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宫闹鬼——揭秘明代宫廷秘史

作者: 皇帝不称朕

  第一章 诸王身世之谜
  一 “朕本淮西布衣”
  祝枝山是明代的大才子,好记奇闻异事,他编写的《前闻记》里记了这样一件事:国初时,太祖朱元璋在都城南京兴建历代帝王庙。庙成后,朱元璋亲自临祭,在每位帝王前行酒一爵。酒过一巡,却折回到汉高祖刘邦的神位前,笑着对他说:“刘君,今庙中诸君,当日得天下,无不有所凭籍。唯有我你二人,不阶尺土一民,手提三尺,致位天子,比他人尤难。来,你我多饮二杯!”
  朱皇帝对刘皇帝表达了格外的亲热。从此形成定例,南京历代帝王庙每年一次的大祀,什么三皇五帝、鸟生鱼汤,酒都只能吃一巡,唯独汉高祖稍能尽兴,可饮美酒三大觥。

  这个故事可信吗?不可信,纯属道途野老的附会编造。祝老先生的书里,多是这些东西,就像他多生的一根手指,怪异的很(祝氏因右手生有六指,故自号枝指生,又号枝山)。
  这个故事说老朱与老刘,惺惺惜惺惺,以“劝君更尽一杯酒”的生动形式,说明这样一个事实:朱元璋与刘邦都是以庶民的身份登上帝位。
  如此话柄,对明朝人来说,并不新鲜。如郎瑛《七修类稿》里有一段颂辞,道:“自古帝王之兴,皆位逼势敌,有以成其私志。汉祖虽微,亦为泗上亭长,岂特有如我太祖不阶尺土者耶?”
  在郎瑛口中,“我太祖”出身之卑微,竟是刘邦都不如的!似乎刘邦做过一任亭长,就有所凭借了,唯有太祖朱元璋,光棍一条,匹夫一介,才是真正的“不阶尺土者”。郎瑛本为夸耀之词,但话说过了头,变成“流氓无产阶级万岁”了。
  其实前代“不阶尺土”而成就大业的皇帝尽有,比如宋太祖赵匡胤,不是“一条碧海青龙棍打遍天下无敌手”,才挣下的家业?刘备虽叫刘皇叔,发达之前还不是街上编草鞋卖的小贩?明代人只顾抬爱刘邦,未免令其他好汉叫屈。
  当然,明代人给刘邦抬轿子,到底还是为了捧他们的太祖皇帝。因为前世帝王中,唯有刘邦的成功具有跨时代的重大意义。

  汉代以前,每一个国家,无论大小,都可以追溯到久远的谱系。夏代的情形,无文献可征,说不清楚。以殷商为例:商在开国之君汤以前,可考的世系就有十三代,一直可上推到帮助大禹治水的契。到汤灭夏时,国势强盛已久,不是突然才发起来的。周朝也一样,其始祖后稷以下,可考者有十余世,在武王克商前,有公亶父、公刘、太王、王季,都是名人,然后才是文王;到武王伐纣时,姬氏在位于关中地区的“周原”上已经营了数百年。秦朝从秦仲立国,中经文、穆、献、孝等公,稍稍蚕食六国,到秦始皇才成就帝业,也有600多年的历史。当代史学大师顾颉刚先生说,汉以前的朝代,都是从小国变成大国,从大国而为共主,这是普遍的规律,从未有平民做天子的。然而平民做天子的传说,在战国时却很流行,比如舜,最初只是一个鳏夫,后来登上帝位,他就是孟子所说的“匹夫而有天下者”。

  因为有这样一种思潮作背景,汉室之兴可谓顺天应命,与尧舜禹汤的兴起一样,成为可夸的盛事。连司马迁都忍不住连呼“大圣”,他说高祖刘邦“王迹之兴,起于闾巷”,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大圣人?——“岂非天哉,岂非天哉!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所以司马迁在《史记?高祖本纪》里直书:
  “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姓刘氏,字季。父曰太公,母曰刘媪。”
  本朝高祖皇帝的令尊和令堂是:刘老先生与刘老太太。太公是老年男子的尊称;媪指上了年纪的妇人,刘邦的妈妈称刘家老太太,连娘家姓氏都没留下。刘邦字季,季是老三,他有两个哥哥,叫伯与仲,就是老大与老二,差不多等于无名氏。朱家兄弟也是这样,挨着个儿叫重四、重五、重六。朱元璋原名朱重八,他在族兄弟行中排行老八。
  贫贱之家,固然如此。汉代的宗庙歌曲,如《郊祀》、《房中》等歌,宣扬汉德,夸辞甚多,但始终没提起高祖的先人。直到汉末,有人破天荒地喊出口号:“汉家,尧后,有传国之运。”刘氏才有了一位可夸耀的祖先:五帝之一的尧。刘家的世系也逐渐补齐了,到东汉班固作《汉书?高帝纪赞》时,高祖刘邦以上的历代世系,已考证出极为远长的源流。当然,这同补锅一样,补上去的,一定是从别处剪来的碎铁。

  朱元璋自述家世,原也本本分分,不请名人来造势。元至正二十三年(1363),他事业有成,想起追阐祖德,便写了一篇《朱氏世德碑》,其中道:
  “先考君娶陈氏,泗州人,长重四公生盱眙,次重六公、重七公皆生于五河。某其季也,先迁钟离,后戊辰所生。”
  碑文说的都是老实话,并不忌讳自己出身卑微,说明朱元璋尚存质朴,没有兴趣编造神话故事和不寻常的来历去唬人,这与他动辄说“朕本江淮布衣”、“朕本农夫”是一致的。

  朱元璋不是没动过追捧一位名人作祖先的念头,想来想去,姓朱的里面还是南宋大儒朱熹名气大,在初修《玉牒》(皇室的家谱)时,打算把朱夫子写进去。
  朱元璋早年最喜欢上朝了,每天搬把椅子,坐在外朝宏大的宫门之上,下面文武百官、生儒吏役、士民工商,满登登、乌压压站立好几千人,他对众发玉音,传圣旨,兴致一来,还要作长篇的即兴讲话。他很有兴趣找人谈话,规定任何人有事要说,都可以直接到御前面奏,卫士不许阻拦。如果看官诸公能穿越过去,亲在门下聆听,一定是极有趣的。若不信时,可把洪武年间修的《大诰》(诰,即告也)找来一读。老朱的讲话稿,都是打心窝子里掏出来的,句句好似肺腑之言,或怒人不争,或哀人不幸,喜笑怒骂,神思飞扬,绝不像当代领导的“重要讲话”,说它像放屁都委屈屁,至少屁还有提神之效,它们只令人昏昏。

  就这样,一个姓朱的徽州典史在上京觐见时,幸运地和皇上对话了。朱元璋问:“你姓什么?”“姓朱。”小吏诚惶诚恐答,不敢说“小姓朱”,如今的朱,是天下第一的国姓。
  “你是哪里人?”见是“家门儿”,朱元璋高兴地追问道。
  “小臣是徽州人。”小吏道。
  是时候显示博学了,朱元璋笑道:“徽州出人才,朱夫子就是你们徽州人。莫非你是朱子的后人?”小吏老实答道:“臣不是朱子的后人。”……下面还说了些什么,书里没有记载,我不好瞎编,就此打住。
  书里接下来只说“帝心顿悟”。小吏的一番话如何打动了皇帝?原来朱元璋联想到他想冒认朱熹为祖先的事,叹道:“彼一典史尚不祖朱子,而我国家又可祖乎?”区区一吏,都不胡乱冒认祖先,我堂堂享国之人,岂可乱认?从此把这个念头打消了。
  此事不知真假,但《朱氏世德碑》和后来的《皇陵碑》里,的确没有朱熹夫子的大名。
  元至正十七年(1357),朱元璋率部横越长江,占领元军据守的太平路(改为太平府),随即攻取句容,并于第二年攻克元朝江南重镇集庆路(改应天府,即南京)。这是朱元璋“龙飞”的关键时期,过去寄人篱下的他,自渡江后开始独立发展,不仅有了自己的部众,还在江东占据了一块稳固而富庶的根据地,不再是“流寇”了。
  发达了的朱元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宗族的支持。他记得父亲曾说,老朱家的本宗出自金陵属县句容,地名叫朱巷,而此地就在金陵城外不过40里,他立即命人去寻访。
  其实朱家的世次,顶多能上推到五世祖“仲八公”。仲八公生3男,老三“百六公”是朱元璋高祖。百六公生2男,老二“四九公”是曾祖。四九公生4男,长子“初一公”是祖父。初一公生2男,老二朱世珍就是朱元璋的“先考”了。
  朱元璋的伯父朱五一有4个儿子,叫重一、重二、重三、重五;朱父娶了泗州人陈氏,也生了4个儿子,依着从兄弟的行第,分别叫重四、重六、重七和重八。老幺重八就是朱元璋,他父亲在年近五旬时才生的他,是老年得子。
  诸公看呵,朱家祖先的名字,从仲八公一路下来,初一十五,像是过节。元代的小民百姓,就是这样取名的。唯有朱父,大名“世珍”,雅得有些怪异。其实这并非他的本名,他原来的名字毫不出奇,叫朱五四。朱元璋当大官后,觉得用重八这个牛倌的名字发号施令太显寒碜(他的对头张九四,改名叫张士诚了),就改名元璋,字国瑞。顺带手给他已经过世的父亲也改了名,他的哥哥重四、重六、重七也都有了新名,叫兴隆、兴盛和兴祖。

  据《世德碑》讲,朱家在元朝是淘金户。在元代严密的户籍制度下,百姓被强制编入各种户籍(如儒户、军户、乐户等等),一旦入籍,子孙不能改业,世世代代对官府承担义务,实际上就是官府的奴隶。而元代的定籍非常随意,好比朱家世居句容(今江苏句容),金不是当地的土产,教金户哪里去淘了金来贡献给政府?只有自己掏钱去买金充贡。长此以往,无以为继。朱家为重役所困,无计得脱,久之家计消乏,只有逃亡一条路。初一公就是这样逃到泗州盱眙县的。祖父死后,两个儿子不善经营,加之动乱频仍,家道益加衰落,一家人又迁到濠州钟离县(今安徽凤阳)的乡间居住。

  朱家迁离盱眙时,朱父才8岁,到朱元璋派人访亲时,已过去了七、八十年。亲戚还能找到吗?不要紧,俗话说“富在深山有远亲”,朱家世代务农,忽然间出了个大官儿,还是统领本乡本土的大帅,谁不愿来攀个亲?这一寻访不打紧,同族父老昆弟竟然来了40多人。
  朱元璋大喜,与他们“叙长幼之礼,行亲睦之道”,仿佛当年刘邦衣锦还乡,击筑而唱《大风歌》的情景再现。当年刘老三(刘季)被父老们簇拥着,人人嘴上涂了蜜,话儿可心暖人,把刘邦吹得晕晕乎乎,一曲才罢,就下令永远免除“龙兴之地”丰、沛二县的赋税。朱元璋当皇帝后,也下旨免除他最先占领的几块地盘的赋税,他坦承,这一手是学汉高祖的。
  朱元璋在元至正二十三年(1363)撰写《朱氏世德碑》,不是无缘无故的。这一年的三月,身为宋龙凤政权江南行中书省右丞相、吴国公的他,获得一项重要荣誉:他的考妣三代,即父母、祖父母和曾祖父母,都被追封为吴国公和吴国夫人。
  龙凤政权的皇帝叫韩林儿,他的父亲韩山童是白莲教徒,元末红巾军的领袖,他自称宋徽宗的子孙,所以建国后即以宋为国号。韩山童被元军捕杀,韩林儿在刘福通等人的扶持下建国登位,年号龙凤,先后定都于亳州和汴梁(今河南开封)。
  朱元璋其实与韩宋政权并无渊源,他本人也不是白莲教或“明教”徒,但他在江南占据一块地盘后,采取了韬光养晦的策略,接受了当时在中原淮上一带实力雄厚的龙凤政权的封号和名义上的领导。当时的文书,都是先书“皇帝(韩林儿)圣旨”,再书“吴王(朱元璋)令旨”,纪年也采用龙凤年号。元朝的至正二十三年,就是韩宋的龙凤九年。
  甘居人下的朱元璋哪里想得到会有做皇帝的一天?他的敌人多着呢!陈友谅(汉)、张士诚(吴)、明玉珍(夏),还有其他一些小诸侯,割据一方,实力都与他相若;北边正统的元朝,实力大为削弱,虚弱不堪,仍然还占领着中原及北方的广大地区。就是在他头上,还顶着一个姓韩的朝廷。这个朝廷一度非常强大,曾派兵三路北伐,一直打到上都(今内蒙古锡林郭勒盟境内)和辽东(今东北辽河以东),差一点把元帝的宝座给掀翻了,但它在北伐失败后迅速衰落。为了笼络在名义上依附于它的实力派,龙凤政权特赐给朱元璋三代恩典。朱元璋闻命,欣然接受,好像还有点大喜过望,亲自来到先人的坟茔前,焚黄告祭,把令人扬眉吐气的喜讯通知地下的枯骨。

  这个时候的朱元璋,还把别人赐的帽子当宝贝。后来做了皇帝,昔日的主子在官方口词里已为妖人、盗贼,朱元璋开始回避曾臣服于龙凤政权这段历史,三代追封吴国公的事更不必提起,《世德碑》也被毁弃,朱氏煌煌之德,成为了讳史。
  朱家儿郎做了皇帝,他的祖先也不可再为人臣了。朱元璋登基后,立即追尊其四世祖为帝:
  高祖为德祖玄皇帝
  曾祖为懿祖恒皇帝(以上二人葬于句容朱巷,墓已不可寻)
  祖父为熙祖裕皇帝(葬泗州)

  父为仁祖淳皇帝(葬凤阳)
  并为他们起建陵寝,这便是中都皇陵(在安徽凤阳)和泗州祖陵。
  从祖父辈开始,朱家就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在乱世中辗转求生。洪武元年(1368)正月乙亥日,迎来了朱氏家族史上最为红火旺盛的一天:老朱家最有出息的孩子重八公子在南京登基坐殿!同一日,一大批因流离贫病而亡的子孙们在阴间称了王(阳间皇帝的政令能否行于阎罗殿,我表示怀疑)。朱元璋将他已死的伯父、堂兄弟、亲兄弟及兄弟之子,一概追封为郡王(明代郡王两个字,如南昌王;亲王一个字,如燕王)。

  这些所谓的皇族,说白了就是朱家的男丁,除了大哥的儿子朱文正,都死在朱元璋起兵之前,没有看到老朱家富贵昌盛的那一天。朱文正也没有看到,他在朱元璋渡江之前就投奔了叔叔,热火朝天地帮叔叔干事业,结果朱家的豪宅看看将成,他本人却被狠心的叔叔处死了。这个后文再表。
  朱家男性成员封了王,女性该封公主。
  朱元璋有两个姐姐,大姐死得早,洪武三年追册为太原长公主(明代制度,皇帝之姑封大长公主,姐妹封长公主,女封公主),大姐夫王七一赠驸马都尉(简称驸马)。
  二姐朱佛女,比四弟年长13岁,在朱元璋到濠州(今安徽凤阳)参军的前一年去世。她与丈夫李贞育有一子,小名保儿。朱佛女死后,李贞带着孩子潦倒于乱兵之中,“濒死者数矣”。听说内弟领兵驻守滁阳(今安徽滁州),急忙带着儿子来投。朱元璋这时刚刚有了些势力,“思亲询旧,终日慷慨”,对手足之亲的到来异常之喜——“驸马引儿来我栖,外甥见舅如见娘”,这是朱元璋的原话。他把16岁的保儿收为养子,命随己姓朱,取名朱文忠(即李文忠,在明朝建国前后复姓)。

  朱元璋对二姐有着较深的感情。朱佛女出嫁后,对娘家人常有周济,朱元璋还记得:“昔居里橹保ǘ悖┰兄苄妗薄:槲湓辏1368)二月,朱佛女被追册为孝亲公主。“孝亲”二字,在朱元璋眼里,是二姐最好的品德。乱世里孝亲最难,虽然李家的日子过得也艰难,但李贞对媳妇贴补娘家的行为,还是表示了理解。对此朱元璋铭感在心,久而不忘。李贞死后被追封陇西王,朱元璋亲自为他撰写祭文,特地提到这段往事:“昔者朕居元时,生理艰辛,皇考妣(母陈氏)甚为忧戚。惟姊孝专心,尔能同之,故有资助,虽歉不荒。”

  朱佛女受封时还未下葬,朱元璋命将她葬入李氏先茔,所有祠堂碑亭之制,“悉视功臣之赠爵为王者”。洪武三年改册为陇西长公主。后因李文忠受封为曹国公,又改册为曹国长公主,李贞沾了儿子的光,也进封为曹国公。
  朱元璋除了朱文正一侄,李文忠一甥,还有两个侄女,即堂兄蒙城王与大哥南昌王之女。
  洪武元年,两位王女分别被册为庆阳公主与福成公主,夫为驸马都尉。按照明代定制,郡王之女只可称县主,其夫亦止为仪宾。朱元璋解释说,这是“草创之时,未暇考究”。洪武四年,礼部引唐、宋旧制,指出这一过失,说皇侄女不应封公主,宜改封郡主。朱元璋说:“我兄长死得早,只有这两个侄女,岂忍遽加降夺。”还是保留了她们公主的位号,但岁禄米只给500石,比正牌儿公主少了三分之二,驸马也只“食本官俸”。

  蒙城王之女庆阳公主,一直活得永乐初年,在靖难之役时还出来办了一回“外交”,可观下文。
  朱元璋称帝后,把自家近亲,不管活的死的(绝大多数是死的),逐一安顿妥当。然后写一篇《皇陵碑》,以为大礼已成,可以告慰先人了。他情绪很高,自家动手,“手录大概”,然后令儒臣润色。
  儒臣接过“大概”一看,傻眼了:里面尽是写皇上家如何流寓四方讨生活,朝夕彷徨,艰难谋生;他的兄长——这几位可都阴封为王了!——为了生存,不得不出赘于人家,但还是顶不住天灾加之、疾疫加之,父母兄弟相继而亡,死后连块葬地都没有,还要靠好心的善人施舍……活脱脱一副皇家惨运图!这虽然出自皇帝的亲述,臣下亦岂敢不用曲笔?结果把话说得曲里拐弯,不满于圣意了,朱元璋认为“皇陵碑记皆儒臣粉饰之文,不足以为后世子孙之戒,特述艰难以明昌运,世代见之。”于是御笔亲运,感今慨昔,真实摹下朱家的一把辛酸泪。

  这篇文字是供子孙忆苦思甜用的,写的极真极直,毫无掩饰。然而此等文字,子孙却羞于捧读,且自爆家丑,说什么“上世以来,服勤农业”,“因兵南北,生计忙忙”,很令大明的龙子龙孙、天潢贵胄们难以为情,就开始动手动脚,做起小动作来。
  永乐时重修《太祖实录》,在追述太祖皇帝发迹的旧事时,用了很大的篇幅来讲“圣瑞”,吹出一团“王气”,把一个肉体凡胎的朱重八包装成天降的圣人。
  但凡伟大的帝王,好像都不是被他亲生父亲射出的精华。在南京孝陵,立着一块巨大的,刻于永乐三年的《孝陵神功圣德碑》,在碑文里,明成祖朱棣以“孝子”的口吻,大讲朱家龙种的来历不凡:
  “初,皇祖妣淳皇后(即朱母陈氏)梦神馈药如丸,烨烨有光,吞之。既觉,异香袭体,遂娠皇考。及诞之夕,有光烛天。”

  这个故事在大才子解缙奉敕编纂的《天潢玉牒》里,愈加活灵活现。说一日朱母在麦场打麦,忽有一道士,修髯簪冠,红服象简,在场中闲坐,用简拨白丸一粒在手中。朱母好奇问:“此何物?”道人道:“大丹。你若要,与你一丸。”陈氏不意吞之,再看道士,已不知何往。随后,朱元璋就呱呱坠地了。只见他初诞之时,一道白气自东南贯室,异香经宿不散。
  在《太祖实录》里,这个故事的场景,由朱家麦场转移到朱家老母的梦境里。说朱母怀孕时,做了一个异梦,梦见一个黄冠道士自西北来到朱家老宅南侧的麦场,取出白药一丸,置于朱母掌中。此丸放光,渐渐变大,显得非常神奇。道士说:“此美物,可食。”朱母就将它吞了。醒来告诉朱父,口中还余有香气。第二天朱元璋就出生了,生时红光满室。
  听这些故事,好像圣人之母都喜欢乱吃东西,一吃就把肚子吃大了,一生就生下一位了不起的人物。这些故事显然不能作为青春期读本,教授给孩子,孩子们应奇怪:在外面胡乱吃不该吃的东西,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些故事我们今天当然是不信了,古人信不信?可能是半信不信。尤其是明代,盛产名妓,青楼文化发达,又出了西门庆、潘金莲等许多*夫**,对于男女及生育那些事,应该全无神秘感了。你要拿《太祖实录》里这段故事讲给西门大官人听,试猜他将如何喷笑?我想,写国史的,也不尽都是冬烘的酸腐秀才,他们一定要这么写,大概这类飘渺文字已成为一种特定的笔法,好比写伟大人物,必得要出现若干金丹、红光和喜鹊。但这样瞎编的坏处,却似剥夺了朱元璋亲爹的专有之权,倒好像龙种是什么妖道或野物乱施下的。

  不管你信不信,到了永乐时,朱家的来头也不小了,变成了名族之后。《太祖实录》细数朱氏的源泉,已上推到黄帝之孙,“五帝”之一的颛顼,道是周武王封颛顼之后于邾,春秋时改姓朱氏,世居沛国相县,其后一部分族人迁到句容,便是朱元璋所出的那一支。就这样,“不阶尺土一民”的刘邦和朱元璋,到底还是不争气,原来他们还是有“凭籍”的!
  朱元璋的家世,以他在世时说的最近情理,也最真实。他说过一句真心话:“吾昔微时,自谓终身田野一农民耳。”若不是那个混乱的时代,哪有这样一位崛起的英雄?然而后代越编越邪,离开了谱,调儿就乱了,再加上好多无聊文人帮忙来捧臭脚,胡涂乱抹,朱元璋被他们改得越来越不像个人了。
  不管怎样,当朱元璋在皇帝宝座上一屁股坐下时,定然喟叹良多,他的家族那么多人口,能有命看到他今日冠冕堂皇的,不过6人而已(姐夫李贞、大嫂王氏、二嫂唐氏、外甥李文忠,和两个侄女)。——瞧这人世,何等悲惨险恶!这应该对他的心态,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日期:2013-07-07 10:08:11
  二 未尝妄将一妇子
  明人梁亿《遵闻录》记了这么一件事:
  “太祖亲征婺州,时有民进一女子,年二十,善作诗。太祖曰:‘我取天下,岂以女色为心也。’命诛之。”
  这事大约是梁先生耳食来的,记得不清不楚,如曰太祖“命诛之”,诛者何人?照理说,应该杀掉那个没事进献美女的婺州民。我们掉掉书袋来看,历代进献美女的,都没安好心,而那受美女的,不是暴君就是昏君。女宠祸国,红颜祸水,王朝多被美女误,这是古人坚信不疑的史观。而这样的例子又不胜枚举、层出不穷,就说那越王勾践吧,他自己卧薪尝胆,却别有用心地给吴王夫差献上绝色美女西施,夫差一见大悦,从此吴国的朝政便颠鸾倒凤、淫乱荒怠了,最后由盛而遽衰,由衰而败亡,吴王终于以他的头颅献祭了勾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复仇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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