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面人生——国史十三人物传略

作者: 嵩阳云树

  日期:2012-4-22 11:28:00
  【前面的话】
  人生出处大节,总在一二个关捩点,则其一生波澜大体于此见之。近来闭户读书,偶有心动,遂择取国史十三位文林名流来作一番考察。立意即在解剖他们的横断面,以逆探得意时或者失意处,他们的趣向与操持。这与我们的人生是有益的,至少提供了这样的机会:
  体察不同的心灵世界。
  韩愈“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他收拾收拾,很孤独地去了。他可以向生活低头,得知心爱的女儿去世,他也为人父的痛哭流涕。可是他从不曾想过让高贵的思想也低头,于是而在唐代文坛,开辟出崭新的天地。司马迁阔大的视野与不朽的坚韧,不只是立志于“蚕室之变”时,其实经他早年的游历,即已发现生命存在的另一种可能性。

  据说龚自珍时常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只要听到箫声,在多情的傍晚。这很“病态”?然而他一生都保持有这样的敏感与敏锐,终于让他洞察到了什么,比如时代的脉膊,乃至成为顽固的清世,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李煜不总是毫无出息的哭哭啼啼,不总是花月正春风的纨绔,读他后期的词,我们会发现,他实有一种深深地遗憾,壮志未酬的遗憾,以及无奈。

  五柳先生做隐士,他是真隐,有官做他就做,没官做或者无法做时,他就不做,心底坦荡而无纠葛,因此笔底冲和,平淡的有如看破了尘世一般。比不得何晏,一边拂尘清谈,一边官大了还要再大。谢翱是干净彻底的遗民,尽其余生来思念伟大的文天祥,而文天祥的背后却是过往的宋帝国。不管是吴梅村,还是钱谦益,都没法与之匹肩。因为尽管后者的名气很大,但他们出让了高贵的头颅。

  这就被盖棺定论住了。
  王阳明在极尽全力地寻找内心的突破,司马光安静地在洛城读书,孟郊则不停地向往他的云中高卧,李清照本满意于她的姻缘,却不巧碰到了多难的时代。林林总总,总之是,他们的喜怒哀乐皆关人世,如我们的今生一样。
  是为序。
  【目录】
  司马迁:发现之旅
  何晏、王弼:清谈之风
  陶渊明:五柳先生

  韩愈:追逐心灵
  孟郊:向往云中
  李煜:江山传说
  司马光:读书洛城
  李清照:身陷姻缘

  谢翱:亡国孤臣
  王阳明:通往神殿
  吴梅村:第一苦人
  龚自珍:剑气箫心
  日期:2012-04-22 11:30:56

  司马迁:发现之旅
  一
  清末左宗棠题卧龙岗诸葛草庐有联:
  文章西汉两司马;
  经济南阳一卧龙。
  “卧龙”即诸葛孔明,“经济”非指单纯的物质,而是“经国济世”之意。左宗棠于西汉文章甚推“两司马”,一指司马相如,一即是司马迁。

  司马相如善赋,就如他有本事将天赖琴音搭成一座桥,应邀在桥上起舞的,便是那个情不自禁的寡妇卓文君。而司马迁则绝唱于《史记》了。
  北宋苏辙谓:“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①。
  司马迁十岁诵古文,凡《左传》、《国语》、《世本》之属是也,之后亦尝问学于博士孔安国。二十岁始游历天下,胸中本已停蓄的学问,遂与河山之胜、豪俊之交与前贤往事相氤氲,就如酒的酝酿,自有别样的胸臆。
  这就是苏辙所谓的“奇气”。
  那么何谓“疏荡”之“奇气”呢?
  北宋马存归纳了几点,似可以析解上意。

  一,浮长淮,涉大江,见狂澜惊波,阴风怒号,故其文奔放而浩漫。二,云梦洞庭之波,含混太虚,不见介量,故其文停蓄而渊深。三,江山晨夕,态度无定,春妆如浓,秋饰如薄,故其文妍媚而蔚纡。四,前言往行,足堪凭吊,屈大夫之魂,潇湘妃之恨,故其文感忆而伤激。五,车过古战场,七雄之烟尘,楚汉之对决,千兵万马,干戈迭起,故其文雄勇猛健。六,悬空栈道,摩崖石刻,不见斧凿之痕,故其文斩绝峻拔而不可攀跻。最后是踏访齐鲁旧都,司马迁陶染于夫子之遗风,故其文典重温雅,有似乎正人君子之容貌。

  此七者,变幻莫测之谓也,是为“奇”。这不是非此即彼的事,亦无法用一个确定性的语言来总括司马迁的文字。因为叙事对象的不同,自需要不同的文气,这就如景象万千,山海不一一样。而司马迁竟有那样的眼力,将大自然熟视无睹的变化,收归己用,此又一奇也。
  这么说来,司马迁周览河山,踏访野老,似乎即是为了后来的“惊世骇俗”,果真如此吗?
  关于此一点,学术界有二种说法。
  卫宏《汉旧仪》谓,司马迁此行是“奉使乘传”,行天下,求古诸侯之史记。民初王国维恰抓住“奉使”这二个字加以反驳,司马迁此时尚未服官,何来奉使?因此,他的观点是,此行殆为宦学。
  求古诸侯之史记+宦学,这就是我的第三种观点。当然,这顶多算是不佞的“剑走偏锋”,因为余之力之学术,二十年却未成,学界大堂此生怕是不敢奢望了。虽然如此,作为一种观点,说说想也是无妨。

  《太史公自序》谓:“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太史公仍父子相续篡其职。”
  前一个“太史公”是司马迁自称,后二者则指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司马氏世为史官,至司马谈依旧仕为太史令。司马谈学尊黄老——司马迁较倾向于儒,同时继承了董仲舒公羊学派那种善于批判的精神——并且有述作历史的愿望。事实上,司马谈也真切的这样做了,这是司马迁亲口承认的事。
  而司马谈发心要编撰历史,资料的收集那是基本功,于是,“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虽只是“百年之间”的事,但历史有多久,他的视线完全可以延绵多长,所谓思接千载。
  现在说主要的,司马迁在旅程中,特意前往魏国的故都——大梁(开封),他要解开一个谜团:隐者侯嬴虽为“夷门临”(夷门看门人),却深得信陵君的敬重,那么这个“夷门”到底是什么意思?
  答案他得到了,“夷门”即大梁之东门。
  接下来是我的疑问:司马谈即为学者,自也有学者的圈子,司马迁为什么不向他以及他的圈子请教,却非得实地踏访?

  这个问题其实不用回答。那么,在司马谈的学者生涯中,他有且只有这么一个问题难以回答吗?
  七拐八弯,我们终于拐到了问题的关键。我的意思是,在司马谈羁于事务、无法抽身的前提下,司马迁此行,除了宦学长知识之外,一定还有另一种针对性极强的目的。而这个目的虽非出自官方,但一定与他的父亲有关。
  也就是说,司马迁很可能是奉父命,往兜里装进一张满是问号的纸片,然后消失在中国的版图里。所行之处,兼采遗闻秩事,并且力图一网打尽。
  这就是我的结论。
  因此,司马贞才说:“太史公之书,既上序轩黄,中述战国,或得之于名山坏宅,或取之于旧俗风谣”②。

  司马迁用他的行程证实了这一点。
  日期:2012-04-22 11:32:10
  二
  汉武帝元朔三年(前126)③,司马迁二十岁,始遨游大江南北,至元朔五年(前124),结束行程,出仕为郎中,整个行期大约两年时间。
  由于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及相关“太史公曰”条目中,只给出大体的行脚,而没有确切的时间提示。因此,本文的叙述亦只关注其地理路线,在时间点上不作无妄的推断,虽然这不免有点遗憾。

  据王国维推断,司马迁首站到达湖南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而从汉都长安前往长沙,大体的路线应是这样:
  从长安启程,出蓝田(陕西蓝田),越秦岭之峣关,经商洛地区而下出武关(陕西丹凤县东南)。从武关到达南阳郡(河南南阳),析县(河南内乡县一带)是必经之路。
  而后转向南,在邓县(湖北襄阳县东北)附近渡汉水,经鄢城(湖北宜城),抵南郡(湖北江陵县)。
  “南阳-邓县-鄢城-南郡”一线,当年是名将白起攻击楚国的进军路线。作为诸多历史故事的发生地,司马迁理应首选走这条路。而“析县-武关—峣关—蓝田”一线,则是刘邦进军关中的路线。
  商洛地区在今陕西省东南部,因境内有商山、洛水而得名,这里曾是秦相商鞅的封地。其南境之武关,战国时期的秦楚约以之为界,那个可怜可叹又可气的楚怀王,即在这里受骗被俘,最后客死秦国。而从武关东出,即进入古楚国的地盘。

  南阳旧称宛,地处秦楚战事的最前沿,宛城外围当年筑有著名的楚方城,将宛城牢牢围在核心,可见其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因为宛城一旦失守,也就意味着秦军之兵锋即可顺抵铜柏山区,直接威胁无险可守的郢都(江陵)。
  果不其然,公元前291年,秦军攻克宛城,遂将之经营成南下攻楚与东向攻击韩、魏的重要军事基地。公元前278年,白起一举攻克郢都,楚国苦心经营四百多年之久的都城,自此失陷,只得退保陈城(河南淮阳)。
  也就在这一年,一个伟大而悲壮的灵魂,消失在汩罗江里。每年的五月初五,人们用龙舟竞渡来表达对这位忠臣的敬意与记忆。他就是屈原。
  以上是司马迁在第一段行程中可感知的历史。
  接着南渡长江,跨越梦泽,到达洞庭湖。
  洞庭湖畔有湘山,湘山之上据说有“湘君”。相传舜帝南征“三苗”,崩于苍梧之野。其妻娥皇、女英,闻知噩耗,泪洒湘山,是为斑竹;投水而死,是为湘君。苍梧山即九疑山,在今湖南宁远与广东连县之间。
  想当年,秦始皇欲渡湘江而不得,发怒毁灭了湘山之上的所有草木,司马迁来游此地时,不知湘山上的植被恢复如初否?
  站在湘山之上,司马迁将目光投向遥远的九疑山,他是很想去那个传说中的地方看看。只是此时的九疑山一带,处在赵氏南越王朝的控制之下,不能直达,故只得“窥”之了。
  之后,司马迁出现在汩罗江屈原投水自尽之处——在罗县(湖北汩罗县)。
  总之是与水有关的风景,可是昔人已去。因忆起早年读过的《离骚》与《天问》,“这是怎样一个人物呢?”司马迁自问。
  紧接着却又生出这样的疑问:“一定要这样吗?”
  这位公羊学派的弟子果然不简单,看来此行他不单是冲着感伤或感怀而来的,而是需要给他的人生寻找些可供借鉴的什么。
  以屈原的学识,天下之大,何愁找不到容身与用武之处,何必把自己搞成这样——自令若是?

  这着实是个大问题,而且十足沉重,足以让每一个留迹汩罗江的人生感到焦虑。在无法贬低的忠诚与实现己身最大值之间,到底如何倾向才更合乎真理?依司马迁此时的语气,似乎更看重后者,因为他质疑了葬身鱼腹的那位爱国者的选择。
  可是接下来的长沙之行,他又遇到了一位同样才高八斗却又命比纸薄的历史人物——西汉贾宜。这位才子的《服鸟赋》,又来搅乱他的心思:“德人无累,知命不忧。细故蒂芥,何足以疑!”上德之人无所牵累,知道天命而不生忧愁。死生祸福,原属小事,又何足挂怀呢!
  站在屈原的立场上看,忠于一家一姓,不以己身性命为念,屈大夫无疑是上德之人。问题是,这样一来,不就意味着是在指责这样一群卓越的人物:周游天下,并且奋智列国,发誓为建立未来新世界而生命不息奋斗不止,比如商鞅。
  司马迁茫然了,他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最佳答案是什么,于是“爽然自失”。
  日期:2012-04-22 11:36:14
  二

  汉武帝元朔三年(前126)③,司马迁二十岁,始遨游大江南北,至元朔五年(前124),结束行程,出仕为郎中,整个行期大约两年时间。
  由于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及相关“太史公曰”条目中,只给出大体的行脚,而没有确切的时间提示。因此,本文的叙述亦只关注其地理路线,在时间点上不作无妄的推断,虽然这不免有点遗憾。
  据王国维推断,司马迁首站到达湖南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而从汉都长安前往长沙,大体的路线应是这样:
  从长安启程,出蓝田(陕西蓝田),越秦岭之峣关,经商洛地区而下出武关(陕西丹凤县东南)。从武关到达南阳郡(河南南阳),析县(河南内乡县一带)是必经之路。
  而后转向南,在邓县(湖北襄阳县东北)附近渡汉水,经鄢城(湖北宜城),抵南郡(湖北江陵县)。
  “南阳-邓县-鄢城-南郡”一线,当年是名将白起攻击楚国的进军路线。作为诸多历史故事的发生地,司马迁理应首选走这条路。而“析县-武关—峣关—蓝田”一线,则是刘邦进军关中的路线。
  商洛地区在今陕西省东南部,因境内有商山、洛水而得名,这里曾是秦相商鞅的封地。其南境之武关,战国时期的秦楚约以之为界,那个可怜可叹又可气的楚怀王,即在这里受骗被俘,最后客死秦国。而从武关东出,即进入古楚国的地盘。
  南阳旧称宛,地处秦楚战事的最前沿,宛城外围当年筑有著名的楚方城,将宛城牢牢围在核心,可见其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因为宛城一旦失守,也就意味着秦军之兵锋即可顺抵铜柏山区,直接威胁无险可守的郢都(江陵)。
  果不其然,公元前291年,秦军攻克宛城,遂将之经营成南下攻楚与东向攻击韩、魏的重要军事基地。公元前278年,白起一举攻克郢都,楚国苦心经营四百多年之久的都城,自此失陷,只得退保陈城(河南淮阳)。
  也就在这一年,一个伟大而悲壮的灵魂,消失在汩罗江里。每年的五月初五,人们用龙舟竞渡来表达对这位忠臣的敬意与记忆。他就是屈原。
  以上是司马迁在第一段行程中可感知的历史。

  接着南渡长江,跨越梦泽,到达洞庭湖。
  洞庭湖畔有湘山,湘山之上据说有“湘君”。相传舜帝南征“三苗”,崩于苍梧之野。其妻娥皇、女英,闻知噩耗,泪洒湘山,是为斑竹;投水而死,是为湘君。苍梧山即九疑山,在今湖南宁远与广东连县之间。
  想当年,秦始皇欲渡湘江而不得,发怒毁灭了湘山之上的所有草木,司马迁来游此地时,不知湘山上的植被恢复如初否?
  站在湘山之上,司马迁将目光投向遥远的九疑山,他是很想去那个传说中的地方看看。只是此时的九疑山一带,处在赵氏南越王朝的控制之下,不能直达,故只得“窥”之了。
  之后,司马迁出现在汩罗江屈原投水自尽之处——在罗县(湖北汩罗县)。

  总之是与水有关的风景,可是昔人已去。因忆起早年读过的《离骚》与《天问》,“这是怎样一个人物呢?”司马迁自问。
  紧接着却又生出这样的疑问:“一定要这样吗?”
  这位公羊学派的弟子果然不简单,看来此行他不单是冲着感伤或感怀而来的,而是需要给他的人生寻找些可供借鉴的什么。
  以屈原的学识,天下之大,何愁找不到容身与用武之处,何必把自己搞成这样——自令若是?
  这着实是个大问题,而且十足沉重,足以让每一个留迹汩罗江的人生感到焦虑。在无法贬低的忠诚与实现己身最大值之间,到底如何倾向才更合乎真理?依司马迁此时的语气,似乎更看重后者,因为他质疑了葬身鱼腹的那位爱国者的选择。

  可是接下来的长沙之行,他又遇到了一位同样才高八斗却又命比纸薄的历史人物——西汉贾宜。这位才子的《服鸟赋》,又来搅乱他的心思:“德人无累,知命不忧。细故蒂芥,何足以疑!”上德之人无所牵累,知道天命而不生忧愁。死生祸福,原属小事,又何足挂怀呢!
  站在屈原的立场上看,忠于一家一姓,不以己身性命为念,屈大夫无疑是上德之人。问题是,这样一来,不就意味着是在指责这样一群卓越的人物:周游天下,并且奋智列国,发誓为建立未来新世界而生命不息奋斗不止,比如商鞅。
  司马迁茫然了,他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最佳答案是什么,于是“爽然自失”。
  日期:2012-04-22 11:36:51
  三
  从罗县转入湘水,溯湘水而上,抵达长沙国之临湘(长沙)。在凭吊完贾宜的故居之后,调头东向,陆路到达庐山。
  在庐山之巅,司马迁鸟瞰传说中大禹疏导九江之遗迹,充满情趣的蠡彭湖亦尽奔眼底而来。
  而后,司马迁大约先是陆行,再乘船顺浙江水东下,泊舟钱塘县(杭州)。由此渡钱塘江,南登会稽山,探访大禹会集天下诸侯、计功封爵的遗迹。

  会稽山是大禹死后葬身之处,至今会稽山麓尚存大禹陵墓,其右侧是大禹庙,庙内有清代康熙帝御笔额题和楹联。
  据郑鹤声的说法,司马迁在此“探禹穴”,寻访古迹,盖以先圣所葬处有古册文,故探窥之,期盼有惊人的发现。
  会稽山上还有始皇帝的“会稽刻石”,当亦在他的网罗之列。
  之后,回到钱塘县的司马迁,便开始了北游邹鲁之行。
  傍海北行抵会稽郡驻地——吴县(江苏苏州)。

  吴县春秋战国时期又称姑苏,曾是吴国的首都。姑苏西南隅有姑苏台(即姑苏山),那是吴王夫差消磨意志、最后为越王勾践击败的场所。而出主意替勾践雪耻的范蠡,又觉得眼前这个主子,“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难与同安乐,遂与西施泛舟五湖(太湖),跑到齐国的定陶当起“陶朱公”去了。
  往事如烟,司马迁登姑苏台,观览浪漫的太湖,当有不胜今昔之感。而姑苏又有太多的故事,足以留住司马迁的脚步,使他不忍匆忙离去。
  面对强秦压境,楚考烈王一退再退,最后准备退保江南。于是春申君奉命于姑苏大兴土作,且是“宫室极盛”。百来年之后,这些壮观到令人惊诧的建筑,依然奇迹般地残留在这块以风景著称的土地上。战国烽烟,秦末战乱,以及楚汉争霸,竟分毫无涉于它的存在。司马迁遂得以徘徊宫阙楼台之间:观春申君故城宫室,盛矣哉。
  国家如彼,宫殿却如此,岂能言智?这或许就是司马迁在《春申君列传》篇末,并未直言的历史观察。而不智的人岂只春申君一个,在司马迁看来,项羽亦当属于不智之人。
  作为姑苏之后的吴县,项羽和他的叔父项梁,即起事于此。曾经麾下的八千子弟,或也如今天这样,是隐在街衢里的平常人家。可是当年的项羽,却带领这样的人家,渡江北上,生生打出一番骄人之业。

  问题是,自此掌事的项羽,却依然延续他的性格依赖——“自矜功伐”,“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他就认准了拳头的话语权,结果是,“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
  “岂不谬哉”,司马迁感叹。
  或就在此时,当初走进吴县的这位游客,在离开吴县时,俨然一位目光犀利的历史学者了。
  日期:2012-04-22 14:55:13
  四
  离开吴县后,司马迁北行至丹徒(镇江),渡长江,过广陵(扬州),循邗沟运河而北抵淮阴(清江)。

  想当年,项羽大体亦是沿这条路线率部北上,挺进中原。自恃武功高强的项羽,高头大马驰过淮阴时,无论如何也不想到,在这块神奇的地方上,竟孕育了一个比他还威猛,乃至令他兵败如山倒的人物——淮阴侯韩信。
  自古英雄多奇志,在淮阴,司马迁果然探寻得这位传奇人物的特出之志:其母死,贫无以葬,然乃行营高敞地,令其旁可置万家。仿佛他军旅生涯中的目视飞鸿与指挥如意,即自来于这样的敞亮。
  故老还告诉他,韩某人的早年生活是相当失败的,所以追求出人头地的欲望相当强烈,以至于后来伸手向刘邦要“齐王”当,这注定了这位开国元勋的悲剧性收场。
  而后,司马迁北渡淮河,过泗水与汶水,抵泰山之阳,考察秦始皇封禅泰山之故事。接着南还,到达鲁县。
  鲁县即今山东曲阜,孔子的故乡。于司马迁的整个行程来说,他在鲁国故都所逗留的时间应该最长,因为他纯粹是以朝圣者的心态来到这里,“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
  参拜孔子庙堂,瞻仰孔庙车服礼器之后,司马迁观看了诸生“以时习礼其家”的活动。

  这一“时”字真是至关重要之极,它代表了由此上溯历代儒者坚守儒业的持久恒心与惊人毅力。因为正是这些儒生的绍续前贤,按时演礼于其家,并且传承不辍,方保证了孔氏遗风的源远源长,不至中道泯灭。汉初叔孙通为刘邦演定朝仪,即于山东招来三十二名儒生参与此事。
  司马迁有感于此,后来在《孔子世家》中说:
  《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
  从上述引文来看,司马迁已然偏向于做一个学者。
  史上以孔孟并称,孟子的故乡即今山东邹县。司马迁的下一站即来到孟子故里,并于峄山,参观了“乡射”古礼。
  在此之后,司马迁的行程颇有点不顺,其在《自序》中自言:“厄困于鄱、薛、彭城”。就是说,从鄱县(山东滕县),经薛县(微山县东北),抵彭城(徐州)的过程中,司马迁很可能遇到了某种不可预料的困难,或者经费问题,或者身体欠安之类,最终促使司马迁下决心结束此次游历。
  从邹县出发,经鄱县,到达薛县。这里是战国四公子之孟尝君的封邑。
  好家伙,与邹鲁仅只相隔几县的距离,人情风俗却大为迥异。闾里子弟善武好斗,这是往好的方面说,其实司马迁见到的是“率多暴桀”,脾气茬得很,动不动就得打。司马迁小心谨慎地“问其故”,他得到了《战国策》之类史料未尝提到的原因: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奸人入薛中,盖六家余家矣。

  孟尝君好客好到鱼龙混杂,风气就这样养成了。
  薛县西南,即是汉高祖刘邦的龙兴之地——沛县(江苏沛县)。
  刘邦祖籍在秦时是沛县丰邑,自他打得天下后,遂将丰邑升格为丰县。在丰、沛之间,司马迁的感觉并不轻松,因为大汉创业功臣之萧何、曹参、樊哙与夏侯婴,他们的坟茔不可能选择在交通便利的地方,亦大不可能出现在风景宜人的园林里。这说明司马迁的确是有备而来,他没打算只做一个简单的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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