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风和畅

作者: 一剑春秋

  【序】
  本书所讲述的故事,发生在一座村庄里。
  这村庄有历史,还有图腾,那图腾在历史的长河中屹立了一千多年,但也在历史的风刀霜剑下不断的变形;因而,处于不同时代的村庄中的人们,其地位和际遇便各不相同。可从总体来看,在这一千多年的大部分时间里,各时代的人们活得大都不够如意;而自近代至今,因图腾的丢失和社会的裂变,他们更是连续陷入了空前的恐慌、麻木、冷漠、茫然、自欺和狂乱之中。
  出路在哪里呢?多年以来,我常常思考这个问题。这不仅是为他们思考,也是为我自己思考。
  五年前,在我的良师红尘闲云姐姐的支持和鼓励下,我将多年的思索整理出来,形成了一部小说的构思,并有幸得到了一位前辈的教诲,将其命名为《蜕》。然而没想到的是,这一“蜕”就是两年,两年中,虽然我的心得以沉淀、耐力和定性有所长进,小说却在中途瘫痪了。
  于是,在痛苦中,在前辈和闲云姐的指点下,我将所有的文字归零,再次“闭关”,重新开始创作。在“闭关”的过程中,我的思维逐渐清晰,懂得了前辈老师的良苦用心,过去的两年,并不是我在写《蜕》,而是我的自身在“蜕”啊,并且“蜕”得不够彻底。想一想真是这样,作者自身都存在着诸多死结,又怎能让自己的作品通畅,又怎能令书中的人物蜕去负累、获得新生呢?
  我们将自身存在的死结,命名为诅咒,意思很明确,人之一生,凡是僵化的、走不过去的、放不下的、无法超越的思想和行为,都是对自身的诅咒。从此,我的小说便有了新的立意,也有了新的名字——《诅咒》。
  在“诅咒”之初,我的行文非常顺利,但随着“诅咒”的不断复杂和深入,因生活方面的压力,因我个人长时间脱离生活而导致的木讷和迟钝,笔触变得日益生涩和枯燥,也就是说,我被自己新的“诅咒”给“诅咒”了。这个时候,还是前辈与闲云姐,他们及时地提醒我,该走出去了。
  对于我乃至更多的写作者来说,“闭关”是必要的,人需要沉静、专注,需要完全融入自己和故事的境中,才能将心声一一坦露笔端;却不应该在“闭关”的同时,将自己的生活感觉也关闭掉了。这样,在去年一个惠风和畅的日子里,我的茶庄诞生了。
  很多人说,我开茶庄是为了得到写作素材,这样说是有道理的,但未必全对。我开茶庄,一方面是为了缓解生存的压力,而更为重要的一面,是为了以“闭关”中的所思所得,去融入生活,感受生活的气息,已不仅仅是为了获得素材那么简单或复杂了。
  一年多的茶庄生涯,令我接触了社会的多个层面,结交了挚友,令我收获了爱,收获了经验和智慧,感受到了太多的生活气息,但同时也收获了酒量。那个时候,已经戒酒多年的我,再次端起了酒杯,大肆豪饮,以致几乎每天都昏昏沉沉,我心中的村庄以及村庄中的人们,渐渐如同迁徙的候鸟,离我远去了。
  今年9月,我出门远行,在行驶的车上,想起了心中的村庄,想起了村庄中的人们。当时,我仿佛看到了他们那或冷漠或热切的眼神,听到了他们那一声声沉重的叹息,我非常愧疚,已经消肿的腮,再次胀痛起来。当我在远行的途中遇到我的良师益友,发现他们为了心中的理想,或与亲人洒泪离别,或以高龄之身耕耘不辍,我的心已经不止是愧疚,而是感到疼痛了。于是,从那一刻起,我决定再次“闭关”。

  外出归来,我把这个想法告知给朋友,朋友们纷纷表示理解和支持,这令我由衷的感动。说起来,开茶庄是必要的,朋友们也确实令我收获良多,过往的一年中,由走进生活到陷入红尘,全是我自己造成的,我必须尽力弥补自己造成的过失。
  我又坐回了家中,重新面对雪白、冷静的墙壁,随着不断的整理和静思,我的状况与以往的“闭关”有了很大的不同。现在,每天除了必须的读书和练习书法之外,大部分时间都用来为写作做准备,而余下的时间里,除了定期不定期的去趟茶庄,会下多日不见的朋友,一向懒惰的我,竟然开始了锻炼身体,初步学会了做饭。

  这样的感觉很好,令我既有了近乎封闭的独立时空,又不失宝贵的生活气息。因而,此刻,我决定动笔,我有足够的理由坚信,此次动笔,必然会一气呵成。但我不敢奢望,如我的良师益友那样,以他们闪光的爱和智慧,自然地、不经意地感染他人;我只希望,我的文字,能够将我心中的村庄、心中的历史和心中的情感与思索,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倘若能引发一些共鸣,能对人有一些小小的触动,那将是我倍感欣慰的事情。

  五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从“蜕”到“诅咒”,从“诅咒”到现在的“惠风和畅”,太多太多心理上的、精神上的微妙变化,太多太多关于人生的思索和感受,一直在暗暗地、惊心动魄地进行着,个中的痛苦与欢欣,是难以尽言的。写作,对于我来说,真的就是一场修行。
  其实,从某个角度来说,不论从事什么,大概都是一场修行,人生本身,更是一场最大的修行。这样说来,每个人的心中,不论察觉与否,似乎都有着一座既令自己向往又令自己叹息的村庄;那村庄有它悲喜无常的历史,并附有或前后矛盾或始终如一的理由,那些理由的背后,则是人心的变幻不定和坚守不移,那些变幻不定和坚守不移,有的顺应了规律,有的违背了自然,直接导演了人们自己的幸与不幸,也共同造就了村庄的命运。我们人生的修行,大概就是要不断地走进那些理由的背后,去发现自己的智慧和愚痴吧。

  哦,对了。在科技日益发达的今天,在圈地运动日益蓬勃的今天,这样的村庄已经越来越少了,与它们的某些气息相近似的地方,或许就是城市中的茶庄了。

  那么,就让我们坐着舒适的藤椅,沐浴着和煦的惠风,一边品味茶的清芬,一边走进我们心中那座令我们悲喜交加、爱恨交织的村庄吧。
  日期:2012-11-14 20:40:40
  【第一章:种子】
  (一)
  我目送着七爷,穿过店前的小路,转入喧嚣的大街,走进更为喧嚣的商业区,直至隐没在滚滚红尘之中,再向前,望到尽头,便只有天际的白云。

  两颗泪水从我的眼角滑落。我知道,从今以后,将很难再见他一面;我也知道,从今以后,每当想起他,便已如同见面。
  “你不仅要超越地域的概念,还要超越时代的概念,更要超越自身固有的认知,去看待人类自身的问题;只有这样,你对人性和人生的认知,才不至于有大的遗漏和偏差。然后,你需要带着你的全部认知,回到你所处的地域和时代当中,让你的认知与实际状况达到协调乃至融合。”
  直到傍晚,七爷所说的话,仍在我的心头回响。多年以来,七爷说了太多启发我的话,但这次应该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番话了。我闭上眼睛,静静地回味着,以致忘记了喝茶,任由那盏极品观音王,兀自散发着幽香。
  “刚刚说的,还只是初级阶段。”七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果能够随时随地的跳出地域、时代和自身,又能够随时随地的回到地域、时代和自身,才算是真正学会了思考,才算是真正学会了把握人生。”
  听这番话,如同那时面对着七爷一样,我冒出了冷汗。
  七爷最后说:“当然,这还不是最佳的状态,最佳的状态是,在思考和行动的时候,已经没有了超越和回归的概念,已经感觉不到跳进与跳出的过程,但却很自然并恰当地做到了需要做到的事情。”
  良久,我缓缓地睁开双眼。此时,店外的街道已经华灯初放,那五色斑斓的灯光以及那灯光所不及的暗昧之地,恰如人世间的各种表情,令人感到温暖、怜惜和惆怅。我走出店门,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仰头看见深沉的夜空里,闪烁着一片片星光,那,又是谁的表情呢?

  我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回过头,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对永茗说:“我才知道,我仍然是很狭隘的;而且,七爷所说的最佳状态固然很难做到,但我不该绝望,那,是另一种狭隘。”
  永茗点点头,沉吟了一下,没有说话,继续在条案上写她的“惠风和畅”。
  “哈,张哥果然在啊,今天有事,我们明天过来品茶!”
  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店门前摇摆着瘦如麻杆的苏今亮,与他一起的还有几个人,分别是朱晨曦、赵成功和罗岩,都是茶庄的常客。他们应该是路过这里。
  我笑着点点头,刚刚豁然的心,揉进了一种复杂的滋味,我想起了他们那天的争论。

  日期:2012-11-15 10:24:53
  (二)
  毋庸讳言,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是不太平的。
  但在这个不太平的世界中,大多数国家的大多数人,生活却又是相对太平的,他们个性解放,思想多元,在很多时候都能得其所爱,享其所欲,且常会感到无聊。
  因而,除了忙必要的工作和家务,人们业余时间通常就是玩游戏,包括虚拟的,实际的,合法的,非法的,高雅的,粗俗的,积极的,颓废的……另外还有一部分群体,更喜欢关注世界、谈论历史、品茶论道和感悟人生。
  现在是公元2012年春末,塞北高城已褪尽苍凉气息,满城绿意盎然,车辆如织,就连这建成不到一年的城北新区,临街的商铺也不显得冷清。这正是典型的不太平世界中的太平世界,而我的茶庄,就常聚集着一群谈天说地的茶客,比如苏今亮他们。
  那天在茶庄中,他们先是热烈地讨论了全球形势,然后将话题转入了世道人心,一番激愤和叹息之后,便自然而然开始了占聊天比重较大的怀古和怀旧,因为人们几乎有这样一个共识:说起世道人心,与古人乃至上一辈人相比,我们已经堕落了太多。
  怀古和怀旧是好事,能唤起人对古圣先贤的敬仰,触动人对前人单纯质朴生活的向往,从而激发出人自强自立的本能,唤醒人平和、淡然、友善、包容的美好潜质。然而不幸的是,更多的怀古和怀旧,仅是怀古和怀旧而已,太多的人更喜欢以古人和前辈的修养抨击当今的不堪,然后再以“世道如此,无可救药”来慰藉自己的随波逐流。
  作为准文人和专业书画装裱师的朱晨曦,倒是更为提倡知行合一、从自身做起;但他的这一观点,引发了赵成功的不满。于是,两个正当壮年的人,产生了激烈的争执。
  赵成功是书商,曾经很成功,现在处于低谷期,生活过得既闲且闷,对社会颇有意见。朱晨曦的观点极为刺激他的神经,争执到最激烈时,他甚至站了起来,庞大的身躯和粗壮的肢体配合着嘶哑的声音,在文弱瘦小的朱晨曦面前焦躁地舞动。

  这时,罗岩说话了。罗岩五十多岁,人生阅历丰富,年轻时以勇武著名,曾打遍半个高城,后来可能是受了某种触动,淡出了社会圈子,找了个省心省力的工作,整日悠闲而低调地活着。当他开始和风细雨地将话题转移,赵成功也只好渐渐消褪火气。在很多场合,罗岩说话仍然很有份量,这既得益于他过去的声望和阅历,也与他说话的内容有关。他说:“你们说的那些,我不太明白,我只知道,把日子过好才最重要。”

  这句话,得到了几乎所有茶客的认同,人们纷纷点头,并开始谈论关乎家庭伦理,关乎老人和儿女的内容。
  对于绝大多数的人来说,这个话题应该是最温暖和质朴的了,然而谈的久了,也必然延伸到了社会领域,令各种沉重随之而来,譬如老龄化问题、孩子的学习和就业问题、社会福利制度、教育体制等等等等。于是,整个茶庄里,又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叹息声。
  “哎,你们知道,最近宴营那边又有什么新鲜事儿没有?”这时,苏今亮尖锐的声音适时响起,打断了人们的沉重。
  苏今亮今年三十多岁,生活富足,在政府部门工作,但平时非常悠闲,口才好,为人诙谐。顺便说下,高城这片天下有三种公务人员,一种是如他这样不忙公务的公务人员,一种是大忙特忙的公务人员,一种还是大忙特忙的公务人员。前者清闲,是因背景;二者忙乱,是为保障;后者忙乱,是为获得更大的保障。
  苏今亮这句话,是在转移话题,也确是他之所爱。他喜欢文艺,更喜欢八卦。

  人们乐了,纷纷说,你都不知道,我们又哪能知道?他们这样说着,眼睛大都开始出神,思维已不由自主地被宴营占据。
  对于高城乃至整个影州地区的人来说,那个真实存在的村庄——宴营,不论是历史,还是其当今,始终是个充满神秘色彩和传奇彩色的另类,那里常会发生一些怪异的事情,令人欲求其里却又徘徊其外。因而当有人隔三差五、适时恰当地提起宴营的故事,很多人就会搁置下其他话题,兴奋地参与其中,并可能使之延续一些日子。
  从地球到社会,从社会到人心,从人心到怀古,从怀古到现实生活,从现实生活到花边新闻,话题通常就是被这样说散的,然而有些故事,也正是这样开始的。真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
  日期:2012-11-16 11:02:56
  继续更新~~
  (三)
  近半年来,人们谈论宴营,大多先从一场比武说起。
  2011年的宴营,一个秋风萧瑟的下午,著名企业家文彬将同样闻名四方的张晓飞一次次打倒,每次只需一招;张晓飞则一次次站起来,而且站起的速度越来越快。伴随着人们的讥笑与讶然,文彬的脸色越发惨白,他攒足了全身气力,向张晓飞挥出了那天的最后一拳,拳头着实地打在了张晓飞的胸口上,结果张晓飞纹丝未动,文彬却轰地倒下了。之后,张晓飞离开了宴营,不知去向;文彬则失去了宴营的人心,整天蜷缩在偌大的办公室里发呆。

  为什么?没有道理啊!那场怪异的比武,令目睹者和听到传闻的人都非常吃惊。
  人们的这种吃惊是非常可贵的,这是在寻找那个为什么、寻找那个理,已经在不觉间以朴素的状态走近了智慧范畴,如果能由此探求直至找到答案,那将使人生受益无穷。但可惜的是,大多数人对于那场比武本身,仅是吃惊而已,却不愿去寻找答案;他们更为热衷的,是探求两位当事人的状态和归宿,并因此将宴营各个时期的著名事件和传奇人物与之连缀起来,系统讲述,大胆推测,多方联系,尽情发挥。

  “张哥,你这里消息应该最灵通,听到什么新闻没有?”那天,苏今亮问我。
  “没有。”我摇摇头,顺便给他们斟上了茶。
  “我估计啊,张晓飞与文彬闹僵,是谋求更大的发展去了,宴营人都把宴营当回事,觉得那是福地,可张晓飞与他们不一样,那是一条龙,怎么可能委屈在宴营呢?他远走高飞,其实是迟早的事。说句实话,虽然文彬事业做得大,可我更敬佩张晓飞。”苏今亮说。

  茶客们听了,有的点头,有的摇头,有的不置可否。少顷,则开始七嘴八舌地发表各自的见解,有说张晓飞与文彬关系恶化是因为地位差异,有说是因为武功门派之争,有说是因为女人,但谁也没有足够的证据来支撑自己的观点。
  大概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谈论和猜测的张晓飞,就在这家小小的茶庄里,坐在他们的面前,为他们静静地泡茶。
  只是,苏今亮有一点说的靠谱,我虽然不是龙,但确实与宴营人有所不同。
  宴营是外人眼中的另类,我却是宴营人眼中的另类。我曾用几十年的时间,寻找人们应该寻找却不去寻找的那些答案,并在那次比武之后,让答案变得清晰。然后,我怀着悲喜交加的心情,在他们诧异的目光中离开了宴营,来到了这个距离宴营较远的城市,开了这家惠风茶庄。
  我所希望的,是能在这样一个安静恬淡的环境中,让自己进一步沉淀和清透;也希望在宁静与平和中,以我特有的方式,与人分享我找到的答案;我还希望,有一天文彬能与我对坐品茶,那个时候,我所获得的答案以及新的人生心得都将更有意义。
  也许是我背负了宴营太过故事的缘故,具备了某种气息,茶庄开业不久,就吸引了很多茶客,而且几个月来,他们谈论宴营已不下五次,应该比茶庄之外的人要多。
  对于这些议论,我一直感到不适,甚至在情感上有些排斥。但现在,七爷的话让我豁然,觉得那都根本无须介意了;而且,我甚至觉得,我应该感谢他们,并应该借着他们的议论,直面自己的经历,好好的梳理一下才对。否则,以我现在的心境,又怎能撑得起“惠风”这两个字呢?
  此时,天色已更加暗了。街上的灯光显得愈加绚烂,暗昧处也愈加暗昧;天上的星星显得愈加明亮,令本就深远的夜空愈加深远。

  这一切,都仿佛是在鼓励我走进自己的回忆……
  日期:2012-11-18 09:34:39
  (四)
  塞北之南,雄鸡咽喉的部位,多山多丘陵,地势起伏不定,坎坷不断。但自影州北上,过龙山镇,崎岖三十里后,地势突然异常开阔,仿佛一下子进入了另一个时空。
  驻足在这片广阔平坦的大地的边沿向前望,远远的有一片林子,像屏风一样切割着人前进的视线。

  林子叫做野林,面积很大,树木粗壮高耸,越是走近就越令人觉得自己渺小。进了林子,感受也非常奇特,一条S形状的路将林子分成了东西两块,由南向北沿着这路向前穿越,就像走在了一幅巨大的太极图之中。
  走出野林,豁然开朗,一个偌大的场院铺展在不远的前方,场院之外的两侧是大片田地,仿佛被一只巨大的脚掌从中间踏开,分别向东西延伸。场院之内的两侧各有一座土石搭成的台子,台上插着些旗帜,因日月风雨的侵蚀,已经褪去了本色。顺着场院往前看,错落着百十户农舍,那些农舍连同其身后的耕地,被由东到西的一片连绵的山环抱成了半月形状。
  这就是闻名整个影州地区的宴营,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样貌。
  其实,何止八十年代如此!据说,在其之前的一千多年里,宴营大致都是这个样子。
  据记载,在南北朝时期,这里是三教九流集会讲学的一个重要所在,但在其最鼎盛时期发生了一场巨大的天灾人祸,灾难过后,在千百具尸骸之上,生出了这片野林。隋朝初期,由于隋文帝崇佛劝学,野林以及晏营遂引起了士大夫的重视,渐渐又成为了一个谈学论道的集散地。而从隋炀帝时开始,晏营又多了一个身份——征伐高丽的后方,到了唐初,李世民为祭奠死亡的将士,在这里建起了一座庙宇,从那时起,数百年香火不断,在影州一带影响巨大。唐朝灭亡之后的千年里,晏营几经起落,但总体上还是拥有着较为特殊的地位,直至上世纪四十年代之后,才从神坛上跌落,并渐渐成为了一个外人谈之色变的诡异之地。

  宴营人失去令人尊敬的地位,又被人视为异类,他们内心压抑、不甘,很少与外界往来,常年的活动范围,大半是在村里。他们中的很多人,经常在茶余饭后,围拢在文七爷的小屋前听书,顺带温习晏营的光辉历史,以安慰自己那颗虚弱的心。
  他们中的很多人,有时也去野林边那座破败的、已经没有了神像的尊神庙,找庙祝占上一卦,然后便佯装散步的样子,走进林中,到那座硕大的石碑前,久久的凝神,如果那时有别人赶到,他们会即刻恢复成懒散的样子,打几声哈哈,慢慢地踱出林子。

  长大之后,我才明白,他们面对石碑,其实是在祈求前人护佑,但因那石碑上刻着的诸位前人多是民国时期出生的,似乎不值得像神那样被礼敬,故而他们才要装作漫不经心。
  现在想起这些,我仍然感到悲伤。这悲伤很复杂,既为他们,也为石碑上的前人,更为那曾有的、不易回归的、相对永恒的气息。
  那曾有的、不易回归的、相对永恒的气息啊……
  我这样轻叹着,恍如从梦中醒来一样,回到了当下,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室内,凝视墙壁上那幅自己涂鸦的“惠风可饮”的横幅。
  记得朱晨曦第一次来茶庄时,曾对惠风二字注目许久,然后他说我热爱书法,也向往魏晋之风,因而从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中取了“惠风”二字,作为我茶庄的名字。我点头称是,并感到欣慰。
  惠风,是一种什么风?它是一种温润的、和煦的、令人舒畅的风。它没有棱角,绝不张扬,融容天地,抚慰万物。在我的理解,它可以出现在春天里,也可以出现在其它季节中,它是在以自身和畅的流动,向人乃至万物示现一种相对永恒的气质。
  我依旧轻叹着,但这叹息已经是在心里,并且少了忧伤。此刻,我对自己过去所经历的一切,都充满了感激。
  我转过头,问永茗:“你说,一个人在回顾他并不顺利的、甚至充满磨难人生时,最应该收获的是什么?”

  永茗一怔,随即白了我一眼,然后带着极为调皮乃至叛逆的表情,陷入了思索。
  我知道,当她的表情变得郑重时,就一定能够说出答案。
  “最应该收获的就是……我坚持站桩了。”永茗郑重地回答道,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我也忍不住大笑起来,我知道她已经知道答案是感恩,她这样答非所问,只是故意气我。

  不过,站桩,的确是我人生历程中最为重要的选择。甚至可以这样说,我的人生的所有坎坷与收获,都与站桩息息相关,包括我成为晏营的另类,也是从站桩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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