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终于解除了魔咒的故事——倾车之恋

作者: 火锅1976

  李郁老师最近持续失眠,早晨被闹钟惊醒的时候绝望的简直觉得天塌了。日子正走在冬至左右,早晨六点钟的天看起来还是深夜,夜色像是舞台上的黑色天鹅绒幕布,厚,沉重,灰扑扑的尘土气味。
  她最害怕冬天的凌晨和黄昏,因为特别有一种浑浊不安的气味。凌晨总是那么踏实阴沉的黑,好像早就下定了决心,永远也不要再明亮起来;黄昏又来的格外早,三四点钟就开始酝酿,然后猝不及防地,一会儿不注意,再看的时候就已经黑透了。
  简直听得见时间滔滔的流淌声。
  挣扎着爬起来,镜子里的那张脸惨不忍睹,色斑、粉刺、黑眼圈,新近又添了新鲜事物,瘊子,充满阴谋感地从脖颈上一点一点蔓延上来。过去三十岁,不可避免地,她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越来越多,泛滥成灾,再也不是清水冲一把脸就走得出门的年龄了。
  但李郁决定今天就这么干。
  学生怎么看……同事怎么看……去他们的。就当是世界末日。
  事实上他们也已经不看她了。有的是年轻貌美的新人可以看。只她还过不去自己这一关。

  就这样也差点晚了。李郁要先走到班车点,然后坐班车去郊区的学校上班。匆忙跳到班车上的时候,只剩下最后一排有个座位空着,她只好穿过狭窄的通道往纵深处走去,走的断断续续,两边牵牵绊绊的都是腿,各式各样的鞋子。
  有人在班车上吃早点。浓郁的包子和煎饼果子的味道,更显的空气浑浊肮脏。
  她一眼瞥见伍娟和刘致舟坐在一起,两个人都微笑和她打了一个招呼。
  系里年过三十还在单身的,女老师里就剩下她和伍娟了。她和伍娟是研究生同级同学,甚至还在一个宿舍住过三年,但是气场不合,私下里几乎从无交道。那个女孩子,样子还算不难看,但从来都是一种笨拙,手足无措的样子。教师例会上讲个话,也会紧张的鼻头都红起来。真不能想象她是怎么给学生上课的。
  总之学生也没有造反。当然现在的学生心思早就不在听课上,没人认真考究。
  刘致舟是另外一种别扭。李郁几年前毕业到这所学校的时候他早就在了,算是资深教授,总也有50多岁的样子,不过年龄标志不是很明显,因为他大多时候都是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像是白板一块,缺乏表情肌。他轻易不大跟人讲话,学生和几个年轻的同事都有点怕他,不过课上的公认的好,学问也严谨。
  看他和伍娟倒还聊得来。
  伍娟赶班车一般都是提前到。七点半之前都有流水发车,但她总觉得最后十分钟是不保险的,不稳定因素太多,比如可能人坐满了,也可能司机的手表时间提前了。她跳到班车上的时候,只有寥寥几个人分布在前面和中部。伍娟从来不坐在前面,于是径直往深处走,正挑拣座位的时候,看见了坐在中部的刘致舟。几乎想也不想,她就开心地走过去坐下,他稍稍往里面挪动了一下,微微一笑。

  这个学期,伍娟和刘致舟的课在一天,常常能够在早班车上遇到。
  她急切地想要告诉他昨晚的一个梦。她梦见人群中他和她擦肩而过,像陌生人一样,她着急地喊他,他却连头都不曾回。
  其实他们也不太说话,早晨起的早,人疲倦,班车开起来一摇晃,大部分人都昏昏欲睡。她一般不喜欢和同事坐在一起,因为总觉得紧张,无话可说,没有办法放松地打盹,但和刘致舟在一起居然是可以的。有一次司机急刹车,她正在梦中,又是有人追杀,被逼无奈,马上就要从悬崖上跳下去。车子猛地一亘,她在梦中觉得被人拦腰一推,恐怖到了极点,反而醒了。他好像看见了她的梦,低声说:没关系,有个骑三轮车的人突然要过马路。像是为他的话做个注解,司机打开窗户,破口大骂。那骂声新鲜茁壮,仿佛是宣布她又死里逃生,重获生命。她从包里拿出手绢来擦头上的汗珠,简直虚脱了一样。在班车上都会做这么深的梦,实在丢人。她的手绢是粉红格子的,现在没有女孩子还用手绢了……她知道自己是个到处格格不入的人。

  从小就梦多,她的生活,梦和现实,一半一半。

  伍娟坐下来,给刘致舟讲昨晚的梦,着急地呱啦呱啦讲完了,刘致舟对她笑一笑,说:怎么会。
  语气平淡,却像镇定剂。她这时才想起把羽绒服的帽子拿下来,围巾摘下来放在腿上,身体往座椅的深处挪了挪,找到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
  当然,她的梦只说出来一半。不能说的是,当无论如何也喊不回他的时候,她蹲下来哭了,一下子被甩回到小时候,某个冬天,彻骨的凉,朔风烈烈,一个完全陌生的空间。她吓得哭都忘记了,眼泪和鼻涕冻成冰条挂在脸上,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不知道怎么才能回到熟悉的长大以后的生活。
  像很多大巴一样,班车的最后一排座位比前面高出一个台阶,很挤。李郁别别扭扭地在角落里的最后一个座位坐下,习惯性地看了一下手机,没有短信,没有未接电话。她的心里咕嘟咕嘟像发酵一样,涌上一股对周秦的恨意,货真价实的仇恨。
  她昨天晚上和周秦吵了架,一个人半夜从他的房子跑回她自己的宿舍,他不但不追过来,而且迄今为止,连一个电话都没打。
  虽然不想承认,但她心里清楚的很。即使还能够在一起,他们也已经彻底完了。
  李郁习惯性地望着窗外,远处的天空总算有了点鸭蛋青的颜色,还是那么惨淡。

  今天换了一个新司机,大概从没走过这条路,把车开的像个奔跑的顽童,时而犹豫,时而莽撞。马上就要到学校了。她挺喜欢学校的这个位置,在青山绿水间。一个弧度很大的弯道过去,会忽然看到一湾深潭,而学校,就在那一湾深潭的对面。
  车子行驶在弯道上还要超车……这个司机好像比自己更像一个一心想要复仇的怨妇。忽然,对面直直开过来一辆大卡,司机显然慌了神,朝右边大力打把。
  右边就是那一湾深潭。
  车子冲向那一潭深水。
  李郁非常喜欢那一潭水。夏天有,冬天还有,柔软地铺展在那里,永远碧绿,深情款款。
  车子里一片乱了章法的惊叫。李郁本能地紧紧抓住扶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前面层层叠叠、风起云涌的黑脑袋,一时间还以为是在梦里,自己围观自己的死,然后醒来,若无其事地活下去。
  这一次看来是不能够了。那潭深水……周秦会游泳,但她不会。他曾经教过她,无论如何教不会,也许是她只顾撒娇的缘故。最后他说:学不会就算了,反正我会,有我在你就淹不死。
  两个人倚着池壁,并肩站在浅水池中。他搂着她的肩膀,头斜靠在她的头上。他头发上的水从泳帽里钻出来,一滴滴地滴在她的鼻子上,凉凉的,痒痒的。
  她总是记得那一刻。游泳池的顶是玻璃的,夏天的黄昏,淡金色的阳光。
  那潭水越来越近了,前面的黑脑袋们早就乱作一团。李郁闭上眼睛,一滴泪水洇出来。她听见自己喃喃地说:操你妈,周秦,操你妈。

  她被自己的秘密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左右四顾。但是没关系。那一瞬间,所有的人都在放声大叫。在众生的咏叹里,她无论是喊刘德华,还是喊张国荣,都完全没有关系。
  第一章 犯错
  一
  认识周秦的时候,她在J市的一所学校读大二,正在谈一场乏味的恋爱。更可悲的是,这是她的初恋。

  她几乎从孙锐把她搂在怀里的一霎那间就后悔了。那个怀抱完全不像她想象的那样,不够宽广,和一个女人一样软乎乎的,还带着点陌生的汗味。
  大学前两年自然有不少人追求。李郁的大学名气不小,可是地方偏僻,年轻人生活枯燥,便格外要玩浪漫。李郁见识了不少浪漫的追求手法。有一个男孩匿名给她写信,但不告诉她他是谁。他让她自己去图书馆的小阁楼看,在一个隐秘的柱子上,他把认识她以后的每一天都刻在上面。
  晚上卧谈的时候,李郁把这件事情告诉同宿舍的女孩儿们,一片惊叹和艳羡的声音。李郁淡淡地说:破坏公物。言下之意是根本对这种浪漫不感兴趣。云娜问:你真的不动心呀?好像生怕她真的动了心,一定要敲实了才算。李郁撇着嘴说:那个字丑的来,还好意思往上刻。
  安芸激动地砰砰地敲着床铺,大声地说:“真是暴敛天物!你和这个人恋爱,又不是和他的字恋爱……”
  刘刘嘻嘻地笑着说:“你看把安芸急的……恨不得要替你上阵……”
  安芸清秀的雪白小脸一板:“一边去,我才没时间呢。就我手里的这些排队等的,一个恋爱三个月的话,大学毕业都谈不完……我就是替李郁这个态度担心!小心嫁不出去成了老处女……”

  一片乱七八糟的哄笑声。十七八岁的女孩对“老处女”这个词,有着莫名的兴趣,说起来格外有快感,因为每个人都确定它与己无关。
  高中李郁就厌倦了这种浪漫的做派。她中考没有考好,只好进了一所二流高中,校风就是玩浪漫。李郁从小是漂亮女孩儿,个子高,丰艳,一头笔直的浓密长发,况且又成绩好,在二流中学里是没话说的一流学生。那些不学习的小混混们,偏偏喜欢招惹学习好的、平常总是端着的女学生,好像这样格外刺激些。不漂亮的都有人追,何况李郁。高二的时候两个男生为了她打架,一个人掐住另一个的脖子,按在开放的楼梯栅栏上,楼层倒不高,三层,掉下去大多也没了命,最后连校长都赶来平定。李郁从自习课上被叫到办公室,张口就是直愣愣的一句:干嘛找我来?关我啥事?

  她厌恶这种没脑子的男生,摔死活该。周围不少原本学习好的女生纷纷落马,成绩一落千丈。李郁兀自不觉,独来独往,走路的时候从来都是头仰的高高的。男生们给她起了外号:灭绝师太。李郁知道后冷笑一声算完。高考的时候她发挥的不错,进的大学不是一流名牌,在她那所二流中学里也算是空前绝后了。
  孙锐出现的时候和那些男生就完全不一样,理性,从容,起码是一个正常的人。
  他读大三,比她高一级,算是师兄。规规矩矩地写了情书来,简洁平实,邀请她周末一起看电影。他们学校里就有一个电影院的。字非常好,让人先入为主地增添几分好感。后来她才发现字的主人相貌平凡。

  孙锐在信里说,他有一次从女生宿舍前经过,看到一个高个子、穿白色t-shirt蓝色仔裤的女生迎面走过来,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那一刻她特别美好,也许因为是春天,紫藤花都开了。他不由得对她微笑。她看到了他微笑的眼睛,却一低头,匆匆走过了。
  她同意去赴约。大概是因为信里有一句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李郁不记得那个微笑的男生,也从来不觉得温柔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但是,她忽然被这个词所吸引,有一种奇怪的憧憬,仿佛正从很深的深处苏醒,努力钻出来,却说不出那到底是什么。
  周末的电影也为荷尔蒙的变化做了贡献,《霸王别姬》。蝶衣那浓烈的痴情不由得让李郁对自己迄今为止平淡的大学生活感到不满意,旁边的这个男生,不算高大,不算英俊,很平淡的眉眼,但是坐在旁边让人心里莫名就很踏实。
  也可能实在是太寂寞了。
  大学入学不多久,宿舍里的女孩子们便三三两两结成伴儿,一起吃饭,一起去上课,课余一起逛街玩乐。李郁宿舍里有八个人,伴儿们分别是三个,两个,两个,还剩下一个。那个就是李郁。其他几个女孩儿也都不难看,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哪里有丑的,但往李郁身边一站,难免有点暗淡。谁也不愿意主动去当陪衬,何况李郁不大主动和人打交道,心高气傲咄咄逼人的样子。总之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十拿九稳地落了单。不过总算云娜对她还不错,当然云娜对谁都是肯敷衍的。云娜是三个里面的一个,三个人的小圈子总比两个的松散些,有时候李郁也和云娜一起出去逛逛街,偶尔也聊点心事。

  云娜长着一张平平常常的20岁女孩的脸,唯一引人注目的是嘴,颜色虽然暗淡,却格外丰厚阔大,看起来沉甸甸的,在脸上放置不开一样,要使劲儿抿着,再使劲儿端着才行。
  云娜有过一段男朋友,是高年级的老乡,一个瘦小白净的男生。他们每个周末固定时间约会。云娜出去逛街的次数迅速多了起来,李郁陪她买了好几次衣服,都是为了约会做准备。约会的夜晚快要降临的时候,云娜总是搬一盆水在宿舍里擦洗。她沉着脸,认真地一遍遍洗着腋窝,再撒上浓重的香水。像约好了一样,其他女孩的眼神尽量不去看她,但是越不看越显得不对劲。李郁想云娜感觉得到。

  云娜有很浓的狐臭。
  洗完了之后,云娜再在镜前仔细地化妆,涂上鲜艳的口红。她的嘴看起来更招人注意了,好像在原来的那张嘴上,又孳生出来一个,重重叠叠的,脸上都是嘴。
  但他们还是很快就分手了。
  宿舍其他的女生们也开始此伏彼起地经历各种恋爱事件,落了单的另一个女孩儿往往和另外圈子里的落单女生自由组合。结合来结合去,李郁是从来没有融入过宿舍的圈子里去。大学里学业不重,她渐渐地开始觉得寂寞,但是这时候那些浪漫的男生们都早已撤退,另择目标了。大学就是如此。永远有新鲜的女孩子热滚滚地进来。新鲜而傻,那是最好的浪漫对象。
  二
  李郁迟钝地觉察到自己寂寞的时候,她已经寂寞了很久。

  第一次请看电影成功以后,孙锐每周末不落地请她,连请了几周,平时并不来叨扰。李郁觉得过意不去,孙锐很轻松地说:没关系呀,我喜欢和你一起看电影。
  李郁也喜欢电影,更喜欢别人请看电影。因为遇到好电影,买票的时候没人肯排队,都靠蛮力挤成一堆,女生就很吃亏,买上了也不是好票。
  再一次表达感谢的时候,孙锐说:你不要觉得过意不去呀,要不你给我织一条围巾吧,咱们就两讫了。他的语气是开玩笑,但是并不让人觉得夸张。
  李郁很喜欢这样的交易,平实朴素。便认真买了毛线来,开始织围巾。女生宿舍正流行这个,就像男生宿舍流行打牌一样,李郁很容易就能找到指导老师。

  平常看完电影,孙锐总是直接把她送到宿舍门口,简单谈两句就道别,绅士地看着她走进宿舍大门。从黑暗的电影院回到亮晶晶的宿舍,李郁总是有点恍惚,仿佛是放下心来,但又有几分惆怅。宿舍里有几个谈恋爱的女孩儿回来的都比她晚,他们分秒必争,一对对地拥抱着,赖在宿舍门口,要等到熄灯的前一秒钟才飞奔着跑进宿舍楼,然后摸着黑,悉悉索索地拿脸盆去洗手间洗刷。李郁躺在床上,拉好了围帘——每个女孩儿都在床边拉上一圈围帘——静静地听着门开门关的声音,脸盆和水泥地板清脆的碰撞声,没来由地觉得孤独。她的床在窗边,熄灯后有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透过来。她拿出自己的小镜子照,女孩柔腻的脸又覆盖上一层月华,说不出的妩媚动人。她的手悄悄地从脖颈下去,撩起衣服,脖颈和胸脯都那么完美。以前她很少注意到自己身体的存在,现在却发现它是那么一个神秘之处。她渴望有一个怀抱紧紧地拥抱她的身体,但那个怀抱是谁的,她不知道。她有点说不出的恐惧和担忧,把镜子翻过来,压在枕头底下,却好久都睡不着。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醒了,像雪原上的小鸟一样,茫然无措,没有目标。

  十几年后,李郁有时候还能想起镜子中的那张少女的脸。也许那是真正的:“她自己”。
  这个周末的电影是新西兰片子《钢琴课》,艾达出场的时候,总是有流水一般的钢琴声,旋律说不出的美,李郁听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明明是美,为什么却让她惊栗?
  很多年后,在和周秦分手后漫长的失恋期,李郁随手乱翻一本电影杂志,看到对这个电影音乐的介绍,那段主旋律钢琴曲的名字叫做:心灵渴望欢乐。
  因为渴望欢乐,反而先要尝遍苦痛。
  艾达和她的钢琴一起坠入大海的深处,又浮水而出。钢琴被独自留在那黑暗寂静的水底。

  李郁有说不出的惆怅,直到孙锐拉她的手站起来,才发现电影已经散场。
  孙锐要求去操场上散一会儿步,李郁同意了,同时默默地给自己做着心理准备。不过分的话,她不会反抗。但到底什么是不过分,她心里并不是很有数,看起来她什么都懂,但其实和别的男生连拉手都没有过。李郁这样的女孩子,是天生为“枉担了虚名”做注解的。
  那天有点薄薄的雾,操场上游荡着若干对紧紧搂在一起的情侣,或远或近,若隐若现地。不仔细看,倒像是一个又一个格外胖大的人。有几个走到操场门口,忽然从一个整体分裂为两个,像是做了分离手术的连体婴儿,吓人一跳。
  孙锐握住她的手,她也不出声,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圈。孙锐的手和她爸爸的手不大一样,手指粗短有力,她不喜欢这样的手指。不出意料地,孙锐走着走着停下来,把她抱在怀里。
  对那个拥抱的失望让李郁耿耿于怀了好多年。她憧憬了好久的怀抱,但一旦真的落在里面,却发现完全都不对。孙锐满口的甜蜜话儿,李郁几乎没心思去听,她满心思地沉浸在自己巨大的失望里。她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而事情是轰隆隆起步的列车,已经无法停止。
  到了接吻的程序,李郁更加失望。她受不了他的口水味儿,满世界都是一根味道不好的舌头。接吻完又不好意思马上擦嘴,一直忍耐到分手。
  李郁在洗手间一遍遍刷牙漱口,回到宿舍的时候,云娜正坐在上铺织着毛衣,她斜斜地看过来,轻描淡写地说:今天回来的晚。
  李郁没回答,唰地拉上围帘。
  那晚她没有宠幸她的镜子。
  及至第二日白天看到孙锐,李郁更加失望。以前孙锐都是夜晚出现,她其实没有仔细看过他的相貌。孙锐显然觉得昨晚的拥抱和亲吻就是恋爱的通行证,通行证拿到了,就赶紧来履行职责。所以,几乎是第一次,李郁在光天化日之下看到孙锐。而少女的恋爱是不需要看得清对方的毛孔和青春痘,鼻孔里蠢蠢欲动的鼻毛,以及不太洁白的牙齿的。更可怕的是两个人一起吃饭,孙锐竟然吧唧嘴。饭菜都是李郁最爱吃的,一份烧茄子,一份四喜丸子,一份软炸虾仁。而李郁食不下咽。她觉得吧唧嘴的声音越来越大,简直填满整个天地间,她为此羞辱的双颊滚烫,好不容易有勇气抬起头看看四周,身边人来人往,并没有人多看他们一眼。

  她现在总算弄清了自己的想法。不过是为了恋爱才谈一场恋爱。但是,天知道怎么选了这样一个对手?
  很多年后,李郁还常常会想起那一刻。污浊的午间食堂,春天里最热的一天,陡然上升的气温放大了每一个音响,每一种气味。从那一瞬间起,李郁觉得自己被魇住了。每一分钟她都想拔腿而去,但是,她就是动弹不得。

  噩梦中的噩梦。
  接下来,李郁和孙锐成了大家眼里的一对再平常不过的情侣。孙锐常常在宿舍楼下等着李郁,帮她打开水,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去图书馆自习。
  每天早晨李郁睁开眼睛,第一个冒出来的想法就是:分手。看到孙锐的一瞬间这种想法最为强烈,简直想扭头而去,事实上却是顺从地让孙锐搂住她的肩膀,或者拉住她的手。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
  很多年后,李郁想起这一段历史的时候还会不得其解,这么痛苦,为什么不,马上、光速分手?
  活了二十年,李郁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软弱。如果马上分手,那么长时间里由电影、围巾和月光构成的浪漫的想象,就将全部化为嘲笑。她怕重新回到孤独里面去,怕被嘲笑。

  李郁不能忍受自己被自己嘲笑。她勇敢地坚持了下来。但那条围巾到底没有织下去。在一个角落里放了很久,和孙锐分手后被她拆掉,毛线也随便送了人。从此她再也没有摸过毛线针。
  岂止是毛线针。几年后女生们流行十字绣,她连看都不愿意看。所有和针有关的活儿一律排斥,连缝颗扣子都要送给裁缝店。
  但不管怎么样,属于李郁的那个大二的春天,越来越浓深,夏天来了。孙锐对她身体的探索范围越来越大,李郁说不出是渴望还是厌恶,她觉得自己越来越陌生,身体朝着一个方向狂奔而去,灵魂却被夏天的烈日烤化了,消失不见。
  李郁的宿舍前面有一条长廊,夏天长廊被紫藤花挂满,男生们送女伴回来,往往会在这里再缱绻一番,所以人称情人廊。李郁很嫉妒长廊里面的人,看起来他们都很享受自己的恋爱。
  到底怎么才能享受恋爱?
  李郁觉得自己是被亮晶晶的灯泡吸引的飞蛾,玻璃罩里明亮的空间让人迷恋,但自己碰的粉身碎骨也走不进去。
  大概太年轻的缘故,痛苦归痛苦,她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唯一修炼的就是忍耐。
  当然,忍耐后面也许有隐秘的快乐,但李郁对此选择了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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