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县长

作者: 一场烟云

  正月十五是中国传统的阖家阖城欢乐、闹元宵的日子,也是二十四节气的水雨之日。庄稼人心里明白,这个庚辰龙年无春,无春是这年没有立春的节气。老百姓又称它为寡年,连男婚女嫁都不选在寡年的。立春在已卯年的腊月二十九日,过年没有三十又逢立春的年份是一九三零年,六十九年了才一回,轮过了一个花甲还加9年。立春日民间为一年农事之始,立春水雨标志着冬去春来,气温渐升,雨量渐多。然而,今年的雨水节十五元宵节,北京没有落雨。

  就是在十五这个良辰吉日,有一位一百四十万人的大县县长,不在他所辖的县里与民同乐、观灯看焰火,而是早早地等在了驻京办事处的五楼会议室里。他一副泰然处之的神情,而内心里却是百般的着急。了为平衡这种心情,只好时不时地和部属们聊上几句,却唐突得部属们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真琢磨不透县长大人的心里揣摩着什么,出语的旨意何在,令部属们尴尬得不知如何应对是好。还是俊秀的小秘书周同斌脑瓜子灵活,便俏皮地说:“张县长,您听到时下有这么一句话么,‘不到北京不知官小,不到深圳不知钱少’,一时嚼来倒真有些意味深长。”在场的县政府招商办主任柴林听了这句时髦语,偷看了一眼县长那没有变化的表情,又迅速把目光移向了周秘书,好象在告诉他,你对县长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么。周同斌立刻从柴主任会说话的目光里领悟到什么,稚嫩的白脸刷地红了,在彩灯下映得分外耀眼。

  县长姓张名道然,八年前就过了不惑之年,要是在省以上的位置工作,他可谓正值年富力强之年华。此次进京,是县委常委根据他的建议集体研究决定的,要在二OOO年的新春给在京的大县老乡、知名人士拜年。当然不仅仅是为拜年而拜,而是要联络感情,使那些知名的、有能耐的老乡动动恻隐之心,为家乡的经济发展献计出力,投资办厂。旨在招商引资,这样既符合现实要求,又互利互惠,各得其所。张道然的决心是不敷此行,只能成功,不许失败!也就是说不能投出人民币,采购车船票,要有实际意义的成果。他似乎根本没有注意部属们在窥测自己什么,一心盘算着,按驻京办事处提供的名单和发出的邀请是一百一十八人,比《水浒》里的一百单八位好汉还整整多十人,如果能到上百人就是最理想的了。他还打算回县后在即将召开的县人大、政协会上通报赴京的成果,谋划全县的发展蓝图和具体措施呢!倒是周同斌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此情此景更是感受颇深。他的大脑在多边工作着,一边想着老乡联谊会的事,一边也听到部属的谈话。大县长啊芝麻官!他也曾听到过有这种说法,不过那是几多年前他在乡镇任丨党丨委书记时的事,也不过此时此地才真正感受了这句话深刻的社会和政治内涵。张道然没有回应秘书,而是站起身来,步出会议室,然后又向楼下走去。

  京城大雪刚过,银色的世界被凝结得象水晶宫殿一般。圆圆的泛黄的太阳挤出了天空,将暖融融的光芒照射到人间。然而,空气还是那么寒冽冽的,比不了江汉平原的气温那么善解人意。张道然走出暖和的会议室,就明显地感觉到冷流象无数颗小针扎在他热烘烘的脸上,四五十岁的人了终不如从前血气方刚的时候,想硬拼硬熬不行了,年岁不饶人啊!他一直走到一楼大门口,放眼望去,宽敞洁净的大街和高耸云端的楼房,一下想到了前天清晨还在穷乡僻壤的大县,今天就站在了几千里远的京城。人,才是真正的活神仙啦!本来准备落省城逗留一夜后再乘火车的,可高速公路因陡降冰雪而关闭,只好用小车搭轮渡过江到邻省再乘火车进京的。一路千里迢迢,顶着严寒,从长江畔的大县还带着一班子人北上,温差达十多度,坐了一天二夜的火车,张道然的双手都有些发紫了。他要是一名普通的老百姓,还不是和家人围坐在火堆旁过年过节,尽享天伦之乐。张道然啦!张道然,谁让你当这个农业穷县的县长呢!

  他望了下大门前亭亭玉立的迎宾小姐,又把目光眺向远方。这几位身着红绸旗袍的俏媚小姐,还是花票子从亚运村星级宾馆挖过来的。他到大门口,是要亲自迎接参会的同乡,不能高高在上的坐着等候,他并不觉得俗气,不合时宜。张道然终于迎来了第一位客人,老乡联谊会的会长,驻京办的马主任忙过来介绍他们相见相认。会长叫石玉辉,是大县横沟镇红星村人,现在海军政治部任主任。张道然笑微微地双手握住会长的右手致以问候,并说:“石部长,这次大县老乡联谊会,可把您操心了。”石会长含笑着大度地说:“应该的么!”张道然做出手势让石会长楼上请。当他接待了第三位客人后,便悟出某种俗气的成份和不妥之处,觉得自己在一楼大门口迎宾,却让来了的客人在楼上会议室坐冷板凳。不行,自己得到会议室和同乡的京官们边拉家常融洽气氛,边等候客人来到会场,反正大门前已安排了迎宾小姐呢!

  不一会,奔驰、宝马、三菱等一辆辆晶亮晶亮的小轿车陆续地到达了大县驻京办事处的街前门边。客人们身着各式新款的御寒衣饰,不畏严寒、风度翩翩地步入会场。张道然又感激地对身边坐着的石玉辉会长说:“这次到京邀请家乡的知名人士在一起聚聚,互通信息、增强了解、加深感情,多亏了您石部长的支持啊!”石会长“嗯”了一下,也客气起来说:“张县长,这么说你就见外了。你是家乡的父母官,到了北京,应该是我们作东你作客的。家乡有句谚语,不是说年小月半大么,也就是说正月十五不能逊色于大年初一,不能等闲视之。你却为了家乡经济的发展,不辞辛劳,不畏风雪,来代表全县人民向我们远离家乡的老乡拜年。我年前听到驻京办的老马说,你张县长要亲自来,亲自主持联谊活动,我就激动不已,我们又沾家乡的光了,家乡观念,人皆有之,你张县长就不要再这样客气了。”他接着又问张道然:“听说你也是大县人,地方人当地方的家,家乡的发展是指日可望了。”张道然听了后一句话,心头一震,忙感叹地说:“嗨!俗话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改革开放都这些年了,家乡变化不大,发展的步子迈得不快,还落后于邻县(市),我是家乡主事的人之一,内心有愧啊!对不起你们这些在外有成就的老乡。”与张道然对坐的吴晓梅老乡在那边说:“三十的火,十五的灯,今天这里霓虹耀烁、光彩照人,已闻到了春的气息,真布置得特好!”张道然笑了,望着她说:“老乡们难得聚集,我们不敢怠慢。”顿时,旁边的人都哈地笑了。

  驻京办的五楼会议室是年前驻京人员根据县领导的指示要求,请有名的天星集团下属的凤凰室内装饰公司抢抓时间设计装饰的。驻京人员特别考虑到正月十五日玩灯笼的彩灯艺术和家乡挂灯笼、舞灯笼的特色,将装饰公司制作的古色龙鸟灯饰与现代电子灯光艺术有机地结合,圆桌会议中间的四只灯笼就是采用了高新科技的声光自动调控系统,它可以根据会场的气氛变化自动调整光亮大小和色彩颜色。温柔的彩光、温暖的气息、温馨的乡情,与会人员无拘无束地畅谈,好一派热闹景象!这时,又来了位人未见声先至的俏丽女士。她还没有完全踏进会议室的门坎,却笑喳喳地说:“哎哟!感觉就是不一般,象回到了家乡,回到了娘家。”她进了会议室继续说:“怎么呀,不仅仅是娘家,就跟皇宫样。大家说,你们有这样的快感吗?”她的话说得众人更是心境畅快,会场更是喧闹沸腾起来。有人接过她的话题说:“你都高度概括,生动形容了,真不愧是电影导演。”她边取下红色皮手套,边望着张道然俏皮地说:“父母官大人,我没有迟到吧!今天真正的导演是家乡的张县长。”张道然毕竟是从政的,没有她那种艺术语言,便笑说回话:“哪里话呢,正好,正好,请坐。”随着进会议室的马主任,忙请她靠近内圈坐下。老马也挨着她坐下,并感激地说:“您真是老乡联谊会不可多得的人材呵!看,您一进会议室,那气氛就热烘烘了,象有了调味鸡精的佳肴。”她也不谦套地说:“大家说我是活跃分子,我可不能图有虚名吧,会长给个实权吧!”她的话象大海波涛,一浪高过一浪,大家竟情不自禁地鼓着掌哈哈大笑闹起来。海浪进入低潮,大家又进入分别对谈的小圈子。她,俏女士接着就近老马的耳边,小声问:“听说我们的父母官,张县长有两位夫人?他也够风流的呢!”老马凶了她一眼,也靠近她的身边,象担心自己听到似的,小声地说:“我们的县长是个既平凡又不简单的人物,你可以拍拍他的电影呢!那不是记录片,是以他为原形,以大县为背景,进行艺术的再创造,票房率一定会很高,也一定能获得最好的回报效益。”老马接着“哈哈”一笑,放大了嗓音说:“这是闲聊,我怎么能随便背后评判领导呢,不道德,不道德呀!”女导演收敛了笑容,精灵地说:“老封建!”

  十时许,常务副县长商昊岚和县长张道然相互示意后,便宣布同乡联谊会开始,接着由县长张道然为会议致词。他从容激昂地说:“首先,我代表大县县委、县政府向在京工作的同乡们及其家人拜年,祝愿大家新春愉快、万事如意、合家欢乐!向大家在过去的岁月里为大县的建设和发展所给予的莫大关心、支持和帮助,特别是为家乡的建设引资,跑项目作出了巨大贡献,在此表示最诚挚的感谢和崇高的敬意。”他接着介绍说:“过去的一年是大县极其非凡的一年,全县人民同心协力、迎难而上、顽强拼搏,克服了重重困难,保持了国民经济的持续、稳定的发展。国内生产总值、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工农业总资产、农民人均纯收入、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等主要经济指标比上年均有较大幅度增长,为新世纪新一年的工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张道然还正视现实,客观地指出了存在的问题,毫不隐忌而诚恳地说:“由于‘四年三水’,大县遭受了巨大的经济损失,丧失了许多宝贵的发展时机,也因此加大了与先进地区的发展差距,沦为全省的贫困县、平原地区唯一的贫困县。我作为在家乡的领导者深感愧疚和不安;深感肩上担子的份量;深感家乡经济发展中信息不灵、项目不多、资金匮乏等问题严重制约着我们。”他最后恳切地要求说:“希望各位一如既往地多关心、多支持、多为我们想点子、出主意;多为我们提供信息、牵线搭桥,共同书写家乡新世纪的新华章。”

  张道然的致词博得了与会同乡的阵阵掌声。接下来是同乡们畅所欲言自由式的发言。首次参加老乡联谊会的中国蓝湖总公司总裁瞿北平先生也在会上介绍了蓝湖公司的情况,然后深情地对大家说:“历史上我的家乡瞿家湾属大县的版图,一九五七年才划属洪湖。我出生时还是大县的依胞,大县是我们共有的家,我们有责任和义务建设好这块大家共有的美丽富饶的土地。为了切实改变县政府驻京办的交通条件,我捐资三十万元,以供驻京办更换车辆,为老乡们加强联络提供方便。”他的话音一落,全场倾潮响起热烈的掌声,众人纷纷向瞿北平投以钦佩的目光。

  老乡们的情谊此时此刻在这里流光溢彩,纷纷倾吐衷肠,人人脸上呈现出淡红的霞光。当然,没有人注意到张道然仍是脸容清癯,似乎没有被三十万元而激动。然而,要说最激动的应该是他,因为老乡联谊会比他预想的要圆满,他的担心是过虑的。接着又有人表示:“新年伊始,县领导专程赴京来看望我们,这在过去的历史上是没有的。我们应该把家乡人民的深情厚意化为动力,尽己所能为家乡建设多作贡献。”也还有人欣然赋诗:“新春聚会北京城,笑语欢声叙友情。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撵旧人。一方沃土育精英,皇城根下展宏图。建设家乡责任重,大县腾飞势必行。”

  联谊会历时一个多小时,时间短,乡情浓,主题明,收效实。与会人员已陆续离去,张道然却还沉浸在刚才的热烈气氛中。忽地,小周秘书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叫张县长,鼓足气力说“老乡们等您入席呢!”他没有回秘书的话,就一同去了二楼餐厅。餐厅是由马主任的侄子承包的。马主任的侄子是大县氮肥厂的下岗工人,寻了这根稻草出来谋个生计。联谊会的聚餐是他的开门红,他不能砸了自己的饭碗,就是不赚钱也要让老乡们酒足饭饱,留下美好难忘的记忆,再挣回头客的钱。酒席的菜肴完全按家乡的“八菜一汤”进行烹调,出菜的顺序也是按家乡的习俗“鱼头肉尾”。先端上桌的是蒸鲢鱼,再依次是三鲜全家福、炖全鸡、珍珠丸、酥肉甜菜、豆腐丸、才鱼片、扣肉,鸡蛋青菜汤放在最后。酒席上到第三道菜时,张道然站到主台前,象人民大会堂的宴请,向老乡们集体敬酒,并致词说:“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时此。我向北京的老乡拜年!我向海内外所有的老乡拜年!让我们携起手来,共为家乡发展作贡献,同祝父老乡亲幸福安康!干杯!”张道然与众人一饮而尽后回到席间。同席的老乡女导演边夹着菜边问:“我冒昧地问一句,张县长的老家是哪里?”张道然抱歉地说:“呔!我一直忘记自我介绍了,我也是大县人。”她便笑格格地说:“太好了,这太好了。”她边说边站起身来,大声招呼说:“大家听着,张县长也是我们的同乡。我们的家乡有这样的父母官,是家乡人民的福气,家乡的兴旺富强就在眼前了。我提议:我们一起向老乡县长敬一杯。”立刻有人参和说:“好!好!”张道然被将了一军,只好站起身来,恭谨地说:“本人确实不胜酒力,只好勉为其难。干杯!”一直处于中立状态的石玉辉会长,也以主人翁的姿态起身举杯,并说:“请大家为老乡联谊会的圆满召开,干了这杯。”斟酒敬酒,见酒生情,难放杯筷。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老乡们在尽情的畅饮后,或握手辞别,或挥手相送,渐行渐远。

  一
  炊烟袅袅闹降生似龙似蛇舞长空
  农历五月三十这天,天地一体,骄阳似火。经过‘清匪反霸’、‘减租减息’后的张家湾村去年底刚组成农业互助合作组。村民们简直就象着了火一样的热情奔放,豪情满怀。马又香尽管也是驮生怀肚,也不甘落后而抢着出工。互助组长都不忍心,极力劝阻说:“今天是帮以琳家整田下晚秧,你就不去了。你身子要紧,肚里的孩子要紧,一定得注意休息,说不定今天什么时候你就要坐月子了,你坚决不能去。”她悠闲地挺了挺肚子,扯了扯那件多处补钉,但还整洁的天蓝色的父母装,笑朗朗地说:“还早着呢。他揣在里面多舒服的,总不肯出来见世面。他哪知道这世面早变了,我们穷人自己当家作主人嘞!”互助组长还是很坚定的说:“听我的,二妞子!”他马上又显出歉意的嘿笑,改口说“是又香。又香这名字好听。还是刘乡长有文化,过去哪穷人臭,现在香了,香上天了罗!”她忙纠正说:“不是你这么说的。刘乡长说我入了互助组,互助合作吃香。怎么说,我也得去以琳家,帮他取取谷种总是行的。前天他还一身泥一身水的和我整秧脚田呢。再说他老婆又痨病缠身,家里没有个好帮手。”他犟不过她,只好随她去了。

  她在以琳家的大水缸旁用簸箕艰难地捞起萌发着乳白色嫩芽的晚谷种,就一簸箕一簸箕地往背篓里装。忙豁一阵身上发汗了,就觉得腿关节酸酸的,肚子阵阵隐隐作痛,头就好象要朝水缸里栽似的。她忍耐坚持了好一会,下腹的隐痛变成了剧烈的痛苦,下腹作胀,使她难受得汗珠子从额上直往下掉。突然,她眼前一黑,手中的谷种嘎地脱落在地。众人闻讯围过来,忙掺扶她回家。她脸面苍白,紧咬牙关,没有半点的呻吟。而一路她那沉重的身子简直是被人架着,那艰难而僵硬的脚步简直是让人拖着向前搬动的。那帮掺扶她的人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有人提出要抬着她走,因为抬着比这掺扶都要顺当和轻松,而她硬不让抬着。她终于盼到进了家,上了床,也终于松了一口气,终于将痛苦挤出了喉咙,畅痛地喊道:“哎哟,姆妈!哎哟,姆妈!”

  村头一位四十多岁的有些枯瘦的婆子被人请来,男人和小孩们被撵出内房。这婆子是这方十里八村有名的接生婆,一进屋就履行自己的职责,叫人打来温水洗了手,便给产妇解开并脱下裤子,发现已经宫开三指,即将临产分娩。她凭自己的经验,深知这是新产妇头胎,马虎不得,便守在床头,并注意观察产妇的脸部表情,又将粗布洗脸巾塞入她的嘴里,让其紧咬,以分解她的痛苦。半个时辰过去,宫开五指却发生大出血,只见胎儿的小脚先伸出来,这种情况她见得多了,马上意识到大事不好,此乃难产,十有**连大人和孩子的性命都难保。她无可奈何的神情告知给了在场人一个危险的信号,整个屋子的气氛凝固起来,整个张家湾村子沉浸于悲鸣之中。过去的这种情况,要么等死,要么用牲口来拉,那是多么残忍的蛮干,在那样落后的医术背景下,人只有听命于天了。她急中寻思,想建议送乡卫生所,可还有十多里路程,但不一定有好办法,倒是可推卸责任。想想干脆再剪开产妇的子宫,又当心大人的性命。她犹豫了一下,出房来,简要地向产妇的男人介绍了情况,然后问他是要救大人,还是要救小孩。他耷拉着脑袋,一时慌了神,半个字也答不出来。凑在一旁的邻居婆子抢过话说:“你问他呀,那当然是大人孩子都安全更好罗!”接生婆没有理她,忙回到房里的产妇身边,对抚摸产妇额头的婆婆说:“把她口里的手套拉出来,让她喊出声。”她不想让她成冤死鬼。马又香的婆婆哭丧着脸,劝慰地说:“儿哇,你忍不住的,就大声喊吧。喊出来了会舒服些。”马又香象山崩地裂似的惨叫起来。那哭叫声在敲打着房外焦急地团团转的男人。他急中生智,想到了乡卫生队。那卫生队还是二九年红军来时创办的,专为贫苦农民免费医诊的,三二年红军卫生队迁走后,到四八年解放军再重新组建了卫生班,今年初又建立了公私联合的卫生诊所。他顾不了因父亲张斯贾叛敌被杀的罪名,叫出其母,对她说:“要赶紧送到乡卫生所去,那里一定能保证安全。”她望着儿子,不知怎么是好,半晌在说:“我去和接生婆说说。”

  时间已过去不短了,接生婆见产妇的脸色由白变紫,又由紫变白,叫喊声已经嘶哑,又见她身下一滩鲜血,便对她婆婆说:“去卫生所的时间已来不及了,只有用快刀斩乱麻的办法,能救大人是大人,能救小孩是小孩,不能等阎王爷来拿人。”她的婆婆还是央求地说:“我们全家人的性命就全靠您了。菩萨保佑,她们母子平安。我天天给您作揖下跪烧高香,让菩萨保护您长命百岁。”接生婆婆毫不心慈手软地用产妇结婚时的陪嫁铁剪,用开水消毒后剪开了马又香的宫口,是象撕布样撕开的,又迅速用力拉出胎儿。婴儿艰难地脱离母亲,已被闷压得浑身乌紫,咽了气一般。她手脚麻利的提取婴儿的脚,轻拍了几下那小屁股。婴儿终于“哇”地吐出了声,接连就是“咕哇”的哭过不止。她也高兴的乐了,说:“还是根日人的棍子呢,放鞭的。”她忙赶出房来喊:“凤国,快去放鞭。”接生婆包裹好婴儿,就去看望昏厥过去的马又香,又忙拿出随身带着的止血阿胶和当归,叫张母去煎了让产妇服用。接生婆见张母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红糖鸡蛋,不客气地说:“是什么时候,她还能吃荷包蛋,快快把它煎了让你媳妇服下。你孙子是已救了,可孩子他娘就要看她的造化了,看她的八个字牢不牢了。”张母反应已快,便将荷包蛋递给接生婆说:“您趁热吃了,您是吃了亏的。”张凤国正要进房去,瞧瞧她们母子,也想安慰她几句。张母正要出房,忙拦住他说“不懂事!你暂时不能进去。”接生婆却说:“进来,进来。看看你儿子。”他获准进房走到床边,深深地望着双目紧闭,脸如白纸的妻子,便伸手去摸她的额头。接生婆在一旁说:“不动她,让她休息。”此时他的心里不仅仅是有了儿子做了父亲的喜悦,而更多的是在忧虑着妻子的身体。他的心里从未有过多重的忧喜心情,便坐到她的身边去,等她苏醒过来。

  初为人父的张国凤已忘记了给儿子取名之事,仅仅是瞟了一眼肉红而毛绒绒的亲骨肉。过去的一段时间里,他和妻子又香为小生命的诞生而期待过,欣喜过,多次谈论到要是女儿便取名红菊,要是儿子则取名红军。小俩口有意无意的趣聊却被其母亲董桂英有意无意的听进了心里,自然觉得给孙儿取名是儿子做父亲的权利和责任,然而当她听到他们说什么红啊红的,心里就象猫爪子抓的不舒服,还偷偷地伤心落泪。儿媳只知要做爸妈了,家里要添新生命新快乐增加新气氛了,自然心里美滋滋的,哪里知道为母的苦楚。张母是1928年戊辰年腊月初八嫁到张家的,是个小脚女人,翻过年没多久,早已听说外面的革命世事的新婚丈夫张斯贾象春潮涌滚,更不安分起来,毅然舍弃家室满腔热血的去参加了红军。这一去就了无踪影,仅仅十七八岁春情激荡的新媳妇,空守冷床,盼穿双眼,落了个泪水不干眼睛常眨的毛病。后来她打听到丈夫跟了**的一名大人物柳直荀,再后来又听说丈夫参加了国民党的改组派,被“肃反”给悄悄地处决了。再后来有人问起她的丈夫,她总是不敢正眼对人,只说是不知道,死活也不知道。她也因此落下了丈夫不光彩的这块心病。再后来,她就生下了他的骨肉,取名凤国。以凤国取名是她深信丈夫决不会做对不起天日的事件,也更是她对丈夫的敬仰和依恋。因而,20多年了,一听到红啊红的,她的神经就特敏感,脑后勺象被敲击的疼痛,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眼泪也会唰唰地流,深深的心灵创伤使她忌讳着这一幕。

  傍晚了,夕阳还是不褪色地把张家的茅草房照得血红,照得张凤国的眼睛在冒金火,照得屋顶的茅草和穿壁的土墙就要着火。他见妻子还是不省人事,已经有一天没有进米水了,便再也等耐不下去了。他咆哮了,忙要母亲去请来乡邻的小伙子,几个壮汉似的小伙子用凉竹床翻过来作担架,用近乎奔跑的样子,抬着马又春,飞快地向乡卫生赶去。他们大约赶了4里多路,张凤国喘着粗气说:“停会儿,停会儿。”他到妻子身边,扒开布单,摸了摸妻子没有感触的脸容,就觉得有种不祥的预兆。他忙用嘴唇去挨着她的鼻羽,想感悟她的生息,似乎她的一切都是静静的,他再仔细静心屏息感觉,觉得她的鼻孔和嘴里真的没有了那种好闻的气息,便慌了神,叫喊着:“又香你怎么了。”几个小伙子忙过来瞧着她,也一下子呈现惊恐的脸像,顿时象泄气的皮球,瘫脚软手,相觑无语。张凤国这个足有一米七个子的汉子,哇地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啕大哭了:“天啊!这怎么得了!”有一小伙子不甘心,忙说:“凤国叔,先别哭,我们还是把又香婶抬到乡卫生院去,赶快抢救。”小伙子们又鼓起干劲,飞跑地赶到了卫生生所。卫生员用手去感触她的气息,又去驳开她的眼皮,那两只黑洞般的眼珠死鱼样的定住了,瞳孔已经扩散。张凤国彻底地失望了,双膝跪地的喊天。同来的小伙子们忙竭力抱住了要与妻子同归如尽的张凤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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