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述父亲母亲的故事:柏青

作者: zhan2H

  日期:2013-06-27 12:18:34
  书的开篇《序言:2008年的雪》写的就如一篇散文,张天满地,笔走游龙.
  《序言:2008年的雪》
  一.
  我铺开一张白纸。银白色水笔醮满了墨,轻轻的压在白纸上。这种纸白像雪花铺满平旷的原野。譬如高中时有一年冬天,操坪茂盛如软枪尖儿的草黄了,如橙皮切成细丝,整整齐齐的摆上盘子;大雪飞飞扬扬落下,宛如给橙皮铺上了一层白糖。我便把整个身子扑上去,埋在雪里。倘若我穿着银白色的羽绒服,那时恰似这一只水笔。
  倘若有悠闲的心,白纸旁边会放一杯新茶。茶热气腾腾,风之笔稍微一勾勒,白气倒有云海之象。画天花板为淡底的天蓝色,这热气如云卷云舒:闲时张天漫锦,紧时叠塔堆山;缓时若群鱼流鳞赴云梦之泽,急时如万马策腾出山海之关;淡白时似乎又染了夕阳的万里橘黄,厚重些仿佛是丹青生浓墨泼洒;有时忽地闪过带着天空的蓝色舞步,有时依依而来与月光乳胶如漆。这天空,百看也不会厌倦,只要清新的气息和春夏秋冬还在,日月星辰与云的笔墨浓厚相宜。与天相对的地呢,山可比日水比月,星星便是世人,云也可以幻化万千的万物呢。

  我是要写一些东西的。空白的纸张在那里,等着要划上文章;笔也放在那,满腹墨水——可惜我现在胸无点墨。我要写的东西和土地有关,所谓故土难离。有人说“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何处不青山”,写哪一块土地都是一样的。传说大地是漂浮在海中由巨龟驮着的,像一块弧曲盾牌。然而这块土地对我而言太大,或许我只在十三块龟壳的夹缝里生存着,不曾走过任何一块龟壳。好吧,我便写得小一点,我生长在故乡的土地吧。

  她仍旧是滚圆的粽子,无从下口。经年累月,这片土地早就在那了,我能写什么呢?侏罗纪时期的恐龙还不曾在这里转个身子,天外来客的飞石流星也未曾留下足迹。如果这里出土过诸如三叶虫之类的印石,或许我可以从沧海桑田写起,然而我只知道山里能挖出煤。这不足为奇,将现在的大山翻转过来,满山的树埋在地下几百万年,也会变成煤。有没有只凭着幻想写作?我不知道几百万年后的东西会不会有人能写出来,我是不能写那么远的。

  其实我只见过二十多年的故乡。她缓慢却坚定不移地改变着她的外貌。似乎只是梦中惊醒,我走出屋外,眼前的院落何时熄灭了灯火,而那一条马路,车灯一闪而过,新屋披霖矗立;她始终在变着。我看过一本县志。上至唐宋时,县志里记载的乡土人情、植被物种、水流山郭、岩石黄土,都是既陌生又熟悉。如果要从历史里写起,我只能这么写着:“
  我故乡里有一处奇秀钟丽的风景区,叫浯溪公园。浯溪摩崖石刻,便位于县城西南部湘江大桥南端的浯溪公园内。那里苍崖石壁,濒临湘江,巍然突兀,连绵几十米,是摩崖文字天然好刻处。浯溪公园露天摩崖,为南国摩崖第一家,神州一颗璀璨的文化明珠。摩崖诗文书法,博大精深,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历时千百年,享誉海内外。
  大历二年二月,唐代散文家诗人元结被任命为道州刺史。元结从潭州都督府返道州,舟经祁阳阻水,泊舟登岸暂寓。受此处幽胜,他遂将一条北汇于湘的元名小溪命名“浯溪”,意在旌吾独有,撰《浯溪铭》,浯溪得名从此始。元结又将浯溪东北二十余丈的怪石命名“吾台”,撰《吾台铭》;还在溪口高六十余尺的异石上筑一亭堂,命名“语亭”,撰《吾亭铭》。就任后,元结将三铭交篆书名家季康、瞿令问、袁滋分别用玉箸篆、悬针篆、钟鼎篆书写,并刻于浯溪崖壁上。从此有了三吾之名。

  四年后,元结从箧中检出十年前率兵镇守九江抗击史思明叛军时写下的充满浩然正气的名篇《大唐中兴颂》旧稿补充定稿,派专人赴临川,请他的好友颜真卿大笔书写,并于夏六月石刻于摩崖上。”

  仅此而已。我去看浯溪公园碑林的那年夏天,蝗虫漫天飞舞,崖壁上的文字无声的说着千年不变的孤苦。
  好吧,我便不从这写。铺开的白纸让我想起了雪,不如从这个“雪”字里写一点东西。总归也是好的。
  日期:2013-06-27 12:20:03
  《序言:2008年的雪》
  二.
  2008年的雪特别大,夹着冰铺天盖地的将世界冰封。小时候,雪在青色瓦背上,出水檐口挂起长长的冰棱,而堂屋里烧着熊熊炭火;初中时,雪在水稻田里,融成亮晶冰片,白日的光辉在冰尖撞成五彩缤纷的小针;高中时有一年雪特别大,压断了宿舍区大门的樟树,停电,我躲在被窝里,偷过了一个晨读时间。高中时,每个学期一来疾风暴雨,全校总会停电,校区商店的白蜡烛也要卖脱销。几个学生守着一张桌子的蜡烛,小心且快乐着如同跳动的烛火。上心的学生总要拿一本书抵烛而放,翻开中间某页,默读几句;眼睛却不时瞅瞅放肆的人。大伙心思都飞舞轻扬,盼望着不要来电,或许还是等到就寝时间来电才好。——这个时候才是最有趣的高中。我会看每个女生的脸,她们有着雀鸟归林的明亮与美丽。

  2008年,我已经上大学了,在青岛的黄岛校区,东营校区存在我的脑海里。潇潇的旷野,大风如斗,芦荻疾走。还有夜里忽然弥散的雾,像沉睡在地下万万年的魂魄飘出来,游走在街上;有贪婪吸着灯火辉煌的昆虫蛾影,有月下舞姿的牡丹流魂,有滔滔芦荻下的林根树冢,有在井塔顶引吭高唳的孤狼魂——它们只有在晚上才能如此地放荡。我喜欢在这雾里头漫天着地的想象,自己有一双黑色的翅膀,乘着风捕捉着梦雾高广的边际。东营也有雪,也下得美丽。当我有心赏雪之时,人已经在黄岛海边了。

  黄岛有雪,淡得多。有人说把青岛啤酒倒在海里,泛起细细的酒沫子就是雪;有人说崂山的啤酒才好,雪借山有态山用雪多姿,山山水水,把智者乐者结合——可惜我没去过崂山。我曾在夜里跑步,出学校北门左转,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再左转。这左边是我们学校宿舍群,隔着一条长满芦苇入海的水流。这一路甚是安静,所以星星也会躲在这一片区域里休闲,它们挂在右手的一座小山冈子上,山冈上的松不及腰长;再左转便是海堤。雪点缀了海里的小岛,像阳春面。这一个海湾在学校南门,像海伸出来的舌头,岛在舌尖上。海馋时,甜津叠层涌上,潮水上涨。岛便一点点的被淹没,后倾倒,仿佛要滑入了海的喉咙里。这是渔民贡给海的祭品,不愠不火的阳春白雪面。岛中央枝展叶开的绿朵如青葱,岛边沙滩的白雪是面条,还有些蓝色的汤。

  日期:2013-06-27 12:23:06

  《序言:2008年的雪》
  三.
  我考虑要不要回家过年。舍友阿飞回家了,回到了大风如斗的东营去。他是一个快乐的人,阔大的肚皮、宽厚的身板还有方脸大耳,像极了弥勒佛。寒假来时,阿飞将床铺一卷拉开宿舍门,如鹏举翅跃回家里。凯子狡黠的眼神在镜片上射成彩色斑斓的圈儿。他肤色黑,一口白牙格外显眼,他笑脸盈盈地说,他早准备并且热切盼望着回家,还有他媳妇将与他一起回去。阿磊年纪最小,他把一本书放在食指上转动,如同飞逝旋转的木马和流年,车票放在桌子上;桌架上一排的书,他不时抽出一本——这些是他要带回家看的。他们三都是山东本地人,走得飘洒如风,与雪没有一点关系。

  石头是陕西人。陕西已经大雪了,他在西安下车还要翻过雪山平原;他也要在郑州中转列车,河南中原之地。石头说话时,带一点生石鼓的气息,高原的石层被冷风侵蚀,一页页宛如书岩。他家乡有一座山,山上有一棵树,这个时节树已经死了。第二年春来,这棵树依旧会破出嫩叶,顽强得生长。奈何黄土高原贫瘠,树只长得一人多高又让风雪冻死;翌年再破出新叶,反复重复。石头说,这棵树已经有十几年了;他们在整个山上植满树,如今只剩下一棵树在活着,死着。

  我眼球疲劳,家乡的风景似乎也看倦了。惟有那条穿过田野的小溪可以走一走,惟有长满茅草、乱石丛生的土岗子可以坐一坐。家乡,每年初一给院子里的人拜年,之后便是重复的走亲戚。我的兴趣并不在此,却推脱不了。倒不如躲在学校里打打秋风。图书馆四楼都是专业书籍,可惜楼高了爬不上去。坐在一楼窗前看些闲书吧;雪也在眼前,近的恰到好处,仿佛从头发鼻尖落下来。荟萃苑的白菜炖粉条味道很好,薯粉顺溜透彻,像融雪的味道。

  最后我还是回到家里,正如我现在坐在家里,身旁有一堆火。想想原因,是我恰巧得到了一张火车票,在武汉中转,又看了武汉大学的风景;一层一景,一阶一画,像是高中学校的放大榜。县一中有一带樟树坪,绿秀成荫。春日时,枯叶和细绒的花儿落满一地。武汉大学樱花开时,也漂亮的如落雪。

  回去后第二天公路就盖满了玻璃亮的冰片。我是多幸运的人啊,我徒步走在故乡每一寸土地上,眼前的每一个世界都是一个冰封的孤城。然而故乡并没有改变些什么。
  日期:2013-06-27 12:24:08
  《序言:2008年的雪》
  四。
  我便坐在家里看书,摊开一本放在腿上。看什么并不重要,打发无聊的时光而已。父亲便说年轻人应该多出去走走,不如跟他一起出去砍树吧。那条渠道的樟树带有几棵树大树杈都被冰雪压断了,要用梯子、长锯、柴刀把树杈砍回来,也要有一个人帮忙。九级的圆木旧梯子很轻,十三级的梯子是新木沉甸甸的。父亲背一把九级的梯子、我拿其他工具出门。路上,我们不断遇到院里人将断枝叶合成捆挑回去;到了渠道里,父亲把梯子搭好,我要上去,父亲不许,说我不会用锯子,他自己爬上去。这树断裂的树枝,也有小树身合大。父亲在上面使锯,我在下面将树杈小枝条劈掉。

  这树枝夹冰打叶的声音,稀里哗啦地响。父亲锯断的树杈直接落在田埂上。田中央堆着草垛子,像老者披着白色蓑衣斗笠蹲坐在田中央,守护一个冬眠的世界。他身下稻草覆盖的蛙,泥巴里的鱼,冬眠的蛇,虫蜇水蛭等等的,还有待春生百草的根。

  每家的屋街上都堆着柴火,枝大的锯成一段段,小枝叶合在一起等着晾干。保禄裹着大衣看父亲骑在树上,他喊小心点呢。他说:“这样冰天雪地冬天,最适合过年了。”怎么适合,人冷得缩成团是以圆;柴火烧在圆的火盆子里,人们围坐一圈说白话;靠墙的桌子上放一盘子花生瓜子,一盘子珍桔苹果。他说:“我屋里那个哑婆喊我弄点柴火烧,我要看把哪棵树直接砍倒算了。”他沸沸地说,唾沫星子就滚出来,像似溪水奔流。

  家乡的那条小溪,我曾想寻找他的归处,那将会是河流;然而我顺着走了许久也没有寻到。其实要看河流,只需走马路上十里路,白水河依着镇子。初中时每个礼拜五下午回家,有时为了省下五毛钱的车钱,我都走回家。不走马路,从操场后下去走上那条从白水河桥头叉出来的大道,一块土岗子上有一片桔子园,穿过桔子园,有时走的田间小路,有时走的渠道,最后回到家里。白水桥对面端坐着八角岭山。我爬上过一次,白水镇的风景尽在眼下;而站在家里二楼,远处青山漫漫,也能看见八角岭的棱角。

  家里,天黑下来之前我们要把饭吃完,把灶里燃烧的炭火夹到团炉里。四方木架子放一个火盆子,柴火便燃烧在里面。没有电没有蜡烛也没有煤油灯,只有火烧得烈时,才看得见火红色光里的脸。父亲昏昏欲睡,母亲看火想得出神。火热轻轻托起母亲额前垂下的一缕青发,她捋到耳后。我顺手拿过桌上的书《鬼谷子判阴阳奇事录》。书封皮是一幅画,四角围起的屋檐,一株绿色的植物从一间屋里破瓦长出,暗绿色的树尖印着灰色天空,树干和屋墙都埋在黑暗里;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奇异。翻开书,纸面暗白铅重,像黑天里的雪和冰,分辨不开字迹。我叹口气,书是看不了的。我只好说:“妈,讲讲白话来听吧。”

  母亲推身边的父亲,说:“你让你爸说说。”父亲哼哼揉着松惺的眼睛,说:“怎么了?”母亲白他一眼,说;“让你讲白话呢。”父亲掉着下巴,含含糊糊地说:“说,说那个出生于牛年十一月份的叫年青人从富,家里穷,少不读书,十一二岁开始一分两分的挣工分。到十五六他也是半个劳动力了,可以挣一半工分。十六岁那年呢,双牌水库修渠道,灌溉双牌、永州、冷水滩、祁阳三十万亩田。公社组织,从富和队里年轻人去支援修渠道。去时七月里,太阳扯火焰子热,人穿着单裤单衣草鞋。修了一年多,吃睡都在工地上,草鞋磨破了自己晚上打;吃饭时踩起的土灰子落到碗里把饭搅成土黄色。到过年时才回了一次家,还是单衣单裤,还是穿着草鞋踩着冰渣子走几十里回去过年,呆着几天又回去修渠道……到来年七月渠道就修好,修好的渠道几丈宽,并排走得两只木船。哪像现在再也没有组织人力修过水利了;用四十年前的,多少渠道的土塌了……”说着说着,父亲又睡着了。

  日期:2013-06-27 12:25:12
  《序言:2008年的雪》
  五。
  我只得说:“妈,还是你讲吧。”白话是方言,泛泛而言,几个人家长里短是白话,说故事也是白话。母亲会讲的很多,我都听过很多次了,有时母亲也讲她小时候的故事;她家五女儿,母亲排第三,齐玉、晋玉、楚玉、春花和满玉。其实父亲白话讲得更出色,言语把握捏拿的像说书一般。我不在乎听白话,而是母亲说话时,我的思维让母亲的话语拉出泥沼,在漫无边际幻想世界里飞翔。我将书本合上,这每一页像雪片,在温暖的火红里深藏。

  这屋瓦上冰雪,是否能拥抱屋里火红色的温暖,融化成流水;流水如注,到明日又凝结成冰棱一排整齐如珠帘,迎接太阳的光芒;而抱雪静坐在田里的草垛子老人,难得柳宗元独钓寒江雪的闲情逸致。

  漕门口的高塘柔石出水,坐冰自凉,王寒是否会在石下卧冰求得伏在软泥里的红尾鲤鱼;而水鸭子扑不开冷脚的塘面冰雪,只得在流青的溪里啄些旧草。
  夏日繁星汇聚成的天河和它深蓝色的裙子什么时候落入凡间;而如今只剩下冬日灰淡的天空,太阳也因此失去了兴致,惟有苍白。
  漫山遍野魂魄所化闪烁着蓝紫光的萤火虫,若能度冬,将与冰雪映成怎么美妙的一个夜晚;而松柏青青立在坟头,茶子山的冬雪比十月里茶子树花开“繁雪润绿纱”要大气磅礴的多了。
  天马山下的文昌塔凌立湘水,此时是否舞冰为索,将一水横江截断;而白水河底的龙王托起的八角岭山愈为晶莹剔透,如翡翠水晶宝塔。
  青山围抱的水库,是否可以在水面冰上滚动孩提时玩的铁环,伏在冰面看水里的龟蛇相戏;而连天接地的飞鸟落水傍山,屋前槐树也站满了喜鹊,还有一批在竹林下里忽悠。
  八万里的水,冰封的渤海湾和赤潮的新西兰,他们可是一般的冷暖相知;而五千年藏南与台北的冻土几时能解冻。

  披女萝的山鬼是否可胜冰雪的寒冷;逍遥神游的鹏抵达南溟又脱羽成鲲。
  鬼雄楚霸王暖酒高歌“力拔山兮气盖世”,虞姬且为之舞姿;而这个年快乐抵达,每年除夕夜里的烟火,还有祭祖时在山里燃烧纸钱,又延绵成一条火龙,今年是否依旧可见;高焰铺地,龙吟啸天。
  ——仅以此为序。
  日期:2013-06-27 16:23:31
  第一章 《院落》

  一。
  乡下里有两通炮竹声是最长的,一通是在除夕夜,去凶迎吉;另一通是在立春,立春是二十四节气之始,意味着农事的开始。立春这天乌云压得很低,海龙骑在乌云之上,把云从东天往西天里倒,要把太阳赶落下山。乌云在太阳后追赶,到傍晚时,海龙升天卷起的云终于把天空遮蔽起来,龙打水的形势也越发明显。东边天上现出水门的一面光亮,春雷的大鼓声要隆咚锵锵地响。东风解冻,来自苍穹落海处夹着水汽的暖风又从天上的水门灌下来。风吹在江从富的脸上。

  从富放牛归来,在漕门口塘边石阶处洗手。水塘的冰开始溶解,鱼拱出泥团到水面游动。水里还没完全溶解的碎冰片,如同被鱼背负一般浮在水面。水塘中央的淤泥是最容易藏有金色鲤鱼的地方了,晋朝的王祥卧冰求鲤是在河里,倒不如在水塘里。金色鲤鱼又叫团年鱼,除夕之夜每家每户都要买一尾鲤鱼,蒸出来放在饭桌中间,颜色好看。
  草垛子上也残留了积雪,要找一片草让牛吃饱还真不容易。从富在半旱田里给牛吃了一半饱,牛若掉了膘,春日耕田就会没力。半旱地是几年前从富随队里开垦的田,开在山坡脚,驻不住水,七八月天要靠渠道灌溉。秋一来稻子一收割,湿软的田里迅速长满了秋冬的草。从富把牛牵回栏里,就遇见了队支书江付余。他笼着衣袖子抱手看一眼牛,再看一眼从富,说:“从富,你就是属牛的吧,敦厚。”从富只是扯开嘴角笑,他低下头就看见江付余脚上深青色的布鞋。厚厚的鞋面隆起一行行条纹,纳底用的双排粗线,针码均匀刹锡线紧合,是一双极好的棉布鞋;不像从富,出去放牛还穿一双草鞋。从富也有过一双布鞋,磨破了底,姜娘又补上了一层布;过一两年等四弟江水炎脚大些就可以穿了吧。

  立春之后就是蛰居节气,沙土下的土鳖开始活动了。去年八月里,姜娘产下从富的满幺弟后,子宫血积。一个赤脚医生开出一个偏方,让从富在谷仓底下、厨房、灶脚阴湿处找这种土鳖,寻到了用沸水烫死烘干,给姜娘服用。用了一个多月,姜娘竟然好了。还有剩余的土鳖子,从富索性都送给了那赤脚医生。
  天黑了,从富要回家吃饭,院子就在他背后。乡里人聚居的地方叫院子,这口漕门口塘对着上下两间院子的祧屋;祧屋就是院子的堂屋,神台上供奉着整个院子先祖的神位和福禄寿三尊神像。从富住在上院子,由第八生产队和第九生产队的人混居在一起。祧屋上下两进,左右是南北走向的宽敞通道,两两相对的住宅便修起来,像是祧屋展开的双翼。从富便住在院子左翼的西侧,他屋下住了江国阜一家人。

  日期:2013-06-27 17:02:34
  第一章 《院落》
  二。
  说到江国阜,就不得不说到他哥哥江国文;说到他们兄弟两人,那又不得不说江冬禄与江保禄兄弟两人。大抵家里前两个孩子的名字总有一个字是相同的,外人一听名字便知道此两人是同胞兄弟;譬如江从明与江从富。原来姜娘生下第一个儿子时十分欢喜,但想给孩子取名字,却也十分困难。她识字不多,关乎美丽的字词,譬如司马懿的“懿”,美也;周瑜的“瑜”,美玉也;姜娘都不会用,而稀疏平常的名字又不喜欢。她每天抱着孩子,从左手到右手地打圈,江左江右。早晨,姜娘把孩子带到晨风里,奉献给早晨的太阳;晚上,她带着孩子睡觉,月光还铺在两人的身上。待生下第二个儿子,她便想到了孩子的名字。俗话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一个孩子大都是孤孤单单的,但凡受到别人的欺负,也会薄而寡力。而现在不就是两孩子了?两人是“从”字;于是姜娘给孩子取名为“江从明”与“江从富”。

  然而等到第三个儿子出世,姜娘便不乐意了,名字难取。三人是“众”字,若是“江众明”、“江众富”的如此改名下去,倘若又生了一个儿子,四人,那便没有字可以用了。况且,江国文与江国阜的三弟也不叫“江国某某”,而是叫江紫罗;江冬禄和江保禄的三弟也不叫“江什么禄”,而是叫江白泥。八角岭(旧名白水山)紫罗峡上有白泥塘,何仙姑洗粉于此,白泥为粉,诗句有云“染白峰头一掬水”,白水镇因此而得名。紫罗、白泥,倒也一目了然。

  姜娘对第三个儿子颇不满意,单从名字就可以看出来,江水炎;有水有火,水火不容。 江水炎,或许是因为孩子带来了水深火热的处境,也许是因为孩子出生在炎热的六月天里而又禾苗渴望着雨水;很快姜娘就把江水炎送出去,给了文家冲的一户人家。她闲坐于前屋街的石条上,别人看见了喊:“嘿,姜娘,你大儿子和二儿子长得真好看啊。你也闲着,那就给他们生一个弟弟呗。”人多力量大啊,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姜娘赶不及的又怀孕,赶不及的又生下第四个孩子,赶不及看一眼第四个孩子又叹气了。于是她常常自言自语:“怎么生了四个,还是儿子呢?”于是姜娘把“江水炎”的名字又给了第四个儿子用,恰当她没生过,恰当她没有痛过。

  然而孩子生多了不痛,接着姜娘又生下了第五个孩子。这是女儿,姜娘很高兴。原本她以为自己还会再生儿子,五才是尾数,手掌和脚掌的数目都是五个,所以儿子要生足了五个,第六胎才能生女儿。于是姜娘给女儿取名叫“江陆香”。没想到几年后,她真的生下了第六个孩子,果真是女儿,姜娘便叹息说,但愿这已经是最小的女儿了,“江满香”。然而去年,姜娘还生下了第七个孩子,男孩,“江满幺”;这一家的兄弟姐妹。

  日期:2013-06-27 17:56:34

  第一章 《院落》
  三。
  孩子的父亲,阜爹;在取名上竟然没有提出过不同的意见。阜爹曾说自己读过私塾,会念《三字经》开篇的第一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念得久了,他便念成“人之初、性本善,习相近、性相远”,也没有人能听出他念错了。然而这十二个字,却考究不出名字。所以对于姜娘取的名字,阜爹唯有翻开左手白,用右手指把孩子的名字写出来;咿呀点头说“好名字啊”。待到姜娘把第七个孩子取名“满幺”了,阜爹又写在手掌上,摇头感叹说:“不能再生了,满与幺都是小的意思了,两个小叠在一起那就更小了。小的不能再小了,也不能再生了。”姜娘也不愿生了,就是每天都有猪头肉吃,也会有吃到想吐的一天。况且一场子宫积血的病,使她有了生孩子的恐惧感。从生孩子痛到不痛,从习惯生到生出恐惧感,而那么多孩子,第一个痛的与最后一个终结的往往是最喜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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