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的墓园——现实永远比恐怖故事更恐怖

作者: 李西闽

  风中的秘密
  1 
  父亲去世前那个晚上,我梦见了姐姐。姐姐走在山路上,背影飘忽不定,我在她后面追赶,却怎么也追不上她,她就像风一样。我朝她的背影呼喊:“姐姐,姐姐,你跟我回家,爸爸要死了——”她听不见我的声音,还是风一样往前走,山路崎岖,她如履平地。我希望姐姐能够回过头,那样就能够看见我,也许就会停下来,认真听我说话,然后跟我回家。姐姐没有回头,很快就不见了踪影。我凄凉地站在陌生的山野,欲哭无泪。我不知道梦中的姐姐去了何方,父亲去世,她竟然没有回家。

  早晨梦醒后,我听见了父亲的惨叫。我来到父亲卧房,瘦骨嶙峋的他躺在床上,蜡黄的脸上都是汗水,深陷的眼睛散发出最后的光亮。父亲朝我伸出颤抖的手,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喉结滑动了一下,手颓然落下。我很清楚,他想问我,姐姐怎么还没有回来。他和姐姐斗了一生的气,却希望离开人世时见到姐姐,我十分理解他。父亲此时是一条即将渴死的鱼,他大口地呼出了几口浑浊之气后,停止了呼吸。他终于像一块无用的破布,被尘世抛弃。

  死亡对父亲而言,是一种解脱。我真不忍心每天听到他因为疼痛发出的惨叫。可是,父亲带着遗憾离去,我内心也很纠结。他和姐姐的恩恩怨怨,我都知道,很多时候,我就像个局外人,冷漠地观望,我无法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我清晰地知道,父亲死了,我没有落泪,只是悲恸地长叹。我再次拿起手机,拨姐姐三年前留给我的手机号码。其实,在一年前,此号码就已经是空号,我一直没有删除,是希望某天能够拨通,听到姐姐的声音。我无望地关掉了手机,凑近父亲死灰的脸,哽咽地说:“爹,你安心去吧,你不用再担心姐姐了,她都不担心你,你担心她干什么呢?你好好上路吧,这个世界根本就不值得你留恋,希望你能够在天堂和妈妈相聚,过上好日子。”说完,我站直了身,开始办理父亲的丧事。屋外那棵乌桕树上,扑满了死鬼鸟,它们不停地哀叫,小镇上的人看到如此情景,就知道我父亲死了。

  那时我不清楚姐姐在何方。
  我也不清楚要是她知道父亲死了会不会回来奔丧。

  无论如何,她是父亲的女儿。我相信,她能够感觉到父亲亡故,不管她回不回来,不管她会不会感到悲伤。
  父亲入土为安后的那个黄昏,我在中学校门口碰到了上官明亮。上官明亮是条光棍,四十多岁了,也没有娶上老婆。他长得一表人才,找个女人应该没有问题,他不肯娶妻生子,也许是因为我姐姐。他和我姐姐有过一段轰动小镇的纠葛,也是因为那场纠葛,姐姐心中埋下了伤痛和仇恨,姐姐和父亲的恩怨,也受这场纠葛影响。我曾经想杀了他,现在看到他,也特别恶心。
  他站在我面前,比我高出一头。他用莫测的目光俯视我,说:“你姐没有回来?”
  我冷冷地说:“回不回来,关你什么事?”

  他浑身电击般颤抖了一下,然后镇定下来,说:“我晓得她没有回来。”说完,他转身而去。我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内心突然有些惆怅,我试图理解这个男人,尽管在漫长的岁月里,我多次诅咒他被雷劈,或者酒后暴死,也多次想亲手杀了他。
  日期:2013-10-23 13:20:00
  我是唐镇中学的体育老师,在人们眼中,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家伙。我的学生都喜欢我,就是枯燥的体育课,我也会用生动有趣的语言给他们讲解。有些学生会对我说:“李老师,你不去教语文,简直太可惜了。”我只是笑笑。我承认姐姐对我的影响很大,我也像她一样喜欢舞文弄墨,我经常会在网上写些东西,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有时因为上网太多,我老婆黄七月就会不停地数落我,我不怕老婆埋怨,却怕看到女儿惊恐的目光。女儿李雪花才5岁,每次我和老婆吵架,她就会躲在一边,惊恐地看着我。我会突然心痛,停止争吵,过去抱起她,安慰她幼小的容易受伤的心灵。

  黄七月也是老师,她在唐镇中心小学教数学。
  她是个脚踏实地的女人,对我姐姐有很大的看法,在她眼里,姐姐是个不切实际的人,是个幻影,是一阵风。黄七月多次预言,姐姐没有未来,什么也没有,到头来就是一场空。我说,谁到头来不是一场空,谁又能不死?黄七月蔑视地说我胡搅蛮缠,姐姐在我面前是坏榜样,黄七月不希望我也成为女儿的坏榜样。我的确没有她理性,理性的她经常会让我无所适从,甚至陷入现实冰冷的深渊。

  我在为姐姐辩护时,心里其实也没底,我无法判断姐姐的正确与错误。我是个矛盾之人,姐姐对我影响深刻,我又怕成为她那样的人,我幻想能够像她那样自由地漂泊,又能享受安逸的家庭生活。我爱我姐姐,我又恨她。我爱她,是因为她也爱我,我恨她,是因为她对父亲的残忍,很多事情,我都原谅了父亲,她却还耿耿于怀。
  父亲过世两年后的那个春天,雨水丰沛,湿漉漉的唐镇充满了霉烂的气味。我不喜欢雨季,我感觉每一寸皮肤都在发霉,浑身瘙痒。那天上午,天上飘着细雨,我的右眼皮不停地跳,像是不祥的预兆。我在不安的情绪中,接到了陌生的电话,电话中,一个嗓音沙哑的女人告诉我,姐姐死了。我呆呆地站在雨中,锋利的长矛刺中了心脏,我无法呼吸。过了许久,我的泪水才奔涌而出。
  我姐姐死了。
  我姐姐死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死,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死在那遥远偏僻的西部山地。这些年来,姐姐偶尔会突然打个电话给我,她知道我的手机,而她的手机号码总变,永远不会告诉我她的行踪和一切关于她的事情。为了让她能够找到我,我一直没有变换手机号码。每次她打电话给我,都不会有太多的话,她在另一边静静地听我说话,我还没有说完,她就会突然挂断电话,我打过去,她也不会接了。她只是想听到我的声音,证实我还好就行了,她心里记挂我。父亲过世后,她来过一次电话,我告诉她父亲的死讯时,我不清楚她的表情,电话那头的沉默让我恐惧。我一直都在等她的电话,只要她能够来电话,哪怕不说一句话,我也知道她还活着,我心里也同样牵挂着她。我没有想到,等来的是陌生人的电话,而且是关于她的死讯。我说不出内心的悲恸,觉得无力,我抓不住姐姐,就像抓不住那一缕风。

  ……
  我决定去寻找姐姐的死因,去把她的骨灰带回来安葬。我不能告诉黄七月,如果告诉了她,她一定不会让我去西部山地。我请好假后,准备偷偷离开。那是个微雨的早晨,空气中还散发着霉烂的气味,我没有胃口吃早饭,我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着黄七月母女吃饭。黄七月边喝粥边用异样的目光瞟我。她说:“你怎么不吃?”我笑了笑说:“不饿,不饿。”她说:“你笑得好假。”我是笑得好假,本来我应该哭的,我姐姐死了,我怎么能笑得真实呢?黄七月说:“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你吃也好,不吃也好,我也没有力气管你了。”我无语。黄七月和女儿吃完早饭,就离开了家,她送女儿去幼儿园,然后再去学校。黄七月和女儿走出家门后,就一直没有回头。我心里特别伤感,有种生离死别的味道。

  我很快地收拾好行李,提着行李箱,匆匆地离开了家。
  快到汽车站时,我又碰见了上官明亮。
  上官明亮挡住了我的去路,鬣狗般闻了闻我身上的气息,说:“李瑞,你是去找你 姐姐?”
  见到他,想到死去的姐姐,我愤怒地说:“你给我滚开!”
  他没有滚开,还是站在我面前,敏感地说:“是不是她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说:“滚!”
  他终于闪到一旁,让我经过。
  走出一段路,我回头望了望,他还站在那里注视着我。我突然想,他是否还恋着我 姐姐,他至今没有婚娶,是不是因为我姐姐?我突然朝他吼道:“我姐姐死了,你满意了吧,王八蛋!”
  他的身体摇摇欲坠。
  过了会儿,上官明亮狂笑道:“她怎么会死,哈哈哈哈,她怎么会死!”
  是的,姐姐怎么会死?

  日期:2013-10-24 10:00:00
  我从来没有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从唐镇坐汽车到县城,又从县城坐火车到江西南昌,再从南昌坐火车到昆明,接着从昆明坐长途汽车到香格里拉,一路上走了好几天。疲惫不堪的我被扔在迪庆汽车站。此时已是黄昏,阳光还是那么强烈,天是那么蓝,蓝得让我昏眩。在这陌生之地,我内心忐忑不安,有种无依无靠之感。姐姐当初来到此地时,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我不得而知。
  我打开了手机。
  一路上,我的手机都处于关机状态。我不敢开机,如果开着手机,黄七月会把它打爆,她是个不依不饶的女人。打开手机后,手机屏幕上出现了许多短信,都是黄七月发过来的。她用手机短信,反反复复地问我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告诉她就出走,是不是和哪个女人私奔了,开机后赶紧给她回电话,她很担心又十分愤怒,还有怒骂和哀求……我没有心情应付她发来的手机短信,我想回去后再和她解释,尽管这样对她极为残忍,也是莫大的伤害。

  我给胡丽打电话,告诉她我已经到了。胡丽就是告诉我姐姐死讯的人,她没有想到我会来,而且那么快就赶过来了。接到我电话时,她愣了一会儿,然后才说:“你等我,我马上过去接你。”

  我站在汽车站外面,点燃了一根烟,吸着烟等待胡丽。
  我心里突然有了种想法,姐姐会出现在我面前,她微笑地端详着我,说:“阿瑞,姐想死你了。”我会吃惊地说:“你没死?”她还是微笑地说:“姐命硬,怎么可能死呢,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完呢,怎么能死?”我说:“你怎么能够骗我,你知道我有多么悲伤吗?”姐姐笑出了声:“我要不骗你说自己死了,你会到这个地方来看我吗?”我悲喜交集,流下了泪水。姐姐像童年时那样,擦去我的泪水,抱着我说:“不哭,不哭,阿瑞乖,姐姐给你糖吃。”

  就在我想入非非之际,一个又瘦又矮满脸黝黑的女子出现在汽车站门口,尖声喊叫:“谁是李瑞,谁是李瑞?”
  人们都用古怪的目光看着她。

  我扔掉手中的烟头,小学生般举起手,大声说:“我是李瑞。”
  她走到我面前,目光严峻地审视着我,说:“你就是李瑞?”
  我点了点头。
  她说:“你和你姐姐一点都不像,她那么漂亮,你却这么丑。”

  我没有理会她略带嘲讽的话语,说:“我姐姐怎么没来?”
  她吃惊地说:“我不是告诉你,你姐姐已经——”
  我凄凉地说:“她真的死了?”
  她眼中闪动着泪光,轻声说:“她真的走了。走吧,跟我去我的酒吧,我会把知道的一切告诉你。”
  日期:2013-10-24 10:02:00
  胡丽把我带到古城的一条幽静小街。小街两旁都是客栈和酒吧,大都关闭门扉,也看不到什么人。我想,如此幽静的小街上,这么多客栈和酒吧,他们会有生意吗?胡丽看穿了我的心思,她说:“现在是淡季,5月以后,客人就多了,到时,这里就会热闹非凡。”我不清楚旅游旺季时这里会有怎么样的热闹,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来这里,就像我不知道姐姐为什么会来这里一样。

  胡丽的酒吧叫“狼毒花酒吧”。酒吧木门边斑驳的泥墙上挂着一块木牌,木牌上画着一朵红色的狼毒花,狼毒花的上方,歪歪扭扭地写着酒吧的名称,我猜想,木牌上的狼毒花和字都出自胡丽手笔。我没有问她,她笑了笑说:“那狼毒花是你姐姐画的,字是我写的。”我突然有种想法,胡丽是狼毒花,姐姐也是朵狼毒花,她和胡丽之所以成为好朋友,因为她们臭味相投。
  这是古旧的民房,进门后,有个院子,院子里杂乱地放着花盆和空酒瓶子等杂物,花盆上的花草都枯萎了,它们经过寒冷以及霜雪,不知会不会在春风中醒来,长出稚嫩的绿苗,然后开出美丽的花朵。民房是两层楼的房子,下面一层有个厨房和一间房间,中间是个一百多平米的厅,厅里有个吧台,放着几张长条的原木桌子,桌面黑乎乎的,泛着油光。墙上错乱地贴满了照片和游客的留言条。可以想象,这里热闹时候的样子。胡丽告诉我,楼上有几间客房,到时都会爆满。

  胡丽把我领到楼下的那个房间,对我说:“你就住这儿吧。”
  房间里有股浓郁的骚臭味,这难道就是狐狸的味道?
  尽管我难以忍受房间里的怪味,还是入乡随俗,在这里安置下来。胡丽让我休息一会儿,她去给我准备晚饭。胡丽把我关在房间里,自己出去忙碌了。其实我不饿,我只想早些知道姐姐是怎么死的,她的遗体又在何处?狭小的房间里放着两张床,还有张小书桌,书桌上凌乱不堪,有香烟、烟灰缸、火机、小香炉、藏香、饼干盒等等。我的目光被一个小镜框吸引,镜框里镶着一张照片,这是姐姐和胡丽的合影,背景是苍茫的雪山。照片中的姐姐和胡丽都笑得灿烂,近乎狂野,姐姐比我最后一次见她面时黑了许多。我拿起镜框,抚摸照片中姐姐的脸,悲恸再次袭击了我的心脏,泪水禁不住滚落。最后一次见到姐姐,是在我和黄七月结婚后的第二天。那天晌午,我突然接到了姐姐的电话,她说她在河边的小树林里等我,而且叮嘱我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借故离开了家,直奔河边的小树林。高挑清瘦的姐姐站在一棵乌桕树下,风把她的头发吹乱。我出现在她面前时,她颤抖地喊了声:“阿瑞——”我惊喜地喊了声:“姐——”姐姐眼中有泪,但没流下来。她拉着我的手,说:“阿瑞,你结婚了,是个真正的男人了,以后就要承担起责任了,我也放心了。”她的手冰凉,我不清楚她离开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什么让她的手如此冰凉,让她的眼如此忧伤。我说:“姐,跟我回家吧,爸的内心早就和你和解了,他一直想念着你,担心你,每次你打电话给我,我都会告诉他,他说他想听听你的声音,可是——”姐姐给了我一个信封,我知道信封里装的是钱。她说:“阿瑞,这是姐姐的一点心意,你收着,不要嫌少,好好生活,好好照顾爸爸和你妻子。”说完,她转身走了。我拦不住她,她就是风,自由的风。

  ……
  我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胡丽在房间门口喊我:“李瑞,出来吃饭。”
  我说:“我不饿,不想吃。”
  胡丽说:“我理解你的心情,饭总归要吃的,快出来随便吃点吧。”
  我走出了房间。
  一张长条桌上摆上几副碗筷,桌上有四大盘菜,分别是醋溜土豆丝、回锅肉、手抓羊肉、大盘鸡。看来还有人要和我们一起吃饭。果然,我入座后,门外进来两个男人,一个光头,抱着吉他,一个刀条脸,手里提着一瓶白酒。胡丽把我介绍给他们,他们听说我是李婉榕的弟弟,脸色有些变化,显得沉重。光头叫王杰,是个流浪歌手;刀条脸叫张冲,是一家客栈的老板,他刚刚从内地回来。

  他们在喝酒。
  我没喝,一来,我不会喝酒,二来,我也没有心情喝酒。他们也没有逼我,推让几句就放过了我。除了手抓羊肉,其他菜都是辣的,我吃不了辣,吃了块羊肉就吃不下了,默默地坐在那里看他们喝酒。他们的话也很少,不停地喝酒。喝到最后,张冲醉了,他哭了,嚎叫道:“要是婉榕在多好,要是婉榕在多好——”胡丽抹了抹眼泪,说:“她在,一直都在。”看得出来,他们对姐姐有感情,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心就像一坨冰,浑身发冷。

  王杰没有说什么,长叹一声后,就开始弹唱:
  风起了雨下了

  荞叶落了
  树叶黄了
  春去秋来
  心绪起伏

  时光流转
  岁月沧桑
  不要怕不要怕
  无论严寒或酷暑
  不要怕不要怕

  无论伤痛或苦难
  不要怕不要怕
  ……
  张冲和胡丽也跟王杰一起唱。
  唱完这首名为《不要怕》的歌,王杰干了一杯酒,对我说:“这是你姐姐最喜欢的一首歌,她也会唱,她经常和我们一起唱。”
  我相信姐姐刚才也在和他们一起唱,真的相信。
  这个晚上,酒吧没有别的客人。提起姐姐,他们都和我一样悲伤。在香格里拉古城,他们四个人是最好的朋友,是死党。夜深了,我和胡丽把王杰和张冲送出了酒吧,在酒吧门口,王杰扶着烂醉如泥的张冲,说:“你们回吧,对了,李瑞,在这里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告诉我们,我们会帮你的。”我说:“谢谢。”
  他们走后,我看到不远处的路灯下站着一个人。
  那是个男人,我可以感觉到他在朝我们张望。因为路灯昏黄,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知道他个头很高。我不清楚他是谁,但是,我心里明白他的敌意,或者某种不良的情绪。胡丽拉了拉我的衣袖,说:“进屋吧,外面冷。”我说:“那人是谁?”胡丽说:“别管他!”我心想,胡丽一定知道他是谁,而且胡丽对他有气。我们进了屋,胡丽用力地关上了门。
  门外有风刮过,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我想那个站在路灯下的男人会在这个夜里干什么,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隐隐约约感觉到有某种危险在临近。
  日期:2013-10-28 10:10:00
  5.

  现在这个时候,白天天气还可以,晚上还很冷,其实太阳落山后,气温就降下来了。胡丽在我住的房间里生了炉子,炉子的炭火很旺,房间里十分温暖。我没有想到胡丽会和我同居一室。她给我铺好床,说:“睡吧,我累了,有什么事情叫我就行了。”她当着我的面,脱掉外衣,钻进了被窝。我从来没有和陌生女人同居一室过,既紧张又害臊。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胡丽看了看我,说:“你怎么不睡?”

  我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好。
  胡丽明白了什么,笑了笑,说:“傻瓜,睡吧,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本来想安排你到楼上的客房住的,可是客房没有炉子,怕你晚上会被冻坏,就安排你和我一起住,别多心了,我都信任你,你还怕什么,就是发生什么事情,吃亏的也是我呀。睡吧,你姐姐以前也是和我住一个屋的,就睡你那张床。况且,来这里的驴友男女混住是很正常的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情,能够走到一起的,都是有缘分。”

  听了她的话,我上了床,躺进了被窝。
  胡丽拉灭了灯。
  因为有炉火,屋里还有些光亮,不是那么黑。我睁大眼睛,看着黑乎乎的天花板,我想着姐姐。就是现在,我还不相信姐姐真的死了,我还认为她在和我开一个巨大的玩笑,也许明天早上醒来,我就可以看到姐姐的笑脸,听到她温存的话语。不一会儿,胡丽就打起了呼噜,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女人打呼噜。这个打呼噜的女人是个有故事的女人,和我姐姐一样,只不过,我不了解她们的故事。

  胡丽说好要告诉我关于姐姐的事情,她却睡了。
  我想喊醒她,问她一些问题,可我没有这样做。
  我辗转反侧,难于入眠。不知过了多久,世界沉寂下来,我听不到胡丽的呼噜声了,也听不到屋外呼啸的风声了,炉火的光亮也消失了。黑暗中,我仿佛听到姐姐微弱的喊声:“阿瑞救我,我好冷,好冷——”
  我竖起耳朵,寻找声音的方向。
  声音好像是在门外。我不顾一切地冲出了门,厅里黑漆漆的,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喊道:“姐姐,姐姐,你在哪里——”

  “阿瑞,救我,我好冷——”
  声音从酒吧外面的街上传来。我又不顾一切地跑出了酒吧。街上空空荡荡,静悄悄的,什么人都没有,只有昏黄的路灯,散发出诡秘的光芒。我喊道:“姐姐,姐姐,你在哪里?我要带你回家——”
  “阿瑞,救我,我好冷,好冷——”
  声音在不远处,我朝着声音的方向奔跑。我要找到姐姐,带她回家……声音一直在飘动,我一直追着姐姐的声音。我被那虚幻而微弱的声音引导,来到了苍凉的山野。我看到了白光,黑暗中的白光异常耀眼。姐姐的声音就从白光中传来:“阿瑞,救我,我好冷,好冷——”白光是从一个巨大的深坑里散发出来的。那深坑是个冰窟,有几十丈深,我看到了姐姐。她躺在冰窟中,似乎快被冻僵了,她伸出无力的手,朝我微弱地说:“阿瑞,快救我,我好冷,好冷——”

  我心如刀绞,颤声说:“姐姐,我一定救你,一定带你回家!”
  我得想办法下去,把姐姐救上来。我要找一根长长的绳子,固定在上面,然后放下去,我可以顺着绳子爬下去,把姐姐救上来。我转身正要回狼毒花酒吧找绳子,还想着找胡丽他们来帮忙,却发现一个高大的男子站在我面前。我来不及问他是谁,他就伸出双手,把我推下了深坑。我的身体在下坠,不停地下坠,我绝望地喊叫,可是,无论我怎么喊叫都无济于事,我一直在坠落,仿佛坠入了一个无底洞。白光消失了,我陷入万劫不复的黑暗之中,不停地坠落。

  ……
  胡丽把我从噩梦中唤醒。
  她穿着红色的秋衣秋裤,用毛巾擦着我的满头大汗。我睁开眼,看到她干瘦黝黑的脸,她的眼中噙着泪水。胡丽温存地说:“弟弟,你做噩梦了。”她叫我弟弟,是的,她像姐姐一样叫我弟弟,她也是我姐姐。我眼泪流下来,唤了声:“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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