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1日,是南河边防站与X国边防站约定的边境会晤日期。每逢这天的上午9时整,双方边防部队各派出一位校级军官及助手、翻译,最多不超出三人,组成一个边境事务小组,到会晤点进行会晤。凡是单月1日,会晤点便安排在我国境内距边界两公里处,即是于典团长所属的边防三团团部,团部里有一块专为双边会晤划分的区域:绿岛。内有一个椭圆形小花园,花园中央是一幢米黄色两层小楼,会晤就在楼内大客厅进行。
凡是双月1日,会晤点就安排在X国境内三公里处,在陈中校所在团的团部,会晤点所在的那座平房是旧式营房改建的,内部装饰粗糙,没有冷气空调,但是门外挺立着两个戴钢盔的卫兵,那种高大令人一望而知是特选的。因他们国度不出产身材高大的士兵,最有战斗力的家伙往往瘦瘦矮矮,矮子特别适合于丛林战,一钻进丛林就能把所有树林变成工事,能够同时对付几个受过良好训练武装到牙齿的大块头士兵。在X国看来,矮的是美的,高的才是丑的。X国军人射击用的胸环靶无一不是又高又笨——他们眼中的敌人就这样遍体破绽:爱怎么打就怎么打爱打哪块就打哪块。于典曾经接待过X国的军事代表团,他发现那些作战骁勇的将军们,竟是一片满胸勋章的矮子,而且个个瘦瘦硬硬,整个人的体重抵不上他一条大腿。他向他们敬礼不得不低下头去,目光直戳到他们的头顶。他想,这些家伙不是一个一个生出来而是一打一打像传送带上下来的子弹,连面孔都他妈雷同。
所以,于典进入对方的会晤点看见那两个高大卫兵时,真替陈中校可惜:你们这是在模仿我们哩,而一旦模仿起我们来,贵军贵国必败无疑。
昨天,于典仔细研究过那本“边防动态”,和往常一样,本月边境事务无奇,团属防区内的关卡和哨所均无大的异常,除了几起小的边民纠纷以外,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事件发生。这些年来,两国关系大幅度改善,边境贸易日益活跃,每逢集市日,对方的边民成群结队过境,与境内居民交易。所使用的货币除美元和贵金属外,主要仍是人民币。双方边民之间的婚丧嫁娶也频频不断,其仪式也基本按照汉民族传统进行,镇上几乎每家人都在边境那边有亲戚,彼此常用背篓背着百货与食物来往走动。不光人类亲近了,牲畜也亲亲密密地繁衍。X国村民们喜欢将母猪牵到我们境内来配种,以便产下新型肉用猪崽。我们的边民们也喜欢将母牛拽到X国平山那边去交配。据说,那镇上黑衣老头饲养的凯基种牛在某次国际博览会获得过金奖。黑衣老头70岁了,一生打过48年仗,虽是晚年,却如同从头活起似的,娶妻生子做起小生意,日子火旺。70岁那天黑衣老头发现身上的皮一片一片掉下来,跟蚕那样,露出婴儿般鲜嫩鲜嫩的新肉,他骤然年轻了几十岁。此事轰动了边界两边,并使得他的凯基种牛也声誉大振。黑衣老头尤精于配种之道更精于友谊交往,本国的牛们配种一次他收费30元,而我们的牛们配种一次他只收20元,勾引得我们内地人也迢迢地将牛牵了去做爱,帮助他产生国际影响。哦,生活,甚至是一点儿生活气息——诸如几声鸡蹄猪吟,就足以使人忘记多年前两国间那场战争。接着,就忘记脚下那条长长的、无形的过境线,边民们走过界碑时态度十分平静,接近于漠然,视而不见是最深刻的遗忘。
于典翻开边境会晤记录本,思考着将向陈中校交涉的几项事件:
1.西区314界碑附近,前天凌晨发生一起枪击,弹着点落在我国境内。请对方解释并要求道歉。
2.马山那边,宽50米的隔离带,有人非法进入。判断是对方边民。提请对方加强警戒。
3.我仓库失窃战备短锹两箱,窃犯是对方某村某人,请对方协助追回。
4.对方巡逻哨向我方哨兵索要香烟等物,这容易造成故意越境事件发生,请对方部队加强边境纪律。
……其实,于典完全了解:第一件事是边民狩猎所致,第二件事是游客误入禁区,这些都算不了什么,但必须声明抗议一下以保持边界的神圣性。第三件事是我方不慎遗失战备锹,可遗失的物品既然在境外被卖了,对方也就有一点责任。第四件事的真实意义在于,不管老百姓之间怎么亲热,双方哨兵之间却不能有任何私人感情,你递个烟来我送个火去——还叫军队吗。万一又起干戈,兵们还肯刀枪相向吗?当然于典也明白,正是由于有这些琐碎纠葛存在,才证明这是一条和平的边境线。假如边境线上突然安静了,那反而意味着战争。纷乱的边境两边往往是友好邻邦,死寂的边境两边却是恐怖的敌国。
8时30分,于典朝绿岛走去。他登上顶楼,在这里可以看见边境线。陈中校所率人员将在隔离带对面的边防哨卡下车,然后电话告知我方。经我方边防站允许之后,留下武器,步行越过宽达50米的隔离带,抵达我方,登上我方提供的吉普车,驰来会晤点。这天清晰度极高,他仅用肉眼就可远远看见陈中校所乘的旧式吉普车由对面丛林小道穿出,停靠在边境。少顷,楼下响起电话铃。侦察参谋上来说,边防站报告,对方会晤人员不是三人,而临时增至四人,现在要求过境。于典拿过边防站传来的名单看了看,发现上面多出一位名叫黄晓奴的人,军衔中校,职务军事调查员。凭直觉,于典认为这是个假名,此人有自己特殊使命。这件小小变动使得于典略觉不快。在边境,有悖于常规的一切,都令他生疑。于典指示:“准予进入,开放边卡,发放过境证。”参谋应声去了。于典下楼,在一扇门那么大的整容镜前站了站,审视一下自己军容,随即走出花园,站在路口迎接陈中校。
那辆专用的越野吉普车抵达团部,身材矮小的陈中校第一个跳下车,却没有过来,站在原地等候。片刻,后车门打开,盈盈地滑下一位女中校,朝于典投来火焰也似的一瞥……陈中校压慢了步子,与她并肩走来。那几步路走得真惊心动魄。于典表面镇定如故,胸口突然烫痛。他没料到黄晓奴是个女人,没料到是这样一个女人:猛看竟如混血女子,火辣而美丽,这体型容貌在X国简直是背叛。这么漂亮的女人却不是于典的战友而是X国的军人,并且由那位粗陋的陈中校陪伴身边,这使于典隐痛不已。步态矫健,神情冷漠,年龄一时看不清楚,更不容人多看,几缕黑发从帽檐中淌出来,和阳光一起铺漫肩头。她近了,空气中有草浆的温香。
陈中校没用,满脸惶恐味儿,也许是叫这个漂亮女人逼失态了。于典发现这一点便觉宽慰。陈中校依照常规,同于典互致敬礼,握手。用X国语言向黄晓奴介绍于典团长,然后通过翻译向于典介绍黄中校。大意是:她是X国军队著名的军事记者,此行目的是考察旧日战地,完成一项研究课题。黄中校听说今天是边境会晤日,就想顺结识一下贵国的优秀军人于典中校。从陈中校的语言中可以听出来黄晓奴军衔虽然也是中校,但军中地位在陈中校之上。
于典昂首挺胸,气昂昂地上前同黄晓奴握手,她却将纤手举到额畔敬礼,这是有礼貌地拒绝握手。于典因愤怒便哈哈一笑,言词中霎时刀光四溢:“欢迎黄中校光临我部防区,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干干脆脆提出来,省得我们猜测。不过——可能我记错了,黄晓奴像是别人的名字嘛,去年第七次会晤时来过这里,我记得黄晓奴是个男的。这次你们应该换个名字嘛,陈中校也认识不少汉字,不必老用一个名字,让我的上级怀疑。”于典得意住口,我把他们的愚蠢都说出来了,这下要给陈中校惹麻烦了。
从黄晓奴的眼睛里,能看也她懂汉语。当翻译刚刚译完于典的话,她就替陈中校回答:“于典团长是记错了。去年第七次会晤时,确实有一位叫黄晓奴的人要来参加,名单都报来了,但是人临时又没有来。请您再想一想,是不是这样?……那个想来而没来成的人就是我。相距一年之后,我才能越过边境,访问你们的边防站。”
于典猛想起,这丫头说的对。去年第七次会晤。对方把黄晓奴名字报来了,人确实没来。于典这失误虽然不大但是也在美貌中校面前,就不仅是失误而是失态了。他迅疾还击道:“原来,黄中校此行障碍重重呀,光是跨过边境线就需要一年多时间,可见你来之不易。陈中校晓得,这里连一头牛都可以来去自由。”
黄晓奴默然颔首,脸上隐现苦楚。片刻间,她那哀伤神态使得两个男人有点望之失神。
据说,这团雾瘴将要在山谷里停留三个月。
每年,这雾瘴都在农历二月二十八日春分时刻生成,前后差不到几分钟。直到夏至那天才清散。它覆盖住了大约十几平方公里的区域。雾瘴下面是大片大片丘陵与沟壑,是双方犬牙交错地区。这块地表几千万年来未曾裸露过,上面滋生由二万多种植物组成的热带丛林。每年雾瘴弥漫的季节里,双方都被迫休战。仅有侦察兵揳入对方腹地抵近侦察。直到夏至那天,雾瘴在那个凌晨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太阳轰然落地,光亮涌进坑道,蛇那样在曲折掩体里游进去十几米,把坑道弄得像枪管那么亮堂。那天早上,士兵钻出坑道,久违的光亮猛击他们,兵们头脑晕眩身体失重,几乎摔倒。待站稳了,兵们面对崭新的、闪闪发光的、近得骇人的山野目瞪口呆。然后,他们踏着破弹药箱拼成的阶梯走下来,身体像干枯的海绵吸收着阳光,浑身骨节都舒坦地咔啦咔啦乱想,每个兵都变成一只擦得亮晶晶的铜钹,微风透身而过撞起金属共鸣。他们光彩而精神,坚韧而柔软,四肢可以像蔓藤触须那样长长地伸展开去,“呸”地一口痰啐出两丈多远。可恶的雾瘴终于消失殆尽,双方获得真正的视野,将清清爽爽地进入实质性交战,枪管被太阳晒热,大规模战斗即将开始……
但那是以后的事。现在,雾瘴把一切都窒息住了,山野丛林都泡在雾气里,混沌着融化着霉烂着。在雾瘴里,一只蚊虫和一座山看上去没区别,兵们连敌我不分也无法区分。清晰度几乎是零。兵们呼吸着水,空气湿得可以舀起来喝了。战事被迫冬眠。日月打碎了埋藏在一起,不黑不白不阴不阳。在三个月近百天可怕时间中,在大多数人混混沌沌里,只有一小部分双方精英分子四出潜行、隐蔽、侦察、潜伏、捕俘以及小规模杀戮,他们摸索着构思着雾瘴消失之后的第一场战役。当阳光轰轰烈烈倒下来时,战役早已在图片上定型,肢体蠕动,粗野地呼吸着。双方大部分已经匍匐到位,化入丛林,剩下的只是让战役起飞。这时候,只需一缕阳光碰撞它一下,战役就从一片树叶上掉下来,哐然响遍天下,空气被炸碎,每片气流都化作一支白刃。战役如同山坳里轰轰烈烈的罂粟——它们已悄悄吸饱了几个月的汁水憋足了内力——戛然绽开!炸成漫山遍野五光十色的小小火焰。其艳丽令人乱刀穿心,魂飞意散。
关于雾瘴的背景情况,是于典自豪地告诉元音的。于典是侦察大队中尉参谋,素质一般但运气极好,他到前线不久,大队一连的老穆就身负重伤,给送下去了。于典被任命为连长,等于提前晋升一级。假如不出竟外,轮战任务结束后,他完全可以指望再升一级。那时,这个在军校老给人垫底的家伙,一下子就比元音他们领先两级。现在,于典就预支了未来的快活,掺在战场背景情况里,介绍给元音听。元音知道,于典和他的侦察大队一连,就属于战场静默期的精英分子,目前的战争就主要由他们垄断。他们素以为天老大我老二,醉心于单独行动,就是说这帮家伙每个人都拥有一个战争。配不配元音不敢说,但是这群老二们已攒足一辈子吹牛的本钱。战争史再三证明,一个优秀军人必须具备两条基本要素:勇敢和吹牛。勇敢的价值大家都明白,我们不必多说,需要强调的是吹牛。不会吹牛的家伙起码证明他没有想像力。想像力是战斗力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是最神秘的那一部分。
于典领元音登上雾瘴顶端,掏出鸡巴冲山下撒尿。完了身体一抖,邀请元音,你也尿一泡吧,现在没风,它能直下2000米,落到蛟龙江里——惊叹号。
他口授着把惊叹号加在话尾,故意使他那一番臭烘烘语言,听上去像个文件。元音问,要是有风吹呢?
于典说那就更好了,洒满人间。
元音知道他为什么卖弄自己的鸡巴。他说,我注意到了一个情况,你们侦察大队的货色上战场前,每人都配发一颗胆子两颗睾丸。我原以为像你们这种家伙应该倒过来配发:给每份子弹和睾丸,配发一个人。
操你元音,好久没人和我这么说话了,这几个月我除了军语和骂娘就没说过也没听过别的。这一来就来点狗屎啦。我刚才主要是找个机会,把鸡巴亮出来晒一晒太阳。你凑过来看看,老子这半斤肉都快烂掉了。操它姥姥天气,本连官兵谁不烂裆?现在是春天呀。什么样的春天,裤裆里的春天。你要么别是春天要么别水漫金山,两样凑一块,你说该不该操。我操它个春天。
元音冷着脸问谁操谁呀?过去你没这样粗野,你别故意粗野好不好。
于典望定了脚下无边的雾瘴说,操敌人。操K师特务营。这帮家伙已经到位,侦察兵也跟我们一样四出活动。我们团体战斗力比他们强,他们的单兵战斗力比我们强。比方说,我们一个连能打败他们三个连。可是他们一个人却可以绰绰有余地对付我方一人至一点五人,然后再对付下一个一点五人。老穆就是被他们的狙击手搞掉的。临昏迷前说是个女的,手提微型冲锋枪。老穆还没来得及烂裆就光荣退休了。
果真是个女的吗?
狗屁,要是女人,当兵的500米外就能闻到。你想,敌我两方面的人都是几个月不理发了,谁看谁都像女的。这雨下得人视觉都发霉了,在自己巴掌纹上也能认也女人屁股缝。
元音说于典你谦虚点吧。老穆栽了而你站着只说明你运气,不说明你比他聪明。挨女人枪弹是丢脸的事,老穆要是没挨打干吗要那么说?所以,也许真有女狙击手。
于典无言地坐在岩石上吸大中华。此刻天高地远四面俱空,眼睛一动就是天边,但他身体仍下意识地保持坑道里的姿势,微微躬着,人缩得跟胸环靶那样。他诗人般地说,让我们好好看看太阳吧,一下山,我们就掉进雾瘴里去了,几个月见不到它,于典感伤地摇头。此刻他正拼命多吸收一些阳光好带到下面去用。他的身体蒸腾水汽,迷彩服渐渐干缩,显示出早先的折痕。军用品总是那么执拗。你把它叠成什么样,它就一辈子褪不掉。
跟我说说你是怎么中弹的?于典小心翼翼地问,同时紧盯元音的眼睛。他听军医说过,脑部受过伤的人,一旦失常,最先表现出来的迹象是在眼睛里,比如呆滞、扩瞳、短暂失明等等。元音没有这些迹象,元音的眼睛深不可测,带点冰冷的笑意。元音说,老兄你也开始审问我了,你担心我脑子已报废,来了情况向自己人开枪。
于典笑了,说你会报废的人多愚啊,我根本不相信你会报废,你会死去但不会报废。就像报纸上说的,你小子永远活在我们心中。但是你得明白,你脑袋挨过一枪之后,起码打掉了你的前程。他们说你随时可能失常,谁再敢培养你?
元音率两个士兵抵近侦察,他们在草丛叶刃里,4小时才爬出去80米。凭感觉,元音知道前面有伏敌,也是一战斗小组三个人,正藏在那块棱石后面他将这感觉深化一步,相信那些伏敌也知道他们接近这里了。在这种地形下,枪是无用的,谁先开火准就先暴露自己。元音很想攀上岩石看一看远处山坳。只要两秒钟就够,等敌人反应过来他已经看清了远处情况。他让战友掩护,深吸一口气,突然跳上棱石顶,朝山洼后面看去。几枝冲锋枪骤响,一颗子弹击中他脑部,穿透钢盔打进右颅。他觉得一阵巨痛之后,脑中忽然清亮如洗,目力迢迢无尽,竟能认出几百米外草叶上的茸毛,茸毛上挂着一颗颗水晶。那天清晰度极差,他却看见了山坳后面,几辆对方轻型坦克卧在平板车上,用水牛拉人力推,进入伪装很好的掩体,怪不得听不到坦克引擎声。对方确在准备一场战役……
事后,在场的那两人说,元音中弹之后立刻从石头上摔下来了,身上好几处出血,立刻失去知觉,双眼睁得大大的,望着天上的阴霾,他不可能看见山坳后面的情况。但是元音自己却断然肯定看见坦克,而且是中弹之后看见的。太不可思议。事后侦察表明那不是幻觉,山坳里的确隐藏坦克,其数量也是元音所看见的3辆。
醒来以后你有什么感觉?于典问。
我把那颗弹头拔出来了,当时它一半扎在脑壳里一半露在外面。元音说,伤好后连我也不敢相信,它治好了我的颈部神经痛,估计它正好击中我病根。元音从裤袋里摸出一个钥匙环,上面吊着那颗亮晶晶的弹头。
于典看了看说,70式狙击步枪子弹,7.62口径,冲击力吓死了,它可以击穿一堵墙,击毙躲在墙壁后面的人。
自从把弹头从脑壳里拔出来后,元音就觉得脑壳里有颗石头,骨碌碌滚。夜里睡觉,每当他把头歪向右边,那石头就滚到右耳这边。他下半辈子脑壳里都得吊着这个敌情了。元音说,它大概飞行了200米后击中我的。我把它拔焉它还在发烫,那狙击手肯定一双鬼眼,那天清晰度极差,妈的还能击中我。我非把它射进那小子脑壳里去不可,我知道是谁干的,那杂种的钢盔上插着一串米兰。
是个女人,插米兰,再来点颈部神经痛就全啦……于典咧嘴笑,满脸意犹未尽的样子。
元音想,这小子知道,这小子天生爱打探,这小子的专长就是知道的时候装成不知道,而不知道的时候冒充什么都知道,关键在于让外界认为他知道。侦察职业把他的毛病发展成一项天长。当时,击中元音的子弹不止一颗,大腿和下体都有弹伤。他的睾丸被打掉了一个半。军医替他隐瞒这个丢人的伤处,对外只说是颅部弹创,以免在那些粗憨大兵们中间千万低级轰动。但元音曾经是全军著名人物,其前景叫无数年轻军官妒羡不已。他的不幸终究暴露出来,从医院一直传到部队。那些人有滋有味地说:该同志老大中了一弹,老二又中了一弹。而如于典一般的类人猿们则深刻地犯愁:元音档案应当改写。姓名,元音;性别,暂时空着,待查;…… 伤病们留心元音脸上胡须、嗓音有无变化,再三问那敌人是不是女的,元音的伤给同房人带来新鲜刺激,驱除多少烦闷。假如无名之辈的睾丸被击碎——妈的碎了也就碎了。可元音不是无名之辈,他爹不是他娘不是他更不是。元音在为他先前的不同凡响付代价,忍受着老大老二人格人品立体伤痛。夜里,连他自己也恐惧地发抖,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男人了。他的对敌之恨,已超越对敌之恨,发展成为恨的极致,连同周围一切人也恨起来。他经常偷偷地看着那些穿白大褂的女护士,窥视她们的小腿与腋窝,发现心里不再麻痒,蓬勃的性冲动消失殆尽。
所以,于典故意当着他的面晒鸡巴,气宇轩昂地要操整个春天时,元音只能静静看着一头雄性抖翅狂嚣,忍受亲密战友的蹂躏。
于典陪同黄晓奴走进边防站,鼻子随意抽动她的芬芳。他比她高出一截,眼睛一垂就可以从她的领口望进胸衣。他雄赳赳迈步的时候,脑子里正嵌着半只模糊的乳房。但他正视她胸脯的时候,却只看见那三枚两眼的军功章。中间那一枚紫星勋章,是X国军方特为上次战役中的功臣颁发的,说明她亲手击毙过我们的人。以往会晤,X国军人即使出于礼貌也不便佩戴这种勋章,这丫头却佩戴上了,她是故意!越绿岛大门时,于典的门岗咔地敬礼,因用力十足而抖得枪环哗哗响。于典很满意地看见陈中校个头只及门岗第二颗纽扣,门岗眼观鼻——目光正好落到陈中校的头顶上。黄晓奴敬礼通过,朝门岗笑一下,那兵霎时满脸通红,他从没见过如此漂亮的X军女首长。一行人通过很远了,门岗还硬在那里。
于典恨恨地在心里操黄晓奴。老乡们说的不错,X国女子丰满如珠小巧玲珑,一个个水萝卜般,弄一回要你小半条命,果然果然。噢、噢……
于典们为一方,黄晓奴等人为另一方,分别在插着本国小国旗的桌前坐下。于典坐在我方首席的座位上。以往,是陈中校坐在对面首席座位上。但是这一次,由于有黄晓奴在场,他就不敢坐首席了,主动坐到右边一张座椅上。而黄晓奴并不是会晤的首席代表,所以她也不坐首席座位,她摘下军帽,抖一抖头发,坐到左边一张座椅上。因此,X国那张比寻常座椅高出几寸的首座,竟空在于典对面,使得于典说开场白时,不知该注视谁才好,时时有落空的感觉。于典还注意到,陈中校此次穿上了也许是他最好的军装,内衣领口熨得笔挺,身上纤尘不染。但他一举一动都似乎受到黄晓奴的制约。首先,他在黄晓奴坐定之后才随之坐下;其次,在黄晓奴脱帽之后,才随之脱帽,并端正地放在面前;最后,他说话前用目光向她请求,待她眨动了一下眼睫示意之后,他才向于典回话。和于典刚才的开场白一样,他头里也是一套无味言辞。
“我们愉快地接受了贵方邀请,到这里进行今年第九次边境会晤。借此机会,我们也邀请于典中校及有关人员,于下个月的这一天,过境进行今年第十次会晤。我们也认为,自从上次会晤以来的一个月里,边境基本安定,没有发生误解与违约事件,贵我双方所达成各项协议都得到执行。我们在贯彻两国政府和平友好政策方面,一如既往地做出了应有贡献。我们愿意就更好地维护边境安全与发展友谊,同贵方磋商任何问题。作为被邀请的一方,我们请贵方先提出本次会晤的议题……”
陈中校遵照会晤纪律,用X国语言说话。于典因为听得太多,所以没等翻译译出,也已知道大概。他看见黄晓奴专注地倾听着,显示出初入此道的人才有的莫大兴致。于典为此次会晤,既做过议题方面的准备,也准备好了丰富礼品。此刻,会议桌后面,靠墙摆着一圈沙发,茶几上堆积着精致糖果和上等烟卷——都是上级为每次边境会晤配发的“特供”,待休息时,陈中校等人会抓紧时间享用。临行前,他们会将吃剩下果品带回去,与他们穷困的家人分享。在他们往食品袋中装时,于典和所有我方人员都会退出会议室,让他们从容拾取。这不是什么秘密,他们已不再为此尴尬。数十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于享用他国的武器、文化、粮草……不过,于典觉得在人家往衣袋塞主人赐予的食品时,自己还是回避些好。此外,在上次会晤时,陈中校暗示:他的老母亲已从内地来到边防,她患有老年哮喘,活不了多久了,他做儿子的一辈子没为母亲做过什么……就说了这么几句。当时于典没有答话,他不能与谈判对手进行亲情方面的交谈。X国穷,他理解X国边防军人难言的生活苦痛,他自己就是个边防嘛。所以,此次会晤他另做了安排:就在此刻,已有人将三袋食物和药品,放入吉普车后座上了。为了给陈中校一份,他不得不将同样的东西准备三份,以使他们会晤小组每个人都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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