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纪实小说:一个孤儿的悲喜人生

作者: 守泉山人

  日期:2017-02-20 09:31:00
  引子
  深秋的一个上午,在T中一幢教学大楼三楼西边的一个房间里,吴福正坐在办公桌前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本日本小说《鼠疫》。突然,“咚、咚、咚”,“咚、咚、咚”,一阵清晰的敲门声响起。又是谁来敲门来了?他十分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的小说前去开门。没想到打开房门一看,站在门口的竟然是她——通过别人介绍,通过相亲结识的“女朋友”池一萍!
  “没想到我还会来吧?”池一萍穿一件白色衬衫,罩一件橘黄色外套,着一条黑色直筒长裤,提一个咖啡色手提袋,微笑着站在门口,望着态度冷漠的吴福,开言道。
  “是的。我们不是说好不再见面的吗?”吴福语气生硬地说完这句,便转身回到办公桌前依旧坐下。倒也没有做得太过绝情——将房门“砰”的一声关上。

  “你别担心,别不高兴,我不会缠住你不放的。我这人不是那种死皮赖脸的人。我今天只是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你的。不是说过要好聚好散的吗?我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的。”她一边说一边走到办公桌前,从手提袋里掏出一包用报纸包裹着的东西,放到办公桌上,并立即用空着的右手将纸包打开,露出里面的冰糖,“这是你最喜欢吃的冰糖,我给你带了点来,留着冲开水喝吧。”
  “还拿这样的东西来干嘛?”吴福听见池一萍说只是来看看自己,便放下心来。态度也温和了许多。此刻,他正紧盯着那几块仿佛被红糖水浸染过的呈现出棕黄颜色的冰糖,心想:恐怕对我还心存幻想吧,要不,怎么还送我这个?
  “房间都这么脏乱了也不收拾打扫一下。”池一萍挺随便地将手提袋放在床头之后,便忙乎开了,俨然这屋子的女主人,又是整理东西,又是打扫房间的,动作十分麻利。
  “算了,到时候我自己会弄的。”吴福嘴上这样说着,却并未起身前去阻止。此刻,他正仰靠在那把木交椅上,一边注视着忙碌中的池一萍,一边悠然自得地吸着刚刚点燃的一支香烟。
  看来她还真是抱有幻想呢,否则,事情都到这份上了,还对我这么好干嘛呢?又是送东西又是打扫房间的!腰部倒是挺细柔的,典型的“线爿腰”;臀部也够圆够大够性感哪。真想走过去抱住她跟她重温旧梦。就怕这样做会让她产生误解。果真这样的话,那麻烦可就大了。不行,无论如何,都得克制住自己的情欲!
  “既然来了,那就让我替你收拾收拾吧……你这人也真是的,有一个女人在身边也不至于这样啊……唉,你不知道这些天我在家里有多孤独,多失落,多痛苦,多绝望。吴福,难道我们之间就真的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了么?”她边忙边说,“你难道就不需要一个女人来替你做这些家务事么?我跟你说,你若能回心转意,那你对我提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你。”

  刚说过的话就不算数啦?女人可真是有意思啊!这下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吧?还不死心呢!我吴福怎么可能娶你这样一个既不是处丨女丨,又长得比较难看的女人为妻,更何况还有口臭!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那是不可能的!”吴福回答得特别干脆。
  “你也知道,我现在已经是二十六七岁的人了。在农村里,像我这么大年纪的女孩子,已经算是老姑娘了。你这么绝情,我可怎么办啊。请你站在我的立场上想一想吧。以后我可怎么活呀?”她一边低头扫地一边说,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把姑娘家固有的羞涩与自尊都抛到九霄云外去啦。
  “你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总不能都怪我吧?我跟你才接触多长时间?不到两个月而已。”面对豁出去的池一萍,吴福也毫不客气。
  “这么说你就一点责任都没有咯?既然你不打算娶我,那为什么还要跟我发生关系?难道就只是想玩弄玩弄我吗?”
  “是你深更半夜还赖在我房间里不走的。再说了,我之前怎么知道你不是处丨女丨!”吴福不吐不快。
  “算了,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都已经分手了,还说这些干嘛!你说得对,咱们还是好聚好散吧……你不吃冰糖干嘛?你不是最喜欢喝冰糖水吗?让我来给你泡一杯吧!”池一萍终于收拾好了房间。此刻,她表现得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走到窗边摆放脸盆架的地方洗了洗手,又在旁边的一条毛巾上擦了擦,这才走到办公桌前,用蓄着长长指甲的母、食二指,从那个业已打开的报纸包里夹起一块闪着棕黄色光泽的冰糖放入办公桌上的白瓷把缸里;然后又到窗子旁边拿来热水瓶,打开瓶塞,动作麻利地往把缸里倒了一杯开水,端放在吴福跟前。忙完这一切之后,她这才挺随便地坐到那张他们曾多次在上面缠绵过的简易单人床上,看得挺开似的,晃荡着垂在床沿下的双腿,脸带微笑,面向着他,与他东一句西一句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着。

  对于她的这番“殷勤”,吴福并未起任何疑心,因为之前她也曾这样服侍过他的。此刻,他只是有些许感动。本来,当池一萍将那个报纸包打开的时候,他看到里边的冰糖跟以往她带来的冰糖颜色不同,不是水晶般的颜色而是棕黄色的,就觉得有点奇怪。但他并没怎么在意,更没往坏处去想,以为那可能只是跟红糖混在一起过的缘故。现在,他看见眼前的开水,也呈现出红糖般的颜色(其实,还带点胆汁般的淡黄色),但还是没起任何疑心。不但没起疑心,还端起把缸呷了一口呢。

  “呃,吴福,有个问题我一直都想问你,你怕从一开始就已经猜到我不是一个处丨女丨了吧?你写那封信给我,说可以跟我接触一段时间,只要发现我是处丨女丨,就愿意娶我为妻;反之,就分手。其实,你早就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对不对?看不出来,你这人还蛮厉害蛮有心计的啦!”她把目光聚焦在那个瓷把缸上说,“你这不是存心玩弄我吗?你这不是事先做好圈套让我往里钻吗?”
  “你不也装处丨女丨骗我了吗?谁叫你骗我呢!”见池一萍已经看穿了他的用心,听她一再追问这个关键性问题,他依然没有察觉到危险与祸害正在迫近,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的阴险与歹毒,反倒沉浸在得意之中,对她的质问之词不置可否,只顾左一口右一口地喝着那杯“冰糖水”!
  “还有这么多啦,喝完它我再替你泡一杯吧。”池一萍趁着吴福端起杯子喝水之际,竟起身走到他身边,用手托起杯底,让他将杯中剩下的那些“冰糖水”一口气全部喝完!直到这时,他也还是没起任何疑心!他做梦也想不到,人心竟会如此险恶,女人竟会如此狠毒!
  他就这样喝光了那杯对他来说意味着被阉意味着终生恶梦的冰糖水!在不经意之间,他的一生就这样毁在一个才交往了不到两个月时间的女人手上!而且无可挽回!
  然而此刻,他不但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毒害了,而且直到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意识到这点。
  池一萍走后不久,他便感觉到头痛欲裂、腹痛难忍。他以为自己可能是受寒生病或吃坏了什么东西,也就没怎么着急,只是就那样忍受着。过了一会儿,他实在是忍受不了了——既感到反胃,又感到内急——便一边吐着一边捂着肚子向厕所跑去。在厕所里,他大吐大泻了一通之后,顿觉头晕目眩,浑身乏力,差点就晕倒在了厕所的沟槽里……
  这之后的几天里,他的头和肚子依然时不时的疼痛,也还腹泻过几次,但也仅此而已,他依然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工作和生活。然而实际上,他却已经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被这个女人给残害了!在他身体内部,已经悄然发生了一种根本性的变化。这种变化,将彻底改变他作为男人的一生!使他成为一个不是男人的男人——一个被一把无形之刀从内部阉割了的男人!
  一
  吴福已不记得自己初入学堂的确切时间了,大慨是虚龄七岁的时候吧。但他至今都还记得那时所念的语文课本上有配图的“日、月、水、火、山、石、田、土、人、手、足、口、耳、目”。村小(其实只有一个不到三十人的复合班而已)刚好就设在他家的上厅里,读书倒是挺方便的。他的启蒙老师好像是一个外地男人,三十岁左右年纪……
  吴福比较晚才开始记事,对七岁之前(包括七岁)所经历的事情几乎没什么记忆,倒是对八九岁时所发生的事,还能忆起来一些。那可能已经是读二、三年级时候的事情了吧。他记得那时教室已经搬到吴宝进老师(他读二年级时教他的老师)家的大厅里。但这时,同学们已经不再读语文课本了,读的是毛主席语录。他们每天都要背一首毛主席语录,背不出来就要挨关(关在教室里不让回家吃饭)。吴福有时也会挨关,因为那些较短较容易背诵的语录,诸如“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之类的都已经背完了,剩下的就都是些比较长比较难背的。他那时又还小,理解不了内容,便只能死记硬背。有时背不出或背得不流畅,就会挨关。

  有一次挨关,晚了很久才回家,他父亲便问他为什么挨关,他说背不出毛主席语录。他父亲便说了一句:“读什么棺材书,天天背语录。”没想到这句话竟被刚好路过他家窗前的吴老师听见了,以致于竟成了他父亲挨批斗的原因之一——“反对毛主席”。
  这事,他是长大之后才听说的。据说,吴宝进那时野心勃勃,一心想当大队干部,便和一名刚从部队转业的转业军人串通一气,将他父亲(时任大队书记)揪了出来进行批斗。

  一天上午,吴福看见社员们纷纷前往坐落在村口的祠堂开会,便想看看父亲是不是也在那里。才走到祠堂左边的侧门口时,就听见祠堂里传来呼喊口号的声音,他还以为这又是在斗地主呢,便十分好奇地来到祠堂大厅门前,将脸贴在关着的小栅栏门上,想看看里面究竟是在批斗谁。谁知,社员们正在批斗的,竟然是他的父亲!
  他看见自己的父亲正微低着头站在大厅中央一张办公桌后,被一群情绪亢奋的社员(主要是年轻的“造反派”们)团团围住。一个绰号叫“黑崽毛鬼”的社员正高高举起右臂,带头高呼着“打倒吴寿(吴福父亲的名字)!”的口号,其他人也跟着呼喊起来。随后又见吴宝进带头振臂高呼,其余人也纷纷举起手臂喊出同样的口号。他们就这样由一人领头,众人跟随,不断高呼着“打倒吴寿!”的口号。这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在大厅里激荡回响,大有将他父亲吞没的气势。

  此刻,他的心里不禁滋生出一股恨意。他恨那个带头呼喊口号的“黑崽毛鬼”,也恨他的老师吴宝进。他在心里高喊着“打倒黑子毛鬼!”“打倒吴宝进!”的口号。他瞪大眼睛紧盯着会场内那些高呼口号的人,之后,又用近乎仇恨的目光扫视了一眼全场。这时,他发现,大厅的四面木壁上,竟然横七竖八地张贴着用毛笔白纸书写的“打倒吴寿!”的条幅标语,条幅标语上父亲的名字均被打上了黑色火钳叉。不久,又听见吴宝进在很有节奏地高喊着“吴寿,跪下!吴寿,跪下!”的口号。紧接着,便有几个社员稀稀拉拉的出声附和。

  但吴福的父亲并未屈服于压力,他依旧站在那里,左手握着一本套有红色塑料封套的袖珍式毛主席语录,在那里不断地背诵着,背诵着。似乎这样一来,那些批斗他的人就不敢让他跪下了,因为他手里正捧着口里正诵着《毛主席语录》呢!吴福看着父亲那又疲惫又憔悴又忧郁的脸色,再看看那些肆无忌惮异常狂热的村民们,竟也十分强烈地感受到了父亲被批斗的屈辱了。此时此刻,他对自己的父亲充满了深刻的怜悯;同时,也对那些批斗他父亲的人充满了怨恨。他几乎很难接受眼前的事实:在他心目中一向那么威严那么令人钦敬的父亲,现在竟然被这么多的社员围着批斗,甚至差点就被强制着跪在了那铺满碎玻璃的硬泥地上!这是多么残酷、多么叫人难以接受的事情啊!他实在有点看不下去了,便哭着离开了祠堂回到了家里……

  这段时间,可能是吴福父亲一生中最难熬的时间吧。难怪他会拿着绳子去上吊呢!要不是被吴福的大姐及时发现,那他可能早就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
  好在害人之人,最终也没有得到好下场。吴宝进后来不但没能当成大队干部,而且还因为大腿根部生毒疮而瘸了一条腿。据说他患病发高烧时,还一边喊着吴福父亲的名字,一边挣扎着走到他父亲的墓地去,趴在坟头拼命磕头,乞求他父亲饶命呢!
  只是他父亲在经受了这次打击之后,便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他年幼的儿子,离开时年仅五十一岁!
  他患的是关节炎和肺病。
  患病之初,他只是在大队卫生院里打点针吃点药。那时的药品又非常紧缺,连青霉素都成了稀缺药品。父亲因为担任过很长时间大队书记,患病时也还担任了生产队长,所以隔三差五的还能打上一支青霉素,推上两支葡萄糖。但即便如此,也只能暂时缓解一下病情,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那时,吴福父亲只有拄着拐棍才能走路了。关节炎发作时,人显得很是痛苦。
  实在没办法,他才想到要去地区医院进行治疗。可钱从哪儿来呢?没办法,他只得变卖了两间房屋,卖得伍佰多元人民币。然后带上三百多元现金,几十斤粮票,并带上当时只有十一岁的吴福,从公社所在地乘坐客车来到地区医院就诊。那时,他原本应当带上大女儿去照顾他的,可他最终还是带上了儿子。估计他可能是想让儿子借此机会出去开开眼界的吧——果真这样的话,那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事实上,在此之前,吴福还从来不曾走出过大山,走出过公社管辖地。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进城,也是他平生第一次坐汽车。坐在汽车上,他感觉车子下高坡的时候,整个心都在往上悬起。那种失重的感觉令他终生难忘。汽车在山腰或山谷间穿行,驶过一座又一座山,穿过一个又一个山坳,终于来到黑油油平坦宽阔的柏油马路上。这下他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了。之前,他以为这世间就只有家乡的那几座山峰那几条山脉;现在他才知道原来过了一座山,又有一座山,越过一条山脉,又会出现一条或多条新的山脉。之前他所能望见的,就只是一个锅底似的天空;现在他才知道天空原来这么大,这么蓝。之前他以为,家乡的那条港就是最宽最深的港;现在他才知道,还有比家乡的大港更宽更深的大河!

  快进城了,大老远的,就能望见那高高的水塔(当时他可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还有那平顶的高楼。这些都是他此前从未见过的东西(他以前只见过盖有瓦片的人字形屋顶)。特别当汽车真正进入市中心时,那些新奇的事物带给他的震撼是巨大的、前所未有的。那柏油马路竟是那么的宽阔,比家乡的晒谷场还要宽阔;那往来穿梭的小汽车,甲壳虫似的,“呼啦”一声,就从你身边飞驰过去;还有那一幢幢鳞次栉比的高楼,都是五六层七八层高……

  他被眼前的新奇世界深深地吸引住了,以至于只顾了东张西望,竟没能跟上腿脚很不灵便的父亲。幸亏父亲停下来等他,他们这才没有走散。不然的话,他非但不能服侍父亲,还要父亲到处去找他呢。父亲一手提包,一手牵着他。他们就这样一步一挪地来到地区医院。

  他名义上是来服侍父亲的,实际上却什么忙也帮不上,只知道站在父亲身边眼睁睁的看着他艰难地挪动着患有关节炎的双腿在那忙这忙那:排队挂号,排队看病,排队交钱,排队拍片,然后又是排队等医生看结果开处方,然后又是排队交钱。总算是来到收费窗口边了,父亲习惯性地伸出手去想掏出放在臀部口袋里的钱包,却发现钱包已经不见了!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父亲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额头上即刻便冒出许多汗珠,人也好像一下子苍老委顿了许多,只知道站在那里发呆。他还从来不曾看见父亲如此沮丧过,哪怕是过去挨批斗时,父亲看上去也还没有现在这么可怜。

  此刻,他感觉到心里一阵悸动,热血在往头上涌。真想分担父亲的痛苦啊。他问父亲钱包里有多少钱,钱包可能丢在了哪里。父亲像是自言自语,说钱包里有三百多块钱,钱包可能是躺下拍片时掉在了钢板平台上。他听后便壮起胆子顺着原路来到拍片的地方,见里面还有一位医生站在那里,便斗胆问道:“医生同志,你看见一个钱包没有?”医生回答说“没有”。但他并不死心,依然环绕着父亲躺过的那个平台找寻了一圈,却连钱包的影子都没看见!他那唯一的一线希望到此算是彻底破灭了。这时他感到自己的脚步特别沉重,就好像被人灌了铅似的。那原本只有几十米远的一段距离,他却走了那么久那么久,简直就是一步一挪地挪回到父亲身边的。

  父亲可能早就知道去问医生会有什么结果的吧,所以他才没去。见儿子空手回来,他当然不会感到意外。但看上去他似乎也对找回钱包抱着一丝幻想呢,因为直到这时,他才果断地拧开了用来锁提包的那把小锁,然后拉开拉链,从衣服底下摸出预先留好以防万一的几十元钱。他将剩下的所有的钱(包括分币)都数了一遍,留好坐车回家的钱,剩下的那点钱,父亲便到医生那里重新开过了一张处方,只开了少量的药,准备带回家去吃,因为院是住不成的了。然而,就是在这样的窘况下,父亲也没有忘记给钱给他去买冰棒吃买零烟抽(那时的摊主会将整包的香烟拆开来论根数卖)(他之所以小小年纪就染上烟瘾,是因为三年前村里流行脑膜炎,父亲不知听谁说抽烟有预防脑膜炎的作用,便逼着他每天都得抽完五支烟,否则就得挨跪——跪在毛主席像前一个小时)!

  就这样,父亲没能住成院,只得依旧回到家中,靠吃从医院带回来的那点药延挨岁月——要再筹钱去看病是不可能的啦,家里虽说还剩下有几间房屋,但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卖掉的了;再卖掉一家人真就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就这样,父亲只能待在家里眼看着病情一天天加重而无可奈何。
  这段时间,父亲已在考虑后事了。他又让吴福跟他同睡一头了——这时吴福的后母已借故离开了父亲,回到她亲生儿子身边去了——有天晚上他突然问吴福:“要是我死了,你怎么办呢?生病了怎么办?不说别的,你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就是给谷子给你,你也不会碾啊……”吴福知道父亲这是在为他担心,从父亲说话的语气里,他能感觉到一种非常深重的忧虑以及不舍以及无奈。因为怕父亲的这种担心会加重他的病情,吴福便回答说:“你放心吧爸爸,万一有那样的事,病了有医院,碾米有碾米机(当时大队刚刚建成了一个水力发电站,已经有了碾米机了)。”谁知父亲却误解了他的意思,第二天就跟几个前来探病的村妇谈及此事,把他昨晚说过的话,对这些妇人述说了一遍,说他:“一点都不懂事,好像巴不得我早点死去似的。”弄得村中一个很有威望的妇女就当面指责他,说他不该对父亲说出那样的话来。这可真是误会呀!他当时的的确确是出于宽慰的目的的。不过,谁知道呢,也许在潜意识里,他真有这种愿望也未可知。从后来发生的事情上看,这是完全可能的。或许,当时父亲从他说这话时的语气中就已经直觉到了这点,只是他自己反倒没有意识到罢了。

  父亲就这样窝在家里挨着时日,眼看着病情一天天加重:开始还能依靠拐杖慢慢挪动脚步,到室外四处走走;渐渐地,就连由厅下到厨房都走得很是艰难了;最后,终于病倒在床上,再也不能下地走动了。他大慨已经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了,便将大姐许配给了母亲的奶崽做妻子,并且趁着自己还算清醒的时候,简简单单地就把大姐嫁了出去。
  大姐出嫁那天,吴福作为她唯一的弟弟,便照着大人吩咐,依着当地风俗,挑着一个小小的梳妆匣(挑子的另一头只是随便挂了一件东西用来起平衡作用的),跟随姐姐到了姐夫家,而且还住了一个晚上呢。
  这天晚上,他和他的一位表姐(当时也才十二岁,大他一岁)被安排在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床上睡(当时,房间里就只有这一张床,床上也只有他两人同睡——当然是各睡一头的)。
  因为是冬天,身上穿了不少衣服。脱衣上床睡时,他还有点不好意思(因为表姐同时也在脱衣)呢。而当两人都睡下之后,他竟怎么也无法入睡。一想到整个房间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而且是睡在同一张床上这点,他就浮想联翩,心猿意马的,更何况一伸手便能触摸到表姐那滑溜的小腿,一伸腿便能触碰到表姐那散发着热力的身体呢!
  第二天,他便回到家中。这时,家里就只剩下他父亲、二姐三姐和他了。就是剩下的两个姐姐,父亲也已经分别将她们许配给了他的两个姨妈(其中一个还是他后母的妹妹)的儿子(也就是他的表哥)。不久之后,她们就得分别去到两个姨妈家去做童养媳了。只有他,即将成为一个没处可去的孤儿。只是当时的他实在还小,一点都不懂事,一点都意识不到即将面临的厄运与灾难,依然还是那样懵懵懂懂地过着日子。

  倒是父亲整天为他发愁,只要有同村或邻村的人前来探望,也不管来者是怀着善意还是恶意,父亲都会十分诚恳地央求他们将来把只眼睛照看他儿子一下。如果来的是父亲的政敌,父亲便会在他面前承认过去的事情是自己不对,希望对方能够不计前嫌,把只眼睛照顾他儿子一下。为了儿子,一向铁骨铮铮一身正气的父亲甚至都有些低声下气地在央求那些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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