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清晓的旷野，薄雾濛濛；
　　一只展翅的雄鹰，冲破云际，
　　已踏上天外的征程。

　　风声鹤唳，光影万重，
　　军令般猛烈的号角，
　　打碎了柔醉的梦。
　　或许，生活就是这样，
　　该温暖的温暖，
　　该寒冷的寒冷。
　　弱了旷远的星，

　　薄了橘黄的灯；

　　今晨霜染小径，
　　淡淡的朝霞迎来，
　　照亮了心的晴空。

一．太平洋迷雾

　　三架直升飞机编成纵队，在我国东南太平洋的上空呼啸而过。九月的天空，晌晴薄日，万里无云，只有飞机螺旋桨的强大轰鸣与大海雄浑的涛声应和着。

　　直升机上，十几个空降兵战士倚身而坐，困顿无聊地低着头，本该握紧武器的手松松垮垮地垂落在座椅上；空气中悬浮的尘埃颗粒在阳光的照射下缓缓地游离着……这里的一切，仿佛梦一般的死寂，唯有带队的上尉军官还保持着准备战斗的清醒和警觉。他，大秦武士一般直挺挺地蹲坐在发动机的前盖上，深邃的眼睛鹰隼一样犀利地注视着前方，俊朗而棱角分明的脸上显示出年轻人少有的果敢与坚毅。
　　“钢铁雄鹰魂铸就，劲舞苍穹情亦真。”
　　“同志们！你们是我国的领空卫士，是祖国南大门的守护者；”
　　“一个强大民族的背后必定站立着一支强大的军队，这就是你们的使命！”
　　思绪至此，上尉的眼睛中忽然闪过一丝光亮，然而仅仅一秒钟，随即又暗淡了下去。
　　“嘟——嘟！”一阵刺耳的对讲机的鸣报划破了这里的沉寂，战士们低垂的脑袋像上了弦一样“唰”地抬了起来。
　　“R军飞行侦察旅一分队正在执行常规侦察任务，请指示！”上尉昂扬答道。
　　“报告你现在的位置。”
　　“北纬20°，东经120°”他仿佛预感到了什么，语气沉了下来。
　　“飞机原路返回，你们采取泅渡方案，于晚6：00前到达黑山崖。”
　　又是这个无理的命令！
　　上尉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进而说道：“报告！现位于我国领空，且天气情况良好，我分队请求飞行通过！”
　　对方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突然，侦察总长不容置疑的声音在那边响起：“是程远吗？你小子少给我添乱，无条件执行命令！”
　　“是！”上尉强压下怒火回答。
　　这个命令如喷发的火舌，一下子将飞机上躁动的气氛点燃了。
　　“远哥！”一个战士愤然说道：“咱这兵当得窝囊！什么钢铁雄鹰，领空卫士，到头来却是这样！”
　　“对呀！”另一个战士说：“这里是中国的地盘，而且天气也好。可是，为什么我们每次到这里都要弃机而逃？”
　　逃！！！上尉的眼神中显出了捉摸不定的迷惑和悲痛，仿佛有一把利剑直刺过来，一下子洞穿了他的心房——的确，这个词用得太重了，他从未想过，也不敢想象：自己的领空，然而，却落慌而逃。其实，他不得不承认，事情已然到了如此严重的境地。
　　“远哥！我想不通！”
　　“远哥！我也想不通！”
　　“我们不干了！”

　　大家的一阵喧闹打乱了他的思路。
　　他的脸颊不自主地抽动了一下，脸上的神色略微地有一点迷惘；随即，他抬起头，凌厉的眼神毫不留情地扫过每一个人，简单却发狠地质问道：
　　“想不通？不干了？ 嗯？那你们能干什么去？”
　　飞机上的气氛霎时又沉寂了。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他。
　　上尉看了他们一眼，转过身去，低下头，一字一顿地说道：“执—行—命—令！”
　　“是！”战士们铿锵有力的回答响彻太平洋的上空。

二．幽谷足音

　　阳光、雨露、书卷、信笺，照耀着校园岁月的青青翠翠。
　　莫把琼花比淡妆，谁似白霓裳。别样清幽，自然标格，迫近东墙。
　　冰肌玉骨天赋予，兼赋予凄凉。可怜遥夜，冷烟和月，疏影横窗。
　　乘着温婉的风，伴着清雅的韵，国防科技大学的女研究生贺灵轩手捧书本在校园中翩然走过。一片枫叶打着旋儿飘落在她柔美的秀发上，更显出她娇弱的盈盈气质。
　　她，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女孩：小小的脸庞，小小的眼睛，高挑而纤细的身材，再加上再也经受不起波折的脆弱的心脏……然而，她又是一个多么富有散文诗般气韵的女孩儿啊。她向往古色古香的江南。时常，木屐踏在青石板路上的踢踏声传入耳畔，她睁开朦胧的睡眼，看着淅沥的雨滴打在竹廊边；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姑娘婷婷伫立着，那婀娜的身姿，清雅的浅笑，幻化成了一派墨色的水乡古韵……
　　然而她并不奢望成为这南国的公主，她没有莲花一样的容颜。她只是把自己想象成幽幽仙谷的侍女，在清晓的晨光中，提着轻柔的纱裙，去采集凝露……如许的这些，她曾将之串成文字，绘成淡彩画，默默地珍藏在心中。
　　然而今天，她不同以往了。她将暂时忘却这些灵异的幻想，以一个军史研究者的身份走上助教的岗位，走进厚重的历史，去亲自探究一个令她万分好奇、却又一生悲痛的大秘密。
　　想到这儿，她深深吸了口气，眼睛扫了一下肩上的“小红牌”，迈开大步向前走去。
　　“小灵！”女学生程霏儿突然从她背后窜了出来，一掌拍到她的肩上。
　　“嗨，吓死我了。”贺灵轩轻轻抚着心口笑着嗔怪道：“假小子，你怎么还是这么疯，也不穿常服。”
　　程霏儿鼓起嘴，调皮地冲她眨了眨眼睛，样子活像一只可爱的小猪。
　　“报告贺老师，我不是来上课的，我呀…是来接人的。”
　　说着，她指指校门口，神秘说道：“是来咱们学校进修的高材生呢！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贺灵轩微笑着摇摇头，踮起脚向门口望了望，果然见一行人走过来。然而，还不等她说什么，程霏儿已经箭一样地飞到校门口，忘情地拥向了其中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学校的大门距离这条甬道不过十几步远。贺灵轩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发现是一位年轻的上尉军官，新式的空军常服穿在他的身上，像荧幕上的明星一样英姿飒爽。他突然转过身，两人的目光相遇的那一刻，贺灵轩不禁惊诧：他竟是这么好看的一个人！
　　那深邃的眼神，紧抿的嘴角，淡定的浅笑，举手投足间的潇洒，顿时在她空如幽谷的世界里如花儿绽放一样地蔓延开来，让她平静如水的心潭顿时泛起了涟漪。如此，这无意间的一次回眸竟成为了她记忆中的永恒。

　　贺灵轩的心中一时激动难平，她真想也跑过去，好好地看看他。然而，这个念头一闪便随即消失了。看到霏儿与他如此的亲热，她心里游荡着一种怪怪的寂寞与伤感。

　　“他们应该是王子与公主式的恋人吧。”她默默念道。而自己跑过去，算是什么呢？——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刚才，她好像听到霏儿叫他“远哥哥”，却不甚清晰。一时的激动立刻被失落所取代。有情无缘，好自为知，她郁郁的想着：也许，帅气的他也只有靓丽的霏儿可以相配，而自己，一个背负着家庭悲剧的灰姑娘，永远变不成白天鹅。
　　她低下了头，默默地继续向前走着。她明白，“热闹是他们的，自己什么也没有”。但是，那个帅气而迷人的身影总是在她眼前若隐若现，挥之不去。她心中很乱，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要到哪里去。
　　“同学，我可以从这儿过去吗？”一个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声音。
　　贺灵轩蓦地抬起头，不由得惊呆了：天呐！正是那个让她心绪迷乱的上尉军官，正谦谦君子一般，站在了她的面前。她脑子中一片混乱，不知如何回答。好一会儿，她才发现自己把科研楼的大门挡住了，立即红了脸，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声音却小得连自己也听不到。

　　上尉微笑着冲她一点头，闪身而入。
　　贺灵轩呆呆的望着他的背影。第一次，她与他竟如此的靠近。然而，这只是一瞬，一瞬之间，便已经擦身而过。
　　但是，她永远忘不了他当时的样子，俊眉逸目，玉树临风，淡淡的一笑。那笑容，温文尔雅，那眼神，深邃清澈……她一时失了神。她承认，是好感也好，是暗恋也罢，自己已经彻底的陷入这无边的深潭了。从此为他，朝朝暮暮，每日望海临风，对月抒怀，她甘愿“沉沦”。
　　贺灵轩仰起头，看到科研楼门口的警示牌上写着：“军机重地，请慎进入”。
　　这一刻，他在她心中的形象莫名其妙地、更加高大起来，飘忽着，带着很美的光晕。


三．历史的留白


　　“北纬20°，东经120°……是了！就是这里！”程远俯身压在一张巨大的中国海图上，手指兴奋地敲着那个方位点。然而，地图上除了一片蓝色，什么信息也没有。
　　他愣了一下，脑子中立即浮现出前几天“空战实例分析”课上的一幕……

　　那天，鹤发童颜的老教授秦恃之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同学们，什么是现代空战？那就是，空战胜负的关键取决于制空权的得失。我国拥有300万平方公里的广阔海疆，海上空军将是我国对外的第一道空中防线。请设想，我国南海上空遭遇敌军威胁，我们应该如何布防呢？”

　　“我认为，”程远霍地站起来，有条不紊地答道：“北纬20°，东经120°附近的航线为最佳布防途径。”
　　“哦？不妨说说看。”秦老爷子欣喜地放下书本，从讲台上走到他的身边。
　　程远定了定思绪，有条不紊地答道：
　　“其一，该地段常年处于副热带高气压的控制下，晴空少云，适宜飞机随时起落；其二，该航线背靠大屿岛这个天然屏障，可以集中精力，单边作战；其三，该航线尚未开发，且与著名的306航线构成掎角之势，更利于隐秘打击敌人。”
　　秦教授摘下眼镜，惊奇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好一会儿，他点点头说道：“从战略上看，这的确是一个好方案，但是，你可从国家利益的角度考虑过？”
　　“从国家利益的角度考虑也并不矛盾。因为……”
　　“好了。”秦教授打断了他的话，笑眯眯地道：“大谈国家利益，同学们，这是不是超出我们今天的研究范围了？”
　　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程远站在原地，一时不知所措。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当天晚上，程远伫立窗前，思绪翻飞。

　　北纬20°，东经120°。为什么？为什么侦察队每次到这里都要采取泅渡方案？为什么以往夸夸其谈的秦老爷子今天在课堂上竟然如此的讳莫如深？甚至，为什么自己在将要飞太平洋航线之即，被军区临时调任到侦察小分队当这个可有可无的分队长？
　　如今，他坚信，然而又疑惑重重：这里究竟蕴藏着什么秘密？曾经，在这片深蓝色的海域上空到底发生过怎样惊心动魄的一役？
　　二战不列颠战役
　　在1940年7—10月不列颠之战最紧张的4个月内，英空军击落德机1733架，击伤643架，自己损失飞机915架。 但是，德国欲使英国退出战争的主要目的未能达到。轰炸对英国工业生产也没有产生重大影响。英国人民在保卫自己国家，免遭德国空军袭击的过程中，表现得英勇无比。不列颠战役是人类战争史上首次空中战争，证明了战略性的大规模空袭将直接影响战争的进程，显示出制空权在现代化战争中的重要地位，并证明了防空的战略意义。
　　第四次中东战争
　　1964年，叙利亚空军飞行员马斯里上尉驾驶一架米格-23MC战斗机，飞往首都大马士革西北空域进行新型导弹试飞，突然遇到了以军F-4战斗机编队。这是叙利亚米格-23战斗机第一次进行空战，也是苏联制造的米格-23战斗机第一次空战。马斯里驾驶米格-23低空飞行，向F-4编队加速冲了过去。米格-23悄然飞到F-4战斗机编队尾后，接连发射了3枚制空导弹，击中了两架F-4战斗机。从此，叙利亚边境地区陷入新一轮的紧张局势之中。
　　…… ……
　　欧美空战史，中东空战史，中国空战史……军区资料中心里，程远的目光迅速在书页间游走，让尘封已久的历史重新焕发了光彩。
　　抗日战争——武汉空战
　　1943年4月29日，我空军判断日本空军可能要偷袭武汉三镇，作好了痛歼敌机的准备。当时我空军刚从苏联买回最新式的“Ｅ１５”双翼机和“Ｅ１６”单翼机、“ＳＢ”轻型轰炸机，这是敌人万万没有想到的。上午９时，武汉拉响了紧急警报，敌机还没有进入武汉上空，我空军英雄们早已起飞迎敌。
　　1938年5月19日夜间，中国空军出动两架“马丁”B-10型轰炸机，远征日本本土，投下100多万份传单，对日本侵略者发出了严正警告：“尔再不训，则百万传单将一变而为千吨炸弹。尔再戒之。”这是日本有史以来第一次被外国飞机轰炸袭击，也是世界航空作战史上绝无仅有的“纸片轰炸”。
　　抗美援朝——空4师
　　朝鲜战争中，空４师先后５次参战，共击落敌机６４架，击伤２４架，其中７０％是美军最新式战斗机Ｆ－８６歼击机。从最初跟着苏联空军学习空战、参加小机群战斗出动，到指挥数百架规模的大机群空战，从粉碎远东空军的“屠夫行动”到大规模的反“空中绞杀战”、 “饱和轰炸”，从只能在昼间较为简单的气象条件下作战到能够在昼间较为复杂的气象条件下夜间作战，空４师一步步地迈向成熟，成为中国空军当之无愧的王牌师之一。
　　…………
　　抗日战争空战史，抗美援朝空战史，中国当代空战史……书页“沙沙”翻过，程远的心跳也随之加快到了极点。
　　突然，“北纬20°，东经120°！”程远终于找到了这片海域，亟待揭开它神秘的面纱。他只感觉身体里的血液渐渐沸腾了，终于，“腾”地一下子冲上头顶，连手指都不禁颤抖起来。

　　果然，书页的右下方印着一行小字：1986年9月，我空军R军团、太平洋“飞鹰”编队执行抗美作战任务，在129航线上与美敌军开战……
　　“1986年？129航线？我们R军？！”程远惊讶得睁大了眼睛，手指间全是汗。他迫不及待地翻开下一页，却见承接的只有一句话：编队全体官兵遇难。
　　没有原因，没有评价，程远呆坐于桌旁，脑子中顿时一片空白。

四．神谕弄人


　　南滨市与其说是一个大都市，不如说是我国东南海域上的一个半岛。岛上四季如春，风景秀丽，人们怎么也不会把它和军队的刚硬威猛联系在一起。然而，这里便是我国空军R集团军的新家——南滨军事飞行研究基地。可以说，这个小岛集中了我国空军一半以上的军事机密和科研成果，是硅岛中的硅岛。
　　R军总部大楼坐落在南滨市郊，大楼呈“人”字型耸然挺立着，从空中俯瞰，好像一只雄鹰，展开翅膀冲向茫茫大海。
　　一位英姿挺拔的空军少校军官大步向这边走过来，匆忙却不失标准地向一道道警卫敬礼示意。他在军区司令员办公室的门前站定，整了整军装，朗声说道：
　　“报告！飞一团飞行一队参谋江陵奉命前来，请指示！”
　　“请进来。”
　　R军总司令王准中将缓缓转过身来，用一种奇怪的眼光上下打量着这个年轻人，仿佛要看穿究竟是什么登天的本事让他如此级别就有资格站在自己的面前。半晌，老头终于说了一句：“你就是预测‘天殊’演习胜败的那个年轻人？”

　　江陵一个立正，身子站得笔直，脸上青筋暴起，大声答道：“报告司令员！我……”
　　随行的飞一团团长张敬翔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司令员也浅笑了一下，说：“你不要紧张，慢慢说。”

　　“是！”江陵又一个立正，说道：“预测我不敢说，但是前半段演习航线选择与部署的失误的确能影响整体战事主动权的丧失，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司令员没有应和，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气氛一时变得尴尬起来，好像一辆正行驶在高速路的汽车突然抛了锚，留也不是，逃也不能。
　　江陵愣了一下，只好继续说道：“还好，现在只是停战修整期，只要我们及时调整战略，完全有机会反败为胜。”他一边说一边递上一沓厚厚的稿件：“这是我拟定的前一阶段的演习总结和下一阶段的战略方案，请首长过目。”
　　司令员接过来翻了翻，转手又递还给了他。
　　江陵又是一愣，有些不敢相信似的，双手停在半空中，没有去接。
　　司令员说道：“年轻人精神可嘉，但是，关于这次的演习方案已经有人写了，而且已经报上去了。这个，你先自己留着吧。”
　　江陵彻底失望了。这之前，听说军区司令点着名要见他，他兴奋了几天几夜。他以为自己一展宏图的时候到了，中国空军将在他的指点下换一个模样！然而，当这份凝聚了他全部心血和自豪的战略分析呈递上去的以后，他才猛然惊醒：人家根本不屑一顾！

　　完了？他所有精心的准备都没有用上。甚至，是来不及解释，来不及辩驳，还没开口，就已经被判了死刑。完了？就这样完了？
　　他并不认为自己的论作浅薄无知，不值得一顾，他从来不会产生这种自卑。此刻，他只是为飞一团后面的战事担忧，更为R军感到可悲：几十年的王牌军团竟竟被人牵着鼻子耍成那样，面子上却还要端着……
　　当然，这些都是他心里想的。他知道多说无益，拿过稿件，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夺门而出。

　　“等一等，”司令员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却故意调侃道：“国防科技大学需要一位航线空气动力学的教员，你既然研究这个，又参与过实际飞行，很是合适……”
　　江陵的忍耐到了极限，不等司令员说完，他大声答道：“一切服从军区分配！”

　　江陵从楼道里走出来，越想越气，也就越走越快。他“啪”地一声撞开了大门，门上的玻璃应声欲碎。
　　否定研究成果，剥夺参战资格，调离飞行基地，这对于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兵来说，也许真的很残酷。
　　江陵在院子里找了个树阴坐下。时值深秋，枯黄的叶子落了一地，他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无限悲凉。他深情地凝视着他的稿件，手指仔细地触摸着上面的每一个字，忽然，眉峰一蹙，瞬间将那页撕得很碎。他疯了一样地连续撕着，一页接一页，没有停留。最后，点燃了火，将那些碎片连同他苦熬了七个日夜的心，化为灰烬。
　　一周以后，江陵来国防科技大学报到。走在校园中，身边不时有三五成群的学生经过，叫一声“老师好”，他的心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那时，高中刚毕业的他冲劲十足，正在为报考航校做着自信而充分的准备。没想到，时过境迁，再回到菁菁校园，心情已然千差万别。

　　“江老师，哪儿来了个江老师？”

　　程霏儿正在教室里阴阳怪气地说道：“不管从哪儿来的，来了就得好好‘考察考察’。”
　　她得意的一转身，差点撞到一个陌生男人的身上。那人足足比她高出了一头，僵直地站着，一脸的书生气。
　　程霏儿仰着脸看他，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怎么了？我，我是你们的教员……”江陵也看着这个精灵古怪的女孩，竟一时语拙。


五．国仇与家恨

　　军史专家秦恃之的家永远都透着一种简约、古朴和凝重：一席檀木方桌，几个圆凳；窗外的参天古柏与室内的绿色盆景交相辉映着，几分清贫，几分惬意。要不是一排排的多宝格上展示着各种各样的战斗机模型，人们很难相信这里就是因组建“晴空”航线系统而叱诧一时、震惊中外的规划大师秦恃之的运筹之所。
　　此刻，秦老爷子正伫立在一张中国沿海地图前细细的思索着。
　　“秦爷爷，今天可好？”贺灵轩敲敲门，探进头来。师徒五余载，她总喜欢这样亲切地称呼他。
　　“好，小灵，我正要找你。”秦恃之微笑说道。
　　贺灵轩眨着眼睛，问道：“哦，是助教安排的事？”
　　“这个不忙考虑，倒是你新一轮的研究课题应该定下来了。”秦恃之转身捧过来一摞厚厚的书籍，接着道：“我这儿有一些方向供你参考。”
　　贺灵轩恭恭敬敬地接过书本，随意翻看了一下，脸上飘过一丝沉郁。她一向逆来顺受，并没有表现出不快，依然轻声道了谢，准备告辞。待她走到门口，终于犹豫了，忍不住转身问道：“有关…有关129航线的研究怎么不在其中？”
　　老爷子仿佛早有预感，叹了口气，埋怨她道：“你怎么还惦记着那件事呢。”

　　“这是我的家恨！”贺灵轩一本正经地说，略显稚气的眼神中喷发着怒火和哀怨。
　　秦恃之点了点头，转而说道：“129航线的事固然重要，但是，国仇与家恨相比，孰重孰轻，你可曾想过？”
　　贺灵轩抬起头，秀颦微簇。显然，这个问题远远超出了她考虑范围。
　　“孩子，”秦恃之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你想想，除了129航线，我们还有多少历史谜团尚未解开，还有多少军情事故正待调查？现在虽然说是和平时期，可是，我国军事实力还有待提高，多少境外势力仍然对我国虎视眈眈。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若不做好这些史料的研究，我们拿什么来抵御敌人再一次的远程导弹袭击？我们又谈何保家卫国呢？”
　　贺灵轩一直低着头，她忽然觉得自己只是一个自私又目光短浅的小女人，感到非常惭愧。不过，她真的打算放弃十几年的“复仇计划”吗？她决不甘心！想到这里，她矛盾又倔强地抬起眼帘。
　　秦恃之看看她，继而说道：“当然，研究是你自己的事，我只是给你一些参考，决定的权利在你。不过，我这儿关于129航线的资料是真的没有了。”
　　看着贺灵轩退出房间，秦恃之的心中五味杂陈。贺灵轩，多纯真的孩子啊。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当年129航线的那场不明不白的空难偏偏砸中了她的家庭！然而，老爷子是“过硬”的：无论贺灵轩怎么千方百计地打听，他始终没有向她透露关于129事故的只言片语。多少年来，他坚定地认为自己可以帮助军队瞒好这个机密，可以引导后人们“正确地”“规矩地”解析历史。直到几天之前，那个血气方刚的男孩子自信地告诉他：“北纬20°，东经120°附近的航线为南海最佳布防途径。”那种笃定的眼神，那种期待的情态，那从容不迫、丝丝入扣的解说，无不让他的心为之一振，让他多年来恪守的准则在一瞬间轰然倒塌。他不想苛责，他不愿把那种激昂曲解为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一种冲动。相反，他的心中终于呼喊：“这就是青春，这就是朝气，像129事故这样的千古沉冤也只有这些年轻人才能破解吧！”
　　初秋的黄昏，风景依然——
　　阳光正好，琼花如笑，

　　却看朦胧雾色，
　　隐着山门。
　　贺灵轩郁郁地走着，不觉已到了家门前。

　　一座单独的小院落，孤零零地倚靠在群山脚下。曾几何时，这里充满家庭的欢乐，邻里的乡情，而今，这里却是死亡一般的荒凉寂静。父母的相继去世，邻居的先后搬走，将她和相依为命的奶奶隔绝成了孤身。十几年来，她和奶奶一直坚守于此，因为这里才是她的根，是她的父母之乡。
　　“奶奶，奶奶！”贺灵轩推开了门，喊了几声，无人应答。她顿时着了急，奔出院子要去找奶奶。
　　这时，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提着东西走了进来。

　　“奶奶，您上哪去了？也不说一声，让我着急。”

　　“我没事，趁着身体还硬朗，出去走走。”老人看了一眼她，笑着问道：“小灵，万一奶奶去了，你怎么办呢？”
　　贺灵轩愣住了，看着奶奶，双眼闪动着埋怨、迷茫和恐惧。
　　奶奶走过来拍拍她，平静说道：“好了，今天是你爸妈去了的日子，我买了一点儿酒菜，你去敬敬他们吧。”
　　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又静了，寒霜打着落叶，给心情罩上一层特殊的悲凉。
　　明月当空，月华倾地，纱帘舞动，贺家的内室中更添一份幽冥和冷清。屋子的墙上并排挂着两幅黑白照片：一个高个子男人站在“米格”战斗机前，军姿挺拔，虎虎生威；而另一幅中，一个女子倚靠着她的丈夫，恬静婉约，温柔顺从。
　　贺灵轩倒了两杯酒，自己分别抿了一小口，然后均匀倒在地上。

　　父母走了有整整20年了，20年来，她只能以这种默默的方式来祭奠他们。
　　她始终清晰地记得，当父亲牺牲的噩耗传来，家人的惊痛万分；她甚至想象得出父亲与敌机相撞，飞机在熊熊烈火中轰然解体，那一刻，惨淡、雄浑、壮烈，并且，保家卫国，光荣又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