嗜血的皇冠——光武皇帝之刘秀的秀

作者: 曹三公子


卷一:努力

  前言:
  这是刘秀的故事,据说一切都是真的。
  先从刘秀的起家写起。此一阶段,可以“努力”二字点题。

  今人多言加油,古人大致无油可加,所以言努力。尤其在两汉之交,“努力”和“更始”、“新”等词一样,应为当时的时代流行语,譬如:
  (刘秀等人)进至下博城西,遑惑不知所之。有白衣老父在道旁,指曰:“努力!信都郡为长安守,去此八十里。”——《后汉书•卷一》
  光武谓(王)霸曰:“颍川从我者皆逝,而子独留。努力!疾风知劲草。”——《后汉书•卷二十》
  更始大悦,谓(赵)憙曰:“卿名家驹,努力勉之。” ——《后汉书•卷二十六》。
  身处一个努力的时代,刘秀的努力,又与他人不同。当斯时也,天下大乱,秩序荡然,神州沦为丛林,丛林沦为炼狱。有人努力为自己活着,有人努力为别人活着;有人努力杀人,有人努力避免被杀;有人努力吃人,有人努力避免被吃。而刘秀的努力,却使他从一个没落王孙,摇身一变成为开国君主。
  在关注刘秀努力的同时,有一事必须注意。刘秀与历史上其他的开国帝王有一绝大不同,那便是皇位似乎已经早就为他所预订。谶曰:“刘秀当为天子”。指名道姓,舍他其谁?换而言之,刘秀是the choosen one,他必须当皇帝,他要是不当皇帝,连老天爷都得跟他急。而由此也就引发了一个让人感兴趣的话题:如果某物命中注定是你的,那么努力是否还有必要?努力的意义又在哪里?或者说,是人成就了宿命,还是宿命成就了人?
  古又有人伦鉴、月旦评之说,评鉴之后,每每多有应验。然而,是真的应验了,还是只不过被评鉴之人因此丧失了尝试其他可能性的勇气,从而使预言从或然变成必然?

  扯远了,打住。简单地说,我想写一个在宿命中努力的故事。宿命,本无所谓有,也本无所谓无的。努力,是否也是同样如此?


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1:葬礼

  于是,时光席卷着我们,无可挽回地开始倒流。我们不得不放下所有,成为她赤条条的俘虏。反正无论时间是向前还是向后,你都无法把曾经拥有的随身带走。
  逆流向上的岁月之舟,不停地倒退,进入过去,最终停泊于西汉平帝元始三年(公元三年)的南阳郡蔡阳县舂陵乡。这是一个初秋的清晨,一切已然发生,我们来此见证。
  远远传来的,是那首悲伤的挽歌《蒿里》,在清晨的薄雾之中反复吟唱: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千余号人,百余乘车,组成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正行走于乡间的道路。前来陪同死者走完这最后一程的,既有死者的家眷宗族、宾客亲朋,亦有或慕名或仗义而来的陌生人。甚至连作为最高地方长官的南阳郡守,也率着幕僚前来观礼。从这样的阵仗和规格便可以看出,死者定然非同寻常。

  正在收割的老农,自田亩间直起身躯,眺望着送葬的队伍,等队伍渐渐走远,便按捺不住地彼此谈论起来。
  “是刘家吧?”“可不,正是刘钦老爷,好端端地在汝南郡的南顿做着县令,忽然就病死在了任上,可惜着呢。” “丧事办得真阔气。” “敢情。他家不阔气,谁家阔气?”
  “可是,偌多陪葬,再殷实的家底,怕也经不起这般挥霍呀。”
  “如今这世道,谁家好意思不厚葬呀?别说是富贵人家,就是咱们穷苦人家,也都得咬牙硬撑,让自家的丧事尽量体面些,免得遭人耻笑。”
  老农叹了口气,道,“是啊,老人一死,后生可就要遭大罪了。这年头,咱们是连死也不敢了,就怕倾家荡产、祸害子孙呀。”
  歌声停歇下来,送葬的队伍也停了下来,墓穴到了。执绋的小男孩退到一旁,站在母亲樊氏身边。樊氏用手抚摸着男孩的头顶,轻声说道,“文叔,再去给阿父磕三个头吧,阿父没有了,你再也见不到你的阿父了。”
  小男孩便是刘秀,字文叔,死者刘钦的幼子,时年九岁。他听了母亲的言语,本已止住的眼泪,再度涌出眼眶。等他磕完头之后,八条大汉将棺椁抬起,走向幽深的墓穴。到了墓坑,八条大汉各据一方,喊着号子,慢慢将棺椁向墓坑中沉去。
  棺椁一旦入土,便意味着死者从此进入地下世界,与人间再无牵涉。因此,入棺之时,乃是葬礼上最悲之时,送葬人群早已是哭声一片。
  然而,离奇的事情发生了:无论八条大汉如何摆弄,却总也无法将棺椁顺利地放入墓坑,仿佛棺椁有灵,在故意和八条大汉作对。久试无功,大汉们面面相觑,神情惶恐。须知他们都是职业抬棺者,参与葬礼不下百回,今天这样的怪事,却是头一回碰到。
  送葬人群目睹此状,也渐渐止了哭声,皆是大惑不解,莫知所以。
  死者的弟弟刘良走了过来,对樊氏说道,“阿嫂,莫非兄长尚有心愿未了,不忍就此永诀?”
  樊氏也是惊疑不安,乃抚棺而泣,问道,“元伯,岂有望欤?”哭声愈剧,又道,“我知道,你还是要等伯升呀,你还是要等你最喜欢的长子,等他来见你最后一面,你舍不得他呀。如果我说中了,你就动一动吧。”
  樊氏话音刚落,棺椁居然真的微微晃动了一下,在场千余人,尽皆骇然变色。

  刘良叹道,“兄长既有所望,姑且停柩待之。伯升或许能及时赶到,也未可知。”
  于是停下棺椁。众人沉默着,期待着。
  过了漫长的半个时辰,忽然隐隐传来号哭之声,再过片刻,便遥遥望见素车白马,正疾驰而来。早有眼尖者看得真切,大呼道,“伯升从长安太学回来了。”
  来者身高八尺七寸,体态魁伟,正是死者刘钦苦盼的长子,姓刘名縯,字伯升。他本在长安太学就读,为博士弟子,一闻父丧,星夜起程,千里狂奔,饶是如此,仍然是迟了半步。
  刘縯远远便滚鞍下马,跌跌撞撞地奔到灵柩之前,抱棺恸哭,直至昏死过去,众人赶紧救起。
  待刘縯醒转,樊氏抚棺道,“伯升已回,心愿已遂。行矣元伯!死生路异,永从此辞。”会葬者千余人,闻言无不挥涕感伤。
  八条大汉抬起棺椁,再次向墓坑中沉入。果然,这次下棺十分顺利。棺椁既下,随葬器物如珠玉珍宝、金银财帛、印绶乐器、车马生禽等等,也都纷纷入藏。于是负土堆坟,高至二丈五尺乃止。刘钦生前为南顿县令,秩千石,坟高如此,正合他的身份。
  时已午后,送葬队伍徐徐回返。在隆重的葬礼将要结束的时候,人们往往有一种迟钝和恍惚的感觉,他们大都一言不发,即使偶尔交谈,也都压低了声音。
  刘秀跟在长兄刘縯身后,默默地走着。他们兄弟俩一向聚少离多,当刘秀开始记事时,刘縯就已经远赴千里之外的长安求学,偶尔回家,也呆不了几天。因此,对这个大他十岁的长兄,刘秀既亲切又陌生,既敬畏又依恋。

  刘縯看了看刘秀,锐利的眼神中有了温暖的颜色。刘秀受了鼓励,昂着头问道,“你还去长安吗?”
  刘縯摇摇头,道,“不去了。”
  刘秀想和刘縯多说会话,便没话找话,又问道,“长安好玩吗?”
  刘縯道,“好玩。”
  刘秀道,“那你给我讲讲。”
  刘縯面色忽然忧郁起来,他叹了口气,道,“文叔,你虽还小,可已经不能再一心只想着玩了。”
  刘縯的语气虽然不重,可是刘秀依然从中听出责备的意思,于是怏怏不乐地不肯再说话。刘縯笑了笑,反问刘秀道,“你可知道当今天子姓什么?”
  在刘秀看来,这问题实在简单得有些侮辱他的智商,便有些不屑地答道,“天下是高祖的天下。当今天子,自然和咱们一样姓刘。”说完之后,意犹未尽,又颇为得意地炫耀道,“我还知道当今天子的名字。他本名刘箕子,去年又改名叫刘衎。他虽然比我大四岁,可要论起辈份来,还得管我叫一声皇叔呢。”
  刘縯赞许地点了点头,口中却道,“不,当今天子姓王。”刘秀恍如遭到当头棒喝,一时呆了。刘縯接着又道,“刘衎名为天子,实为傀儡。朝政大权,操于大司马王莽一人之手。王莽虽无天子之名,却有天子之实。且看着吧,只在早晚,王莽必篡夺我刘姓天下。”
  刘縯仿佛是压抑已久,不吐不快,不等刘秀答话,便又继续说道,“阿父辞世,此乃家丧,悲之则已。江山沦落,是为国丧,你我皆高祖之后,焉能坐视!如今虽力有未逮,然而身为宗室,羽翼汉家,匡扶刘姓,责无旁贷。文叔,你虽年幼,却也需时刻将此铭记在心,不可再一意贪玩了,努力!”
  刘秀听得似懂非懂,却不假思索地坚定答道,“不会的,天子不会姓王的。”冲动之下,他几乎要脱口说出自己的秘密来。
  刘縯却已经大步向前走去,前面有人正在向他招手。很快,一群刘氏子弟便将刘縯簇拥起来,多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正当激愤躁动的年纪。他们围着从长安归来的刘縯,强抑心中的兴奋,好奇地向他打听着外面的世界。在这些刘氏子弟当中,如刘玄、刘嘉、刘祉、刘终、刘赐、刘顺、刘稷等人,日后皆各有一番造化,史册留名不提。
  刘秀有些失落地看着弃他而去的长兄刘縯,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如同一名首领。虽然还沉浸在葬礼的庄重和悲痛之中,但在他的眉目之间,却掩藏不住自信的活力,风发的意气。
  刘秀怀揣着他那完好无损的秘密,无趣地向前走着。阿父临死前,屏退众人,独留他一人在身边,告诉了他这个秘密,并切切叮嘱,永远不可向任何人提及。这是阿父最后的遗言,也是阿父最后的期望。刘秀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之后,在他小小的心中,已经做了决定:他将遵照阿父的叮嘱,永不将这个秘密与任何人分享,哪怕是他的母亲,哪怕是他的兄弟。
  刘秀回头看去,阿父的新坟犹然在望。黄土之下的阿父,留给他长子的,是他最后的牵挂,而留给他幼子的,则是一个最后的秘密。
  不知何时,天空中开始有雨丝扬起。母亲在唤他了,“文叔,上车来。”刘秀听话地上了马车,靠在母亲的怀里,而他那看向窗外的眼神,分明多了一种和他年龄不符的忧伤。
  他知道,在这个细雨的黄昏,他的童年已经永远地结束了。

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2:我的朋友刘伯升

  人生能有几个七年,所以恨不能可以慢放。而历史却有无数个七年,有时候就需要适当地按一下快进。当然,也不能像看A片那样,从头到尾都是快进,毕竟,高潮到处都是,也就无所谓高潮了。
  言归正传,一晃七个春秋,便到了公元十年。两年前,王莽果真如刘縯所预言的那样,篡夺了汉朝江山,改国号为“新”,是为新朝。王莽这次的改朝换代,自始至终几乎未遇任何反抗,既没有流血,也未用暴力,在中国历史上可谓是绝无仅有。刘邦和他的子孙们经营了两百余年的西汉天下,就这样被王莽如同变魔术一般,轻松地纳入自己口袋。关于王莽的这招妙手空空,我们将在后文再予细表。
  眼下且单表刘秀,自父亲刘钦的葬礼之后,他便跟随官居萧令的叔父刘良,到了沛国萧县,由叔父抚养,并入萧县小学就读。刘良怜惜刘秀年幼丧父,对刘秀加倍疼爱,逾于亲生。
  刘良生性温顺敦厚,却又好为人师。每次逮到刘秀,便教训道,“居,吾语汝。可知处世之道?”
  刘秀摇头,“不知”。

  刘良伸出三根指头,道,“处世之道,不过三字而已。”

  刘秀问,“哪三字?”
  刘良徐徐道,“别惹事。”
  刘秀道,“三字未免太少。”
  刘良道,“那我再送你三字。”

  刘秀道,“哪三字?”
  刘良再伸出三根指头,又徐徐说道,“事别惹。”
  总之,刘良便是这样一个人,凡事能躲则躲,疏于抗争。
  公元十年,刘秀已是一位十六岁的少年。这年的十一月,他那平静而幸福的生活,被朝廷的一道诏书彻底打破。诏书曰:“诸刘为吏者皆罢,待除于家。”
  这道诏书意味着:甭管刘良在萧县的政绩如何,他都必须下岗,回老家待命,谁让他姓刘呢。对此,刘良其实早有心理准备。王莽上台,自然要扶持王氏子弟,摧抑前朝宗室。刘氏家族之人被罢免官职,贬斥为民,只是迟早的事。

  刘良交割印绶、收拾行装,带着一家老小,踏上了归乡之路。从萧县往西,经颍川,抵南阳,路途将近千里。倘若搁在往年,有沿途官府的食宿接待和安全保证,这必将是一段轻松愉悦的旅途。然而这回不同往常,刘良不再是宗室,而且连官职也丢了,这样的福利,自然再也同他无缘。他和他的一家,已经沦为平民,路途迢迢,只能自求多福。

  也是刘良一家合该有事,待他们行入颍川郡舞阳县境,时已薄暮,放眼望去,不见人家,加上正值隆冬时节,白雪遍地,道路难行。正愁苦间,斜前方杀来一队人马,有数十人之众,气势汹汹,一看便知来者不善。
  人马近前,将车队团团围住,齐声大呼:统统下车。

  刘良一家只得下车,立于雪地之中。贼首打量了一番他的猎物,确认并不扎手,于是和颜悦色道:“请问,你们是要保命呢,还是要保命呢?”

  刘良陪笑道,“但求全命。”
  贼首点点头,道,“如此甚好,便全了尔等性命。”手一挥,下令道,“车马悉数运走。”
  众贼得令,喜滋滋地动手不提,十来辆车,够肥的。正欢喜间,忽然就听到一声少年的大喝:且慢。
  刘良面色大变,一把捂住刘秀的嘴巴,心里懊恼不已,眼看性命保全,损失些财物也就罢了,偏这刘秀不知轻重,节外生枝,硬要喊一嗓子,万一激怒众贼,性命怕也难保。
  然而已经晚了,刘秀的话语已经出口,众贼的耳朵已经听到。贼首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冷笑道,“少年人,你有何话说?”
  刘秀挣开刘良的手,眼盯贼首不放,大声道,“大丈夫是否应当言而有信?”
  贼首遭此没来由地一问,颇觉诧异,道,“这是自然。”
  刘秀道,“那么敢问,既然你已答应全了我们性命,却为何又出尔反尔?”
  贼首道,“此话怎讲?”
  刘秀道,“你们将车马悉数抢走,留我们在这荒郊雪地,无水无食,无火取暖,无衣御寒,不出半日,非冻死便饿死。君虽不杀我们,却胜似杀了我们。”

  贼人斥道,“小子大胆!”便要来殴打刘秀。贼首止住,沉吟片刻,道,“少年所言有理,我等只求财物,岂可妄害人命,多造冤孽!且留下两车,令其可以前行。”
  贼人无奈何,只得依了贼首,又对刘秀嚷道,“还不多谢头领!”
  刘秀站得笔直,双唇紧闭,一言不发。刘良急忙拉扯刘秀的衣袖,示意他道个谢,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刘秀只是不理。
  贼首奇道,“少年人,为何不愿道谢?”
  刘秀道,“本为我物,复还与我,为何要谢?”
  贼首哈哈大笑,拍掌叫道,“好胆气。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刘秀道,“从沛国来,回南阳去。”
  贼首点点头,道,“说到南阳,我可有一人认识。”
  刘秀道,“敢问何人?”
  贼首道,“你等既是南阳人,想必一定听过我的朋友刘伯升。”
  刘秀大惊,道,“莫非是大汉宗室、高祖之后刘伯升?”
  贼首肃然道,“正是此人。我的朋友刘伯升,性情刚毅,慷慨激昂。自王莽篡汉,怀复社稷之虑,倾身破产,交结天下雄俊,豪杰以此争相投奔。大英雄固当如是哉。”说话间,一脸的景仰向往之情。
  刘秀道,“实不相瞒,刘伯升正是某之长兄。”又介绍刘良道,“此乃某之叔父,因朝廷罢免诸刘,此番以萧令致仕返乡。”
  贼首慌忙下马,向刘良拜倒,连连请罪。
  刘良连忙扶起,道,“这怎么敢当。还没请教英雄尊姓大名。”
  贼首道,“我等迫于生计,这才干了劫道的营生。岂可再报姓名,以辱父母。”

  刘良道,“听英雄方才所言,想来和伯升相交已久。”
  贼首窘迫起来,尴尬笑道,“真人面前,不敢假话。我和刘伯升实不相识。只为他广交豪杰,威名远扬,是以无论识与不识,都习惯称呼他为我的朋友刘伯升,以显亲热之意。”又指了指刘秀道,“这位小兄弟遇事镇定,气度非凡,不愧为刘伯升之弟,日后必定也是英雄。”说完,又命手下将财物复归原位。
  刘良象征性地客套了两句,道,“无碍,无碍,尽管拿去。”贼首自然不肯,又道,“前方也不太平,请许我等护送。”于是护送刘良一家,直至进入南阳境内,这才告别回返。一路之上,贼首终不愿透露自己姓名。
  经此一番死里逃生,刘良不免暗呼幸运,虽然对刘秀方才的表现印象深刻,可还是忍不住又教训起刘秀,道,“你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味逞勇,不知利害。今日只是侥幸,日后还是别惹事为宜。”

  刘秀含糊应了一声,并不反驳。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可谓是又喜又狂。喜的是,数年不见,长兄刘縯居然已经折服群雄,威震一方,让他倍感骄傲。狂的是,他不断自问:难道我真的可以所向披靡,天下无敌?
  刘良说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才有胆和贼首叫板,刘秀心里清楚,事实并非如此。当深陷贼人包围之时,他就是有一种莫名的信心,认为自己不可能如此轻易地死掉。他心里的那个秘密告诉他,别说是面对数十名贼人,即便是面对数万名贼人,他也照样可以逢凶化吉,安然无恙。

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3:

  陌生的故乡
  刘秀再次踏上了故乡的土地(注①),见到了久违的家人(注②)。说起来,南阳郡蔡阳县舂陵乡虽然是刘秀的故乡,但刘秀对这里的了解却并不多。他出生在济阳,后来因为父亲的职务调动,跟着再迁移到了南顿,父亲死后,又跟随叔父刘良到了萧县。在他十六年的生命里,真正在故乡度过的时间前后不到一年,对于故乡,他是情感上的亲切、事实上的陌生。
  这次刘秀和叔父刘良回来故乡,看情形是要长住了。既然要长住,自然有很多现实问题需要考虑。对刘秀这个暂时还没有能力自立的半大孩子来说,最现实的一个问题就是:他跟着谁过?是继续跟着叔父刘良还是回自己家?

  选择权并不在刘秀的手中。按照刘良的意思,是愿意继续抚养刘秀的,刘秀对他来说,和亲生儿子已经没有区别。但刘秀的长兄刘縯坚决不肯同意,执意将刘秀接回。此时的刘縯,已经代替他死去的父亲,扛过了家庭的重担,担当起了长子的责任——赚钱养家、孝敬寡母、照顾弟妹。
  从刘秀的个人情感来说,他自然也希望回到自己家中,和母亲及兄长姐妹朝夕相处、一起过活。而刘縯坚持要把刘秀留在自己身边,无疑也让刘秀倍感温暖。换个兄长,也许就顺水推舟,把他丢给叔父刘良,免得再给自己多添一个负担。
  刘秀回家没几天,便已经敏感地觉察到,自己家的经济状况并不乐观。

  俗话说,皇帝也有几门穷亲戚。刘秀一家,应该可以算得上是这些穷亲戚中的一门了。如我们所知,到了刘秀这一代,和皇室的血脉已经非常疏远。从刘秀的太爷开始,便已经失去爵位,主要收入只能来自做官的俸禄。从太爷郁林太守刘外,到祖父巨鹿都尉刘回,再到父亲南顿令刘钦,官越来越小,俸禄自然也是越来越少。父亲刘钦之死,对刘秀一家的财政状况可谓是一次致命打击。首先是失去了每年固定的千石左右的俸禄收入,而更重要的是,刘钦的葬礼,几乎将他全家多年的积蓄尽数搭了进去。
  西汉时期,流行厚葬,又有攀比之风。崔寔《政论》云:“天下跂慕,耻不相逮。”恶性攀比之下,最终导致“虚地上以实地下”,《盐铁论•散不足》云:“故黎民相慕效,至于发屋卖业。”崔寔《政论》云:“竭家尽业,甘心而不恨。”
  刘钦的葬礼,使得刘秀一家元气大伤。到了刘秀这一代,无人仕宦,收入只能来自老家的田地。其田地规模史无明文,但想来也不会太多。
  只要量入为出,日子总归是过得下去的。毕竟,比他们家境更差的多了去了。然而,偏偏当家人刘縯又是一个花钱如流水的主,日子自然是一天一天地窘迫下来。
  是的,早在刘秀回故乡之前,刘伯升就以“我的朋友”名闻遐迩,威震南阳及周围郡县。但不厚道地说一声,他这点名声,就和宋江一样,大半还都是靠钱砸出来的。
  和宋江不同,刘縯乃是胸怀大志之人。自从王莽篡汉,他便立誓要夺回高祖打下的天下,恢复大汉江山,于是广交豪杰,大养宾客,以待他日之用。
  广交豪杰,大养宾客,离不开“信”,离不开“义”,更离不开钱,而且是大量的钱。《后汉书•郑太传》云:“郑太知天下将乱,阴交结豪杰。家富于财,有田四百顷,而食常不足。”以郑太之富,尚且食常不足,何况是刘縯这样的中衰之家。纵然刘縯苦苦支撑,但长日久之,只出不进,怕也只有倾身破产一途。

  然而,就算是肿脸充胖子,刘縯也必须硬撑下去。更何况,早有相士说过,他的面相酷似当年的高祖刘邦,刘縯也因此心中暗喜,隐以刘邦自许。是以,虽然金钱捉襟见肘,刘縯非但不加收敛,反而是场面越铺越大。
  那么,刘縯家养的这些宾客都是些什么人?吃白食的吗?吃完白食之后,是帮忙、帮闲,还是帮凶呢?
  注①:

  刘秀的谱系:
  汉高祖刘邦——汉文帝刘恒——汉景帝刘启——长沙定王刘发——舂陵节侯刘买——郁林太守刘外——巨鹿都尉刘回——南顿令刘钦——刘秀。

  关于刘秀这一宗刘姓支脉的渊源及迁移到南阳的经过:
  汉景帝刘启生长沙定王刘发。汉武帝刘彻时,行推恩令,长沙定王刘发的次子刘买因而得封舂陵侯,封地为零陵郡泠道县舂陵乡。刘买之孙为考侯刘仁,获当时皇帝汉元帝恩准,率整个宗族(自舂陵侯刘买繁衍而下)于初元四年(公元前45年)迁移到南阳郡蔡阳县白水乡,因改白水乡为舂陵乡。
  注②
  刘秀此时的家庭成员包括:母亲樊娴都,长兄刘縯,二哥刘仲,大姐刘黄、二姐刘元、妹妹刘伯姬。


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4:


  但使主人能醉客(一)
  豢养宾客之风,由来已久。上溯两百多年,前有战国四公子,后有秦国吕不韦、嫪毐。及至汉际,此风尤盛,惟人数及规模不逮前朝,其最多者,只在千人左右①。同时,豢养宾客在汉代已不再是王公贵族的专利,一些低级官员,乃至平头百姓也都有可能招纳宾客。
  养客者众,于是便有了争夺客源的竞争。而在这场竞争中,和那些势大财雄的王侯豪族比起来,刘縯无疑处于弱势地位,他要想以弱胜强,只能细分市场,不求天下宾客尽入我毂中,而是先以其中一类宾客为突破口。
  刘縯选中的这一类宾客便是——亡人和逃犯。

  亡人和逃犯,或为仇家追杀,或为国家通缉,一旦收留这些人做宾客,无异于惹火上身,弄不好,连主人自己都得跟着陷进去。所以,对于这群人,一般养客者总是敬而远之。
  人弃我取,刘縯便先从这群人招揽起。况且,刘縯他豢养宾客的目的是什么?就是为了造反。这群人既然连人都敢杀,难道还怕造反?
  消息传开,亡命之徒纷纷来奔,刘縯“客无所择,皆善遇之”,不出几年,便聚集了数百之众。
  看官问了,这天下不是还没大乱吗?哪来的这许多杀人之徒?
  杀人者,或为复仇,春秋有复仇大义,延绵至汉,复仇之义不衰;或为任性使气,其时民风尚武,尚武则易于炫耀武力,一次口角,一次侮辱,一个眼神,都有可能导致命案的发生;或为抢夺财物,作奸犯科,不一而足。
  杀人之徒众多,固然有杀人者的主观因素,但另一方面,却也是受到了国家的怂恿和鼓励。
  一个国家,居然会怂恿和鼓励杀人的发生?然而,似乎还真的是确有其事,问题就出在汉代的频繁大赦上。
  据杜钦《汉代大赦制度试释》统计:西汉大赦八十七次,平均两年半一次大赦。王莽一朝大赦九次,平均二十个月一次大赦。频繁的大赦,完全破坏了国家正常的司法秩序,使得法律的威严几成儿戏。
  换而言之,如果阁下你杀了人,在西汉只需要逃亡两年半,在新朝只需要逃亡二十个月,然后便可以一切重新开始。如果当场被抓了现行,那算你倒霉。如果没有当场被抓,那就好办了,逃呗。可别说你逃都懒得逃,你还是得逃,你得给官府这个面子,不然,你杀了人照样在原籍大摇大摆地晃悠,官府想不抓你都不好意思。你这一逃,自然需要有个落脚的地方,能至少每天管顿饱饭,睡个好觉。嗯,听说南阳的刘縯不错,道上的人都称他为“我的朋友”,他那府上,号称是风能进,雨能进,官府不能进。伙食差点,床铺硬点,没问题,瞧咱这身体素质。哦,这位仁兄,你刚刚也杀了人,那好,同去,同去。于是同去。

  话说回来,做宾客其实是一个相当轻松愉快的职业。他们并没有特定的义务,一般也不从事家务或者生产。而且,他们还保有随时离开的自由。在刘縯这里,碰见大赦,有些宾客便会选择离开,唯一的贡献便是帮助刘家消灭了不少粮食。对这些人,刘縯笑脸迎进,照样也是笑脸送出。而大多数宾客,却仍然会选择继续留下。
  宾客被豢养久了,内心难免不安。所谓受人钱财,理当替人消灾。但主人家偏偏也没什么灾,而他们也不能暗中祈祷主人家遭个灾什么的,好让自己因此能一展身手。于是都憋着劲,就等着刘縯一声令下。
  要的就是这效果。
  但使主人能醉客(二)
  刘縯提供给门客的待遇,自然不可能像战国四公子那般奢侈——平原君之门客,“刀剑室以珠玉饰之”;春申君“客三千余人,其上客皆蹑珠履”——然而数百门客的衣食住行,即使仅仅维持在一个温饱水准,其花费也是可想而知。
  形势比人强,不管刘縯有多么虚荣,多在乎自己好客的名声,在现实面前都不得不低下他高傲的头颅,开始组织门客生产自救。
  不过麻烦的是,门客们携带而来的,不仅有他们身上的命案,而且还有他们敏感的自尊。如果让门客象农夫那样在田间耕作,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无疑将会招致门客们的强烈愤怒,认为是对他们极大的侮辱。考虑到他们回应侮辱的方式,很明显此路不通。
  从投入产出比来看,种田也并非一个很好的选择。夫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什么,经商来钱还是太慢?那你还不如去抢了。

  没错,刘縯及其门客正打算去抢。他们多的就是暴力,有暴力,当然就要追求暴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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