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死亡.中国版兄弟连

作者: 朱秀海

  道道阳光推开乳汁般浓重的雾气,斜斜地射进来,林间便回响起了音乐:青翠欲滴的春天的新叶是嘹亮峭拔的高音,鲜艳如血的红叶是宽广浑厚的中音,半透明的、薄如金箔的黄叶是悠远深蕴的低音,长长短短的树枝是一条条谱线,随着山风的播曳上下颤跳不已,清晨的音符就如晶莹的露珠,扑簌簌滚落下来。
  四月的早上,森林里的一切都是鲜亮明丽的。雾气纯净洁白;空气如同过滤了一样清新;草木的叶片刚刚经历了晨雾的沐浴,每一片都新生似的湿润可爱;难得的一小块林中空地上,一朵粉白花瓣、鹅黄花蕊的小小的野草花,从散发着深沉醉人的松针香气的落叶层中喜洋洋地挺出高而细的花茎,于周围浓绿的背景下羞涩地展开,花蕊间摇摇晃晃地托着一粒硕大的露珠,一时间竟给这儿添加了一种热烈的、梦幻般的情调。不止如此。一束红亮的阳光透过密密层层的枝叶,舞台追光灯一样照射到这片林间空地的中央,使此地的一草一木都突然被笼罩上了一种深邃的、形而上的灵透与激动,一种对于某种美丽和欢乐的事物的焦灼的期待与渴望。
  “咯咯咯——!”先是远远地,林中响起了一串脆亮的笑声,如同山泉水溅落在空旷的山溪之间,余音袅袅不息,接着是一串轻快的、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转眼间,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女人手提气枪跑进了这片空地,冷丁一下停住,回头机警地朝自己跑来的方向窥视。
  这是一个从头到脚洋溢着太多青春气息、又被林间的新鲜空气充盈得精神焕发的女人。她的身高只有一米六O 左右,下穿一条制式军裤,上身是一件下摆塞进裤腰、黄底黑色圆点的便装衬衣,胸前的小翻领开得很低,不仅白皙的脖颈完全裸露着,还影影绰绰地显现出了胸口部位的凹凸曲线。一条窄窄的军用腰带扎出了她那姑娘似苗条轻柔的腰肢,又将少妇才会有的成熟饱满的前胸紧绷绷地鼓出来。她分明在林中奔跑很久了,一双小号解放鞋粘满了露水和青嫩的草叶,额头上浸出了星星点点的汗珠。这一忽儿,她只顾回首朝远处谛听,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她还刚刚出现在这儿,那束追光灯似的阳光就直射到她身上了。一刹那间,她的生命仿佛被一道来自上天的光芒照亮:辉煌起来。当她在这束阳光下踌躇,拿不定主意是继续跑开还是就地躲起来时,让我们对她进行一番观察吧:如果仅从外貌上看,这个分明处在兴奋和激动里的女子是很难在世界上那些出类拔萃的美女中占据一席之地的。不错,她有一张健康、白皙、被汗水在颧骨上濡染出两朵朝霞般红晕的皿子脸,但可惜它稍长了点,鼻翼两侧还星星地撤着几粒不大醒目的黄褐色雀斑;她的眼睛本来就不大,此时在阳光下细眯着,就愈发显得小了;眼睛上方弯弯细细的柳叶眉描得挺生动,可小巧的、有棱有角的鼻尖下的嘴唇却涂得太红太阔,给人一种翘出和肿胀的感觉——一个不会化妆的女孩子才有可能将自己弄成这样。倒是脑后那条没有烫过的乌发歪歪扎成的粗粗的短辫,随着肢体和脖颈的灵活转动快速地跳来摆去,别具一番生动和欢快的意趣。

  不过这一切并不是她身上最重要、也不是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在这样一个时刻,你如果一眼看到她,首先注意的会是另外一些东西:她的表情、目光以及无保留地泄露出的一种生命的秘密。她脸上的表情是纯洁和欢乐的,镜子样一览无余地映现出她那尚未被人生遭际过分损害过的内心的风景,她在思维和情感生活方面的简单化趋向,她对人世间万事万物抱有的一种普遍的善意与信任,同时又都白云飘浮在晴空里一样清楚地显现出了她对于某种近在眼前的欢乐的强烈的和难以遏制的渴望,这使她的面部本能地由内向外溢出了一层激动、明亮和幸福的光辉;她的目光与她面部的表情相一致,它们是明亮的和大胆的,是警觉的又是期盼的,既火焰燃烧一般透出了生命的激情,又同样热烈地闪烁出了一种类似无知顽童似的肆无忌惮与疯狂;她生命中的秘密是通过躯体的每一次灵巧的扭转和跳跃、她方才的笑声和此刻兴奋的喘息,毫无掩饰地暴露出来的,这个秘密就是热情。于是,这个我们刚刚结识的生命的最基本特征——天真、朝气蓬勃、热情、并非对某一固定事物而仅仅是对事物的优美属性本身的超常的领悟能力和向往——也一同暴露无遗,它们使这个已近而立之年的女子身上奇迹般地保留了许多豆蔻年华的少女才会有的单纯气息。——热情是女人生命的花朵,一个充满热情的女人即使不美丽,也会被称之为可爱,出现在我们眼前的这个年轻女子不仅热情,还有着明显的少女情怀,她的可爱甚至于美丽就更是无可怀疑的了。
  还不止如此。假若此时她在那束红亮的阳光的照耀下一动不动,我们还有了一幅标准古典美学意味的山林与青春女神的油画。油画深处的绿色越是沉着响亮,女神的生命就越是灿烂美丽——但是她已经从远处听到什么了,灵巧的身子激动得一颤,匆匆一闪躲到一棵粗大的马尾松后面,不见了。
  佯着草丛被“呼喇喇”踩倒的声音。一个手提气枪的男人接着走进了这片空地,迷惑地停在女人站过的地方,前后左右顾盼着,兴奋又略显不满地压低嗓音,呼喊年轻女人的名字:“张莉——!张莉——!
  那束刚刚还照耀着年轻女子的阳光此刻又落到男人身上了;林中空地上又有了一幅画,一幅山林与战神的油画。男人还仅仅出现在画的中央,这里的情调就起了显著变化:几分钟前它还完全是热情的,轻飕的,梦幻般的,此刻却融进了一种与之不和谐的坚硬、沉重与冷峻。这是一个无论从哪个角度观察都有资格作为新一代军人的完美形象入画的战地军官,他三十四五岁年纪,身高一米八四,体格魁伟健壮,四肢修长有力,再配上一个肥圆的、转动有力的脖颈,一个硕大的、刚剃过不久的士兵型光头,一张因长期野外生活被紫外线灼出块块疤痕的古铜色方脸,两只藏在坚硬眉骨下的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整体地给人一种孔武有力轩昂的印象。他的着装也与普通军官不同:上身穿—件虽不符合条令要求却十分合体的夹克式迷彩服,颈下翻领处有团团胸毛探出来,下身是一条布面泛白的将军呢骑兵马裤,式样的古旧让人不由自主地会猜想到主人可能具有的某种特殊的家庭出身;脚下是一双地道的步兵防刺鞋,又使人不能忽视他作为一名步兵军官可能还具有的令自己骄傲的实战阅历与经验;他的腰间是一条外国电影中西方军官常系的、周遭嵌满锃亮的手枪子弹的皮带,一支插在软麂皮枪套里的小巧玲珑的手枪——这一身看似胡乱拼凑的装束的效果是奇妙的,它们不仅成就了他威猛懔悍的仪表,还赋予了他另一种仿佛并非刻意追求的风流倜傥。再加上那一束来自上天的阳光的照耀,这一名战地军官的形象就几乎是完美无瑕的了。
  像许多非常在意自己形象的部队指挥员一样,此刻哪怕他孤身独处在隐秘的林间,身体仍不自觉地、略带夸张地挺直着,保持着被无数士兵尊敬的目光观瞻着的姿势。但显然因为方才那个女子,他的本来十分严肃的面孔已被躯体内渐渐高涨起来的兴奋染红,一双鹰巡虎视的眼睛明亮而有生气,眉宇间却仍旧保留几分矜持。矜持也是他性格的一部分,虽然此时它没有超过或压倒内心的兴奋与冲动。于是这一瞬间,他便不经意地暴露出了在自己生命中潜藏得很深的、与他执意追求的庄重、威猛、成熟酌形象不谐调的几分轻愧、脆弱和游戏人生的态度。年轻女人只让他在那束阳光下迷惑丁半分钟,就从背后猛地扑过来,用胳膊缠住了他的脖颈。
  “张莉,是你——!”男人丢下手中的气枪,激动地笑着,情不自禁地用粗壮的双臂将年轻女人从背后拉到胸前,面部立即容光焕发。“瞧你这个人,到处乱跑!”他用爱怜的、责备的语气对她说,热烈的目光向她传递的却是另外一些信息。
  “一早上你只是往林子深处跑,到底打到什么啦?”

  “我……我打到了一个团长!”女人说,目光陡然明亮,从下往上忘情地仰视着自己心中的偶像,面色苍白,牙齿也嗒嗒地响起来。

  “张莉,说不准我真会爱上你的!”男人抱紧女子的腰,望着她的眼睛——眼睛的深处,叹息一声,道。
  ……
  那束追光灯似的阳光现在斜斜地投射在这两个生命中了。这也是一幅画,一幅战神和青春女神热烈而又奇怪地爱恋着的油画。它们一个代表死,一个代表生,但在充满勃勃生机的墨绿色的林间,伴着松针和野花的馥郁的香气,为上天的明亮的光辉照耀着,这幅画仍有一种令人心惊魄动的瑰丽。第二章
  A 团参谋长尹国才高高地站在指挥帐篷前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双手举起望远镜,朝北方山下的急造公路上搜索。尹国才三十岁上下,身高只有一米六O ,肢体的每一部分都是小号的,但它们之间相互搭配得那么紧凑、和谐,人们不仅不会认为他体型瘦小,反而会觉得他长得俊秀精于。他的脸至今仍是娃娃型的,圆圆胖胖,周遭有一圈柔和的轮廓线,五官不大却彼此分明,严格合乎最佳比例,仿佛个个都经过了能工巧匠的精琢细磨。尹国才脸上的表情经常是明朗热情的,略带一点幽默与俏皮,腮窝里两个女人似的酒靥像两口蓄满快活的湖,随时准备在适当的时刻向四外漫开去。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灵气,似乎只要眼珠一转,就会有—个新鲜的主意闪现出来。而且,一旦他对你开口说话,还会稂快让你生出一种印象:说话是件多么容易的事情啊!阅历不丰富的人听尹国才讲话,不小心就会认为他无疑具有雄辩的天赋;见多识广的人听尹国才说话,也会马上想道:此人所以要对你眉飞色舞,口若悬河,并非真想让你相信这些话,而只是想赢得你的好感,让你明白作为一名步兵军官他是优秀的、见闻广博的,如此不知不觉地你就能忘掉他身材矮小这个事实。尹国才还是好动的,即便他安静地站在那里,体态和神情也给人一种马上就要起跑或跳跃的感觉。如果据此你认为他是一个滑稽可笑、形象感不强的人,那就错了,事实上他的形象感丝毫不比自己的团长差,遗憾的是它目前还处在较低的、热衷于在陌生人面前满足自己旺盛的表现欲的水平。和尹国才相处是愉快的,哪怕是最苛刻的人,听他讲着,快活地笑着,手疾眼快地处理着团参谋长的公务,也会于不知不觉中得出一个结论:这个人虽然有一些弱点,但仍不失为一个热情、聪慧、机灵、浑身上下充满生命活力、绝对能把本职工作干得呱呱叫的人。
  现在,他到底在山下发现了什么,放下望远镜,回过头脸上现出一点少有的惊慌,急急地对身后的刘二柱说:“二柱,快快!快去找团长!就说军长来了!”

  刘二柱动了动,又站住了,嘴噘起来,脸上现出为难的表情。从体型上看,这个年方二十岁的警卫员恰好同尹国才构成强烈的反差。如果可以把尹国才看成一个小巧的、经过艺术家精雕细刻的作品,刘二柱就是一个出自某位崇尚原始艺术的雕刻家之手的、粗放而笨重的、缺少了耐心刻镌的作品。对二柱的身板、胳膊腿以至于脸盘和五官都出奇地大,大与大之间并不谐调,互相冲突,整体上给人一种厚重、结实而有力的印象。刘二柱原来并不在团部给团长当警卫员,他是战前才从连队调来的,原因是他枪打得准,身大力不亏,到战场上能背得动负了伤的首长。看他并没马上执行自己的命令,尹国才更急了,厉声道:“二柱,你怎么了?快去快去!”
  “团长……谁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他不让我跟着!”憋了半天,刘二柱才将一句话嘟哝出来,同时还朝指挥帐篷背后那广大一片热带雨林为难地看了一眼。
  尹国才也下意识地朝那浩瀚的林间望了一望。红黄的阳光和乳白的晨雾还在林子里拥挤着,缭绕着,翻腾不息,搅汇成馄沌迷茫的一片。一声声清脆的鸟鸣响在阳光和雾气深处。平日最有主意的他今天却没了主意,只得对刘二柱发起火来:“叫你去找,你就去找!……快去,找不回团长我撤了你!”
  刘二柱赌气瞪了他一眼,心想我是个兵,你撤我什么?撤了我还是个兵!我压根儿就不想到团部来侍候你们!但还是转身向指挥帐篷后的林子里跑去了。
  尹国才回过头,继续用望远镜朝山下望。时间每过去一分钟,他脸上的紧张神情就加重一分。
  两辆蒙着迷彩伪装网的越野吉普车在山下急造公路上疾驶了十几分钟,转了三道弯,又被一大团从谷底缓缓上升的浓雾吞没了。等它们再次出现在望远镜里,距离猫儿岭反斜面半腰中的A 团前沿指挥所只有百米之遥了。
  尹国才回头朝指挥帐篷后的林子里再瞅一眼,眉际闪过一丝绝望的表情,随即便消逝了。事到如今,他倒不慌了,脑瓜里还迅速闪过一个“现在就看我如何表演了”的愉快念头,一边从岩石上跳下来,整整军帽和腰带,赶到营地中央的空场地上,迎候越来越近的吉昔车。
  营地南侧是一面陡直的绝壁,下面是一块篮球场大小的斜坡。斜坡的两侧扎着A 团前沿指挥所的四五顶帐篷。两辆吉背车一前一后驶进帐篷中间,停了下来。
  从第一辆车里走下了军长。
  从第二辆车里走下了师长。
  然后分别从两辆车里走下了军司令部作战处的何副处长、师里的一位作战参谋、军长和师长的四个身材高大、荷枪实弹的警卫兵。
  军长的车还没驶进营地,他就是这儿的中心人物了;等他下了车,营地里的一切——人、声音、脚步、目光——便一概以他的存在为存在,气氛也以他的神情目光的变化为变化了。军长是个六十多岁的干瘦老头儿,身枯本来是高大的,现在却枯缩了,一套三号军服穿上去还显得空空蔼蔼。他戴一顶软软的军帽,鬓边醒目地露出雪似的白发。他的眼皮松弛多褶,低低地垂下来,但当他注视你的时候,你才会意识到,那目光依然是犀利的和莫测高深的。军长手中拄着一根细长的藤条拐棍,下车后他先将A 团野战指挥所的营地打量了一番,这时,肃立在空地边缘的人们惊讶地注意到,军长眉间隐隐深藏着愠意。不止一个人马上想道:那场业已迫上眉睫的战争在军长心里形成的压力之巨大,是自己想象不到的。
  站在军长身旁的师长是个身高体壮的胖子,五十多岁,秃顶,两腮吹气一样向外鼓胀,喷火似的红润,神情威严,目光锐利,只是过分腆起的肚子给了他一些臃肿和老态。师长下车前好像就对什么事不满,下车后刚刚随军长用内行的、居高临下的目光将这块营地扫视一遍,蕴藏在眉眼间的不快就愈发显著了。

  同军长师长不同,军作战处副处长何晏是一个堪做美男子标本的人:他身高一米八O ,胖瘦适中,挺拔匀称,长着一张俊美的、保养得很好的脸;哪怕是在一向潮湿多雨的战场上,身上的一套军装也是崭新的,一尘不染的,脚下那双棕黄色牛皮鞋的鞋面锃光瓦亮,鞋底似乎还是下车后刚刚沾了一点湿土,那双于小腹前搂着一只公文包的手上,居然还戴着洁白的手套。此时他笔挺地站在军长和师长身后,神态宁静、安详、超脱,似乎要说:哪怕是在这两军对峙的前沿,我仍然是优雅的,漂亮的,与所有人不同的。我就是我……
  这一行人下车后刚刚站稳,尹国才就定了定神,向军长快步跑去,双脚“啪”地一个立定,举手敬礼,响亮地喊道:“报告军长,A 团参谋长尹国才向你报告:我团目前正在进行战前准备。请首长指示!”
  “唔。”
  军长鼻孔里哼了一声,抬起眼皮瞅了他。
  老头儿显然认不清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
  师长是认识尹国才的,可他关心的却是另一个人。师长第二次朝营地内打量了一个遍,粗重的眉毛诧异地扬起来,大声问:“你们团长呢?”
  如果尹国才在这种情势下会心生慌乱,他就不是尹国才了。
  他将原来就立定的双脚又“啪”地一碰,半面朝左转向师长,眼睛一眨也没眨,仍用底气很足的嗓音高声回答道:“报告师长:江团长去处理一点公务,马上就回来!”
  师长严厉地盯他一眼。显然,他对尹国才的回答既不满意,也不相信。

  “他去处理什么公务?……。明天就要打仗了,谁批准他随便离开指挥位置的?!”师长大着嗓门说道,心中原有的不满化成清晰的愤怒,在声音里表现出来。
  A 团参谋长一分钟也没有迟疑,他面不改色,当即回答了师长的诘问:“报告首长,团长并不知道首长要来视察。他只是暂时离开一下,处理完那件公务,马上就会回来!" ;——灵机一动,他就转移了话题——”请首长们进帐篷休息!“那一点诧异和怒意一起原封不动地留在师长脸上了。他是准备向尹国才手指的指挥帐篷走去的,并且已经朝前迈了一步,但也就在这时,他意识到军长并没有听从A 团参谋长安排的意思——军长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与尹国才的谈话,老头儿双手将藤条拐棍拄在小腹前,做出一副就这样等下去的架式,一边眯细眼睛,冷漠地眺望着南方蓝天下高耸人云的公母山诸峰。——一种找不到位置的尴尬猛地涌上师长心头,他重新站住了,脸色也更难看了。
  尹国才的神情有些发怔。出现眼下这种局面是他没料到的。
  方才他几乎认为自己已巧妙地将两位首长的注意力从团长身上引开了,此刻才发觉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两位首长一动不动地站在帐篷外面,他也只好僵直地立在那儿陪他们了。
  营地里静极子。尹国才又听到了从指挥帐篷后林子里传来的清脆婉丽的鸟叫声,他发觉自己的脑门上开始出汗。
  十分钟过去了。
  营地里的气氛不仅没有缓和,相反却更加紧张了。军长望着迤逦在南方蓝天下的公母山群峰,目光变得痛苦起来。
  又过了十分钟,‘从指挥帐篷后面的林子里,才匆匆走出了三个人。
  刘二柱肩扛两枝气枪,汗淋淋地走在前头;他的左侧,稍后一点,是因为过多呼吸了清晨新鲜空气而红光满面的江涛;右侧稍远一点,闪出了营里唯一一位女性那招惹人目光的身影。
  猛地看到营地中央定格似的站立着的一群人,他们同时一惊,停住了脚步。
  营地里许多人的呼吸都骤然急促起来。那个年轻可爱的女军医同江涛一起出现在林边,让每个人都立即想到了什么,面部毫无例外地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紧张的和僵硬的表情。
  军长最后一个望见他们。老头儿慢慢挪动着双脚中间的藤条拐棍,转过身子,久久地瞅着林边的三个人,目光若有所思,仿佛要从他们身上看出一个谜底。
  师长第一眼看到林子边的景象,脸上就浮现出了人要勃然大怒时才会有的红潮。他仿佛就要脱口而出:我早就知道他去处理什么“公务”了!这就是他去处理的“公务”!
  尹国才意识到今天自己心里真有点慌了。他的目光飞快地在军长、师长、团长的脸上扫来扫去,觉得再过一秒钟,军长或者师长就要冲江涛发火了!不,军长和师长一旦发火,他这个当面对首长撒谎的人也躲不过一场难堪!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他大吃一惊:江涛迎着军长的目光,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很自然地、一点也不做作地咧开嘴笑了。他在林边只停了一下,便快步走向军长,又没走得太近,远远地立定,双脚后跟一碰,因为没戴军帽,仅做了一个两手中指紧贴裤缝的动作,随便而又不失英武地向老头儿行了个注目礼,“军长——!”
  指挥帐篷背后的林子里一只鸟儿不失时机地、久久地叫起来。不知是因为鸟叫,还是因为江涛方才那满不在乎地一笑,人们悄悄注意到,军长明亮的目光平和了一些。
  师长本来是要冲江涛发火的,但军长投有发火,自己的一团火就只好憋在肚子里。然而他脸上的那种愤怒的和厌恶的神情却变得更为强烈了。
  周围的人蓦然明白一场危机已经过去了。紧张的、不自然朗表情纷纷从他们脸上消失,换上来的是偷偷对视时忍俊不禁的一笑。尹国才的机灵劲儿又复活了,他快步跑到指挥帐篷前,撩开门帘,喊:“请请!请首长们进帐篷休息!”
  军长最先挪动了双脚。
  其次是师长,走近江涛时故意将怒气冲冲的脸扭向一边。
  然后是军作战处的何晏。走进帐篷之前,没有谁注意到他向江涛飞快地眨了贬左眼。
  最后走进帐篷的是江涛。尹国才仔细观察了一番,发觉刚刚发生过的事对他竟投有丝毫影响。江涛依旧是容光焕发、镇定自若、自我感觉良好的。尹国才油然意识到:尽管跟随江涛很久,自以为学到了不少东西,但以今天的事情而论,仅仅是他几分钟前那大方、勇敢、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一笑,自己就得再学上许多年。

  一时间,他对团长的敬佩之情又加深了许多。第三章

  一行人进了指挥帐篷。
  这是一顶由四块军用篷布拼接起来搭成的特大帐篷,占地足有四五十平方米。一盏五百瓦的白炽灯泡高高地从篷顶正中央吊F 来,亮如白昼地照着帐篷内的一切——进门走上两步就是一具特大号的作战沙盘,面积足有四米见方。周围已提前摆好了十几把军用折叠椅。中间的空炮弹箱上,放着一只只沏好了茶水的景德镇细瓷白底蓝纹二龙戏珠图案的茶杯,显然是为客人准备的。它们共同占去了帐篷内三分之一的空间;沙盘的右侧是几张军用折叠桌,一张行军床,几部电话和一幅挂在帐篷壁上的大幅作战地图。这里分明是团的前沿指挥中枢,它占去了帐篷内又一个三分之一的空间;帐篷后部第三个三分之一的空间布置成了下榻处,由一道横扯在铁丝上的枣红色天鹅绒帘布与前面的沙盘和指挥中枢隔开。
  不知是警卫员一时疏忽,还是居住在其间的主人习惯如此,那道帘布并没有拉上,于是里面的陈设一览无余地展现在客人们眼前:一张铺有军毯和狗皮的行军床;床前铺着一块用于防潮的四方形步兵雨布,雨布上是一块枣红底色掐花工艺的名贵地毯;床头篷壁上悬着一把吉他,下面一张军用折叠桌上,是一台体积很大的音响,一些磁带散乱地摆在桌面上;行军床另一端,面对帐篷的出入口,还摆着一只真正的衣橱;衣橱前面的地下是一些纸箱和木箱,大都开着口,可以看到里面的易拉罐饮料和各种酒瓶,一只法国人头马的空瓶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所有这一切都是同一个前沿指挥所应有的简陋和实用的风格不谐调的、过分奢华的,但它们还不是最惊人的风景。最惊人的风景是一幅悬在主人床头的彩色图片。图片印制精美,上面是一个比真人还大的外国女影星,正用明亮的、饱含某种暗示的目光盯着每一个走进帐篷里的人,让你无法躲开。这时,帐篷里的情调和气氛;对于每一个进来的人来说,都突然变得有点暖昧和具有挑战意味了:军长是低着头走进帐篷的,一进门目光就撞上了地下的作战沙盘。他停下来,像方才在外面一样将藤条拐棍拄在小腹前站住,足有一刻钟,没有从沙盘上移开目光,他没有望见帐篷深处的景象。
  师长进门后,又用那种内行和挑剔的目光将这顶帐篷内的景物扫视了一遍。他的视线刚和外国女影星相遇,两颊便又受辱一般泛起了人在勃然大怒时才会泛起的深紫色的红晕。还是碍于军长在场,他没有当即把自己的怒意发泄出来。

  一尘不染、举止优雅的何副处长进来后,只用眼角余光轻轻一扫,帐篷内所有的景物就都在他心中了。但他仅仅眯细眼睛,局外人似的微微一笑。——军长仍是他们这群人的中心,军长已经低头去看地下的作战沙盘,他也就把目光转向了作战沙盘。
  很快,他们都被眼前的沙盘吸引住了。
  这是一具制作得精致考究的沙盘,逼真地显示着整个公母山地区的地形地貌及由侦察得来的敌方的防御态势。沙盘中沟壑纵横,山头林立,为标志众多的峰峦梁崖、山腿突出部而插上的三角形小旗子就达六百多面。不仅大的地貌特征表现得清晰准确,甚至连某一座高地上的雨裂沟,某条山谷中的一片小树林,每座山峰隆起过程中形成的一层层梯台,山脊线流动延伸时每一处细微的起伏,统统得到了教学示范式的细腻展现。哪怕是一点艺术修养也没有的人,站在这具沙盘前,也会被它内含的完美深深震惊。
  先是军长一眼盯住它时花白的眉梢耸了一耸;接着是军师机关的两位参谋军官——柯晏和L 师的作战参谋——公开对沙盘制作者表示出了惊佩的目光;最后师长也不能不为之微微动容。他是内行,明白世界上只有一种军人能制作出如此堪称一流艺术晶的作战沙盘:他们不仅在军事地形学诸方面造诣深厚,而且也是更重要的——他们还必须从生命深处对人类的战争活动持有偏执式的狂热与爱恋。
  当别人的目光集中到沙盘上时,江涛的目光则轮流注意着众人脸上的表情;一直留神观察着团长的尹国才则发觉:假如说走进帐篷前江涛的脸上还只是容光焕发,此刻却已经神采飞扬了。

  “好吧,江涛同志,再把你团的打算给我们讲一遍。”良久,军长才从沙盘上抬起头,用沙哑的嗓音说,脸上的神情却似乎更加阴郁了。

  江涛等待的就是这一刻。他的眼睛顿时透亮,脸上现出那种每当需要表现自己的优秀时必定会泛起的兴奋的光芒。他站在沙盘的另一边,举起一根长长的示意棒,用自信咄咄逼人的目光望了望沙盘四周的人,最后停在军长身上,不假思索地、大声地、倒背如流地讲起来:“据各级敌情通报和我们自己掌握的情况分析,现盘踞在公母山主峰001 号高地及以东之骑盘岭一线的敌人兵力大约有一个营,其分布情况如下:一个半连左右负责在主峰地区重点设防,另一个半连分散在骑盘岭地区,成点状部署设防。我军目前准备用于此次作战行动的兵力是两个加强步兵团及两个遂行火力支援任务的炮兵团,兵力对比7 比1 ,炮火是12比1.按照攻防作战的一般常识,我方实际上只需要四倍于敌的兵力。因此我认为,我军用如此众多的兵力打这一仗实在是杀鸡用了牛刀。”他停了一下,用一种愈加明亮的、兴奋的、现在又添加了一些讥讽的目光看了看众人,意识到自己因为敢于当众批评军师首长的作战决心而在人们中引起了暗暗的震动,不禁感到心情愉快。“战场上投入过多的兵力,有时只能增加无谓的伤亡和指挥员的负担,”他停了一停,终于说出了自己连日来一直想说的话。“因此,今天我代表A 团党委,再次向军师党委、首长请求,将收复公母山地区的全部战斗任务交由我团独立完成。作为A 团团长,我愿意立下军令状:仗打不好,任务没有按时完成,我决不活着见你们!”
  最后两句话音韵铿锵,掷地有声,连尹国才听了也心中一动。但军长的反应却是江涛没有意识到的:老头儿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说了些什么,无动于衷地拉过一把椅子,默默地坐下,继续低头审视沙盘。师长的反应是抬起眼睛,厌恶地瞅了江涛一眼。只有何副处长嘴角上闪过一丝谁也没有注意到的微笑。

  帐篷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人们本来期望军长对江涛的话表态,现在军长不说话,师长就找到了发泄自己怒意的机会。

  “你扯得太远了!”他用明显不满的声调尖锐地对江涛说。
  “军长想知道的是你明天如何完成任务!”
  江涛脸上一刹那间闪过一丝委屈和不屑,目光急遽地同尹国才碰撞一下,似乎在说:瞧这些老古董,他们是信不过我们的!他并没迟疑,马上转过脸来,直视着师长,生气地、大声地说道:“我团的作战方案早已报经军师两级首长审查批准。我现在再复述一遍:上级给我们团的任务是收复骑盘岭地区的国土。骑盘岭为一东西横亘的大山梁,在公母山主峰001 号高地以东绵延达六公里有余,据侦察,梁脊上基本平坦,无险可守,敌人兵力单薄,目前仅在西端之164 号高地、中段之3 乾号高地、东端之631 号高地设点防御,每个点的兵力最多为一个排,其余还有大约一个排的兵力在梁上其它地区担任潜伏哨。上述三座高地各自孤立,难以相互支援,岭前大裂谷以南天子山地区,亦未发现敌大股兵力活动。我团的部署是:用原有的三个营,分别进攻上述三座高地,将师里加强给我团的C 团三营留作团的预备队。具体实施方案是:今晚十时起各营秘密进入潜伏地域,明晨六时四十分我方炮火准备开始,工兵分队即在雷区为步兵开辟通路,各营尖刀连跟随工兵接敌。待二十分钟后炮火延伸,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压上敌阵地,以我之众,击敌之寡,快速结束战斗并转入防御。”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出人们并未马上理解这一战斗方案的妙处,眉头微微一蹙,目光又变得锐利和明亮起来。“这个方案看似平分兵力,不符合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的作战原则,其实不然;骑盘岭梁长敌散,若只集中攻其一点,然后逐段克敌,必定延误时间,难以实现突袭的战术意图。目前我即使以一个营攻其一座高地,在兵力上也属绝对优势,况且只要突破一点,便可以沿山梁向另外两个点实施水平推进,使敌失去居高临下之势。”最后,他把目光重新转向军长,将自己的决心缓缓地说出来。“在充分估计到战斗中可能发生的困难情况之后,我代表A 团党委和全体官兵向军师首长保证:进攻行动开始后三小时内,全部结束骑盘岭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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