涛岳奇航——如果够自信,夜半孤灯时打开这书

作者: 寒江孤舟一

  那表情,像在临死之前,看了不该看的东西。
  “见鬼了吧?”
  用麻袋罩上死者五官斜歪的脸庞,杂役们心里七上八落的。他们都是从死囚牢里抽上来的,颊上刺着黥青,虽然以前都犯过命案,见得这死相,还是阵阵发怵。
  装好的尸体被抬到寺庙后院烧。点火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和尚,是寺院里唯一留下的和尚。作为和尚,他一头灰色寸发,也算太长了,诺不是胸前挂的那串檀木念珠,看不出是个和尚。他一边用火把燃起尸体下堆垒的木材,一边念念有词超度死者。
  燃起的木柴噼啪响着。稍后,喷薄的烈焰中隐现出黑色的骨骸来。
  燃烧中,尸体的头颅十有八九会爆炸开。头盖骨夹着滚烫的脑浆不时蹦射在避闪不及的和尚身上。这老僧默然抖落袍子上冒烟的杂碎,用铁钳挟起四碎的颅骨,再丢回火堆。
  因为古柏寺院内每天都有人死,老和尚一直在后院烧尸体,加上这段时间一直下着细密的秋雨,燃烧的火堆升起浓黑的烟气,竟将旁边几颗枝干苍劲的古柏熏得漆黑,像是几颗铁树。烟气上升遇到细密的秋雨,变成一种轻飘的灰粉,弥散开来,附在佛头的螺髻上、弥勒的肚皮、幔帐、窗棂、柴房,灰粉布满寺院所有旮旯角落,使整个院落弥漫了一种特殊的气味。
  尸体烧完,百多来斤的人也就化作斤把骨渣。老和尚把骨灰装进一个乌油发亮的陶罐里,加盖后,把这酒坛般的小罐放在围墙脚下。
  从僧舍楼上的窗户看出去,因每天增加而排得密密麻麻的陶罐,像条长蛇伏在墙脚。倚在窗棂前的冯氏闭上眼,透着心凉,感到一阵阵地晕眩。
  “看来,就要变成其中一个罐子…”
  刚刚才起床,冯氏就筋疲力竭了。
  日期:2013-03-27 16:57:00
  2  
  春暮,开封府发生了前所未遇的瘟疫——黑骨瘟。这是明嘉靖年间的事了。
  染病之初,人发烫,吃喝不下,全身发软后便卧床不起。牙骨逐渐发黑,到后来出现幻视幻听幻想,人在疯癫中衰竭死去。死者齿黑如墨,甚是骇人。这前所未遇的症状令郎中束手无措。更可怖的是,照顾病者的家人、郎中,凡与染病者接触密切者,相继牙齿开始发乌,也出现类似症状,纷纷染病倒下。一时全城震骇,官府严令死者不得下葬,就地火化。
  火化后的骸骨色泽如墨,亦称此疫为黑骨瘟。
  瘟疫主要发生在城北一带。为了控制疫情,根据知府大人在城图上画的一个圈。衙役们把住城北的不管有病没病的,包括外地来城北走亲戚的人,全都强制集中起来,关到距开封府四十余里偏僻的古柏寺,严加看管起来。据传,知府大人笃信释门,既然这瘟病世人无法应对,就聚到庙里来由菩萨照料了。
  古柏寺香火颓败前曾是千僧大刹。早先有王公入寺为僧,养有僧兵。围墙由大青石垒成,厚三尺,高两丈。铁皮包裹,厚达半尺的松木院门上层有哨楼,若是战时,整个寺院就是个易守难攻的坚城。此时,院门紧锁,哨楼,墙外日夜巡游着持械哨卫。被关在这儿的人,很快就会打消能逃出的念头。
  被控制起来的有两百来人,都安置在古柏寺那座庞大的僧舍内。四人一间,皆不得出入。僧舍有二层,底楼关着症状明显的染病者,便于死了即可拖到院子火化。二楼关着没症状或症状不明的人,一旦出现牙齿发乌等症状,就会被死囚牢抽来的杂役隔离到底楼房间。
  吕冯氏并无染病的症状,和另外两个妇人,被关在二楼最靠东的那个房间。原本在城北开布庄的婆家三口人,此时只剩她一个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僧舍内的人一个个死去。底楼的染病者,通常在一两个月内就发病暴毙了。楼上也不断有人被转到底楼来,三个月后,底楼就剩下五六个病者在苟延残喘;二楼尚有五十余人,分别被隔离在十几个房间里。
  除了底楼染病而死的,近来蹊跷的是,二楼一些看去没染上病的人也死了。这些人的死相,和得瘟病亡的人不同:眼凸如蛋,决眦欲裂的眼球布满血丝,五官扭拧着,张大的嘴可以看到,牙并没有黑。死者下身排泻物失禁,气味冲天,好像不是染病而死的,像是被…
  “憋死的?”
  “鬼晓得…”门外,杂役在楼道上拖动尸体,死者的脑袋在拖拽中咚咚敲着木地板。他们的闲聊,让关在房内的人听了更加六神无主。

  日期:2013-03-27 17:07:00
  这天,楼下传来嘶声力竭声——“我没病!没有病!放我出去!”
  突兀的嘶喊,自然引了这一大排房间的人凭窗观望。吕冯氏倚窗一望,只见原先在她家对面卖馄饨的王氏,披头散发向大门冲去。似乎是趁杂役换便桶时冲下楼的。
  身后追上来两个杂役,拖住了她。矮小的王氏凭着股癫狂劲胳膊一甩,竟然推倒一个杂役。另一杂役一拉,嗤得撕掉了她半片衣服,捏了半片断袖,一屁股跌倒在地。
  因为刚经过一辆装柴的牛车,平日紧锁的大门此时正开着。王氏脱开这两个杂役,口中哼唧着,迈着小脚,踉踉跄跄冲向大门。当她跨过门口,守候门口的军校探出身影,抬起手中刀,在她身上戳了下。
  尖利的嘶喊声立刻停顿。王氏慢慢瘫倒在地上,血红渗了出来。因为地下满是雨水,渗出的血水竟然在门前染成偌大个血泊,仿佛王氏流了一个池塘的血水。渐渐的,深红的血泊在雨水中变浅变淡,血色消隐了。王氏被撕掉衣物而裸露的右肩胳膊,远望去像被剥了皮的青蛙腿,在雨水中发出冰凉的青白色反光。

  杀戳面前,众人自然噤若寒蝉。尸体横在地上三天,当作出院门者立斩的震慑物。第四天,杂役经过时,尸身会“嗡”地升起一大团苍蝇云,这才被杂役拖到后院焚烧了。
  明知无法逃脱还逃,王氏似乎是疯了。这是被杀的第七个出逃者了,其中包括一个私逃的杂役。至今,还没人能逃出这个寺院。
  连续不断地病死杀死及不明的死去,寺内烧尸的木柴时常需要补充。这天,门口运来了几牛车木柴。窗前的冯氏望着载满木柴摇摇欲坠的牛车,脑中闪映着焚烧焦骨的烈焰,身体却如坠入彻骨的冰寒。没有一丝力气的她,颓然坐倒在床铺上,昏昏然睡了过去……
  冷风中,吕冯氏慢慢睁开眼,窗外依旧飒飒的落雨,四周黑漆漆的,已是半夜了。对冯氏来说,古柏寺的白天固然凄惨,而夜里,她更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有一种凝滞的,沉重如铅无法排遣的抑郁感,裹住了她,让她的心慌乱得很。
  又失眠了。
  无法入睡,耳力就变得异常敏锐。黑暗中,房檐的水滴声,鼠辈爬过梁柱的窸窸窣窣,隔壁房间的磨牙声,此起彼伏,尽入吕冯氏耳中。
  就在这时,楼梯方向传来“咚…咚……”。
  这声音,起先极微弱,吕冯氏却一听到,耳朵,竟有被提了一下的感觉。
  它又来了。
  日期:2013-03-27 17:19:00
  4
  这声响,前几天夜里就隐约出现了,只是听去比较模糊,不过,近几日这听去像脚步的声音清晰了,应该是走近了。
  什么东西在楼道上走呢?这脚步声不同于常人,“咚…”到下一声“咚…”之间的间隔很长,似乎步履迟缓,走的东西像是非常重,绝不是潜入的狸猫之类的小东西,这样想着,吕冯氏毛骨悚然起来。
  “咚……”,由轻到重,一步步,朝这边响了过来,虽然声响并不大,在黑暗中却显得异常骇人。比之前两天,它走得越来越近了,吕冯氏惊得差点坐起来。她环视周围,和她同房间的两个妇人发出均匀的鼾声,毫无察觉。吕冯氏想叫醒她俩听,却又不敢发声。
  它就在隔壁房间门口停了下来,没了声响。
  吕冯氏定了定神,忽然听到“吱呀…”轻轻的开门声。

  它要进去了?
  吕冯氏刚一愣,“咚…”的脚步声走了进去。
  里面的人是出不来的,只有杂役才能拉开门外的插销进门。楼上虽然关押着几个颇有姿色的妇人,杂役里也不乏些奸杀犯,但在猛于虎的恶瘟恐吓之下,早几同圣人,绝对秋毫无犯。通常杂役是极不情愿到关着病人的房间来,更不用说在这样漆黑的深夜了。那几个杂役的脚步声早已耳熟能详了,吕冯氏听出,这绝不是夜巡的杂役。
  而且,那房间里睡着两个男人。
  吕冯氏不禁纳闷,树起耳朵细听。安静了一阵后,黑暗中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咯咯”声,声响虽不大,听着却突兀悚然。吕冯氏不由地打了个哆嗦,直觉隔壁发生了什么。
  骚动了会儿,静了下来,而后,“咚咚”的脚步声又从那个房间的里面走到门口,“吱呀”一声,显然是关上了门。

  接着,它要到这个房里来了!?吕冯氏心如鹿撞,她用牙死死咬住被角,就怕心悸抑制不住喊出声来。
  “咚…”声响了起来,每一次“咚…”似乎都踩踏在吕冯氏的心口上,好在这声音由近向远,走向西边的楼梯方向。
  一会儿,那声音消失了。
  吕冯氏胸里那颗心却仍旧“咚咚”跳个不停,用棉被连头蒙上,紧紧闭上双眼,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浑身冒汗,粘湿。就这样一动也不敢动,一直僵执到天亮。

  日期:2013-03-27 17:32:00
  5 
  “死了!死了!”
  隔壁传来突兀的喊叫,直刺吕冯氏的耳膜。
  一片嘈杂后,杂役抬着尸体出来。吕冯氏也摸索着墙走到门口,透过门上的窄小窗棂,刚好看见拖拽中的麻袋一角露出半张惊厥变形的脸!是聚星楼的东家老吴。
  瞟到老吴那凸眼珠,吕冯氏就像被抽了一鞭子般,不由一个哆嗦。
  吕冯氏颤抖起来。她猛得恍然,那声音来过之后楼上就会死人,虽然有几天没听到那声音,楼上也有人死去,那是因为前段时间夜里暴雨,混搅了这脚步声。这些没病的人就是被这夜里上来的东西所害!楼上最早开始死人是靠西面的房间,离自己这间最靠东的房间过远,所以开始也听不到这声音…
  更让吕冯氏焦急的是,二楼从最靠近西边的房间开始死人,一间间由西到东死过来,所以这脚步声愈来愈清晰了。
  它就要走到这个房间了?

  吕冯氏愣愣地想着,突然失声尖叫:“啊——”
  喊声响彻整个楼道,门外的杂役吓着了,厉声骂道:“叫、叫什么叫!小心老子把你拖到底楼去!”
  吕冯氏扒在门上急促的喊叫:“我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是、是鬼害死的!”
  “哦,那是你看到的?”窗外的杂役抬头对吕冯氏说。
  “我听到!”
  “听到你就知道是鬼啦?”

  “我听到半夜里有东西开门进去的!”
  那杂役转头问隔壁:“那关六,你夜里看到有东西进来害老吴啦?”
  关六闷闷地回答:“不知道啊,我一醒来,老吴就、就这样了。”
  杂役回头对吕冯氏说:“你看,你就别胡说了。”
  “真的有鬼!真的!有鬼!我要出去!让我出去!”吕冯氏拍门喊叫起来。
  那杂役回头喝斥:“别发疯了!知府大人有令,出门者斩!不是有人一出门就被杀了,没看到?你想出去,我还想出去呢!”出于死囚的身份,杂役虽然可以在院内行走自如,但也不能踏出寺院外半步。
  同房的柳氏,见吕冯氏倚在门上哭泣了半天,身子在摇晃,走过来将吕冯氏扶到了床沿上。突然,吕冯氏猛抬头,抓住柳氏的肩膀,悄声而急切地说:“大姐!真有鬼!我这几天夜里听到那鬼走上来的!你没有听到那声音?”

  柳氏一脸迟疑地摇头。
  “楼上那些人都它害的!我们不走,会都死在这里!”
  “哪里出得去?”柳氏安抚着她说,“你要保重!年纪这么轻,日子还要熬着呢…”四十来岁的柳氏出于郎中世家,知道这种地方关久了,自然会滋生妄想臆念。而人一旦神叨叨神智不清了,外面邪气容易乘虚而入。体弱之人,无需染上恶疾,自己就垮了。在她看来,二楼的那些人就这么死的。
  这个房间里,从房门口到窗户一字排开有四张床。其中靠门口两张是临时用门板横下来凑和的。靠门的第一张床上,是柳氏。吕冯氏在二床,三床躺着二十来岁的陈黄氏。陈黄氏进来时人就很虚弱,每日静静躺着,偶尔才发出一点呻吟,不过她应该没有染病,牙齿白得很。平时窗口篮子拉上的号饭,都需要吕冯氏、柳氏帮忙拿上来,她才吃一些。那副半死不活的衰样,大家估计她会第一个下楼。靠窗的那张木床,风较大且潮湿,就空着,只堆了些包裹在上面。

  吕冯氏停止了抽泣,也没有力气哭了。她逐渐明白,就算这些杂役知道楼里有鬼,也不会放出自己的。
  她朝天躺着,闻到窗外飘入冲鼻的火烧味,想着就算昨晚是个魇梦吧,眼前的大白天,不管是窗棂上、床铺上、衣服上,鼻孔里、到处飘浮着人的骨灰,还不是一个人间地狱,就这样躺着吧。可双手触到隆起的腹部,不禁大悲地泪流满面。
  此时,吕冯氏怀有五个月的身孕。
  日期:2013-03-27 17:57:00
  在城门回头,就可以在亲戚家安然生下孩子吧……

  嫁给吕家独子友松七年, 吕冯氏才有了身孕,全家大喜。在疫病初期,虽然没料到日后的肆虐,当不详的风声传来,婆婆唯恐布庄人流混杂,难免会带来邪晦气,冲撞了肚里的胎气,让儿子带着吕冯氏,到开封郊外十余里的亲戚家暂住。
  安顿好吕冯氏,吕友松就回开封城,照常打点生意。
  过了二十来天,吕冯氏风闻城北蔓延的瘟病死了许多人。本来丈夫说过几天就来接她的,此时却音信全无。吕冯氏一急之下,结了一个布包,匆匆赶了回来。半路上就碰到几批城里人乘着车马,载着大小包袱仓皇出走。到了城门口,络绎出城的人流里忽然有人叫了她,是住南门的老主顾李孟氏,她一脸惊惶地在骡车上嚷:
  “你还回去?别回去了!快走!快走…”
  话音未落,她的丈夫推了她一下,又挥鞭赶骡,车轮压了一条黄狗的脚趾,在狗的哀号中,骡车混入漫向城外的尘团里。吕冯氏愈加担心夫家,逆着出城的人流,挤进城去。在街口又遇上几群和尚、道士手持法器疾步走过,神情急促且慌乱,毫无平日安详笃定之色。街道上空到处飘拂着烧过的纸钱灰屑,在残阳的余晖下,城北满眼凄惶萧瑟的景象。

  吕冯氏赶到家中,堂前霍然摆放了口红漆棺材,尚未盖棺,面目模糊的婆婆就躺在里面,看去断气已有时日了。吕冯氏急奔向卧室,躺在床上的丈夫颤悠悠地转过身来。
  友松相貌陌生了,眼窝深陷,瘦得就像一具人干。
  丈夫看见她赶来,挣扎着撑起身子,抓起枕头,朝她一扔,指指吕冯氏的腹部,又奋力向门口挥动。
  他张着触目心惊的满口黑牙,嗯嗯啊啊的已经讲不出话了,不过吕冯氏明白,丈夫是让她赶紧离开!
  他虽然干枯,眼泪却源源淌下。吕友松一使劲后,剧烈地咳嗽了几口,头一歪,断气了。
  吕冯氏眼一黑,坐在了地上。门口传来混乱的嘈杂声,闯进两个身着黑衣,脸颊上刺着黥青的杂役。
  “是吕家媳妇吧?”
  脑子一片空白的吕冯氏点了头。这两杂役探下身,不由分说将吕冯氏拖出家门,押到古柏寺的人流中……

  双眼呆滞地望着天花板,吕冯氏一动不动,神智缭乱而疲惫,昨晚整夜未眠,渐渐架不住昏沉,大白天睡了过去。
  “给你端一碗吧。”
  下午生意空闲时,丈夫常常过了桥,到巷对面徽州人开得食肆买一碗桂花藕粉汤。吕冯氏就在布庄柜台上,双手支着下巴,隔着两丈远的小河巷,看着丈夫小心翼翼端着青花瓷碗,绕过青石拱桥边开满粉花的桃树,一步步走过石拱桥来,过那几档布满青苔的石阶时,那瓷碗里总会撒出一些来。
  真想永久沉浸在这刻…
  隐隐觉得这温馨景象有所不安了,吕冯氏越过桥边明媚的桃花丛看上去,天色竟是灰绿绿的,越来越暗,竟使眼前的景像模糊起来…

  “咚……”轻轻的一声,使吕冯氏猛得睁开眼,繁花下,石桥上,刹那变成黑沉沉的暗夜。
  越怕夜晚,黑夜来得越快。此刻的黑暗中,吕冯氏头脑清醒异常。这“咚…”一步步的,不徐不疾,由西而东走近来,走到隔壁,进了去。
  里面就睡着酒肆小二关六。
  吕冯氏又不敢叫,浑身哆嗦,呼吸困难,她的心脏阵阵绞痛起来。
  如她所料,传来了低而急促地挣扎声,一阵子后,逐渐静下。

  吕冯氏料定他已遭了不测,不住地寒颤。
  “咚…”声走出门,一会儿向楼梯方向过去了,吕冯氏胸口绞痛得厉害,那颗心一直“咚咚”狂跳不停,吕冯氏自己都听到了,她真担心自己这“咚咚”心跳声引来那个“咚——”的共鸣,招来那鬼物……
  在这样的暗夜,宛如被压伏在万丈深海的最底部,透不过气,出不了声,上方黑暗处徘巡着硕大的蛟鲨,只有无边无际的绝望。
  一直到天亮,隔壁没有一点声音发出,早上分发号饭时,隔壁房的关六没出来提篮。通常,杂役在楼下喊发号饭时,关六总会第一个探出窗口,利索地拉上提篮。一直在聚星楼伺候客官的他,极不习惯这样被别人伺候着,常和窗隔壁的柳氏发上几句牢骚。
  杂役连喊他不应,跑上来掀开棉被,才知道他浑身冰凉死了。

  日期:2013-03-27 20:09:00
  一动不动地僵执了整夜,吕冯氏的耳朵一直在嗡嗡响,恐惧使她的肢体似乎没了知觉。但听到隔壁杂役收尸的响动,她就想冲到门口去呼喊。一起身,却歪倒在床上。她惊讶地发觉腰部以下木木的,完全失去了感觉。
  挣扎之下,只有手臂勉强可以一动。她想喊,张口结舌地也讲不出话来,全身一直僵执着,似乎那恐惧凝固了她的筋络。鬼上身了?是否这是厄运临近的朕兆?宛如沉下了一口深不见底冰冷的古井,吕冯氏焦虑的头脑更混乱了。
  但,有个念头在她心里越来越清晰:要使腹中的孩子活下去,自己必须活着。
  吕冯氏躺在床上披头散发地摇晃着,她冒着虚汗,嘴唇哆嗦,神情拗执近于疯癫。刚从窗口提上篮子的柳氏见到,心想她可能差不多了,看情形比陈黄氏还糟。这段时间,老天一直吹着西风,怕是瘟瘴之气果真从西边的房间蔓延过来了。
  又见吕冯氏躺着嘴唇一动动的,似乎想咬什么,柳氏就从竹篮里拿起一个馒头,放在她嘴上。

  馒头衔在嘴上一动动的,居然被吞咽下了。
  很快地又咽下一只。
  吃过东西后,柳氏见她神色安稳了些,只是口里不时发出:
  “逃——!逃——!逃——!”
  柳氏用瓦罐给吕冯氏喂了些水,苦笑地讲:“是要逃,可往哪逃啊?”
  喝了水,吕冯氏松弛下来,神智恢复了不少,躺在床上眼珠不停地转动。
  想要那些杂役来搭救,完全指望不上。只能靠这个房间的三个妇人自救了。可是,自己身体异常虚弱;陈黄氏瘫在床上形同废人;四十来岁的柳氏吃斋念佛,身体单薄孱弱,虽说是三人,却根本没什么抵抗之力。关六虽然个头小,但他东家老吴可是个膀大腰圆的壮硕汉子,他不行,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行吗?

  房间里除了四张床,几乎没什么可以拿来抵御的器具。
  就算有家伙,对那个鬼就有用?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也可能不是鬼物,是官府派来的杀手?如果官府想丢掉包袱,只要一次性在号饭上下药,不全解决了,何必行事如此诡异?会是那个烧尸的老和尚吗?可他远没有老吴体壮…
  总不能束手待擒吧……
  时间在流淌,吕冯氏绞尽脑汁,仍没有想出应对之策。直想得头脑昏沉。熬着熬着,昨夜没睡,身体又衰弱,竟然不可遏制地昏睡了过去。
  天色慢慢暗下,窗外一直下着细密的秋雨。
  吕冯氏被一阵潮湿的凉风吹醒,她霍然睁眼,发觉已是傍晚了。她赶紧探了探身子,下身任然麻木,几次试图用两臂撑起身体,腰肢却始终直不起来。她终于放弃,倒了下去。
  她斜眼瞟着床对面即将入寝的柳氏,口中不断念叨着:“逃!鬼,鬼来了!快逃…”
  柳氏帮吕冯氏盖好被子,讲道:“你不要讲话了,这样太耗神!睡吧!”说完就躺在自己的床上。显然瘟瘴气从西边逼近的事实,还是让这面目祥和的妇人多了忧心,她皱眉看了看风雨交加的窗外,手捏一串木珠,念了段药师经。念完拉上被子,闭了眼,不再搭理口中嘀咕的吕冯氏,睡了过去 …
  天色越来越黑,吕冯氏愈来愈焦虑,身体仍像被渔叉钉在河床上的鲶鱼。她费力地伸出一只手臂,在床下的针线篮里摸索着,摸到一个冰凉的东西,拿了上来。
  剪刀早让杂役收走了。捏着这块铜镜,聊胜于无。它虽比巴掌略大,却沉甸甸的,吕冯氏捏紧了镜柄,藏匿在枕边的被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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