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

作者: 潮吧

  我从小生活在农村,是在那儿长大的。记事的时候我妈就去世了,所以我记不太清楚她的模样,想象当中她好象戴一副很厚实的眼镜,很有文化的样子。我记得那时候我爹很英俊,是村里唯一的一个公办教师,他跟我妈都是从城里下放到农村来的。我妈去世的时候,我爹大概有三十多岁的样子,邻居们说,看看杨老师吧,孩子他娘一走,他老了许多呢。那时候我倒没觉得怎样,就是心里有点空荡荡的,感觉失落得很,像断了线的风筝那样乱忽悠,总是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孤独的孩子——这样的感觉让我很沮丧,有时候会半夜哭着找我妈。我爹常常搂着我一岁大的弟弟呵斥我,哭啥哭?人家你弟弟都不哭呢……说着说着自己就流下了眼泪。我爹拉得一手好二胡,我经常在半夜听见他用一种很压抑的声音在拉二胡,像野猫叫。
  杨远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几乎是闭上的,我怀疑他是不是在自言自语。
  我小时候很听话,六七岁就可以帮我爹照看弟弟,甚至还会喂家里养的一群鸡。有一年冬天的一个夜晚,村里的几个叔叔把我爹抬回家来。我爹的眼睛上缠着很厚的绷带,躺在床上直哆嗦,他的手把炕沿上的杠子都抠下来了,指甲翘得老高,露出了白花花的骨头。我很害怕,抱着弟弟躲在炕旮旯里不敢看他……是啊,我害怕,我是第一次看见我爹的脸扭成那样。
  后来我才知道,我爹的一只眼睛瞎了,好象是被人用石灰给揉的。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是谁干的,因为什么才这样对待他的,这也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耻辱……我没有打听,因为我爹不让我打听,他说:你要是还孝顺你爹,你就永远别去问这件事情。那时候我小,真的没打听。后来长大了,我还是知道了一点儿内幕,我很茫然,不知道应该去找谁复仇。
  那一夜,我爹把我和弟弟拥在怀里,颤抖了好长时间,我觉得他要把我俩勒进他的肉里去了。
  夜深了,我爹就让我抱着弟弟去了另一间屋子,他自己坐在炕上唱戏,是很悲的那种。
  我记得,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像是要从天上掉下来一般;那晚也很冷,冻得我和弟弟瑟瑟发抖。
  我弟弟感冒了,发烧得厉害,我爹起初没在意……是啊,他怎么会在意呢?他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炕上,除了偶尔冒出一两句悲伤的戏词,一声不吭,让我怀疑他是不是死了?于是,我经常偷偷过去探他的鼻息,我害怕他死了,万一他再死了,我和我弟弟就没有一个亲人了——在这个村子里,我们是唯一的外来户。当我知道他不会就这么轻易的死掉以后,就开始关心起我弟弟来,我没命地给他灌凉水,我听说过,发烧以后应该使劲喝水……再后来我弟弟就傻了,也就是现在说的弱智了。
  杨远说到这里,突然停下了,凶巴巴地横了我一眼:“小子,你伸什么舌头?”
  我哪里伸舌头了?这么凄惨的故事我伸那玩意儿干什么?
  我连忙坐正了,冲他点点头:“远哥,别打岔,我在听呢。”
  杨远轻轻叹了一口气:“唉,我知道你不愿意听我说这些没意思的,可你好歹坚持一会儿嘛。”
  “哥哥,你可冤枉死我了,不愿意听我是孙子。”我连忙辩解。
  我知道我接受的任务是什么,不就是十天半月的工夫吗?很快你就上你的路了,爱说什么你说就是了。其实,我真正关心的是他在监狱里的那段经历……得,先让耳朵受会儿累吧。我挪过去,给他揉着肩膀,鼓励他:“远哥,请继续。”
  “算我倒霉,又一个干抽烟不想听说话的主儿,”见我耳朵上还夹着他的烟,他伸手给我弹了出去,“不好好听就别想抽我的烟。小子,你说吧,想听什么?是不是想直接听蹲监狱的那一段?那我就打发你个满意……把烟给哥哥点上。”
  点上烟,杨远的眼圈恢复了正常,把脑袋靠到乌黑的墙面上,目光开始迷离起来。
  我连忙坐在了他的对面,这个姿势让他看上去一定很满意——好忠实的听众!
  你知道83年的严打吧?我就是在那一年踏上劳改之路的。杨远叹了一口气,用一种低沉的声音开始了他的回忆。因为我家的户口是非农业人口,当我十六岁够了上班的年龄,就在市第三机械厂就业了,那是 1982年的冬天。尽管我的户口是城里的,可那时候我很自卑,因为我是在乡下长大的,总觉得自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乡下人。所以我办任何事情总是小心翼翼,生怕被别人耻笑。尽管这样,我还是经常被人大声呵斥,甚至有人曾经当面喊我“老巴子”,声音高得吓死驴。那时候,我们家已经搬到了城市外围的一个街道。我爹在一所学校里当教师,我弟弟傻得不成样子,整天流着口水蹲在门口晒太阳。我很心疼他,下了班就把他抱进屋里,给他讲一些开心的故事听。我总是觉得,我弟弟的傻是由于我的疏忽大意造成的。
  我有一个要好的同事叫李俊海,跟我的情况差不多,也是农村来的,是个一根筋脾气。
  有一次他被人欺负了,气哼哼地对我说:“杨远,咱不能这样,咱得联合起来跟他们干。”
  其实我早就有这个想法,我很清楚的知道,依我当时的处境,想要真正被人瞧得起,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狠起来,让他们都怕我。可是究竟让他们怕了以后再干什么,心里也没谱。那时候我的头脑简单得很,只想做个受人尊敬的人。我爹老实了半辈子,活得挺窝囊,我可不想跟他一样,我要挺起腰板来,我要做一个真正的男人。在这之前,我的心里就有个一个模糊的念头:先想办法接近厂里的几个霸王,让他们赏识我,然后再打一次漂亮的架,再然后……我没怎么多想。
  于是,我就先探李俊海的口话,我说:“你想怎么跟他们干?”
  李俊海木呆呆地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不愿意受人欺负。”
  小时候我的身体很弱,因为这个缘故,我爹就请人教我练过几年武术,后来我还拿过全市的刀术冠军呢。
  我家搬到城里以后,我还跟大伯家的两个哥哥一起练过一阵拳击,所以,打架我不在乎。
  听他这么说,当时我笑了笑:“俊海,跟着我干吧,咱哥儿俩会站起来的。”
  厂里的一位混江湖的大哥叫牛玉文,有一阵子跟家里闹别扭,就住在厂里的单身宿舍。当时我计上心来,跟李俊海一商量,也跟厂里打了报告要单身宿舍,理由是离家远,上下班不方便。没几天,厂里就给我俩安排了,恰好就在牛玉文的房间隔壁。刚开始的时候,牛玉文根本瞧不起我俩,有时候我去他们房间接近他,还经常挨他的呵斥,但我忍住了,我知道我的目的是什么。时间长了,牛玉文就不怎么讨厌我了,还经常拉我跟他喝个酒什么的。慢慢的,有些不重视我的人也开始对我好点儿了,不再那么颐指气使的了,我清楚这是因为什么,对待牛玉文更加殷勤起来……现在想想,我都冒汗,唉。
  有一次,厂里另外一位大哥喝醉了酒来宿舍玩儿,刚好我跟牛玉文在宿舍里喝酒。那位大哥把我扒拉到一边,指着牛玉文的鼻子说,你他妈的算老几?只要我在这个厂里就没有你蹦达的份儿。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不等牛玉文说话,上去就照脑袋抡了他一酒瓶子!这家伙一下子楞住了,没想到我敢打他,冲过来就把我按在了床上。我也没叨叨,从裤兜里掏出三棱刮刀就给他捅肚子里去了。牛玉文也傻了,把眼睛瞪得像灯泡。其实我知道,我来这么一下子并不是因为我魄力好,我是想让他们都看看,真正有前途混社会的是我,是我杨远!那位大哥捂着肚子就奔了医院,“你等着”这三个字被他嚷得像唱戏。
  后来,我去医院看他,他哭了。他说,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对待我,行了,这事儿就这样了,以后咱们就是好兄弟。当时我还纳闷,他不报复我了?现在我分析出来了,他不是不想报复我,他掂量过了,他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因为我的后面有牛玉文他们这批老家伙,我的前面是“辉煌”的黑道前程——我的身上带着一股让他不寒而栗的煞气。
  转过一年来,我十七岁了。我的身体更加强壮起来,我的性格也发生了很大变化,我变得很油滑也很倔强。
  因为我瘦,又因为我打起架来很好看,像飞着的蝴蝶,所以我就有了现在这个外号——蝴蝶。
  我专门请了一个开诊所的老头给我文了身,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个蝴蝶,好看吧?
  我的身边围绕着一群来自厂里和社会上的各色混混。我们像涨潮的海水,横冲直撞,街道上,饭店、工厂、商店、游乐场里,到处都有我们的影子,甚至公交车见了我们也不敢问买没买票,总之,那时候我觉得我是这一片儿最厉害的人了。
  这时候,牛玉文也在我的身边小心翼翼起来。李俊海成了我们这个帮派的二号人物,打打杀杀的活儿全由他来组织,我一般很少出面。当然,出来混总是有这样和那样的麻烦,我进出拘留所好几次了,最多的一次行政拘留15天。那时候我根本不拿这个当回事儿,出来以后还沾沾自喜——做大哥的都应该进去锻炼锻炼。我爹不太知道我在外面的所作所为,他整天忙于工作,也无暇管我。我也不大回家,可我总是放心不下我弟弟,隔三岔五地带他出去玩儿上一阵。跟着我玩的兄弟都知道我有个弟弟叫“傻二”,他们有时候也带我弟弟出去玩儿,伺候得比对待我还要周到,甚至当着我的面都不敢提一个傻字。
  八月,南市一个叫小广的痞子放出话来说,蝴蝶想“作死”了,我要干挺了他。
  我听了很生气,就带人去了他家,砍了他几刀,他的家也被我砸了。
  后来,社会上的几位大哥给调停了一下,当时我对小广说了声“对不起”,小广说后会有期。
  八月九号,严打开始了,我们这批人进去了不少。
  其实,在这之前我就知道不好。那一阵,街上天天有警车呼啸而过,像一发发炮弹。我们这帮人也互相传言,说是公安火人了,要整治地痞流氓了。当时我还不以为然,我以为像我这样的人不会出事,因为我没“作”什么大事儿,甚至还认为自己做的事情很光荣,是条了不起的好汉。直到亲眼看见警察来我们厂里抓走了不少平常很不起眼的“小哥”们,我才觉察到,我离这一步也不远了。那阵子街道上警笛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像夏天水塘里的蛤蟆叫,一刻也不停息,叫得我坐立不安。
  我整天跟牛玉文和李俊海他们呆在宿舍里“上神”,有时候半天也说不上一句话。
  九月,李俊海被厂保卫科叫走了,他再也没能回来,听说警察在保卫科“卧”着等他呢,因为他犯了抢劫罪。
  这一次,我是真的感觉到了害怕,我总觉得我很快也会被警察带走的。
  有一天,牛玉文对我说:“看样子你没事儿了,你不像李俊海,还玩那么‘烈’的,除了小广的事儿,你没别的。”
  我不放心,我说:“小广那天说后会有期,他不会去告我吧?”
  牛玉文跟我分析了好一阵,最后说:“要告他早告了,根据他的脾气,我推断他是想再跟你再玩一把野的。”
  玩野的谁怕谁?这时候我反倒静下心来,安心上我的班,老实得像一只病猫。
  谁知道,十月份我也被警察抓了——小广终于还是告了我。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正跟牛玉文在楼下踢球,警车就来了,直接开到了操场。
  我知道他们是来找谁的,我没跑,就这么心情坦然地跟他们上了车。
  被人揪着头发下车的时候,天突然有点儿阴,弄得我心情非常不爽。
  我的腰带和鞋带都被抽走了,以至于我走起路来很狼狈,像个小儿麻痹。
  我的头发一直被揪着,头皮有一种麻木的感觉,让我怀疑头皮底下是否塞了一层木屑。
  尽管我的形象很委琐,但我的心情很平静,甚至还有一点塌实的感觉——终于不用再提心吊胆的了。提着裤子往楼道里走的时候,我没感觉有什么不自在,直到站在预审科的门口,我才开始紧张起来——以前我可不是在这儿接受审讯的。隐约地我觉得,这一次我将受到很严厉的惩罚。刚站下,屁股上就挨了一脚,押我来的那个胖警察在我身后大喝一声:“进去!”
  屋里已经坐了一个黑瘦的警察,他在眯着眼睛看我。这间屋子跟普通的办公室没什么两样,也是窗明几净,烟雾缭绕,唯一不同的是,墙角立着一把乌黑的铁椅子,很森人。我知道,那把椅子暂时属于我的了,我没怎么多想就坐了过去。
  “很顺利嘛,”瘦警察冲押我来的警察点点头,“他没怎么反动?”
  “呵呵,没想到,这小子很听话。”胖警察带上门,把帽子丢到桌子上,问我,“脾气呢?”
  我没有说话,我能有什么脾气?你们连偷鸡摸狗的都抓进来了,何况我?
  瘦警察清了清嗓子,示意胖警察坐下,打开一本讯问笔录,对我说:“坐好,现在开始审问你。”
  “你叫杨远?”
  “是,我叫杨远。”
  “知道为什么找你?”
  “知道,我持刀行凶。”
  “那好,说吧,你是怎么持刀行凶的?”
  这事儿很简单,我从头到尾叙说了一遍。我说得很平静,像是在厂里给同事们讲一个没有什么吸引力的故事。两个警察听得也很无聊,不时唔唔两声,似乎是在责怪我,你小子真没劲,你就不会在故事里加点动词、形容词什么的,让故事精彩一些?做完了笔录,胖警察站起来打了个哈欠,对瘦警察说:“这几天太忙了,累得够戗……你也没吃饭吧?”
  瘦警察将笔录递给我,让我看看写的对不对,没问题了就签个字,然后对胖警察说:“你在这儿看着他,我去买饭。”
  签了字,我问哈欠连天的胖警察:“叔叔,这次要拘留我多少天?”
  胖警察将笔录夹进一本卷宗里,啪啪地拍了两下:“没多少,十年八年的吧。”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里面好象被人点了一个炮仗:“不会吧?!”
  胖警察把卷宗移到我的眼皮下面,暧昧地说:“自己看,这上面写了什么?”
  脑袋里的炮仗不响了,整个人似乎飘起来了,我清楚地看到,那上面写着“杨远流氓集团案”。
  当时我小啊,直接就蹲在地上哭了,我哭得很伤心,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瘦警察回来的时候,我还在哭。也许是我哭得太难听,他猛地一拍桌子,让我把一声高亢又华丽的尾音唱成了一声狼嚎。于是我不哭了,我开始哀求,我说,叔叔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我怎么会是流氓呢?流氓那不是强奸什么的吗?我怎么会是那种人?两个警察吃着包子,很严肃地告诉我,流氓不一定就是强奸,打架、扰乱社会治安什么的都算流氓,再说,你以为你没有强奸吗?在结案之前,谁也不能保证你都犯了哪些罪。我说,那你接着审啊,我长这么大还没跟女人拉过手呢。胖警察笑了,那好啊,你纯洁得很,像一朵洁白的小花儿。我说,那倒不一定,反正定我个流氓罪我不服……我不是流氓。
  “流氓罪你不服是吧?”瘦警察吃饱了,用手背抹着嘴巴高声说,“你不但是流氓,还是集团。”
  “集团是啥意思?”当时我真的不知道集团是什么意思,就这样问他。
  瘦警察好象是累了,像煽扇子那样摇了摇手:“算了算了,你先回去,以后再找你。”
  让我回去?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大声问:“你说什么?”
  胖警察好象反应过来,拍着桌子笑得震天响:“哈哈,他说让你回去。”
  我没敢动弹,我搞不清楚他们是在玩什么游戏。
  我的心悬到嗓子眼上,腿软得像两根泡了三天的面条。
  “走吧,我送你回去。”胖警察在一张纸上写了点什么,然后过来拉起了我。
  “真的?”我懵懂着站起来,“这就完事儿了?”
  “完事儿了,走吧。”胖警察跟瘦警察打了个招呼,一把将我推了出去。
  尽管刚才呆的屋子也很亮堂,但外面的阳光似乎更加强烈,一下子把我的眼睛弄瞎了,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我把戴手铐的双手举到眼前,遮挡住利刃一般的阳光,闭上眼睛适用了一阵光感,低头看着胖警察的脚后跟,一步一步地跟着他往前挪。我知道,这不会是送我回家,但我好象还真的有这方面的奢想,兴许他们真的要放了我吧?现在想来很好笑,吃屎的孩子啊。
  “叔叔,咱们这是上哪?”拐过了一座楼,我不甘心地问。
  “不是跟你说了吗?回家。”
  “别闹了叔叔,去拘留所?”
  “看守所!”胖警察陡然提高了声音。
  我知道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拘留所像个学习班,关不了几天,有可能被判刑的人才会被押在看守所,等待继续审讯。当时我的心凉了大半截,整个人全傻了,脑袋里像装了一坨沉甸甸的泥浆,根本转不起来。绕过公安局后楼,走到看守所那扇灰色的大铁门的时候,我注意到,这里的“生意”出奇的好,几乎可以用人山人海来形容。门口或站或蹲了一大群人,这些人无一例外的面呈惶恐之色,犹如一只只被圈住了的兔子。我被胖警察拖着,踉踉跄跄地加入到了蚂蚁般的人群当中。
  胖警察拉着我的手铐,挤到了靠近门口的墙根,这里的阳光不是那么刺眼。
  一个很面熟的家伙,用一种近乎拉屎的声音喊我:“蝴蝶,是你吗?”
  “是我,”我瞟了他一眼,“你是谁?”
  “那五啊!你不认识那五兄弟了?”
  “哦,是你呀,”我想起来了,这小子请我吃过饭,是个赶车“掏皮子”的,“为啥事儿进来的?”
  刚问完,后脖颈就挨了胖警察一巴掌:“不许互通案情!”
  那五冲我吐了一下舌头,他笑起来像个老鼠,吱吱的。
  低着头排了一阵号,论到我往里走了。
  我的眼前一黑,里面像一个幽深的山洞。
  这些我喜欢听!杨远在说着,我一边用鼓励的眼神看他,一边给他按摩着有些肿胀的脚腕子。
  “兄弟,这个好听吧?”杨远推了我一把,他的目光很热切,好象很希望我给他下个定义。
  “好听,好听,绝对好听。”我停下手,划根火柴给他点上已经被他揉搓灭了的烟。
  “唉,提起这些事情,我就想哭……”杨远的声音低沉下来,嘴唇也开始哆嗦。
  他说“想哭”两个字的时候,我偷偷瞄了他一眼,真的,我看见他的眼圈发红,似乎是在强忍着眼泪。我没敢盯着他的眼睛看,我知道,像他这种人一定很爱面子,他肯定不愿意让别人看见他也有脆弱的一面。杨远好象明白我的意思,使劲眨巴了两下眼睛,调整姿势坐稳当了,大口吸了一口烟,冲我噗地吹了一下:“小子,哥哥是条硬汉子,你别不好意思说话。”
  他这么一说,我更加拘束了:“远哥,说什么呐,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杨远把手里的烟蒂揉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号子里立刻有了一股烤肉的味道:“说说,那时候我是不是很傻?”
  他的眼睛像两把刀,这让我的感觉很异样,但绝不是恐惧,我说:“不傻,比我厉害多了。”
  “哈哈哈哈!你?”杨远把脸仰得像上吊,“你算什么玩意儿?哈哈哈!”
  我一下子楞在那里,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就变脸了。
  值班的武警把铁门踹得咚咚响:“不许大声喧哗!”
  杨远像打嗝那样,猛地将笑声变成了一声“操”,歪头乜了武警一眼:“活腻歪了?”
  武警将一根手指从窥视孔伸进来,一点一点地戳杨远:“你再这么猖狂,会死得更快。”
  杨远眯眼看了他一会儿,低着头把手在耳边摆了摆:“玩去吧,玩去吧,你是我亲大爷。”
  我站起来走到门口,小声对武警说:“班长,你就别惹他了,没看见我正在安抚他吗?”
  武警矜起鼻子,用单面鼻孔哼了一声,悻悻地走了。
  隔壁一个女里女气的声音传了过来:“远哥,是你吗?我是阎坤。”
  我坐回来,捅捅还在低头叹气的杨远,轻声说:“远哥,刚来的那个人喊你呢。”
  “别理他,那是个‘膘子’……”杨远皱了皱眉头,突然沙沙地笑了,“哎,你还别说,这人啊,可能还真有个轮回什么的。哈哈,你说这么个杂碎,他怎么就不判死刑呢?倒是我这个半拉杂碎先比他完蛋……操他妈,什么事儿嘛这叫。”
  “远哥,是你你就说个话!”那个叫阎坤的又在喊。
  “兄弟,你告诉他,杨远睡了,有什么事儿让他直接说。”
  “哥们儿,远哥睡觉了……”
  “少来这套!”阎坤的声音很尖,如同砂轮磨铁,“远哥,李俊海也进来了!”
  “什么?”杨远忽地站了起来,“大坤,李俊海在哪里?”
  “在南走廊七号!我刚从那里转过来,他让我给你带个好。”
  “我挺好的,他呢?”杨远的眼珠子像受了惊吓的鱼,四处乱窜。
  “刚出医院,被林武他们用刀捅了,一出院就押到这里来了。远哥,你可得有点数啊!”
  “我知道了,”杨远把眉头皱成了一头大蒜,声音低沉下来,“你还有机会碰见他吗?”
  “有!我快要判了,到了集中号我想办法,你有什么话让我带给他?”
  “暂时还没有。”杨远回头示意我盯着门口,提着脚镣靠近后窗,“大坤,把手伸出来。”
  杨远弯腰拿起放在墙角的那半条烟,用一根线栓好了,问:“伸出来了?”
  那边说伸出来了,杨远一手扳住铁棂子,一手将烟悠了出去。
  这边刚操作完,我就看见管理员拎着钥匙来了,我慌忙退回来,对杨远说:“远哥,所长来了。”
  杨远就势坐在窗下,摆了个老僧入定的姿势,口中喃喃地念叨上了:“看成败,人生豪迈……”
  管理员走到门口,拉开窥视孔,用手指了指杨远:“刚才是你咋呼的?”
  杨远没有抬头,继续念叨:“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管理员把手指冲我勾了勾,我连忙凑过去:“所长,有事儿吗?”
  管理员恨恨地说:“我是怎么嘱咐你的?不许让他跟别人搞串联!再这样,我连你也‘勾’起来。”
  我装做很委屈的样子,咧了咧嘴:“刚才我打了个盹儿,真的没看见。”
  “我可告诉你,如果我发现你跟他串通一气……”
  “放心,放心,下次我一定制止他。”
  看样子管理员本来是想进来的,让我这么一说,他好象又改变了主意,转身开了隔壁的门。
  时候不大,隔壁传来一阵驴鸣般的嚎叫:“所长,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杨远冲天翻了几下眼皮:“嘿嘿,好玩儿,这小子还是那个德行。”
  我突然发觉杨远是个很了不起的家伙,从刚才他的一举一动上,他的身上有一种让我胆颤的魅力。我看得出来,这些人当年在社会上肯定都是叱咤风云的人物。窗外的一缕阳光打在杨远略显苍白的脸上,他的脸像是透明了,脸皮下埋着的是一付钢铁般的骷髅。我的眼睛像是突然被焊弧灼了一下,快速地闪开了。窗外,明净的天上有一只麻雀在孤单地飞。
  开饭了。送饭的老吕头用饭勺磕打了几下窗口,杨远抬眼瞟瞟我:“过去拿。”
  老吕头轻咳一声,用嘴巴指指笸箩里的馒头:“拿三个,另外那个纸包是给杨远的。”
  杨远忽地扑过来:“老吕,谢谢你啊。”一把将那个纸包拽了过来,“哈哈,够哥们儿。”
  纸包里包着的是一只黄澄澄的烧鸡。杨远将烧鸡掰成两半,递给我一半,告诉我说,这是他那个傻弟弟当年在培智小学(一家弱智学校)的一个同学送的。他弟弟的这个同学在公安局大院里干收发报纸的活儿,不说话的话,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勤快又老实。上学的时候,这哥儿俩好着呢,整天在一块玩儿,玩累了就一起蹲在门口晒太阳,两个人都不太喜欢说话。
  “我弟弟活着的时候,他经常去我家住。那时候我爹也活着,我们像一家人那样,很快活……”说着说着,杨远又停住了,半晌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我很想念我弟弟……兄弟,我怎么不想跟你说这些事情了呢?真没意思。”
  咳,这不是害人嘛,我刚听上瘾来呢!我顾不上吃鸡,接口嚷嚷道:“别呀哥哥,没你这么玩的嘛。”
  杨远把烧鸡放进吃饭用的茶缸里,轻轻摇了摇头:“一想起我弟弟和我爹,我这心里就难受……”
  是啊,提这个谁不难受?这一刻,我竟然也关心起“傻二”来了,我问:“二哥怎么了?”
  杨远把脸别到一边,抬起胳膊在脸上晃了一下,我知道他是在抹眼泪。
  “他死了。”杨远把脸转回来,依然低着头,阳光将他的头皮照得泛出一层幽蓝的光。
  “哦……”我不想问了,这可能是他最伤心的事情,我不想去讨这个厌。
  “不说了,不说了!”杨远陡然提高了声音,“没意思。”
  没意思就不说了?你哪来那么大的自由?想不说就不说?我不答应!
  我决定来他个激将法:“远哥,不是我说你的,你一个大男人……”
  “远哥,”我还没说完,阎坤在那边又尖着嗓子吆喝上了,“吃什么呐?这么香。”
  “没什么,我号里的这个兄弟给我弄了个烧鸡。”
  “给咱也来点儿?”阎坤很着急,声音发着颤。
  “没了啊哥们儿,”我扯着嗓子嚎了一声,“远哥连骨头都嚼着吃啦!”
  “玩独的?这可不是个好习惯。”阎坤蔫了。
  “远哥,刚才我还没说完呢,”我接着激他,“你不是说你是一条好汉吗?好汉说话可得算数。”
  “好了好了,我接着说。”杨远把眼前的饭往旁边一扒拉,又开始了。
  我的眼睛又不好使了,眼前漆黑一片。胖警察一推我,我一个趔趄就栽到了地下。耳朵旁边嗡嗡嘤嘤地响,好象有很多人在说话。爬起来的时候,我看见一道亮光,旁边的门敞开了,就是你进来的时候看到的那个值班室。那里面坐着一个白头发的管理员,我听见胖警察叫他段所,后来知道他是这里的所长,姓段。蹲在段所脚下的时候,我还在发着懵,就像一头被突然拉进屠宰场的病猪。那一刻,我的脑袋空荡荡的,心似乎也停止了跳动,我清醒地知道,从此我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了。
  “好嘛,这不还是个孩子嘛。”段所瞄我一眼,冲胖警察笑道。
  “你可别小看他,这小子有点儿能耐,”胖警察用脚勾了勾我的屁股,“把头抬起来,别装熊。”
  我想抬起头来,可我的脖子不听使唤,扭了几下,终于也没能抬起来,蔫蔫地歪在一边。
  段所笑了:“呵呵,这小子好象还不大服气呢。来吧,登个记。”
  登记很简单,这你都知道的,跟住旅馆差不多,无非就是口气差了点儿。
  段所问一句,我答一句,最后段所把本子一合,对胖警察说:“好了,我给他安排个号子。”
  胖警察很麻利地给我卸了手铐,临走拍拍我的肩膀:“好好呆着考虑问题,我随时会来提审你的。”
  我松了一口气,想找句话说,一时没找出什么合适的来,竟然说了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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