但事非经过不知味,大家并没当一回事。结果很多鼠辈在民居中藏身的据点被抄封了,墙角、走廊到处撒满了红色鼠药,警惕性不高的伙伴吃了,便口吐白沫升天了。那些人们咬牙切齿道:“千刀万剐的老鼠,偷了东西吃不算,还要到处乱咬!给点红米你尝尝,让你通通肠胃!”“地球上许多物种都灭绝了,为什么就轮不到老鼠呢?”

  对于这些恶毒的攻击,我辈理应予以还击。人类摆什么臭架子呢?!我们的血一样的红的,算起祖上的历史,还说不准谁是老大。你们的尾巴秃了,屁股不红了,穿上衣服扮成人样才几天呢?就忘不了自己在树上摇来晃去的日子了?猴子不也一样是动物、一样是不能创造的动物吗?只不过偶尔的原因,你们落到平川上,前腿演化成两只手,从而有了今日的所谓文明。难道我们鼠辈就注定不行吗?我们现在不也掌握了你们的语言了吗?天地生万物,万物在天地间是一律平等的。谁也不必依附谁,谁也不能压迫谁。再说了,我们也不过损坏一点无关痛痒的物品,而你们呢?占据我们的地盘,摧毁了我们的家园!此等罪大恶极、丧尽天良的勾当也只有你们人类才能干得出来!

  人类多么高尚、多么文明啊!他们肆无忌惮地驱赶、屠杀其他种族!他们占领了所有的平川、河流、森林、水泊,占有了海洋、天空。他们所到之处,无论哪一个角落,都烙下自己的印记,画地为牢。多少年来,他们就这么从血泊中走过来,现在依然走着!
  4
  如果说旧乐园的毁灭给我们带来了悲痛,破译人语和沟通的可能则给我们创造了新的希望,而眼下鼠药事件恰如人类给我们的当头一棒。心底刚刚冒起的几颗新芽,又被猛兽的铁蹄践踏成泥。
  这些红色忌物又夺走了我们十几条生命。噩耗传来,升机盎然的地洞顿时哭声起伏,泪花飞溅。哭到伤心处,悲痛变成了仇恨,牙齿咬得咯咯响。大家摩拳擦掌,决心与人们决一死战。
  “宁愿站着生,不愿跪着死!”

  “不愿做奴隶!”
  “打倒人类!”
  “把人类从我们家园撵出去!”
  ……
  悼念会变成了誓师会。
  大家一齐拥入议事大厅,大声请求我发动对人类的战争。
  我压抑住心中的忧郁,望着大家,举手按了按人语、鼠音混杂的喧哗。我说:“兄弟们的悲痛我可以理解,万恶的人类又给我们犯下了新的血债,我们一定要他偿还!”
  “对!要他们偿还!”
  “打倒人类!”
  口号声嘶力竭。那声音哪像是从喉管中发出来的?简直是肺脏爆炸。

  “可是,”我继续说,“眼下凭我们这点力量是无法与人类抗衡的。仓促袭击若不得手,恐怕会招致更大的摧残……”
  吵闹声粗鲁地把我的话掐断了,继而谩骂声四起。
  “胆小鬼!”
  “出卖兄弟的混蛋!”
  ……

  打人类那里学来的、更难听的语言一齐泼到我的脸上,我的脸颊火辣辣的,我感到又焦急,又耻辱,又无奈。摆在那里,僵着脸,拧紧眉头,没有言语。胸膛里的心如同被放到油锅里炸。
  忽然,洞门口飞来一声霹雳:“祖爷回来了!”
  于是 ,骚动的鼠群扭转方向,如潮般向洞口涌去。
  5
  “祖爷回来了!”

  我的精神为之一振,愤怒的鼠辈也暂时忘却了眼前的痛苦,欢呼着簇拥着祖爷入到议事大厅,南面正坐。大家团团围坐在他的身边,几十双孩子般明净的鼠眼闪着幸福的泪花。祖爷,是我鼠族的整体的像征,是我们乐园的支柱。他的归来无疑给我们复兴的梦注入了强大的动力,增添了无限的希望。
  我执著祖爷的双手,望着他那饱经风霜的长须,道:“祖爷,可把你盼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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