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
　　（长篇小说）
　　鄢晓丹著
　　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故乡——题记。
　　第一章、叙述从八十年代后期开始
　　1、一方水土
　　半下午，张兴莲提着一只鸭子，一只杀死且已经褪净毛的老鸭子，气歹歹地往唐家湾走。走一路她跟在地里做活的人讲一路：“这只鸭子，我们家的，昨天还在生蛋，今儿个晌午，唐盛才说鸭子下了他的麦田，拿着竹竿儿撵，死命打，蛋黄都打流了……你们看，你们看嘛！”她举起鸭子，翻开已经剖开的鸭肚皮，果真看见里面挂着一串烂糟糟的刚长成形的蛋黄，她的眼角红了红，“很乖的一只鸭子，三天能生两个蛋……我要找村长评哈理，不过是鸭子，它不是羊，也不是牛，一嗉子啄满又能吃几多麦？唐盛才下这样的狠手！”

　　张兴莲提着鸭子从钱家冲一路讲到唐家湾。太阳眼看要落坡，她并不着急。通常情况下，村长要到天黑才能收工，她才找得见他。她半下午从家里出来，猪没有喂，饭没有煮，就是想跟全村的人讲一讲，让大家都晓得，她张兴莲不会无理取闹，虽是妇道人家，屋里男人死了的，但决不能任人欺负！
　　时间如同装进篾箩里的沙土，不经漏，天色说晚便晚了。玛瑙般的夕阳渐渐收拢了余晖，由橘黄色暗成紫红色。山坳里有雾气升起，浓浓淡淡，不知不觉朝村子涌来，与袅袅炊烟揉和，单调的乡村披上了梦幻般的轻纱。
　　环绕村落的是麦田，青麦苗有尺把高。远处的慢坡地种着甘蔗，间杂了白菜、萝卜、豌豆苗等菜地，所有山峦都泛着或深或浅的碧绿。

　　正值冬小麦薅头遍草，田垄间的村人三三两两，紧张忙碌，似要与匆匆沉坠的落日赛跑。当张兴莲从田埂经过，停下来讲鸭子的时候，他们勉强顿住，仰头听一听，“唔唔”敷衍几声，但很快又勾下腰，继续忙眼前的事。
　　这些人！张兴莲想。因为得不到回应，她感觉到了无趣，只好住口，一路气歹歹地往唐家湾走。
　　钱家冲和唐家湾坐落在卧龙山脉一个月牙形的山坳里，以前是同一个生产队的两个小队，自从上头要求“政社分开”，在公社一级建了乡政府，生产队成立村民委员会，这两个自然村就合并为钱唐村了。都说一方水土一方人，倒不尽然。钱家冲与唐家湾的地理环境、风土人情均无差别，喝着两个村子之间的同一口井水，养育出的人物却大不相同。钱家冲能人多，若干年来，这一带的首富及知名知姓的文化人多出自钱家冲，混得最没起色的几户钱姓人家也在村子里立起了板板正正的砖房。相对而言，唐家湾的爷们没什么大出息，他们中最有成就的人物只做到生产队长，后来担任村民委员会的村长，现在差不多已经失势了。但唐家湾出美女。唐家妹仔一个个行走在田垄间，纤腰款款，摇曳多姿，虽然总是穿打补丁的旧衣衫，却遮掩不住天生丽质，脸模子像六月间的水蜜桃，柳眉杏目，顾盼生辉。尤其当她们卷起衣袖裤脚下田劳动时，裸露出一截嫩生生的胳膊和小腿，恍若刚从水里起出的莲藕，叫人看了不爱都难。即便是唐家湾娶进的媳妇，也比钱家冲的媳妇风流俊俏……凡此种种，令钱、唐两族人暗藏着许多心思，如陈杂的五味瓶常常要被打翻。钱家男人心里酸溜溜，自嘲一番好汉无好妻，对自家黄脸婆又无可奈何，还未讨婆娘的年轻娃儿对唐家妹仔更是倾慕不已。唐家湾人倒硬气，自家女子嫁鸡嫁狗，偏不嫁钱姓的活络人！偶尔，钱家冲有新砖房上梁的爆竹声传来，唐家湾人咽下几口吐沫，窝在自家透风漏雨的老土房里连呸两口：“也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事，修修房子就放火炮，穷显摆！再说了，如果真有钱，该修楼房。就算不修楼房，砖房也要抹一层水泥地。就算不抹水泥地，墙壁也该刷一刷白灰……赚下几个钱烧包得很，以为自己跟城里人一样高级，配住砖房子，宝器！”如此的牢骚话脱口而出，旁边听的人跟着动了气，有曾经见过世面的唐族长辈掰开手指头盘算：“啥时候冒出一个把舵子（1）大哥，哥老会重新建起，没的好房子住的人家，也就是我们，可以顺便吃钱家冲的欺头（2）。钱家龟儿们冒充阔绰修砖房子，讲排场放火炮，嘿嘿嘿，哈哈哈，想当年啦——只落得凄凄惨惨，凄凄惨惨招霉运……”讲到最后一句，那长辈用上了川剧折子戏《苏武牧羊》里面的唱腔，听的人都跟着他婉转的腔调摇头晃脑，显得异常沉迷和陶醉。

　　每每谈论起钱家冲人像野蜂筑巢燕子衔泥一样，在这山坳里一点一点堆积起来的，叫人艳慕的火热生活，唐家一族就有许多的不服气，尤其那些老年人，他们免不了要怀旧，念念不忘很久很久以前，钱唐村一带兴起嗨袍哥（3），把唐家湾带动起来了，镰刀蔑刀，扁担锄头，今天占张三的房子和院子，明天分李四的苞谷和稻米，拉着“打富济贫”的旗号相呼应，趁机摸几条浑水鱼。那个时候，穷了大家分喝一碗汤，有了钱就围坐在一起啃肉骨头，真是快意之事呀！

　　日期：2013-06-17 11:10:44
　　唐家湾人抱有如此痴念，也不能完全归因于他们的思想觉悟。
　　卧龙山脉地处西南，延绵数百里的丘陵，与川贵山区接壤，自古山高皇帝远。钱唐村落在这偏僻圪蹴里，各方面的发展比其它地区迟缓得不止一步两步。松林乡政府也就是从前的松林公社，某天将有线广播拉进了村子，挂在唐家湾村头黄角树上的大喇叭开始常常讲形势，说什么地大物博，学生娃娃的教科书上也写着类似的话，对此村人们茫然了许久，总觉得那是另一世界的事，与这乡村毫不相干。然而如今，他们当中有人偶尔走出村子，却轰然发现，山河未变形势变，不经意间，田土中央冒出许多砖窑和瓦窑，如雨后春笋，有的地方还立起了烟囱和厂房，厂房的排水沟裸露在围墙外面，放出来一股一股的污水，潺潺漫延，随物赋形，由高处流向低处，奔走三里、五里乃至十余里，后来全部汇入沱江，又随江水一路徜徉。那沱江江面顿时五颜六色，鱼肚翻白，沿岸飘着刺鼻的气味，流经的地方草都不长，至于将来会长出什么，尚无人知晓……村人们望了望成片的田土慢慢荒芜，觉得生活是一年一年紧迫了，他们拿出精打细算的本领，对细窄的田边地埂也不浪费，四季交替种上庄稼，勉强糊弄着一家老小不受饥寒。远的不讲，单说唐家湾外面那片低洼的麦田，原是水田，秋天收完稻子后本该蓄水，他们却将水排掉变成旱地，播上冬小麦，可以多收一季粮食——此等做法风险极大，倘若遇见老天爷耍脾气出现旱情，就会因无水灌溉而两季不保。可是，村人们已顾不得许多，只能跟老天爷赌一赌运气。至于山坡上的旱地，同样根据不同时令套种玉米、红薯、小麦或甘蔗，甚至有人打坟山的主意，最终引发大规模的氏族械斗，把上头惊动了，遂开始紧急落实新的殡葬管理制度，这些都是后话。

　　此时，钱家冲新砖房上梁的爆竹声终于歇下来，主人家摆开酒席，酬谢工匠和帮忙的乡邻，毫无掩饰的欢声笑语随着淡淡的火药味在村子里漫开来，很远都能闻见。唐家湾的旧土房里依然冷锅冷灶。唐家爷们恍惚明白过来，无论如何眼气钱家的新砖房亦是无用，讲几句风凉话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想一想眼下的生活，需要实实在在的粥饭填肚子，都嚷叫着自家女人烧锅煮饭，他们则挑起木桶向全村唯一的那口水井走去。幸好水井位于钱家冲和唐家湾两个村子的交界处，即不属钱家又不属唐家，才免去许多纷争。挑桶的男人到水井边自觉排队等水，偶有不自觉的半大男娃，他们像泥鳅样往人群里钻，趁人不备往前夹心，被发现少不了要挨骂。

　　近两年钱唐村出现了少有的骚动。钱家冲有些年轻人突然想法多多，他们对种地的行当心存旁骛，把责任田推给惯于吃苦耐劳的父母或女人，自己前往北京、上海或广州等等任何一个可以找到事做的大地方，一来见见世面，二来给家庭经济创收。钱家冲的女人虽然模样不怎么水灵，平日里也嫉恨自家男人这山望着那山高，吃着碗里想着锅里，然一旦男人出了远门，她们却能顾全大局，将所有酸醋妒怨咽回去，田里家里的事担当起来，春耕秋割尽心尽力，屋里屋外拿得起放得下，丝毫不让须眉。如此一来，钱家冲的日子比唐家湾强出一截，她们的男人私下承认，丑妻家中宝，黄脸婆自有黄脸婆的过人之处，某种得意不时窜上心头。唐家男人呢，他们大多生性懒散，胆小怕事，宁愿蹲在家里吃人均几分地的收成，日子捉襟见肘，也不肯外出务工担风险受劳累。若碰到刮风下雨做不成农活，钱家冲男女老少也不闲歇，做木工的编竹器的，纳鞋底的绣鞋垫的，待逢场拿到集市换几个零用钱。唐家女人虽然手里捏着针线，却是东家窜窜西家坐坐，婆婆长媳妇短，无端生出是非，引发各种矛盾，整个村子不时回响起拉开阵式的相互谩骂。女人们的口角如斗架的母鸡一样，煞是热闹，唐家男人当然不会错过，要围拢去看一看，却不劝解，看完后仍是自顾自地怀旧。而且，他们的怀旧越来越讲究气场氛围，便于充分抒发感情，就三五人聚一处，手底下掀着麻将，嘴里毫不闲省：“钱家龟儿赚下几个钱，都拿去修房子盖院子，码一堆砖头瓦片，不当吃不当喝的，值个什么？真是烧包得很！”这样说说自然解气，但牌桌上面无赢家，有人隔三差五发点小财，到集市扯几尺花洋布割几斤厚膘肉，让婆娘儿女跟着高兴一回，很快也就烟消云散了，依然是穷。更有运气差的，渐渐输光原本不多的家当，不禁愁肠百结，蹲在村头竹林坡或别的什么地方长吁短叹。家里的娃娃大小还在等米下锅，急慌慌打发一个女娃出来寻这当家人，一声接一声的唤，他才猛然注意到，自家女娃已经成人了，水葱儿似的立在眼前，他便吃下一颗秤砣，底气顿生，不慌不忙找媒人说婆家，收彩礼还赌债。好事不出门恶名扬千里，针对此情此景，钱家冲人同样要幸灾乐祸地嘲笑一番：“那样人家的妹仔，白送也不要，把风气带坏了。我们钱家从来都是勤勤恳恳的。”

　　如此你来我往，钱家冲和唐家湾的疙瘩就像缠绞不清的一捆乱麻，任谁也甭想轻易解开。
　　出现今天这种状况，张兴莲的鸭子啄了唐盛才的麦苗，在钱唐村绝对属于非常事件。唐盛才打坏了惹祸的鸭子，鸭子不懂事难道人也不懂事？尽管村人们并未公开发表议论，对事件结果却充满了无限的想象和期待——针尖对麦芒，他们倒要看一看，这两家人该如何收场！
　　于是一场风波在钱唐村酝酿得风起云涌，有声有色。
　　注释：
　　（1）把舵子：即龙头大爷，哥老会组织中一个公口的最高首领。
　　（2）吃欺头：占便宜。
　　（3）嗨袍哥：加入哥老会组织。
　　日期：2013-06-17 11:11:29
　　2、心理落差
　　黄昏的村庄，静谧，几乎无人走动。
　　下地的村人仍在田垄间忙碌。不下地的妇女在屋里准备晚上的粥饭及家禽家畜的饲料。半大娃儿们还没有放学。有的不上学，也在山坡上放牛，打猪草。五六岁的小娃儿同样不闲散，多半要坐在炉灶前帮女人烧锅。灶房门口还倚着更小的鼻涕孩儿。他们都是好动的年纪，烧锅的娃儿心不在焉又随心所欲，一会儿柴草添多了，堵得灶膛冒浓烟，一会儿柴又加少了，熄了火，嘴对着炉灶口“噗噗”地吹，不留神让锅灰抹得满脸花。锅台边的女人被扬起的柴灰弄得蓬头垢面，不时用粘了米糠或菜叶的手揉一揉熏红的眼睛。若不当心菜刀掉下来，砸在女人的脚背上，或是打破了瓦盆，烧锅不称职的娃儿会招来一顿训斥：“砍脑壳的，烧把火要不得，将来只怕百事不成！”脾气再暴躁些的女人顺手抄起木勺子木铲子朝娃儿身上打过去。娃儿夺路便跑，撵得鸡飞狗跳。有时那木勺木铲失去准头，咣当一下落在旁边的鼻涕孩儿身上。顷刻间，大的哭小的叫，唧唧哇哇乱作一团。打归打骂归骂，眼看天色向晚，锅总需要人烧，女人把怒气平息掉，连连许诺逢场的时候去赶集，每人买一块麻糖，哄着小孩儿不哭闹大娃儿用心做事，然后看看被菜刀砸红的脚背有没有流血，若流血了抓一把冷柴灰按在伤口上，再捡起掉在地上的勺子铲子，扯过腰间的围裙角抹一抹，围着锅台继续忙碌开来。就这样，晚餐前的事务在烟熏火燎摔摔打打中弄成了。

　　这个时候，村长唐七爷却打着耍手，捧一把紫铜水烟壶在村外转悠，脚步拖沓滞重，顺鼻腔喷出的烟圈也不成形状。他是有点心浮气躁了。
　　唐七爷大名唐清远，父母去世早，后来跟着哥哥唐清明长大。唐清明早先是这个地方的农会干部，后来担任钱唐村的生产队长，临卸任时把亲弟弟唐清远扶持到生产队长的位子上，直到“政社分开”成立村委会，唐清远顺理成章任了村长。无论如何，这唐氏一门也是村里的当权派，虽说权力不大，好歹算个带长的，管着钱家冲及唐家湾大大小小四百多口人。哪块地种什么庄稼，谁家丢掉两棵葱，张家新娶了媳妇，李家刚添下娃儿，是否给他们补划田土……这里里外外，大事小事，鸡毛蒜皮，芝麻绿豆，哪样不得他操心？村里人家的红白喜宴，老人祝寿，小孩满月，包括调解家庭纠纷，缓和邻里矛盾，也需请他主持大局。每当出现诸如此类的盛大场面，唐七爷往众人跟前一站，全村老少立即有了主心骨，都拿眼睛看他，心里蛮踏实的——他本人相当在意这种氛围，被一村的人团团围住，如同众星捧月。

　　不过那些都是从前的光景。

　　日期：2013-06-17 11:12:26
　　此时是公元1989年。
　　自从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这个新生事物被钱唐村全盘接受，田土说分也都分到各户了，渐渐的，村里诸多事务让唐七爷有鞭长莫及之感，他认为自己的村长之职差不多成为摆设。可是，由于长期处于全村的领导地位，唐七爷已经养成爱管一管事的习惯。就像从前衙门里的官老爷，如果某一天无人击鼓升堂，或许乐得偷懒闲散一天；如果经年累月无人踏进大堂一步，他就会失落，就会焦虑，就会对自己的身份产生质疑，说得严重点，甚至会神经错乱。此时打着耍手的唐七爷显得心浮气躁就不难理解了，他感觉自己渐渐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架空，私下里便对村人们有气，那气越积越旺，蓬蓬勃勃，好像沾一点火星子就会烧起来。于是，每当他独自站在村头的时候，曾经无数次发出狠话：你们，别拿村长不当干部！

　　唐七爷产生如此强烈的心理落差，皆由一件小事引起。然而对于唐七爷，他站在一个行政村的高度，放眼全村，再小的事也是大事，对待任何事务他都不能听之任之无动于衷。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距此大约半个月前，唐七爷某天清晨起床，端一只粗瓷海碗站在当院漱口。那一阵他的牙龈总是上火。在县城教书的大女子唐盛芳告诉他一个法子，每天用淡盐水漱一漱，治疗口腔里的毛病，既消炎又止痛。十多天来，唐七爷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盐水漱口。这个时候，有个村人从院门前经过，后背悬着一只空背篓，他是去赶集的。唐七爷停止漱口，一步跨出院门，用体恤下情的态度关切问道，近些天白菜的价钱好，不带一筐白菜去卖？

　　再莫提白菜，五分钱一斤，背十多里山路到镇上，又卖不出几个钱，耽误穷人工夫……村人没有停脚，说着走过去了。
　　哎，哎，唐七爷心有不甘，急急撵上几步说，你卖小葱芹菜也是可以的，眼下各村的池塘正在捞鱼，鱼开始上市了，糖醋红鲤，清蒸白鲢，不是都需要小葱芹菜做配料么？
　　我没有种芹菜，也没的小葱，我今天去赶耍场，坐茶馆喝茶。村人显出些许不耐烦，扭头对唐七爷摆了一下手，很快走到村外的竹林坡了。
　　唐七爷脸上挂不住，赤橙黄绿青蓝紫，像打翻的一缸面酱。他愣了愣，含一口盐水在嘴里，用舌头搅动几下，脖颈微微后仰，然后猛地往前一倾，“噗”
　　的一声，漱口水对着村人走远的背影喷出去，惊天动地。他抹掉挂在下巴上的水珠，感觉有丝丝血腥气从嘴里涌出来。是他的一颗下门牙掉了，随着漱口水喷在了地上。他捡起落牙，扬手甩到自家房顶上。其实，到他这把年纪，掉一颗、两颗牙齿是稀松平常的事，甩到房顶上也不会长出新牙。其实，村人卖不卖白菜跟他没什么关系，种不种小葱芹菜跟他也没有丁点儿关系。村人的态度只验证了一个事实：唐家湾子弟，本门本族的，已经不把他这个村长当回事，何况钱家冲人？……唐七爷就异常的落寞了。他举着空碗呆站了好一会儿，无可奈何返身跨进院子，就听见大女子和老伴在讲什么事，娘儿俩一个在厨房里煮早饭，一个在天井旁边梳头，说话声隔着一道柳木门嘤嘤嗡嗡撞来撞去。

　　唐七娘说，你跟小陈的叔讲一下，请他帮唐二娃和唐三娃批一块宅基地，吃完饭你早点儿回家去，莫把大事耽误了。
　　唐盛芳说，父是村长，还批不来一块宅基？为这样的事求人，只怕我和小陈都不好张嘴。
　　唐七娘想了想，觉得也对，这件事让你父去办吧，她说。
　　小陈是唐盛芳的姑爷，他的叔叔陈昆在县土地局任局长，近些年，大大小小的事已经替唐家办了不少。小陈和唐盛芳两口子能顺利改变民办教师的身份，调到县城当公办教师，都是他叔出的力。这次唐盛芳趁周末回娘家住一宿，也是因为从叔那里得到消息，特意给两老通个气：钱家冲的钱达生，也就是县土地局的钱副局长，近期要回钱唐村了。
　　钱达生是否回钱唐村，照理跟唐七爷关系也不大。钱达生是从钱唐村考大学出去的，与陈昆陈亲家共事，并不能直接领导钱唐村的一个小村长，虽然传言钱副局长做事雷厉风行，要到松林乡搞试点，要回钱唐村探望他的姑母钱玉枝，眼下还不在唐七爷的关注范围之内。这些天，唐七爷一直在琢磨宅基地的事。划一块地么，只要村委会通过，一切都好办。别的村干部容易做工作，唯独钱达生的堂弟钱达志，前两年从部队转业回乡，担任乡政府的宣传干事，又兼着钱唐村的村支书，至今还叫人摸不准脾性，倒是不敢轻举妄动。唐七爷权衡左右，才决定找一户村民调换承包地，在调换的过程中想想办法。

　　其实这个事情村委会的会计钱达辉早已经帮他想好了。唐家湾的唐小山，你们是本家，钱达辉说，你把他的承包地换过来，他的地现在不能种粮食，村里以补偿的名义另外补划给你一块地，岂不两全其美？
　　可是，这个唐小山大脑不转小脑转，跟别人不大一样，属四季豆的，油盐不进。但这些话唐七爷说不出口。一村之长，本家子弟都降不住，往后还怎么开展工作？
　　不就是么，两全其美，唐七爷顺着钱达辉的意思应道。他觉得自己已经骑到虎背上，只能试一试，按照钱达辉的安排，以村委会名义出面，跟唐小山协商调换承包地的具体事项……
　　日期：2013-06-17 11:13:29
　　为一块宅基地，让堂堂一村之长如此劳心费神，想想怎不叫人动气呢？呸！唐七爷朝脚下啐一口。竹林边的几只鸡竞相围拢过来。他好像找到了发气的地方，对准跑在最前面的红羽公鸡狠狠踢一脚。

　　水烟壶不知何时熄灭的，唐七爷对着纸捻子噗噗地吹，好半天见不到一点火星子。他将纸捻子丢在地上，再没的心思抽烟了。
　　鸡们四散逃开。那只红羽公鸡窜进了竹林坡下的麦田。唐七爷顺着公鸡跑过的路线抬眼望去，就看见张兴莲提着一只剖洗好的白森森的鸭子走上了竹林坡，于是他晓得，今儿个晚上有一场热闹。
　　最近，钱唐村显得过于平静，即使两口子吵嘴打架的事也很少发生。唐七爷是有些寂寞了。照理，此刻他应该提起兴致精神抖擞履行村长职责，处理难得一遇的村务。然而，张兴莲闹事不挑时辰，今天的唐七爷对解决鸡毛蒜皮的纠纷一点兴趣都没有。
　　村长！唐七爷！你看看我的鸭子！张兴莲爬上竹林坡，见唐七爷站在村口，惊抓抓地喊起来，那阵势不像死了一只鸭子，倒像上门报丧的。
　　啷咯的嘛？你又啷咯的嘛！唐七爷嘴里应着，却唯恐躲避不及，立马车转身往村子里走。他有一点点担心，今儿个晚上若被这妇人粘住，怕是猫抓糍粑脱不了爪爪。
　　你看看我们家的鸭子，很乖的一只鸭子，三天能生两个蛋，唐盛才拿竹竿儿打了……张兴莲双脚不停，嘴也不停，她紧跟在唐七爷身后，举起鸭子开始痛述已经讲了十几、二十遍的那些话。

　　你这个事明天再讲好不好？今天晚上村干部要开会，我在这里等他们，没的空听你扯三扯四……
　　好你个村长，唐老七，你不想管呀！你要偏袒姓唐的本家么？今天闹给你看！……天老爷，你咋不睁眼啊！我一个寡妇，没的地方讲理，唐家湾仗势欺人啦！……张兴莲拖长哭腔，仿佛蒙受千古奇冤的窦娥，惊抓抓闯进了唐家湾。
　　此刻男人们还未收工，妇女们在家煮饭，村子里空寂若无人之境。两只半大狗崽突然被吵醒似的，从柴草堆里面窜出来，围住张兴莲狂吠。几个小娃儿掀开房门，却不敢走上前，只倚着自家门框，用懵懂的目光寻着犬吠声看热闹。
　　我的祖奶奶，先人板板！你不要大声武气地喊好不好？我这个村长说话算话，明天给你解决问题，就明天……唐七爷对张兴莲低声下气央告道。若换成旁人这个闹法，唐七爷早就火冒三丈高。但眼前这个妇人，唐七爷倒不怕她撒泼，只因她不是别人，她是乡政府宣传干事兼钱唐村村支书钱达志的母亲，不便轻易得罪，这下可拈着唐七爷的痛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