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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乱--春秋时期秦国的点滴往事
作者:
李默寒
日期:2013-02-16 23:23:48
楔子一
公元前680年,周僖王二年,冬十一月。
卫国甄邑城郊。“方伯”大旗在空旷的郊外迎风招展,格外显眼。
寅时三刻,齐桓公的马车自远方驶来。当大旗从地平线上升起,齐桓公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偶尔也会回身望向身后的管仲和宁戚,心情极是爽快。
寺人竖刁亲自为齐桓公掌车。其忽闻身后传来阵阵“啧啧”声。扭头一看,就见齐侯望着远端出神。竖刁极善奉迎,只稍一观察,便尽猜透齐侯的心意。
“君上,这大旗果然非同凡响。正衬得上君上的功德。”
初登山顶,齐桓公仍保有几分谨慎。“这可是天子的心意。”
“天子的心意就是诸侯的心意,就是天下子民的心意。如今君上的名望,只怕还高过天子……”话刚出口,竖刁身子一紧,小心留意身后的动静。他从未试过拿齐侯比天子,他是否喜欢,不得而知。
齐桓公像是没听见,总之是不予置评。
看来君上并不反感,竖刁心想。
管仲和宁戚分乘两架马车随后跟行。五日前单伯最后一个来到甄邑,宁戚负责接待。单伯的傲慢已将他弄得愤懑不平。然为了齐侯的霸业,宁戚只得隐忍。可越是临近盟誓这天,不安就越强烈。“大人,今日不会出什么差池吧?”
管仲心情颇佳。“宁大人想说什么?”
“单伯来势汹汹,就怕他别有企图。”
“天子势微,量他兴不起什么风浪。”他有些挂念营中的妾室了。
“可他仗着讨伐宋国的功劳,竟不将君上放在眼里。”
“宁大人放心,此事吾早有计较。诸侯伐宋时,就数单伯奋勇当先。宋公对他早有不满。况且这两日吾已同宋公做了笔交易。”
“交易?”
“南宫万之乱虽已平息,其党羽仍在宋国滋事。只要宋公一心向着君上,齐国自会助他剿平内乱。”
“他答应了?”
“利益所趋,由不得他不答应。”
马车到了盟台,东郭牙上前迎接。御人跳下马车,单手将绳索呈给齐桓公。后者手握绳索,落步地面。管仲和宁戚也各自下车,跟在齐桓公身后。
“君上,今日会盟,各位诸侯能带几名随从上坛?”东郭牙问。
“一名。”齐桓公脱口而出。
“君上,不可。”管仲绕到桓公身前。“前番鲁君无礼在先,故小施惩戒。今日会盟,是奉天子之命。因此不可限制人数。”
齐桓公只略想一下,点头应允。他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停留过长的时间,就马上被别的事物所吸引。他觉得今日祭奠用的黑牛和白马特别漂亮,多看了几眼。
片刻,单伯、宋桓公、卫惠公和郑子婴的马车也相继赶到。一路上,夹道欢迎的齐国兵士各个气宇轩昂、盔明甲亮。他们全是齐国军队中精挑细选的壮士,无论身材、相貌都属顶尖。四位诸侯看在眼里,心中不免有些发怵。
齐桓公与四家诸侯一一见过。相见礼毕,齐桓公拱手说:“列位诸侯,如今王政颓靡,叛乱四起。孤奉周天子之命,会列公于甄邑,以图匡扶王室。今日会盟,必推一人为主……”
“孤此次是代天子会盟诸侯。”单伯果然有心发难。
宋桓公冷笑一声,道:“天子命齐侯纠合天下,孤等自然应推举齐侯为盟主。”
单靖公笑得轻蔑。“齐侯要做盟主也并非不可。”他环顾四周。“可是齐侯并非朝廷卿士,于礼法,似乎……郑伯,贵国先君庄公倒是朝廷的卿士。”
郑厉公姬突半年前刚坐稳郑伯大位,正要齐侯承认。可自他来到甄邑,齐侯始终避而不见。他猜不透齐侯的心思,因而这几日都躲在最后,不敢造次。如今单靖公竟将他抛了出来,郑厉公支支吾吾,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郑国先庄公虽贵为卿士,却鲜有入朝辅政。郑伯既然继承爵位,未来也该重拾这份荣耀。”齐桓公看似漫不经心地说。
此言既出,郑厉公竟像是活了。他几步走到前面,说:“齐侯虽不是朝廷卿士,但却是侯爵身份。且天子授齐侯‘方伯’称号,用意再明显不过。列公既然在周天子驾前称臣,就该遵从天子号令。”郑厉公特意在最后一句话上提高嗓门,一则是说给齐桓公听,二则是说给单靖公听。
宋桓公见有人帮腔,赶紧说:“吾等推举齐侯为盟主!”
卫侯和郑伯也附和称是。齐桓公口中连连推脱,双眼却盯着单伯。单伯还想发难,但见众人都向着齐侯,心知这里是齐侯的地盘,若真闹将起来,只怕自己吃亏。想到此,单靖公只能附合众人。齐桓公再三推让,这才带头登上祭坛。
诸侯上了祭坛,钟鼓齐鸣,号角不断。一时间声音震耳欲聋,早已盖过呼啸的北风声。旌旗翻滚,像是在迎接诸侯的到来。众人先朝空置的天子位行礼;接着互相施礼,叙了兄弟之情。坛下的诅祝正忙着用小刀在竹简上刻着载辞。
祭坛下方,两名壮士各牵黑牛、白马。牛低吟,马嘶啼。吉时刚到,壮士便斩杀牛、马,并由易牙手捧盛有牛耳的玉敦缓缓上了祭坛。
易牙是齐桓公最宠信的佞臣,自是知道国君的心意。他径直来到齐桓公面前,低头弯腰,双臂高高举起,将玉敦送呈到齐桓公面前。齐桓公也不推辞,伸手抓起牛耳,举过头顶;放回牛耳,他又起右手食指沾了牛血,轻轻涂抹在下嘴唇上。其他诸侯见易牙仍站着不动,只得移步上前,伸手沾取牛血,涂抹在嘴唇上。
这时,钟鼓声突然停下。齐国大夫仲孙湫手捧竹简走上祭坛。他站在祭台侧面,背北朝南,高声朗读载辞:“某年某月某日,齐小白、单蔑、宋御说、卫公朔、郑子婴,以天子命,会于甄邑。周自东迁以来,诸侯非但不朝,反而祸乱频频,跌荡社稷。诸侯熟视无睹,无人率众兴兵讨伐。今诸侯共襄王命,济弱扶倾。有败约者,列国共征之!”
日期:2013-02-17 23:02:52
楔子二
公元前673年,周惠王四年,夏四月。亥时。
洛邑,周天子王城。
大祝子禽跪的公子子禽赜突地心血来潮,卜了一卦,得旅卦上九:鸟焚其巢。旅人先笑后号咷。丧牛于易。凶。
见此卦是凶,公子心中满是惆怅。突然,门外隐隐传来军马嘶啼声。紧接着,童子从门外闯了进来。“少主,大事不好!郑、虢两国大军开始攻城,眼看就要破城而入!”
畴策散落,子禽赜险些翻倒在地。他抢步来到院中,军马嘶啼声越发地凑近。“事先为何没有探报?”
“小人刚从街上回来,听说蔿大夫早就进宫报告,可是大王正在喂牛。如今城中一片大乱,公子还是速速离去。”
“备车!”子禽赜转身进入房间,抓起墙上的青铜佩剑,由院子来到大街上。童子已经牵来一辆马车,单手握着火把。子禽赜跳上马车,道:“速速进宫!”童子知道公子是要去寻父亲,只得拨转马头。
此时的大街上已经人满为患,军队、平民如潮水般向外涌去。一边奔跑,还有人在高声大叫:“旧王归城!旧王归城!”
“少主,他们在喊‘旧王归城’。”
一年前,卫侯率三百乘军马攻打王城,赶走惠王,拥立叔父王子颓。子禽赜的父亲是王子颓的亲信,多年来助纣为虐。子禽赜虽不满父亲所为,可碍于孝道,只得隐忍。他也不愿子承父业,做一名大祝,而是立志做一名史官,以刀笔刻录世事。一年来,子禽赜住在王城,却鲜有同父亲见面的机会。他知道如今周室衰颓,有人能助王子颓,自会有人助旧王反正。只是没想到,来得那么快。
马车好不容易才来到宫墙下,忽听宫墙内号炮连连,童子眼尖,早看见南门大开,军队排山倒海似地涌了出来。前排兵士尚在门洞中,后排军马已经挤了过来。又是一阵号炮,士兵顿时乱作一团。人们纷纷互相践踏,马蹄和车轮也肆意地从活人身上碾过。逃出门洞的士兵漫无目的地四散窜逃。有些人就地脱去衣甲,生怕被攻城的军队屠杀。
“公子,南门一片混乱,根本进不去!”童子一边叫嚷,一边挥动皮鞭抽打从马车边经过的人群。
正当子禽赜犹豫不决时,人群中有人高声呼喊他的名字。他高举火把,定睛一看,却是父亲的贴身侍从。那人隔着老远,正朝子禽赜挥舞着手中佩剑。紧接着,他一路举剑乱砍乱劈,朝子禽赜靠近。来到近前,他也顾不得礼数,一跃上了马车,倒头就拜。
子禽赜又惊又喜,扶起侍从,问:“父亲安好?”
“公子!适才守城的军队听说旧王返城,便要开宫门迎接。大祝带队杀了几个为首的叛军,却不想激起兵变。大祝他……大祝他一个闪失,坠落马下,死于……乱军之中!”
子禽赜听此噩耗,眼前顿时一片漆黑,身子晃了几晃,险些跌下马车。侍从和童子将他扶住,呼唤良久方才醒来。
这时,奔向南城门的人们又返涌回来。队伍中夹杂着密密麻麻的灯球火把,更有无数旌旗招展。“旧王、郑侯已入王城!”
侍从扶正了子禽赜,说:“此地不宜久留,还望公子速速离去!”
“父死,子岂可偷生!”说完,子禽赜猛然拔出佩剑。侍从眼疾手快,不等佩剑横在脖颈前,一掌劈中子禽赜的手腕。后者惨叫一声,佩剑脱手跌落在地。
侍从又拜倒在地,说:“公子切不可轻身!公子若死,虽留存一时之名节,却也断了子禽氏的大义。旧王坐朝,必要诛杀五位大夫全族。若公子得以逃脱,岂不是能保存子禽氏一脉香火?”
子禽赜仰头长叹一声,道:“如今兵荒马乱,吾该逃亡何处?”
“适才小人听说天子由西门遁走,石速大夫驱赶文牛紧随其后。小人料想文牛步伐缓慢,此时赶去,西门必然还开着。”
入城的郑国军队在这个黑夜大开杀戒。无论是士兵或是百姓,只要不穿郑国、虢国的衣号,一律杀无赦。郑厉公下令,此次助王反正,要恩威并施。恩于王,威天下。自齐国小白继位以来,在管仲的辅佐下逐霸中原。郑国每每受它钳制,国力已大不如前。此外,齐国打着尊王的旗号,频频会盟天下诸侯。可是自王子颓赶走旧王以来,齐国却始终没有动静。虽不知管仲这只老狐狸在打什么算盘,但郑厉公务必要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军士们,欲扬名者,给我尽情杀戮!孤要满城死尸告诉天下人郑伯姬突的名号!”郑厉公高举佩剑,红色马蹄在血水中来回跳跃。
日期:2013-02-18 22:01:10
第一章.兄弟
第一节.和亲
公元前656年,秦穆公四年,秋八月十四日,阴。
早朝已毕,秦穆公照例同嬴絷、太史赜在内堂对答天下大事。对答每两月进行一次。这一习惯自穆公继承爵位后就确立了。
嬴絷是皇考德公的庶长子,与宣公、成公、穆公同为兄弟。他年过六十,经历四朝,在朝中最有威望。故此穆公视嬴絷为兄父,对他言听计从。
同其他诸侯国一样,秦国向天下派出无数密探。每月中,身穿各色服饰的密探便会集中在嬴絷的官邸,汇拢天下大事。再由嬴絷呈于穆公。对答的次数多了,嬴絷逐渐摸清了穆公的喜好:对于那些中小诸侯国,穆公从不放在眼中,他只在意齐、鲁、晋、楚这几个大国的动向,尤其是齐国。这一年,齐桓公五十五岁,虚长穆公十四岁。然而,身处天下中心的齐桓公早已是周天子册封的“方伯”,一位不折不扣的霸主。可他呢?继承爵位至今已有四年,除了一场与西戎的战斗外,穆公于几无涉足中原事务。在中原诸侯眼中,秦国依旧是和西戎无分别的蛮夷罢了。
五年前先君驾薨,秦国将噩耗告知列国,并宣布新君继嗣。然而,只有周天子和临近的晋、楚两国回派使节凭吊,余者全无动静。尴尬的结果大大刺激了秦穆公的自尊心。四年来,他除了勤修内政,操演军马,更是时刻关注中原动向。他时常对臣子说,他想效仿齐侯,有生之年必会盟天下诸侯。
然而,现实一次次与秦穆公开着玩笑。四年前,周室宗亲邢国遭北部蛮族狄人侵袭。齐国出兵三百乘,合宋、曹两国共助邢国。虽然狄人已先一步灭了邢国,可师出为义,莫不受天下人的盛赞。随后,齐国助邢人在陈仪建了新都,还分兵助守。此一举,又博得天下的赞誉。然而,秦穆公同样备下三百乘军马,却始终等不到齐侯的一纸邀约。
同年秋七月。楚国伐郑。齐国选在宋国朾邑,会盟宋、郑、曹、邾等诸侯,商议讨伐楚国的大计。这一次,齐桓公又将秦穆公冷落在一旁。
三年前,穆公二年,齐桓公再次召集诸侯与卫国楚丘,册立卫侯……
再往后,秦穆公已不想再多听此类的奏报了。
秦穆公心情略显轻松,饶有兴致地看着嬴絷和太史赜。“二公,今日有何对答?”
嬴絷原本是枕着双脚而坐,听穆公问话,长跪而起。“无。”
秦穆公像是跌了一交,心一沉,道:“距上次对答已有两月,天下诸侯竟无事发生?”
嬴絷反问到:“君上所说的诸侯,指得是哪些?”
“齐、鲁、宋、郑”
“想我秦国偏安一隅,东有晋国,南有楚国。除去这两家诸侯,其余诸侯之事,与我何干?”
穆公面露不悦,冷冰冰地说:“天下诸侯之事与孤无干,孤又该问些什么?”
“君上当问秦、晋之事。”
秦穆公不解地望向太史赜,后者如嬴絷一般长跪。他与穆公年岁相仿,志趣相投,虽名为君臣,实则如兄弟一般。“君上,自秦国先祖受爵以来,已历二百载。然而秦国却始终是个小诸侯,无法与中原诸侯分庭抗礼。君上可知其中就里?”
“缺一位像管夷吾那样的济世之士。”
“此其一,还有其二。”
“请先生教诲。”
“君上所说的旷世奇才固然难以寻觅,可即便有了高人相助,君上也只占了人和。齐侯非但占了人和,更比君上多占了一个地利。齐国地处东海之滨,与中原鲁、宋、郑、卫等国接壤。无论他想插手哪国事务,皆易如反掌。反观我国,为晋、楚所阻隔,即使有心涉足中原,也跨不过高山险阻。”
秦穆公沉吟半晌。“先生所言极是。然地利者,可遇不可求。秦自封爵以来,世代居于此……”
太史赜同嬴絷互换了个眼色,道:“先天缺了地利,就该在后天补上。”
“如何补上?”
“晋侯苦心经营多年,早有称霸中原的野心。秦国若能和晋国修好,便可借晋国,打通一条通往中原的路。”
穆公低沉着头,细长的手指在下颚处不停地抚摸。“秦、晋素有抵牾。要想修好,也非一朝一夕的事。”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乎是含混在他口中。穆公仿佛预见到到未来行将就木的他仍无法问鼎中原的惨景。对他而言,这无疑是最残酷的惩罚。
“和亲。”嬴絷重新保持坐姿,双手搁在膝盖上,神情淡定。
穆公问:“孤未立中宫,膝下虽有子嗣,皆是庶出,如何和亲?”
嬴絷和太史赜忽然朗声大笑起来。秦穆公被笑得发窘,大惑不解。
“君上没有嫡子,那就有劳君上亲自和亲。臣听说晋侯有一位长郡主,是申生、重耳公子的姐姐。她年纪与君上相仿,多年来未曾找到如意的夫君。若君上能与晋侯和亲,有三利。其一,君上立了中宫,后嗣有继,是我秦国之福。其二,与晋国结亲可令后路无忧,君上能专心平戎。其三,晋侯近来宠爱骊姬、少姬。两人为晋侯诞下公子奚齐和卓子。反倒是公子申生、重耳、夷吾遭冷落。晋侯一旦驾薨,其国必乱。届时君上便可以扶立晋侯为名,兴兵东进,染指中原。”
秦侯听得真切,心中既喜又忧。喜的是如果一切都在嬴絷的计算之内,那问鼎中原的确不再是空谈。可是,嬴絷又怎会知道他久久不立中宫,却另有难言之隐。想到此,穆公看了一眼太史赜。后者也是将头沉倒,不吭一声。君臣二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思。
日期:2013-02-19 22:04:25
公元前664年,秦宣公十二年。六月,大暑,蒲城。
蒲城属晋国地界,西接秦国,是晋国边防重镇。蒲城东、北、南三面环山,每当夏日,东风绝难进蒲城。土生土长的蒲城人大约只有几千户。他们全是靠挖掘铁矿,卖给军队度日。只有少数人还在坚持种植一些适合当地生长的作物。日子久了,当地人或是向东进入更大的城镇,或是向西,进入秦人的地界。蒲城也渐凋零。
随着秦、晋关系交恶。晋国加大了对蒲城的守御。此外,晋侯又下令在蒲城郊外建一座关押数千名奴隶的监牢。平时这群奴隶要负责修建城垣,到了战时,他们就成了抵御秦国的第一道防线。
这一年,蒲城迎来了一位贵客:公子重耳。他奉晋侯之命,守备蒲城,防御秦国的入侵。说是守备,实则是发配。流言在城中散布,百姓倒全信了。同他一起来到蒲城的还有大夫赵衰、狐偃、贾佗、先轸和魏武子。他们自重耳十七岁起便常伴左右,一晃十六载,始终不离不弃。
公子进城那天,城中百姓纷纷涌到大街上,想要一睹这位被发配公子的风貌。果然,三十三岁的重耳乘坐着一辆极其普通的马车进城。在他身前,只有几乘马车开道。身后的队伍倒是庞大不少,可尽是些老弱妇孺。重耳公子神态怡然地坐在马车上,目不斜视,似乎没有街上空无一人。围观的百姓们也很安静,他们都在为这位公子的未来而担忧。
自此,重耳便在蒲城住了下来。边防军务无需太过操心,奴隶的管理也井井有条。这位公子每日不是读书,便是和五位大夫谈经论道,或是去附近的山上打猎。有时,他会慷慨地把捕获的猎物分给沿途百姓。但绝大多数时间,他过得和蒲城百姓一样清平。
大暑这天,一名乞丐想赶在拂晓前进入蒲城。郊外,干旱的土地将最后一滴水献给了索求无度的苍天。后者却不知足,仍一个劲地煽点太阳炉中的火焰。乞丐在郊外找了一天的水源仍没有收获。他的嘴唇裂了一道道的口子,就连隐隐渗出的血也被他舔干了。黑色的头发从各个方位随意垂了下来,几根稻草从发丛中冒出来,比任何一根头发更精神。布满洞眼衣服黑乎乎的一片,辨认不出原本的颜色。他仿佛随便找了一块破布担在身上,尽量遮掩满身疮疾。他周身散发着一股恶臭,沿途的野狗都不愿凑近去闻。
他拄着一节树枝,步履摇晃。接近蒲城城门,行人纷纷避开,生怕被他撞上。人们在他周围五步的地方围成了圈子,随着他的前行移动。他们上下仔细打量着怪人,或是议论,或是嫌弃。蒲城虽然地处偏僻,却也是中国大邦的城邑。如此肮脏丑陋的人,却也是第一次见到。
忽然,乞丐身后起了一阵骚乱。两驾马车激着满地沙土呼啸驶来。将近城门,车上的御者高举皮鞭,口中不住地呼唤叫人快快闪开道路。
乞丐丝毫没有听见身后的骚动。他的眼中只有前方的蒲城,仿佛进了城门就有一汪清澈的泉水等着他。马车卷来的风吹打在他的背脊上,让他稍感舒适无比。这风倒是令他步伐加快,但他仍然直直地走在城门前的主道上。
眼看马车就要撞上了乞丐,御者情急之下,向左侧猛扯缰绳。骏马一阵嘶鸣,与乞丐擦肩而过。可是,乞丐还是被马车撞得摔倒在地。他朝前又翻滚了几圈,伏在地上纹丝不动。马车在乞丐不远处停下,骏马起先仍有些惊吓,但在御者的安抚下,吐了几声粗气,平静了下来。适才被冲散的人群又聚拢在一起,把乞丐和华丽的马车围在中心。
一位公子从第一驾马车上下来,朝乞丐走去。那名公子年龄三十开外,身高八尺,相貌堂堂。一身高贵华丽的服饰更显得他仪表非凡。蒲城内属公子重耳身份最高,可穿戴打扮也远远及不上他。更令人吃惊的是,这位公子竟然蹲下身,将乞丐翻转过来。
乞丐虚弱地闭着双眼,只有些许气息自鼻子中缓缓送出。他微微张着嘴,本能地喃喃说着“水”字。公子见状,伸手招呼御者取来一只盛水的皮囊。一股清水从皮囊中缓缓流出,它沾在乞丐的嘴唇上,干裂的嘴唇顿时生起一阵刺痛。紧接着,清水涌入嘴中,乞丐顿时生了力气,牙齿咬住皮囊口,拼命地吮吸着。由于水灌得太猛,乞丐才喝了几口便呛得拼命咳嗽。但他仍是不停地吮吸着清水,仿佛有人就要夺取似的。直到整袋皮囊喝尽,乞丐这才又瘫软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公子命人将乞丐抬上另一驾马车,这才继续进城。
进入蒲城,御者一边问路,一边朝城里最大的酒店驶去。近了酒店,御者心里一阵冷笑。原来蒲城地小人稀,城中最大的酒店也几近寒酸。不过地方虽小,店小二却极其殷勤。马车刚到店门前,店小二已经跨门而出,抹布搭在肩上,双手拽住马缰绳,将马儿带往店门旁的拴马柱。
御者下车,先赏了小二,说:“我家公子要在此地暂住几日。这店有多少房间,我家公子全包了。如果店里有客人住,请他们移步去别的店。一切损失,只管找我。”
小二一听来人口气不小,更不敢正眼去看御者所说的公子。他忽而请众人入店,忽而一个劲儿地扭头呼喊着店里的掌柜。一不留神,小二险些被门槛绊了个踉跄。恰逢掌柜从店里迎了出来,两人当即撞了个满怀。掌柜站定身子,一把推开小二,骂骂咧咧地掸了掸衣服,跨出门槛,陪笑道:“不知公子光临,小人有失远迎,赎罪!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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