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阳旧事-佐酒奇谈

作者: 玩具匠

  日期:2018-03-06 00:05:15
  故事发生在我大学刚毕业的时候。
  我上的是不入流的学校,那张毕业证不甚值钱。学的又是文史类的专业,就业路子也窄。偏偏我在学校里呆久了,让油墨的气味和女同学身上的香气熏晕了头,自以为是读书人,就应该白天高朋满座,夜里红袖添香,心气高到头顶去了。找工作的时候,我看上的职位,人家看不上我。人家看上我的,我还觉得委屈了自己。同学里去做了销售的,见面我直捂鼻子,嫌他一身铜臭味儿。有进中学教书的,我还挖苦人家,就你肚子里那点儿墨水,这是要误人子弟。眼看着日历一天天的翻,毕业的日子一天天近了。我这工作还是没有着落。辅导员三天两头上门催,怕因为我影响了就业率的统计数字。我倒是神闲气定,抱着一颗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心,单等伯乐上门。然而一直捱到毕业,宿管大妈上门撵人,也没有等来哪家报社的主编三顾茅庐请我出山。没有奈何,搬了出去,城中村里租了间房子。手里余钱不多了,找法子挣钱。网吧里干了两个月网管,还写过些软文什么的,在城市里熬了半年,没有什么起色。家里父母也开始抱怨,说怎么毕业了开始工作了,问家里要钱比念书的时候还凶。那是自然,住宿舍毕竟比租房子便宜。

  大概是社会上的乌烟瘴气比较醒脑,熬了半年多,我算是想明白了,城市里不大好混。家里父母也开始催了,不行就回家,家里有关系。回家就回家,我好歹是念了这么多年书的,回一个老少边穷的小县城去还怕没碗饭吃?说不定还会被人家当成香饽饽捧着。不对,不是说不定,是肯定,板上钉钉的铁定。这么一想,未来还是充满希望的。于是我买了回乡的车票,退了房子,把剩下的钱全拿出来请城里的朋友搓了一顿,席间白酒和啤酒交替着猛灌,最终喝到了桌子底下。据说我醉中的酒话就两个主题,一个是拉着哭腔向桌子腿倾诉我对这座城市的留恋,一个是举起拳头对板凳宣告我回乡以后一定能干出一番大事业。

  就这样,我在对过去的不舍和对未来的憧憬中回到家乡,那座叫做朔阳的小城。朔阳在晋西北,黄土高原上,大致属于亮剑里李云龙赵刚他们闹革命那片区域,是革命老区。现在有个词儿,叫做“老少边穷”,指的是革命老区,少主民族自治区,陆地边境地区和欠发达地区。大概瞄一眼也能猜出来,都富不到哪里去。实际情况也是如此,晋西北水土贫瘠,生活穷困,占据这片地区非但没有油水,怕是还得扶贫赈济灾民,所以无论是国民党反动派还是日本帝国主义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丰腴的江浙,晋西北这样的穷地方实在勾不起他们的兴趣,这也是我党在长征过后力量薄弱的时候能够在陕北晋西北生存下来的一个原因。

  朔阳大概是晋西北最穷的那一片,地势崎岖,跟老农脸上的褶皱一样,沟壑纵横,,没有平坦的土地,只能在山崖上削出巴掌大一块田来种庄稼。地势又高,小麦稻子不能生长,只能种小米,产量很低。田地全在山梁上,黄河水顺着沟走,浇不了地。雨水也缺,干旱得厉害,种十年庄稼,有九年没有什么收成。一句话,老天爷不养活人。既然天地不养人,人总得找一条活路,于是就外出逃荒。朔阳过了黄河就是内蒙,那里有大片的土地,于是一辈一辈的朔阳人就往内蒙走,俗称走口外,官方名称是走西口。自打明末开始,一直到现在,具体有多少朔阳人去了内蒙,没有统计数字,不过今天内蒙的呼和浩特包头等地祖籍朔阳的人数是朔阳当今人口的数倍。因此有玩笑话说包头市朔阳的殖民地,这句话里的苦味得砸吧砸吧才能品出来,但凡在英格兰过得舒坦,谁人会抽风坐五月花号远行?朔阳是这样一个贫穷落后的地方,但凡能走出去的谁人肯回来?人才在外流,像我这样逆潮流而动的着实不多。因此在回乡的车上我思量,作为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回到朔阳不怕找不着工作,不对,不愁找不着好工作。

  然而我终究是太年轻了,我家乡的父老乡亲并不比城里人好蒙。可能是穷怕了,父老们特别讲究性价比,但凡初中生可以做的事情,不敢劳我这大学生的大驾。走关系跑门路吧,一算,送礼要花的钱比能挣回来的还多。又拖了三四个月,姑爹舅父看我老在家里窝着也不是个事儿,托关系给我找了个代教的差事,是在一个乡镇中学。让我先做着,找机会再把我调回来。要说那中学早年也阔过。搞运动的时候北京上海有名的大学里下放了不少人来朔阳,接受革命老区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些人最后大都在乡镇中学任教,所以教出来不少混得不错的学生,国家部委里面也有人。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等我去的时候,那中学里已经没有几个学生,老教师里但凡有点名气的,都让内蒙陕西的学校挖走了,补缺的年轻老师有几个跟我同学过,因为考不上好学校,所以才念了师范。我假装在教书,学生们假装在听课,大家互不干涉,和平共处。没课的时候我就到山上去。杏子还是青的,酸得人直挤眼睛。狗子还好,冲着你汪唔两声,你要不搭理他,他就自顾自钻进草丛扑蝴蝶去了。上山有长城的残迹,城砖早被扒光了,垒了猪圈,只剩下里面的夯土层,一截一截的,能看出来打夯留下的痕迹。夕阳西下的时候,背靠长城坐着,俯瞰黄河远去,慵懒地漾着细碎的金鳞,会不由自主得想起浪花淘尽千古英雄。但是如果风头不对,会把氤氲在村里猪圈上空的气息吹过来。猪圈上空的气息又浓又醇,浆糊一样搅不开,就那么毫无预警得拍在我脸上。如果其时我正沉醉于自己的精神家园,你就会听我念叨:“念天地之悠悠,啊呕~~~”。除了猪圈,还有路上滴流滚动的驴粪蛋子,以及一掐就会噼啪一声响的虱子,无不在提醒我,这样田园牧歌的生活不是我这样的凡夫俗子有福消受的,我终于理解了当年的知青为什么那么渴望回城。我也一样,我思念自来水,我牵挂日光灯,我热爱没有蛆虫匍匐涌动的抽水马桶!

  机会终于来了,那是一个午后,我正坐在树荫下听村里几个闲汉讲荤段子,手机响了。是我二舅,说县里成立了一个县志办,缺人,没有事业编,问我去不去。当然去了,只要能回城。县志办是为了编撰县志临时成立的一个机构,那几年县里卖煤有了点钱,物质文明丰富了,也就产生了精神文明的追求。上一版县志还是清朝时候编的,中间还有文丨革丨冲击,散轶了不少。况且那年县财政头一次过亿,这是大事,值得载入史册,比如写进县志里。县志办的规格很高,主任是主管文卫的副县长担任,当然他是把握大方向的,不用事必躬亲。实际干活的是副主任,返聘的县高中副校长,老资格的历史老师,人称史老爷子。在县公丨安丨局大院里借了一间办公室,教育局支援了两张办公桌,这县志办就算是开张了。交警队的副队长是史老爷子的学生,受过史老爷子的资助,看史老爷子年岁大了腿脚不便,从罚没的车辆里捡了一辆整齐的支援过来。所以县志办里这个临时工还得兼职史老爷子的专车司机。虽然是个临时工的职位,但也有三四个竞争者,我一打听,心里没底了,背景关系都比我硬。好在这事儿是史老爷子拍板,简历一翻,学历比我高的专业没我对口,背景比我硬的学历没我高,综合评估,我就去县志办上班了。

  县志办的工作也不轻松,史老爷子认死理儿,非要我开车拉着他四里八乡的乱窜,找老人们聊天搜集素材,办公室里垒了半屋子老家谱旧账本。后来有一天史老爷子不知从哪里牵来了一条小黑狗儿,说是看门用,怕贼偷了他的素材。把公丨安丨局的哥们都逗乐了,说这贼胆子要是大到敢上公丨安丨局大院偷东西,他去抢银行多好,况且您这狗怕是还没断奶。这哥们笑得有些过了,挨了史老爷子一个星期的白眼。后来我才打听明白,这狗是他外孙背地里买的,怕家里大人知道了挨打,寄在他这里的。

  一次午饭过后休息的时候,是老爷子跟我叙闲话,随口提了一嘴,说修县志这事情,他其实不大上心。因为几千年以来,往史书里记官家大事的人太多了,不缺他这一个。倒是小民百姓的事情,穿的什么衣裳,过的什么日子,绝少有人写。哪怕是灾祸,也不过拿“人相食”三个字敷衍过去。但是官家的事情人们记得牢,小民百姓的事情太容易忘。他说他小时候听老人们讲的故事,想讲给孙子外孙听,人家忙着看数码宝贝,嫌他唠叨。又是买玩具又是给零花钱的好不容易把孩子按到板凳上了,好些故事他又想不起来了。等他百年之后,这些故事就彻底没了,他舍不得,想写下来。他就嘱咐我,但凡听到老故事,留一个心眼,算是帮他一个忙。

  上司发话了,我当然得擂鼓一样拍着胸膛表忠心:“您老爷子放心好,我把您这嘱托刻在肋叉子上,一刻也不敢忘。”
  一语成谶,不久之后,还真让我碰上个机会,听来了许多故事。
  日期:2018-03-06 22:27:14
  自打进了县志办,我是没有闲过一天。跟着史老爷子钻山沟,访乡里,虽然辛苦,但也有福利。史老爷子见识多,人缘广,跟着他夏天能吃到黄瓤的西瓜,秋天能载回来半车的果子。哪怕是胡萝卜炖羊肉,换一个地方,水土不一样了,滋味也不同。等到年尾,我这腰也粗了,脸也圆了,一上称,足足胖了十五斤。公丨安丨局的后生说史老爷子是把我养肥了等着过年。然而史老爷子不在朔阳过年。他儿子把家安在了包头,我年底的最后一项任务就是送他去包头跟家人团聚,等到过完年再把他接回来。

  我有个初中女同学也在包头,她父母听说我要去,托我给闺女捎些东西。自打中考以后我就没见过那女孩,只记得初中的时候她白白净净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眸子里有颗星星。人嘛,总是要对未来充满憧憬。于是我特地去理了个发,还连夜去买了双棉皮鞋。第二天打扮得人模狗样儿去接史老爷子,史老爷子差点没认出来,问我抽什么风。我当然不能说实话,于是就说我毕竟是在您老手下干活的,邋里邋遢的,岂不是把人丢到内蒙去了?收拾利索一点,不堕了您老的威风。史老爷子也没再问,我估计他也没信。一路上平安无事,把史老爷子送到地方,他儿子倒是热情,留我吃午饭。我推辞说看天气不好,要赶紧回去,怕被雪截在路上。史老爷子的儿子还要劝,史老爷子把他拦住了,嘱咐我几句路上注意安全就把我放走了。下楼的时候还听见他儿子埋怨他不近人情,我心里直乐:姜还是老的辣,你还嫩了些。

  下了楼,找街边的环卫工问清路,直奔我同学的单位门口。打电话进去,没接,过了一阵回了个短信,就一句话:等一下,我老公去拿。我一看,脑袋里嗡了一声。得,这一嘴狗粮把我给噎得,半天脑子转不过弯来。直到有人敲车窗,抬头一看,是个一米八的大汉,说是来拿东西的。人家都老公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嘴里跟那汉子寒暄着,其实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也不记得是怎么关了车窗打着火,下一个镜头我已经开车行驶在大路上。只觉得胸脯里有点憋得慌,把领子上的扣子解开了也没觉得好点。正这时候,手机响了,接起来,正是那同学。先是道歉,解释说自己在开会。接着是道谢,我也跟着客套了两句。最后没憋住,装作随意的口气:“你老公挺帅啊。”那边一愣,“嗯?什么老公?”我就说:“帮你拿东西那个,你短信里说的是你老公啊。”那边回一句:“什么乱七八糟的啊,那是我老哥。”我听了,回想起来,那大汉的眉眼好像确实跟她有些类似,眨一眨眼睛,觉得光线好像亮了些,大概是遮着太阳的云彩被风吹走了。再寒暄几句,她还埋怨我,说好几年没见了,本来想中午一起吃个饭的,我却溜了。我哪还记的跟她哥说过什么,就推说看天气预报了,怕下雪被堵在路上。她“哦”了一声,就说:“那你路上小心点,雪大的话就别走了,这边有个说法……。”我远远看见前面有交警在查车,不敢多说了,就跟她道个别,匆匆把电话挂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乌鸦嘴,越往前走,天色越暗,老天爷铁青起一张脸,太阳躲在云后面,透出一片亮斑,好像一只没有瞳孔的独眼阴测测地盯着这世界看。我这肚子也叫唤起来,看一眼表,已经过午了。随便找了个路边的小馆子停下车,撩起门帘进去,要了个焖面,切了一碟猪肝和卤牛肉的拼盘。有些口渴,让店老板给倒杯开水。老板拿出个老白干的杯子,一面倒水一面跟我闲聊:“外面冷吧。”我说:“倒不至于,但天色不好,怕要下大雪。”旁边一桌坐着两个人,是跑大车的司机,一边吃饭一遍吹牛。有个耳朵尖的,听了我这话,把头探过来:“啊?要下雪?”我点头:“八成吧。”那人听了,匆匆起身,到了门口,把帘子挑开,把头探出去看了一眼,回头冲着他的伙伴嚷嚷:“不走了不走了,已经下雪了。”

  我连忙问他:“雪很大吗?”

  那人摇头:“沙子粒儿一样,不大。”
  我舒一口气:“小雪嘛,怎么走不了了。”
  那人说了句:“有忌讳。”就招呼饭店的老板:“老哥子,老规矩,还是那间房啊。”
  老板脸上露出个古怪的笑:“老规矩?”
  那人也露出个古怪的笑:“就你机灵。”
  那人不再说话,老板问我:“兄弟,你也住一宿?雪天不能上路。”
  我站起来探长脖子往外看看,隐隐约约有雪花,但是随下随化,地上也没有积起雪。于是摇摇头:“不了,就这点雪不至于。”
  老板道:“你别看他现在雪不大,过半个钟头就看不见路了。住一宿吧,我这店好。”
  我看这老板身材矮小,鼻子立挺,眼睛冒光,脸上堆着七分假笑,心里嘀咕着这是想方设法要挣我一宿的房钱。一来我看到外面的雪确实不大,二来瞟见有个浓妆艳抹的女子上楼去了,觉得他这店里不大正经。于是打定主意,就算投宿,也不能在他这里。于是说道:“我是有急事,着急赶回去。实在走不了了再说吧。”

  老板道:“等到实在走不了的时候,你可就走不出来了。”
  我心说这又是唱哪出?不由得好奇起来,多看了他两眼。这老板看见我瞧他,也起劲了,干脆在我对面坐下来道:“留神一头扎进鞋头村。”
  “什么鞋头村?”我多嘴问了一句。
  老板也真不见外,手指在袖子上搓搓干净,伸手在我的盘子里捏了一块猪肝塞进嘴里,又把手指在袖子上往干净搓搓。两口把猪肝嚼了咽了,这才说话:“听口音你是口里过来的,总知道走西口吧?”
  我点点头。

  老板接着道:“从朔阳走西口只有一条路,渡过黄河,沿着大道往北走,走一天的路程,有一处大集,叫作鞋头村。这个地方是四通八达,一直往东能走到张家口,往西能去陕西甘肃。接着往北就是内蒙,再过去就是老毛子的地盘。以前从朔阳走西口过来的人,到了鞋头村,就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把脚下穿的鞋子脱下来,摆在面前,烧三炷香,朝着鞋子磕三个响头,把这鞋子往天上一抛,等到鞋子落地的时候,鞋头往哪个方向指,就往哪个方向走。从此以后生死富贵由天定,喜乐哀丧不由人。这一去几十年,有混出个人模样来的,腰里缠着银票回乡置办产业。也有把命丢在他乡的,一把骨头添了野狗的肚肠,一身血肉肥了旁人的田地。只留下一条魂魄飘飘摇摇返乡来,走到鞋头村的时候就不往前走了,因为鞋头村这里四通八达,魂魄不知道从那条路能够回乡。于是几百年来不知道积攒了多少游魂,绕着村子打转,盼着能找个人问路。要是平时,有人气镇着,阳气压着,鬼魂不能现身。可现在是寒冬腊月,天地肃杀,正是阴气浓重的时候。又下来一场大雪,山河素裹,仿佛天地都戴了孝一样。这种日子,任凭你八字再重,也难免一头撞进阴魂堆里。就算这游魂没有恶意,你让你这阴气一撞,轻得得走几个月霉运,重得非得大病一场。老弟,我可不是吓唬你……。”

  听到这里,我不由得心头冷笑,道:“长这么大没见过一回鬼我还真觉得遗憾,要是逮住一只随便吓唬人的送去北京,也不知道能不能给我评个‘打黑除恶小勇士,见义勇为好公民。’”
  那老板很失望,嘴里嘀咕一句:“真特么是好良言难劝……。”看见我攥着拳头瞪他,连忙改口:“还是年轻后生胆气壮,胆气壮。”
  我让他絮叨这一通,也没了吃饭的胃口,把账结了。本来还有几毛钱的零头,照以前我肯定说一句“不用找了”。可我实在瞧不上这老板的为人,盯着他一毛一毛的硬币数给我,这才起身出门。背后老板招呼:“兄弟,实在走不通了就回来,不要勉强。”
  我心里念叨:勉强你二大爷他三小舅子。一摔门帘,出门而去。
  日期:2018-03-07 19:31:39
  出了门,打着火,沿着大路走。开始是撒盐一样的雪沫子,落在玻璃上自己就弹开了。再走一阵,就落下鹅毛一样的雪花,厚厚地积在车窗上,开了雨刷都推不动。越是往前走,光线越是暗淡,路面被雪覆盖,非常松软。我也不敢往快了开了,把速度降下来。又走了一阵,发觉雪是越下越大,天地间仿佛悬了一道毛毡一样,根本看不清前面的道路。这样的道路状况很容易出危险,一来是雪片阻挡视野,看不清前面的情形,二来是雪天路滑,刹车也不机灵。我的心悬起来,思量着这路是不能走了,最好找个落脚的地方熬一宿,等到明天雪停了再上路。

  要说这时候我离开饭店也就半个来钟头,原路折回去也方便。但是刚才给那老板甩了脸子,实在不好意思再回他那店里去。再说这么一条大道,守着这条路吃饭的不知道有多少人,实在不愁找个落脚的地方。于是打定主意,再往前开一阵,到下一家能够住店的地方落脚。
  说来也奇怪,往常走这条路,时不时就能看见散在路边的“万家乐饭店”,“二黑子炖肉”之类的店面,今天一路开过去,只能看见一排挺胸抬头的电线杆。咬咬牙,硬着头皮往前走,这一走就走到了夜里七八点钟。本来冬天天黑得就早,再加上阴云密布,天地间一片黑咕隆咚的。
  我又饿又冻,再加上路面一片白茫茫的看得我眼睛发酸,精力不济,总想睡觉,可是不敢睡觉。我以前听说过,有人在野外开车的时候碰上了暴风雪。这人偷了个懒,在车里猫了一觉。等到一觉醒来,整个车都让雪埋了,车门也打不开,人也出不去,差点让困死。我心里明白,这不是偷懒的时候。拿拳头狠狠揉了揉眼睛,还是觉得困。把车里的收音机打开听广播提升,胡乱挑了一个台,放的是音乐,我也跟着瞎哼哼。那节目似乎是关于怀旧老歌的,放的是高凌风的《大眼睛》。一曲终了,正唱到“我不能不看见,你的大眼睛”的时候,忽然车前光线一闪,似乎有个黑影掠过。我扭头一看,就在我左侧,紧贴着车门玻璃上,有一双大眼睛死死盯着我看。

  我当时就吓得怪叫了一声,两腿弹起,膝盖磕得生疼。手上用力掰了一把方向盘,车子乐颠颠地打了个转,在雪地里跳起圆舞曲。我慌了神,龇牙咧嘴踩刹车,好不容易才把车子停下来。这时候才发觉出了一脑门的汗,脸头发梢都是湿漉漉的。趴在方向盘上喘了好一阵,这才把气喘匀了。回头再看车窗玻璃,那双大眼睛还在,可是我却不害怕了。因为我认出了那张脸,黑头发,黑褐色的皮肤,分明就是海尔兄弟里那黑娃娃。

  也不知道是哪家店里的招贴画没有固定好,被风雪撕扯下来,又拍在我的车窗上,把我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总不能让他就那么在我的车门上趴着,这大雪天的,他就穿了一个裤衩,看得我也怪冷的。于是开门下车,把海尔兄弟扯下来,随手一扬,让他随风冒险去了。这才返回车里,正要踩油门,发觉自己找不着道路了。
  刚才车子打滑,我从公路上下来。想要重新回到公路上去,这才发觉雪下得太大,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高低起伏也不明显,根本分辨不出那里是土地,哪里是公路。

  我脑袋里嗡的一声响,也不知道该往那边打方向盘。于是又从车上下来,四周走走看看,寻摸着能不能找个电线杆子之类的标志物,好重新回到公路上去。
  走了没几步,就觉得脚心的位置发凉。也怪我臭美,穿了一双敞口的棉皮鞋。要是走在水泥路面上,倒是也暖和,可是一脚踩到雪地里,雪沫子就顺着鞋口往鞋子里灌。实在不舒服,于是把鞋子脱下来提在手里想把雪沫子倒一倒。金鸡独立的姿势能有多稳当?况且还吹过来一阵没有眼力劲儿的怪风。我身子一歪,重心不稳,嘴里“哎哎”地吆喝几声,两条胳膊不自觉的画着大圈,手指不由得一松,那些字顺势飞了出去,“啪嗒”一下飞出去老远。我也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好在积雪很厚,没觉得疼。

  这么大的雪,稍微缓一缓那只鞋子就得让雪给埋了,那时候再想找就不容易了。连忙从雪地里爬起来,也不顾的一只脚上没穿鞋了,赶紧一脚深一脚浅地朝着鞋子落地的方向赶过去。从雪里把鞋子捡起来,倒扣过来用力敲几下鞋帮,好把里面的雪片抖出来。把鞋子穿在脚上,把腰直起来,隐隐约约看见前面不远的地方似乎有灯光。我把眼睛眯起来看,何止是灯光,灯光下面模模糊糊地似乎还立着个广告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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