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曲的光阴

作者: 邹克纯

  日期:2016-11-22 16:08:35
  光阴是被那个叫作西西弗的家伙弄弯曲的。
  西西弗将沉重的石头推上山顶又无奈地目睹其滚下山脚,日复一日,周而复始,热情之高一如苦难之大。石头和陡坡是这神祇的贱民唯一的选择。
  西西弗推动的不是石头而是光阴。当石头滚落下山坡的瞬间,默默的光阴便弯曲了,荒谬的碎屑如光斑一样散落一路。
  —— 题记
  日期:2016-11-22 16:09:11

  引 子
  如果不是中考落榜心情不佳,在十六岁少年肖天鸣的眼里,1965年八九月份的重庆跟以往也好像没什么不一样:这长江流域三大火炉之一的山城依旧闷热潮湿,临江的吊脚楼依旧笼罩在一早一晚的雾气之中,长江、嘉陵江上依旧穿梭着只需四分钱船资的过河“划子”,狭窄的马路上依旧尘土飞扬地奔跑着因贫油而生的“气包车”,人们依旧在七弯八拐地爬坡上坎,窗外依旧传来“炒米糖开水,盐茶鸡蛋”的小贩吆喝声,大街小巷依旧弥散着酸辣小面地道的乡土气味儿。但在肖天鸣多少年以后的回忆中,那个1965年却实在是一个不平常的年份。

  重庆每年夏秋两季都闷热得让人难受,那一年却似乎更加闷热。持续一个多月,竟没有一丝雨甚至没有一丝风,白花花的太阳终日悬挂在天空中就没有一点退意,把个两江夹峙的渝中半岛烤得像一个热气腾腾的大蒸笼。每天清晨你爬起身来便浑身汗水淋漓,低头瞧一瞧,竹篾凉席上早已留下一个清清晰晰的汗渍人形印儿。——那个火辣辣的热呀!
  其实,1965年中国的酷热并不仅是重庆。从八月下旬至九月上旬,大范围的强热浪自闽北、浙南涌起,迅速向华南北部、江南、江淮、四川东部漫延,继而扩展到黄淮地区和汉水流域。中华大地到处都在惊呼:“秋老虎来了!”
  跟酷暑相伴而行的是政治宣传攻势,什么“学毛著”、“学雷锋”、“备战备荒”、“援越抗美”、“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贯彻阶级路线”、“上山下乡”…… 那真是摩肩接踵,一浪高过一浪。
  城市里的红颜色越来越多,随处可见红色的革命大标语、红色的革命宣传画。连建筑、物品、衣服上的饰品都日渐流行红颜色。满城的红色与盛夏炎炎的阳光交织在一起,强烈地刺激着那个时代人们亢奋的神经。
  配合阶级斗争宣传还出了许多革命歌曲,又偏偏爱拿火辣辣的“太阳”打比方,充斥耳鼓的都是“毛主席像太阳”、“***像太阳”、“社会主义像太阳”……当然,还有“***思想像太阳”。耳濡目染之下,肖天鸣也会唱许多歌颂太阳、歌颂革命的歌曲,诸如《东方红》、《北京有个金太阳》、《社会主义好》、《高举革命大旗》、《我们走在大路上》、《学习雷锋好榜样》、《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等等,不一而足。

  首当其冲的革命歌曲是那首《大海航行靠舵手》。那年头,全国的工厂、农村普遍都安装有公共广播的高音喇叭,每天清晨,窗外的高音喇叭便会响起这首歌雄纠纠的旋律,那军队进行曲似的高亢音符,执着地敲打着肖天鸣睡意朦胧的大脑: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雨露滋润禾苗壮,

  干革命靠的是***思想。
  鱼儿离不开水呀,
  瓜儿离不开秧,
  革命群众离不开***,
  ***思想是不落的太阳!
  ……
  这些革命歌曲很快风靡了大江南北,男女老少人人会唱。它们激励人们坚信:社会主义祖国正如朝阳蒸蒸日上,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则已日薄西山,气息奄奄。并且,许多歌曲都带着浓浓的兵营味儿,让人不知不觉血脉贲张、斗志昂扬,随时准备去为共产主义奋斗,去解放那“世界上三分之二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劳苦大众”。坊间虽偶尔也还能听到点《在那遥远的地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之类柔美的爱情歌曲,但它们绝对已经淹没在革命歌曲声势浩大的阳刚之气里了。

  一种64开红色塑套装的《毛主席语录》也开始在社会上流传。这《毛主席语录》当年又号称为“红宝书”,是林彪副主席的发明,扉页上还有林副主席的手书题词:“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
  阶级斗争之说虽然是中国***的一贯主张,但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几年间却异乎寻常地加速升温。自1962年9月八届十中全会上***提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开始,途经1963年**中央发动的“四清”运动,至1964年业已形成言必称“阶级斗争”的社会氛围;待到1965年,阶级斗争的温度更是达到了一个沸点,按照血统家分几色、人分几等的政治环境成为了中国大陆普遍的现实。

  就在这种狂躁情绪中,一场长达十年的政治大动荡也正在社会的幕后悄悄地酝酿。肖天鸣中考落榜后仅仅两个多月,1965年11月10日,经***主席批准,一个名叫姚文元的文人在上海《文汇报》上发表了一篇名曰《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的文章,惊心动魄的“文化***”便从此拉开了帷幕。
  可以说,在1964、1965两年中,跟肖天鸣一样“家庭出身不好”的青少年们的升学落榜以及紧接着的上山下乡,都与当时甚嚣尘上的“阶级斗争”攻势息息相关,与那场即将降临中国的社会大裂变息息相关。
  尽管,1964、1965两年的政治动荡与后来文化***“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砸烂某某狗头”、“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雷霆万钧之势比起来,还只是小巫见大巫,最多只能算是一点小小的社会躁动;然而,就凭这一点小小的躁动旋风,也已足够把这些“家庭出身不好”的青少年像碎片一般轻而易举地甩出他们原来居住的城市以外去了。
  这种个人命运与社会、时代深刻的内在逻辑联系,自然不是刚刚初中毕业的肖天鸣能够捋清的。但出乎他意料的人生变故,却的的确确正在逼近他和他的哥哥肖天健乃至他的家庭,他的学业将戛然而止,家庭也将分崩离析,这个变故将从此改变或曰扭曲肖家兄弟俩一生的命运轨迹。

  日期:2016-11-22 16:13:18
  第一章
  风 起 青 萍
  1 闹剧刚刚开场
  肖天鸣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是从中考前偶然听到母亲宁若兰的一则“绯闻”开始的。

  这个重庆嘉陵中学初65级4班的应届毕业生,身体瘦弱但面目清秀,如羚羊小角般翘起的鼻子显出性格的倔强,近视眼镜后面灵巧的眼神透露着敏感的性情。与人起口舌之争或者亢奋冲动之时,这小子还会将眼珠像铜铃一般鼓起,咬着腮帮子说话,令人忍俊不禁。
  突然听到有人窃窃私议母亲“作风不好”,肖天鸣不由十分惊诧、难受而愤懑,霎那间脑子里晃荡的全是老师、同学交头接耳的样子。最敬爱的母亲怎能和这样的传言连在一起呢?在肖天鸣心中,母亲从来都是一位仪容秀丽、举止娴雅、人品高洁的女性,而且还是他严谨而和蔼的英语老师哩。可流言这东西偏偏又很怪,只要起了势,越是模糊不清、似是而非,那势头反而越烈,仅仅才半天功夫,一些长舌之人甚至已经在嘀嘀咕咕骂着“破鞋”了。

  据说,“破鞋”这一称谓最早来源于老北京著名的八大胡同,后来渐渐普及全国,也算得是一句“国骂”。数十年前,北京八大胡同内到处是狭窄肮脏的居所,里面住着不少下层**,为了招客,这些**喜欢在自己门外挂一只绣花鞋作为幌子,天长日久日晒雨淋,绣花鞋难免破旧,这“破鞋”也便随之成了那些出卖肉体女性的代称。这个刚刚十六岁的少年对这一典故的出处当然并不怎么了解,但他却十分清楚,“破鞋”是对女性极俱侮辱性的脏话,比咒骂“交际花”还要难听。

  况且,这流言还有另一种严重的负作用。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国,对所谓“不正当”的两性关系有一个通行的说法,名曰“乱搞男女关系”。这“乱搞男女关系”的恶名非同小可,那可是当时人际斗争中的一个致命打击武器:男人有了“男女问题”,可以丢掉官位、开除党籍或免去公职;女人有了“男女问题”,则更会被搞到臭得抬不起头;而家长有了“男女问题”,其子女也会被卷入耻辱的漩涡。

  肖天鸣隐隐感到了一种不安。这些年,父亲“右派分子”的帽子已经压得一家人直不起腰来,总有不少人戳着后背议论他们家,现在母亲又遇到这样难堪的事,家庭恐怕更要罩上浓浓的阴影了。
  流言似乎源自他的同学江桃桃。

  那是1965年5月里的一天,肖天鸣一大早来到教室门口,看见江桃桃正在给同学们打小广播。她把食指放在嘴边表情神秘地说:“……告诉你们一个头条新闻,昨晚上宁老师在和一个男人幽会,那个男的就是卓娅的爸爸。”
  江桃桃长着一张胖胖的圆脸,额前蓄一排流海,脑后扎一根扫帚辫,模样倒也蛮可爱,只是小丫头老爱双手叉腰,杏目圆睁,举止总带几分刁蛮,却又让人皱眉。
  大家并不太相信江桃桃的话。有同学置疑道:“说别人我不敢肯定,要说宁老师会和男人幽会,打死我不相信。”
  肖天鸣立在教室门外,悄悄听着同学们的议论,有些进退两难。他虽对这个口无遮拦的江桃桃恨得牙痒痒的,心里却又直犯嘀咕,这些日子妈妈的确有些反常,时不时和卓伯伯碰头,似乎真是无风不起浪。特别是昨晚,妈妈被卓伯伯神神秘秘地约出去,直到很晚才回家,而平时晚饭后妈妈是不出门的。

  “绝对是真的,”江桃桃对着置疑的同学斩钉截铁地说,“有人都看见了,卓娅的爸爸和宁老师两个人在嘉陵江边勾肩搭背的。”随着说话,她小圆鼻头上几点淡淡的雀斑一跳一跳的,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陶大龙在一旁幸灾乐祸:“嘻嘻,前任学习委员的老妈和后任学习委员的老爸搞到一起,有意思,味道长……”
  这是一个周身长得圆鼓鼓的小子,眼睛细得只余了一条缝,肥大的屁股若扣上一只脸盆去,准保清丝合缝,同学们都叫他“陶胖”。
  冯建国跟着陶大龙瞎起哄:“嘿嘿嘿,前任……后任……勾肩搭背……味道长!”
  这家伙生就一个倒三角脑袋,芝麻小眼,吊梢眉,下面悬一个大鼻子,一脸颟顸相,喜剧感十足,同学们都说他长得像一个日本鬼子,赠了他一个“冯鬼子”的雅号。

  日期:2016-11-22 16:14:26
  陶胖和冯鬼子调皮捣蛋总在一起,是城隍庙的鼓棰——一对,说起身世来,却又是一对狗见羊的小冤家。
  民国时候,陶胖的父亲陶书缘原是重庆陕西街瑞丰祥绸布庄的一个伙计,这绸布庄老板姓冯名贝石,就是冯鬼子的父亲。陶书缘长年协助冯贝石进货、发货,办事颇为干练,虽说免不了要受一些冯老板大呼小叫的闲气,但凭着上下家关系熟稔,顺便做点袖子头的生意,却也悄悄积攒了一些银两。
  俗语云,天有不测风云。1949年,重庆发生了著名的“九二”火灾。“九二”火灾堪称重庆有史以来最惨重的火灾,南自东水门赣江街、曹家巷,北达千厮门,东抵朝天门码头,这场火灾令两江沿岸的建筑物均付之一炬,且殃及到了两江船舶。共烧毁街巷三十七条、民居八千余户,其中包括银行钱庄二十四家、仓库十余处。瑞丰祥绸布庄的积货仓库也在这次火灾中被焚毀,原本殷实的冯家彻底伤了元气。而陶书缘则趁机用长年积攒的银两盘下了瑞丰祥绸布庄,从此冯、陶两家也便老板、丘二互换了角色。

  孰料,冯、陶二人互换角色的前后脚时间,解放军进了重庆城,国共两个政权也互换了角色。***当政以后,开始按照阶级斗争理论制定的政策在重庆市民中划“阶级成分”。工作组的“王政府”把政策一翻,眼睛一瞪,便毅然拍板定了案:陶某某的成分应为“工商业兼地主”,冯某某的成分应为“城市贫民”。 根据当时的政策,“工商业兼地主”属于“剥削阶级”,自然划入“改造对象”,陶书缘因福得祸;而“城市贫民”则属于“劳动人民”,是“依靠对象”,冯贝石却又因祸得福:这可真应了那句“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的古语。

  “九二”火灾这把火,有说是国民党特务放的,有说是***地下组织放的,有说是吊脚楼居民不慎失火引起的,但不管是哪种情况,这场大火灾恰恰发生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历史时点上,竟让冯、陶两家都遭遇了始料不及的人生变故,玩笑般地瞬间改变了两家的政治身份。只不过,这冯贝石虽说侥幸挤进了“劳动人民”的行列,政治地位似乎大大提高了,但经济上却并无多少实惠,和划在“思想改造”行列的陶书缘也差不多,都有些困窘。

  陶书缘与冯贝石这亦主亦仆的经历奇妙而又微妙,反到促使二人结成了莫逆之交。闲暇之时,二人常聚在一块儿,就着几块卤豆腐干、一碟油炸花生米喝二两小酒,互诉一下衷肠。只是冯贝石老是愁眉苦脸、摇头叹气,而陶书缘则总爱油腔滑调地自我调侃一番。
  “唉,才一眨眼的功夫,祖宗的家业说没就没了。静夜想想,人这一辈子真像做梦一样。”

  “知足吧,你冯老板平白捡了身劳动人民的皮皮来穿起,我这个当丘二的反倒成了反动派。”
  “劳动人民又怎样?且不说一日三餐难以敷衍,就说这成分吧,人家哪天想过来了,真要抓我‘九二’火灾以前的辫子,我还能说个不字?”
  “嗯,倒也是这么回事。不过,你还是比我好。你说人生在世,什么样的人最难过?——依我看,先穷后富的好过,先富后穷的也将就过,唯独像我这样穷了富、富了又穷的人日子难过呀!”
  ……

  也就在陶书缘、冯贝石二人身份互换的1949年,两家各生了一个儿子。陶书缘的儿子陶胖如同他的姓一样,从小就很“淘”,孰料冯贝石的儿子冯鬼子同样也很“淘”。两个孩子开始小,对家庭情况本不甚了了,相互间也就没什么芥蒂,可长到“七嫌八不爱、九臭十难闻”的顽皮年龄,那冯鬼子就专拣陶家成分的事来挑衅陶胖,经常夥着一帮顽童追着他的屁股喊顺口溜:“你说奇怪不奇怪,捡顶地主帽儿戴!”那年头不比如今,以炫富为荣耀,在阶级斗争氛围里,这“地主”可是一个十分耻辱的字眼,无异于“日你老娘”的咒骂,谁能受得了?退一万步说,若是其他小孩骂,陶胖也许忍忍也就算了,可偏偏是这个“捡顶贫民帽儿戴”的冯家小子骂他,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从此对冯建国恨死一滩血,也为此和他打了不少的架。直到陶胖和冯鬼子年龄大一些了,两人的梁子才渐渐解开。以后,又一块儿上小学、中学,越发气味相投,反倒成了一起调皮捣蛋的哼哈二将。

  日期:2016-11-22 16:15:26
  江桃桃和陶胖、冯鬼子在教室里怪话说得起劲,教室门外的肖天鸣却实在听不下去了。他“砰”地一声推开教室门跨进去,愤愤地骂了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也不知是骂江桃桃还是骂陶胖、冯鬼子。
  教室里即刻哑然一片。
  陶胖、冯鬼子戛然收了口,侧过头去装着无事人一样。
  江桃桃却丝毫不在乎这个身体单薄的少年,挑衅地乜了肖天鸣一眼:“骂谁呢?”
  “谁胡说八道就骂谁!”
  “哼,心中无冷病,哪怕吃西瓜?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居然言子一串一串的,我看你还是用‘一什么就什么’造句吧!”肖天鸣平素文质彬彬,但惹恼了言语也有些尖刻,开始话中带刺。
  同学们都被肖天鸣的话惹笑了。这里有个典故大家都是知道的,念小学时有一次上语文课,老师让江桃桃用“一……就……”造句,她也不知出于一个什么样的逻辑思路,不假思索地就答道:“一到共产主义就可以不学算术了。”
  江桃桃的脸刷地一下子红了,愤愤地嘀咕道:“就你会造句!四眼狗,一看到你就讨厌!”无意间她又用“一……就……”造了个句。
  冯鬼子憨乎乎地竖起两个大姆指:“桃桃,你这回造句造对了!”
  大家又哄笑起来。
  肖天鸣继续讽刺道:“江桃桃,你实在就是个‘二龙抢’,而且还是个活的!”
  这句话让江桃桃有点茫然:“什么意思?”
  陶胖一脸坏笑:“这都不明白?‘二龙抢’的后面那是一个‘宝’字,还是活的,当然就是个‘活宝’啰!”

  “你才是活宝!”江桃桃这下火了,指着肖天鸣的鼻子吼道,“你妈妈事情都做得,我还说不得吗?嘴巴长在我身上,我想说啥就说啥,你管不着!”
  肖天鸣也提高了声音:“闭上你的臭嘴!”
  “我就要说你妈妈的事,就要说你妈妈的事,六月间穿皮袄——我喜欢!”
  “再造谣,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不客气又能怎样?”江桃桃嘴一撇,“量你也屙不出三尺高的尿!”
  “真是出口成‘脏’,无聊,无知,小市民!”
  “你大市民?你高雅?你个右派分子的儿有什么得意的?我看你们一家人都是鸭子死了嘴壳子硬!……”

  说着说着,她还摇头晃脑地唱起来:
  右派右派,像个妖怪,
  当面说好,背后破坏,
  见了太阳他说黑暗,

  幸福生活他说悲惨。
  ……
  江桃桃所说这“右派分子”,乃是20世纪中国自1957年始产生的一个特定政治术语。1957年5月,中国***发起了一场整风运动,要求党内党外人士就***的工作提意见。哪知当意见如潮水般涌来时,***同志又感到万分愤慨,这实在是一种“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凶恶进攻嘛,必须予以迎头痛击。可是按照中国***通常的习惯,“右倾分子”是用于党内的,“右翼分子”是用于党外的,而对于这批横跨党内外的“反党反社会主义”者,应该冠以什么样的头衔合适呢?***同志反复斟酌,考虑再三,最后选定以“右派分子”一词为之冠名,其旨自在于将党内党外的不轨之徒一网打尽。1957年6月8日,**中央发出了《关于组织力量准备反击右派分子进攻的指示》,《人民日报》发表了《这是为什么》的社论,从此在全国推开了声势浩荡的“反右派运动”。于是,全国约55万知识分子和民主人士先后落网,遭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江桃桃的言行戳到了肖天鸣内心深处最痛的地方。这些年,他最恼恨人家的就是骂他“右派的儿”,而且今天还骂到了他的妈妈,令他更不能容忍。他被彻底激怒了,冲上去对准江桃桃的脸就是一巴掌。肖天鸣虽然口齿犀利,动手能力却不怎么样,一耳刮子下去也没打准,只把江桃桃的脸挂着了点边。但这一巴掌却把江桃桃打愣了,同学们也愣住了,大家都没想到,这个向来文绉绉的小斯文居然也敢出手打人!一瞬间江桃桃扑了过去,想抓扯肖天鸣的头发,大家急忙七手八脚将两人隔开。江桃桃够不着肖天鸣,又哭又喊,破口大骂起来。

  卓娅是在两人争吵时进教室的,坐在座位上一直没作声。也是看江桃桃实在闹得太不像话,这才走到她面前,伸出食指向她点点,义正辞严地训斥起来:“江桃桃,你知不知道,说话是要有依据的,没有依据就是诽谤,而诽谤是一种犯罪!”小丫头说起话来干巴利落脆,时不时还喜欢用点推理方式来表述。
  这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长着一个秀气挺直的鼻子,一双逼视人的大眼睛,少女的妩媚中透着一股倔劲儿。她身穿一件鹅黄格子纹饰的“布拉吉”,圆圆的衣领,宽松的短袖,泡泡的褶皱裙,—条系腰的布带。这布拉吉是俄语连衣裙的译音,原本是苏联女孩子的日常装束,五十年代传入中国以后也成为了当时中国女孩子的流行服装,在那年头也算得是时尚打扮。
  江桃桃同样不买卓娅的账:“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关你屁事!”
  卓娅盯着江桃桃:“宁老师是我的老师,你诬蔑她怎么不关我的事?再说你也在攻击我的爸爸。——江桃桃,你好歹也是个初中毕业生,也算是‘十年寒窗’一介秀才了,怎么就没点斯文样?”

  江桃桃眼白一翻:“你以为你混了个学习委员就斯文了?乌龟打屁——冲壳子(川话“吹牛”)!要不是你妈当了嘉陵中学的校长,你爸当了市委宣传部副部长,这学习委员也不见得就是你的!”
  日期:2016-11-22 16:16:09
  卓娅针尖对麦芒,寸步不让:“你爸爸也是学校的副校长,怎么没见你当上学习委员?你也该想想你凭什么,就凭你18分变98分的本事?”
  “18分变98分”是江桃桃的又一个典故。一次数学单元测验,江桃桃只得了18分,数学老师写了张条子叫她带回去交给家长。可这小丫头片子鬼点子多得不是点把点,她先仔仔细细地将条子上写的18分改成78分,再故意马虎地将78分改成98分,然后才将条子交给她妈妈。妈妈随便瞥了瞥条子,便自信满满地教育女儿:“鬼丫头,就凭你这点小伎俩也想懵你老妈?你以为把78分改成98分我就看不出来了?别忘了你妈以前是干什么的,我可是老地下工作者!”江桃桃连连点头认错,心里却早已捂着嘴笑掉了大牙。后来还是班主任家访,这“18分”的西洋镜才算戳穿。

  江桃桃被卓娅戳到了痛处,有点恼羞成怒了:“我当不当学习委员怎么的?反正我没有浑想汤元吃!本来就是嘛,那个背时的肖天鸣要是不撤下来,你能上得去?”
  卓娅和江桃桃的争吵不断升级,肖天鸣却并不领卓娅的情,反而冷眼旁观起来。说起来,肖天鸣和卓娅还出生于世交家庭,但他俩虽青梅竹马,却没有两小无猜。两个孩子自幼都要强,从小到大总为一些事相互拌嘴抬杠。特别是考入初中以后,两人不断为争夺班上学习成绩第一名暗中较劲,后来又发生了更换学习委员的事,便更是心存芥蒂了。肖天鸣一向不喜欢这位说话咄咄逼人的女同学,也不喜欢她那当校长的妈妈和当市委宣传部副部长的爸爸,一家人满口的政治术语,动不动板起一张面孔训人,有什么了不起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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