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时刻：金属帝国之涅槃》易读

危机时刻：金属帝国之涅槃

作者: 鄢晓丹2013

　　《危机时刻》：金属帝国之涅槃
　　（长篇小说）
　　鄢晓丹著
　　引子、�
　　佳慧死了。她从西京妇产医院十六层高的楼顶跳下去之前，根本没顾忌后果。她要的就是这个后果。
　　佳慧今年三十三岁，人漂亮，正处于职业生涯的黄金时段，而且四年前就坐在了全国知名大型国有企业矿冶集团公司一个部门科长的位子上，曾经两次评为公司“三八红旗手”，又被推荐为G省“五一劳动奖章”候选人，观其发展态势，有继续进步再上新台阶的可能，事业堪称如日中天。

　　家庭生活方面，佳慧和王睿属自由恋爱结婚。
　　王睿外表敦厚，其貌不扬。但男人拼的主要不是长相。现实中不掺水的高富帅太过稀缺，男人若只想靠长相搏位，乃至发家致富，要么成为明星大腕，要么选择做Y——这个大家都懂的。王睿拿得出手的是能力，他在商海打拼多年，早已跻身砂城上流阶层。这么说吧，认识王睿的人评价他一般是两个字：有钱！如果必须用完整的句子来丰满他的形象，通常会做如下描述：他觉得眼下最无聊的事是赚钱，最最无聊的事就是花钱……

　　仅凭这些，佳慧何曾想过要寻死？
　　一周前，佳慧住进西京妇产医院是待产的。办好入院手续后，她把一切置之身外，甘当一名普通孕妇。为保证顺产，每天早晚，除了到院区的小花园里进行必要的散步，大多数时间她静躺在病床上，似睡非睡。
　　医院的病床都有编号，那个印刷体阿拉伯数字贴在床头，既是床位号，且便于医生和护士代称占据那张床位的人。
　　佳慧的病床床头标写着31，待产期间，她只需记住这个数字，连自己的名字都可以暂时遗忘。
　　时值秋季，这个普通的上午，阳光从病房窗户直射进来，白辣辣的晃人眼睛。此刻佳慧仰躺在病床上，眼皮耷拉，乜视前方，被子中间隆起一团，如同小山丘，深藏了富矿的，神秘，傲然，挡住了她的大部分视线。
　　被子下面是高高隆起的肚子。
　　传说中的疼痛一直没有到来。偶尔，她的肚皮会痉挛似的跳几跳，能感觉到里面有一阵轻微的拳脚相加。一个尚不知其面目的小生命正在小手小脚试探这个世界。
　　病房是三人间。另两个穿竖条纹病号服的女人来回折腾，一会爬上床，一会儿蹙到地上，或者环绕病床走来走去。她们用双手托住棉花包似的肚子，无所顾忌的呻*高高低低。那呻*是一种幸福的痛苦，略带撒娇的意味。
　　佳慧羡慕着她们。预产期已经过去六天。大夫给她用过几次催产素，叮嘱她捕捉胎动及宫缩，直至出现排便感。可是，肚子里的小家伙除了偶尔小手小脚捣鼓几下，别的什么感觉也没有。她眼看着那些大肚子女人像鱼一样穿梭，一个接一个住进来，又一个接一个在鬼哭狼嚎中被送往产房，三两天后便出院了，唯有她稳如泰山，成了这间病房的钉子户。
　　期间，佳慧接到两个电话。先是婆婆刘桂芬打来的，说雇的月嫂已经安排到家里住下了。另一个电话是国际友人埃博拉向她辞行，这天早晨有专车送他离开砂城，到祁原机场乘航班前往上海，办完事后他将直接回国。
　　接完电话，佳慧给闺蜜向南发了条短信，让向南把她办公室里的私人物品清理好，全部送到她家去，去之前最好跟王睿联系一下。王睿在砂城经营着一个图书城，一个家电超市，另有两家餐厅和一个休闲会所。“正忙着呢”是他的口头禅。她担心向南送东西的时候扑空，才提醒她预约。
　　诸事交代完毕，佳慧将手机设置为静音，让自己彻底处于休眠状态。
　　临近晌午，王睿提一只保温饭盒走进医院。饭盒里装着黑沉沉的乌鸡汤，他的母亲刘桂芬一大早起来，特意用烧木炭的紫砂锅炖的，里面加了当归和黄芪，据说产后大补。
　　大夫在走廊截住他，用询问而又毋庸置疑的口吻说，31床家属，剖吧？！
　　王睿进病房放下饭盒，看一眼似在酣睡的佳慧，在手术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那一刻，他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落笔时没来由地手在发抖，几乎将菲薄的手术单纸页扎透。

　　日期：2013-12-06 14:27:02
　　佳慧终于被推进产房，剥得赤条条，四仰八叉躺到手术台上。
　　大夫和护士穿梭忙碌，他们都身穿浅蓝色防护服，脸上戴了厚实的白纱布口罩，除眼睛裸露在外，浑身上下包裹严密。佳慧看不见他们。他们却在研究她的赤条条，一种近距离研究。但她已顾不得羞怯，为着那个久久渴盼的愿望，甚至，她还有些得意忘形。
　　术前有一系列繁琐的消毒准备过程。
　　最后程序是麻醉穿刺。

　　麻醉师同样包裹严密，分不清男女，他（或她）举着注射器走到手术台跟前，手起手落，将锥子似的银色针头扎向佳慧的腰部，整套动作干脆利索，不像是对待一个活生生的人，倒像往木桩上钉一枚铁钉。
　　针头落下瞬间，佳慧有被蜂蛰的感觉，噬咬着她的每一寸神经。但很快就过去了。她瞪视着天花板，能听见各种手术器械碰撞磁盘的响动，皮肤被刀子拉开时吱啦吱啦的声音，大夫们压低嗓门的交头接耳……一切显得嘈杂，却有条不紊。后来她安详地昏昏欲睡，隐约感受着手术进程，直至被人七手八脚抬下手术台，送回到病房。这个过程中，她好像听见有人发出惊叹，还有踢踢踏踏跑动的声脚步。她以为自己在做梦。那会儿她的确有一阵短暂的假寐。

　　不知过了多久，术前使用的麻醉剂药效尽失，腰椎及腹部伤口真实的疼痛排山倒海样袭来。佳慧努力睁开眼睛。此时她发现病房里空空荡荡，静得有些怕人。腰椎好像要折断，肚子是被强行撕裂般的痛楚。持续的折磨使她没有精力去思考，人们究竟去了哪儿？目光所及之处，盛鸡汤的红塑料壳保温饭盒还搁在床头柜上。挨枕头边放着一个白色的尖角粽似的包裹，里面的婴孩因呼吸在轻轻悸动。她急切地将脸转向那包裹，那个她期盼了许久的孩子。

　　突然，佳慧杏目圆睁，一张好看的脸因惊恐而极度扭曲……
　　除了死，佳慧别无选择。她剖腹产下孩子后，挣扎着走出只剩下自己的病房。有好一会儿，她站在院区铺着水泥花砖的空地上，抬头仰视悬在医院大楼外墙的螺旋式楼梯。
　　十六层的高度，如果从楼顶扔下一只西瓜，可能变成西瓜酱；如果楼顶有一只鸡飞下来，就成了脱骨鸡；如果是一个人往下跳呢？……她这样思忖着，双手紧紧抓住楼梯两侧的铁护栏，一级一级攀爬而上，异常艰难地，她最终站在了十六楼的楼顶。起初她感觉头晕目弦，不得不闭上双眼，强迫自己镇定。片刻，她将眼睛睁开，抬起右脚往楼顶边缘跨出一步，随后左脚也跨出一步。
　　那一刻，砂城大多数时候灰蒙蒙的天空呈现出少有的蔚蓝，清明纯净。佳慧像一只涂着荧粉的风筝，以一种灿然的姿态翩翩降落。
　　“出事了，出大事了！”
　　刚刚发生的惨烈一幕，经过好事者们极度渲染，从西京妇产医院到街头巷尾，铺天盖地。

　　刘桂芬对此还不知情。大清早起床后，她东忙西忙，熬好乌鸡汤打发儿子王睿去医院送饭，自己则挎着一只篮子出了门，先到中介所将预约好的月嫂领回儿子家里安顿下，又马不停蹄径直去了菜场。
　　刘桂芬五十多岁，背不佝眼不花，齐耳短发也没见白，却已当了十年的婆婆。十年了，第一次要抱孙子，她心里喜不自胜。
　　早在半年多以前，刘桂芬得知媳妇佳慧身怀有孕，迫不及待拆掉家里的旧床单旧被套，还有旧秋衣旧衬衫，洗了烫了晒了，熨得平平整整，连天连夜踩缝纫机，扎成不同尺寸不同厚度的蓆子，备用。
　　按常理，佳慧在单位当科长，大小是个干部，回到家，自然应该转换角色，本本分分做王家的儿媳。可是，她却一向只用干部的眼光审视一切，即使下班之后。因此，怀着身孕的佳慧科长便如同娇贵的女王，当她一只手扶住自己的后腰，小心翼翼爬上自家二层小别墅的楼梯，再小心翼翼跨过一道半寸高的门槛，刘桂芬殷勤地展示出厚厚一摞蓆子时，她完全无视婆婆辛勤劳动的成果，拿腔拿调说道，一堆破布怎么给宝宝用？扔出去！婆媳俩为此生了些口角。结局是儿媳妇占上风，刘桂芬辛苦准备的蓆子全部进了垃圾桶。

　　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争执，刘桂芬几乎都依着佳慧，并非她这婆婆糊涂软弱，她是抱孙心切。这十来年，即便平常时候，老两口与儿子媳妇不住一处，她也是从自己家到儿子家，一天跑十几趟，操持儿子媳妇的吃喝拉撒，差点没把佳慧当菩萨供起来，不就是为着早一天过上含饴弄孙的日子吗？到如今，佳慧怀胎十月，瓜熟就要蒂落，她即将修成正果，也是做婆婆的修下的善果。

　　刚才接到儿子电话，说佳慧进了手术室，各项检查正常，通过B超能清晰地看见胎儿，是个带把的，马上剖腹产。一块石头，在刘桂芬心里搁置多年的，总算落了地，而且是悠悠然轻着陆。
　　此刻，刘桂芬挎着篮子走进菜场，步态轻松，心情愉悦，神情坦荡。
　　逢周末，菜场人来人往，异常吵闹。午后的秋阳依然炙热，烤着石棉瓦盖的顶棚，菜场里面如同盛夏，阵阵热浪扑面而来，渲染着刘桂芬此刻的心情。她不时用手背擦拭额角的汗，裹挟在采购的人群里，走走看看。来到肉铺前，她指着一条硕健的羊腿，叫师傅砍下，过称，付了钱，又到水产部称了一尾三斤多重的柴鱼，叫老板剖洗好，装进一只保鲜袋，然后在一个蔬菜摊前停下了。“你说稀奇不？我活几十岁了，第一次见这样的奇事！”刘桂芬一边剥着几棵芹菜及青笋的老边叶，一边不动声色听女摊主和一个似乎熟识的女顾客高声讲话。

　　“瞧你一惊一乍，砂城巴掌大的地方，能有啥稀奇？”女摊主笑道，给那女顾客称好青椒，又往秤盘里添上一只。
　　“有个女的，生完孩子在西京妇产医院跳楼了！”
　　“年年有人跑那儿跳楼，不是患了癌症熬不过痛的，就是人穷志短想赖医药费的。为生孩子跳楼，倒新鲜！莫非生下怪胎？听说头胎是残疾的可以要二胎指标，不至于呀？”

　　“任他谁，一准儿得跳楼！怪胎倒没有，那小孩子四肢健全，鼻子眼睛啥都不缺，壮实得跟小牛犊一样，却是个外国种小黑人！喏，就像他那个样子……”女顾客一手端起秤盘，将青椒倒进抓在另一只手里的塑料袋，转头望向菜场对面的乔丹专卖店，很轻蔑地努了努嘴巴。
　　专卖店门前贴着一张巨幅广告宣传画，画面上，国际篮球巨星乔丹正在投篮，像一只腾空跃起的黑豹，身姿优美矫健。如果不是肤色过深，那个矫健的男人一定很英俊。
　　“果真是件稀奇事！生下小黑人的女人叫啥？”
　　“佳慧，金龙宾馆接待科的科长。她刚上班那会儿跟我们同在合金厂，你和她还一起干过活，应该认得。”

　　金龙宾馆属矿冶集团公司的二级单位。在砂城这样一个西北地区的四线城市，矿冶集团公司无疑是最具影响力的大型国有企业，隶属冶金部和G省国资委，早已进入全国企业五百强，有包括采矿、选矿、冶炼、供销、运输、后勤服务等与集团公司整套生产经营流程相关的二十多个二级单位，职工总人数接近四万。
　　“原来是她！”女摊主眼前立即浮现出一个女人姣好的面容。她不由想起自己在矿冶集团公司合金厂工作的那些日子。某天，一批新徒工下厂实习，那个突然走进车间的年轻女子袅袅婷婷，真可以用惊鸿一瞥来比喻。不久全厂都知道了，美貌女子叫佳慧，先前姓宋，宋佳慧。
　　日期：2013-12-06 14:29:28
　　佳慧姓宋，后来又不姓宋，内中曲直颇为复杂，一部分是事实，一部分属于路边社的八卦消息。

　　据说，佳慧是她妈妈秦娥下乡时有的，当时出于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保护政策，事情被知青办压下来，那个男人的身份不为人知，因此她一生下来就有名无姓。秦娥嫁给宋志彬后，她随了养父宋志彬的姓。佳慧九岁那年，秦娥离家出走，至今未归。她十一岁时，宋志彬向法院提出离婚申诉，法院做了必要的调查，经过必要的程序，不久《砂城日报》登了一则当事人缺席判决的离婚公告，因秦娥不知去向，她仍然跟着养父生活。后来宋志彬和一个叫张倩茹的离婚女人再婚。据说，某个晚上宋志彬喝醉酒，对张倩茹带来的女儿心怀不轨，被抓了现形。那个叫小雯的女孩当时年仅十三岁。**幼女属重罪，因是继父女关系，宋志彬想找熟人弄个“嫖宿幼女”的罪名减轻处罚也不大可能，逻辑上说不通，何况当年还没有那种缺人伦的罪名，加之张倩茹到法院追得紧，宋志彬不仅被开除公职，还判了十五年。算算日子，再有几个月他该刑满释放了。

　　“对小女娃动歪脑筋，名义上的女儿呢，幸好未遂，那个老宋，枪毙他都不冤枉！”宋志彬出事后，有段时间，一些古道热肠的砂城群众偶尔路过，对着清冷得麻雀都不落的宋家门庭指指点点，无不表现出凌然正气，直至咬牙切齿。
　　彼时宋佳慧已经成年，她孤立无援迎在这风口浪尖，心理承受能力有限，遂到派出所将自己的名字改回去，把宋姓去掉，还如从前一样，叫佳慧。
　　“是的是的，正是那个宋佳慧。有几次她还在电视里头露脸，先进人物代表呀，长得个俊，可惜了，人怕出名猪怕壮，她是声名远扬家喻户晓，死也死得不干净……医院里的人说，听到‘噗’一声，大家跑出去看，好血腥哟！大楼跟前的水泥地砖上，脑浆摔出来了，血点子迸得满墙都是……”
　　“娇滴滴一个小美人，听说她读书那阵子就有混混半路堵截调戏，派出所备下案的，后来她到厂里上班，只要干活就晕倒，邪门得很，大家都说她装病，晕给男人看的……多少风流韵事，她到底生得来历不明，随了她妈妈的品行，改不改名字都一样，和那个**犯老宋有得一拼！”

　　“她是下了本钱的，前几年公司精简机构，我们这些人分流下岗，后来自谋生路，摆着这个菜摊过日子，她却越混越好，换了岗位，一步一个台阶爬上去，当上科长！不过呢，做下那些事，没有不透风的墙……果真现世报！生个小黑人，嘎嘎嘎……谁好意思养着？”
　　“嘎嘎嘎……小黑人么，妈跳楼死了，爹还是个大活人，他那个倒霉丈夫……婆家抱回去养着呗！”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其实有两个女人足够。一旦唠起家长里短，她们紧紧抓住发表见识的难得良机，必定要让是非发酵，添油加醋没完没了。此刻，一个卖菜的和一个买菜的，两个妇女讲着与佳慧相关的传闻，吐沫星子四溅，不时爆发出夸张的笑，下颌因年龄而滋生的赘肉一颤一颤的。
　　站在旁边的刘桂芬将那些话听在耳里，剥菜叶的手就僵住了。她神色异样，惊愣片刻后，抓起菜篮想走，篮子却哐地掉下来，人也慢慢滑倒下去，躺在地上。

　　许多人围拢过来，看一看，吵嚷几句，走开。另一些人又围过来。
　　“中暑了，是中暑吧？”
　　“也可能是犯高血压。”
　　“谁去帮帮忙，扶她起来？”
　　“你咋不扶呢？网上都在说，现如今看见老头老太摔倒最好绕开走，如果管了闲事，讹人的多，感恩的少！”

　　“不能扶，坚决不能扶！假如她是心脏病发作，随便挪动体位容易出危险！”
　　“哪个带着手机？快快拨打120！”
　　……
　　没等救护车赶到，刘桂芬醒转来。如同做了场噩梦，她惊出一身虚汗，遂用手指抠住蔬菜摊的水泥台子边沿，慢慢站起身，也不捡地上的菜篮及鱼、肉，空着手往家走，跌跌撞撞，像失了魂一样。

　　王睿的父亲王万满于三年前从矿冶集团公司合金厂退休，每天，吃过早饭提着鸟笼子去公园转一圈，已经是他最大的生活乐趣。这天上午他到公园遛鸟的时候，看见几个老头在下棋，都认得，他心血来潮凑过去杀了几盘，因为恋战，晌饭时间错过了。等他回家，从儿子的电话里得到不好的消息，顾不得自己肚子饿，火烧火燎赶到儿子这里，加上蔫巴巴从菜场回来的刘桂芬，三口人躲进位于小别墅一楼的书房，悲痛，愤怒，又茫然无措。他们始终商量不出一个办法，该如何面对这起如雷轰顶的非常事件？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被推开的那扇门后面，是上午刚从中介雇来的月嫂。
　　月嫂干净利索，头发束在脑后，纹丝不乱，额头前方也梳得溜光，袒露出中年妇女那张略显精明的脸。她推开门，往书房内探头探脑。这当然是三个主人都不愿看到的。
　　“我想，你们已经用不上我了……”月嫂话说得含糊，所指却十分明确。
　　刘桂芬挥了挥手，说：“你走吧。”

　　月嫂说：“还没付工钱呢。”
　　王万满瞪她一眼：“什么都没开始做，你要工钱？”
　　月嫂撇了撇嘴，脸上带着点讥笑：“如果不来这儿，我早去别处了。砂城生孩子的又不是你们一家！”
　　王睿恼羞成怒，从钱夹里抽出两张百元钞票，劈头盖脸摔过去，体面男人应有的矜持与风度尽失。他对月嫂高声咆哮：“滚！马上滚，有多远滚多远！”
　　月嫂不看这一家人脸上的赤橙黄绿青蓝紫，弯腰拾起钞票，哗哗抖动几下，经过肉眼鉴定，不像假币，遂揣进衣兜里面，提起她带来的还未解散的包袱，自己开门走了。
　　日期：2013-12-11 19:13:58
　　黑婴（接上）
　　小小的砂城，不过二十余万人口，议论像潮汐。有关金龙宾馆接待科科长佳慧的死和一个带着明显非洲人特征的婴儿，人们纷纷猜测，那个漂亮女人孕育他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逝者往矣。此时，佳慧已不可能在意旁人的口舌，她仰躺在清冷的殡仪馆里，身体冷如冰雕。
　　没有人为佳慧守灵。替她打理身后事的是她的闺蜜向南。
　　在砂城，佳慧没有亲人。王睿是她名正言顺的丈夫。当他进到产房，大夫将一个皮肤黝黑眼眶深抠鼻梁塌陷厚唇外翘的男婴托举起来时，他彻底崩溃了，羞愤交加，毫不迟疑从医院迅速逃遁。现在，医院的育婴箱里，还酣睡着那个令全城市民激动不已群情沸腾的亚非混血儿。为了他，身为母亲的佳慧艰难地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她万万没有想到，怀胎十月，她因痛感迟迟不来而尴尬地在产床上等待孩子降生，迎接她的却并非美好的生活，而是关于生或者死的决策，一场更为致命的尴尬。

　　其实她早应该想到。
　　佳慧从十六层高的西京妇产医院楼顶纵身跃下之前，她耿耿于怀的只有两件事。首先应该找到孩子的父亲，那个来自刚果金的矿业代表埃博拉，无论他是什么血统，其姓氏是否如谶语般源自一种神秘病毒……这些统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无辜，尽管他的降生带给她难堪和羞耻。一个新生命，鲜活明澈，是她生命的延续，她骨子里还是爱他的。他要成长，就需要一个合理又合法的监护人。可是，埃博拉刚刚离开砂城，假如他得知这个消息，会做何打算？第二件事是有关她自己和王睿的。很大程度上，她能产下ぃ畛醯脑鹑卧谒＝峄槎嗄辏窃虿荒苌嗄眨常嗷ブ冈稹杂谡煞颍恢雷约菏前故呛蓿蛘呤前藿蝗冢叛妨艘欢苑蚱薜谋в氩恍遥詈笥伤虻ィ悦蜕邸Ｋ淖萆硪辉荆战崃怂锌膳碌耐簟Ｄ敲赐躅Ｄ兀叻咧驶岵换嵩倮纯此詈笠谎郏菜闶嵌怨髟沟牧硕希�

　　无论怎样，如同迎接那名さ墓鲜斓俾洌挥兴茏璧布鸦弁蝗欢恋娜松荒弧Ｒ怀≡崂袢缙诰傩辛恕�
　　吊唁者陆续踏进殡仪馆，他们大多是矿冶集团公司的人，有佳慧生前的同事，也有她寥寥的几个朋友。
　　由殡仪馆设置的简易灵堂里，矿冶集团公司副总杨坤和妻子舒敏站在佳慧的遗体前。此刻，因跳楼而脑浆四溢肢体破碎的佳慧经过整容师精心重组修饰，她的面部五官已恢复了原有的美艳，还带着些许熟睡的安详。

　　舒敏为佳慧的悲壮赴死写了悼文，绞尽脑汁花费一天一夜时间在电脑上敲的，写完后她用四号行楷将它打印出来，4A型纸有整整六页，此刻卷成筒状捏在她手里。那六页文字充满绝望和悲伤，也几乎耗尽她作为文字工作者的毕生才情。她是矿冶集团公司宣教部文员，杂七杂八的文字材料都曾经写过，也不在乎为一个死人写点什么。
　　舒敏能如此对待佳慧令杨坤感动，这至少表明，他与她和睦的夫妻关系尚可继续保持。但杨坤更渴望的，佳慧的悼文能出于他的手笔，用一种写不尽的柔肠寸断，哪怕置舆论于不顾当众表明心迹。佳慧死后的三天时间里，这个念头一直在他脑海里纠缠不休。尽管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的身份使他必须给大家留下这样的印象：他与佳慧之间没什么，两个清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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