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的声音

作者: jiegaoyin

  日期:2019-02-15 16:24:51
  一、传  奇
  那一刻,我听见雪落的声音,像我寂寞而宁静的微笑,在玉洁的天地间轻盈地飞扬。
  那时我五岁。
  那一天,我安静地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寂寞地看一片不知从哪里飞过来的小花瓣。小花瓣在空中轻轻地飘飞,翻旋,我清莹的目光惊喜而激动。我微笑着,伸出手去,想接住它,瘫痪的双腿却无法移动。
  我的上身用力地前倾,前倾,却突然歪身跌倒在地。小小的我双手撑地,吃力地转过身子,坐在地上,抬头间,却不见了那片小花瓣。我焦急地四处张望,却再也寻不到她的踪影,空气里只余下小花瓣飘飞时散出的极微极淡的一缕香气。
  这是我坐在石阶上,单调无趣的一整天里发生的唯一一件令我快乐的事,可是快乐却是那样短暂,只轻轻地拨动了一下我幼小的心灵,瞬间又消逝了,冷酷而残忍。

  我重又陷入无穷无尽的枯坐,双眼朝天,呆呆出神,小小的心灵充斥着寂寞与难过。
  然而我始终都在微笑着。明亮而清纯的微笑。
  “光光,妈妈喜欢你这样笑,轻轻的微笑,漂亮的微笑,可爱的微笑。光光,妈妈的宝贝,妈妈只要看到你这样笑,什么苦都会忘了。光光,你要快快长大,长大了也要这样微笑,知道了吗?光光,你是妈妈的命呵……”妈妈总是动情地搂着我,然后泪流满面。
  我俯过身去,用白白的小手指揩去妈妈脸上的泪水,然后,吻了吻妈妈的眼睛。

  妈妈的眼睛又大又美,温柔如水。
  “妈妈,我爱你。”我微笑着说,笑容单纯而甜美。
  阳光如纷飞的蝴蝶,在翠绿的枝叶上顽皮地跳跃。我叫杨光,我多想成为一缕奔跑的阳光,在辽阔的大地上自由地滑翔。可是我所能仰望的天空,也只不过是窄窄的四方,就像我那唯一的、扭来扭去总是四角的立体玩具。风落满我幼小的肩头,四处寂静无声。
  我凝视着天上一团小小的白云,白云凝然不动,成为这方天空全部的内容。我眨了眨眼,却发现白云有了一点点的移动,一点点的变形。我能清楚地感觉时光在轻轻推动、拉扯那团白云。最后,它一点一点地飘走,飘走,天空剩下纯粹的蔚蓝,碧幽碧幽的,像生命诞生时瞬间而永恒的孤独。

  我的笑容如一池波光在闪亮,天真,却透着隐忍的忧伤。
  “光光,每次看到你这样笑,我就想哭。很伤心的哭。”小梅姐总是这样对我说。
  小梅姐比我大八岁,她比我还不幸,我还有一个妈妈,她的爸爸妈妈却都死了。她的一个表姑姑领养了她。
  我微笑着拉过小梅姐的手,贴在我脸颊上,轻轻地摩挲。
  “姐姐,你每天都来陪我玩,好不好?我一个人,一点也不好玩。”
  “我也想每天来陪你玩啊,可是我要在家里带两个小弟弟。他们是我表姑姑的儿子,可是一点都不讨人喜欢,顽皮,淘气,还经常欺负我。我只喜欢你,光光。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亲弟弟,那该多好啊!”
  “姐姐,你要是我的亲姐姐,我也一定快乐死了,我叫妈妈不要你挑水,煮饭,洗衣服,我只要你每天陪我玩。姐姐,你可不知道我一个人多不好玩。”
  日期:2019-02-15 16:25:14
  我的出生地是一个边远的古老的小镇,小镇的四周是莽莽苍苍的大森林,无边无际。每天晚上,当月亮升起在中天的时候,我都能听见从大森林里传来千禽百兽的声音,那些声音回荡在旷远的苍穹,久久不绝。
  我的爸爸是小镇上最伟大的猎手,他英勇机智,胆识过人。可是在我还未出生的时候,爸爸有一次仗枪独自闯入森林,从此便再也没有出来。
  走进森林一直是我的梦想,但是这个梦想很难实现。因为因为我两岁时一场大病,双腿落下终生残疾,无法行走。每天每天,我都只能孤单单地坐在屋门前的一块石头上,沉默发呆。天空是永远的天空,墙是永远的墙,这就是我童年全部的记忆。
  没有人会注意我这个整天呆坐在石头上的残疾小男孩,偶尔经过的人,他们的目光短暂地在我身上停留一下,神情漠然,脚步匆匆,足音消失在清冷的路口。
  有一次我看见不远处有两个和我一般大小的小男孩在玩小瓦片,我多想跑过去和他们一块玩啊,我想叫他们,可一贯的沉默与腼腆让我无法开口。我羡慕地看着他们玩得兴致盎然,最后又看着他们尽兴离去。
  我始终都是一个人。
  我只能长久地在自己的幻想中寻找一些乐趣。我的幻想五花八门,我常常在幻想中激动地扮演着各种各样的角色。可是几番惊心动魄的神奇经历之后,我还是得回落到现实中来。
  当我发现眼前依然空旷无人,寂寞、惆怅、委屈、失落的感觉就狠狠地刺痛我的心。

  自始至终,只有我自己小小的影子陪伴着我。
  我常常对着影子喃喃轻语。影子是我的好朋友,我的心里话,毫无保留地都说给影子听。影子总是那样静静地听着,听得很仔细,很认真,但是他一句话也不说。他不说,是怕我心里难过。影子是我的好朋友,不离不弃的好朋友。
  有一次我看见影子跟我一样孤独沉闷,于是我轻声对他说:“我这里不好玩,你去陪别的小孩玩吧。”
  说这话时我的脸上带着清纯的笑容,可是却不知不觉掉下眼泪来。
  我每天这样坐着,保持同一种姿势,很乖地等妈妈傍晚时分卖完小菜,带着一身的疲惫回家。几年来我就这样和妈妈相依为命。妈妈说,她要一个人守着我,她怕别人不喜欢我,欺负我。
  我总是对妈妈说:

  “妈妈,我的脚会好吗?”
  “妈妈,我要是能走路就好了,我看见别的小孩都会走路。”
  “妈妈,我以后也能走路,是吗?我能走路,我就能帮你卖菜了,你就不用每天都那么累了。”
  “妈妈,我什么时候能走路啊?我想出去玩。你带我出去好不好?我一个人在家里一点都不好玩。”
  妈妈紧紧地搂住我,泣不成声。
  “光光,妈妈的命呵……”
  “妈妈——”我也忍不住哭了。
  很委屈、很委屈地哭了。
  日期:2019-02-15 16:26:04
  那天,我从一次长长的幻想里走出来,发现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变得阴暗起来,像涂抹了一层灰色的颜料,空气里蠕动着令人有些窒息的泥土味。风一阵一阵穿越我瘦小的身体,屋前一棵高大的水桐树,密密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几片叶子在空中打着旋儿,像世界的弃儿,一忽儿便翻过墙去。
  我抬头仰望,很高很高的天空,翻卷着黑色的云团,层层叠叠,汹涌着,一浪推着一浪。云层间的罅隙倏而弥合,倏而断裂,隐隐的雷声从里头滚出来,从一端迅速滚到另一端,那阵势如同辽阔的战场上千军万马一般,恢弘磅礴,“呀——”地一声怪叫,尖锐的声音划破厚厚的云层,几只巨大的怪枭从云层钻出来,贴着云腹如离弦的黑色之箭斜斜掠过,张扬挺展的巨翅如坚韧的云屏,抖落一身的隐雷。

  当我好奇地目送几只怪枭成为遥远的天际里几个飞动的黑点,终于不见时,我才意识到要下雨了。夏天的雨来得又快又急,我还来不及爬回屋里,一阵夹风的雨就淅淅沥沥洒了下来。
  我浑身一下子被淋湿了,我本能地转过身子,缓缓向前爬行。我的双腿毫无知觉,我要用左臂撑着地面,右手抓着前面石块的棱角,艰难地拖着下身才能移动。全身淋透了,小小的我仿佛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只爬了两下,便再也爬不动了。
  我就这样俯躺在湿漉漉的石阶上,绝望地望着近在咫尺的门口。
  “妈妈——”我大叫,“妈妈——”
  妈妈听不到我的声音,妈妈没有来。
  我咬着下唇,不放弃,挣扎着还想往前爬,可我实实在在爬不动了。
  一道紫金色的闪电如同透着寒光的冰剑,在长长的天宇划过,一瞬间照亮了灰色的石阶与石阶上弹跳的雨水。我在一滴雨水里蓦然发现我黑色的瞳仁发出碧绿闪亮的光芒。雷声隐隐,我分辨不清是来自汹涌的天空还是奔腾的心底。身体里似乎有一股气流在血脉与骨管里迅速游动,然后渐渐膨胀,渐渐膨胀,每一个细胞,甚至每一根头发,都在慢慢扩大,那股气流仿佛要破体而出。我突然感到全身有一阵轻微的疼痛,我仿佛听见皮肤的无数道裂痕炸开的声音,像灶炉里的柴火发出的哔哔啵啵的开裂声。疼痛随着体内的那股气流的膨胀由轻微转至沉重。我清醒地感觉到,体内的那股气流急切地要破体而出,而肉体又死死地抓住它,试图予以阻止,两者你来我往,捉对厮杀,互不相让,而我却被折磨得全身撕裂如同风雨中四散飘摇的锦缎的穗尾。

  我终于忍不住,大声叫起来,极致的疼痛逼迫我的眼泪洪水般涌了出来,我的叫声立刻变成了嚎哭,凄厉而惨酷,如矫夭的闪电在大雨中横空闪耀,久久不绝。那一刻我的哭声从所未有的清亮与悲怆,像地平线上的朝日喷薄而出,鲜红闪亮的霞光照彻所有的森林、平原、山峰、河流,千年坚冰一瞬间融化成水,哗哗地奔流开去。那一刻,我恍惚听见有着无数神奇的传说的大森林,忽然传出千禽百兽的诸般声音,尖锐而缥缈,如呼啸的风雪,应和着我惊天动地的哭声。我紧紧地抱着身子,在石阶上痛苦地翻滚,嚎叫,恨不得立刻死去,以摆脱掉体内那场刀光剑影的残酷战争。

  雷声滚滚,从天空的这一端到那一端,迅疾无伦,突然炸响,伴随着一道紫金色的蜿蜒游动的闪电。雷电之后,我体内的那股气流终于破体而出——
  什么都安静了。
  我只觉得浑身轻盈如雪,没有半分痛楚之后的痕迹。我突然惊奇地发现,我的肉体仍自俯躺在地上,昏厥不醒,而我却完好地站在肉体旁边。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懵懂地立在那里,久久地发呆。好一会我才发现,天空正纷纷扬扬下着大雪,宁静,平和,落满我的肩头。大地一片洁白,透着亮晶晶的雪光。
  那一刻,我听见雪落的声音,如同生命里释放了的自由,轻盈而洒脱,在玉洁的天地间流泻成优美的旋律。
  日期:2019-02-17 10:43:58

  我身不由己地走了出去。
  在我面前,铺展开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雪原。
  没有风,纷纷扬扬的雪花只是宁静地飘落,簌簌的,源源不绝,像一面面雪白的窗帘缓缓垂地,像无数道闪亮的银光流泻而下。
  我行走在雪地上,第一次那么真实地听到我自己的脚踩出的雪裂声,回过头去,我的每一个留在雪地上的脚印都是那么深。我心里快活极了,从所未有的快活,我向着没有尽头的远方奔跑,就像一缕灿烂的阳光,双手挥动着,大叫着,茫茫雪原上回荡我清亮喜悦的欢呼。
  “妈妈——妈妈——”
  此时此刻,我最想见到的就是我亲爱的妈妈。我要扑到她的怀里,搂着她的脖子,说:“妈妈,你看,我能走了,我能走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如亿万只雪蝶在我身边回旋,蹁跹,落满我的头发,我的肩头,我的眼睛。我不愿停止,我只是不住地奔跑,要用整整的一生来奔跑。雪花是这样温柔,雪原是如此辽阔,如果这雪永远不住,如果这路永无尽头,我将一直跑下去,跑向那个永不可知的远方。

  “杨光,你好。”
  一个缥缈的声音在漫漫大雪中飘荡,似远似近,似乎来自遥远的天国,又似乎就在我身旁。但我分明听见那是一个少女的声音,优美,婉转,像氤氲的白雾中传出的乐曲。
  “谁在叫我?”我四下张望,空旷无人。
  无数的雪花突然在某一个地方向外飞扬,像蝴蝶的惊飞,接着我看见从那虚空中缓缓走出一个少女。在看到她的第一眼,我隐隐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直觉告诉我,我可能在某个地方见过她,但我已记不清她是谁。她白衣如雪,黑发如水,大雪纷纷扬扬,在她周身飞旋,却落不到她的身上。她的面容如冰雕刻成,却有着柔和匀称的轮廓,美丽的黑色瞳仁如宝石一般发出星星的微芒。
  她款款向我走来。

  她说:“杨光,你好。”
  我说:“姐姐,你认识我吗?”
  她说:“我很早就认识你了,因为我也叫杨光。”
  我奇道:“你也叫杨光?”
  她说:“你在人世间叫什么,我也叫什么,因为我们本来就是一体的。你不觉得我跟你长得有点像吗?”
  我仔细地端详她的面容,她的瞳仁发出奇异的神光,投射进我的瞳仁,我突然惊奇地发现,她确实长得跟我有一些像,尤其是那微笑,清纯,宁静,淡然,却有着深深的寂寞与隐忍的忧伤。
  我惊喜地说:“真的呢,我们有点像。”难怪我第一眼看见她,便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我的心头依然充满了疑惑,像弥漫搅乱了的雪花。
  “我寂寞地等了你五年,我原本以为你在人世间会很快乐。我错了,我不该让你去那个地方。杨光,留下来,别回去了,好吗?”
  “姐姐,你说什么?我妈妈在家里等我呢。我不回去,妈妈会着急的。”

  她凝视了我一会,轻轻叹了口气,说:“那么好吧,我让你回去。不过你要多陪我一会,这么多年来,我一个人在这里,很寂寞。”
  “你爸爸妈妈没有陪你吗?”
  “我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
  我怜悯地说:“啊,真可怜,跟我小梅姐一样,小梅姐也没有爸爸妈妈。”

  她微微笑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凄凉。
  “杨光,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这里有好多雪呢。姐姐,这是什么地方啊?”
  “这就是你的家园。你的生命受尽了苦难,你的灵魂离体,回到你的家园,追逐你的自由。可是,可怜的杨光,你永远也得不到你想要拥有的真正的自由。”

  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她微微一笑,说:“来,杨光,我带你去森林。你不是一直都想走进森林吗?”
  日期:2019-02-18 09:12:22
  我走进了森林。
  我来了,我看到了,我听到了。
  大风从无穷的远方穿越过千重万重的树木,夹着虎啸龙吟,夹着花香鸟语,悠绵不绝。
  我们踏着厚厚的落叶走向森林的腹地。

  我说,我要去找我爸爸,几年前我还没生下来的时候,我爸爸走进森林里,以后就再也没有出来,我和妈妈都很想他。
  我牵着少女的手,抬头看她。我的头只在她的腰际。我说:“我能找到我爸爸吗?”
  少女微笑说:“杨光,你要知道,你是未来的森林之王,而你爸爸只不过是森林里的一个幽灵,你随时都可以找到你的爸爸。”
  我高兴地说:“真的吗?我真的可以找到我爸爸吗?”
  少女指着前面说:“你看,那是谁?”
  我看见在一棵高大的乔木下,站着一个中年男子。他高大,挺拔,英武,一身黑色的衣服在风中张扬开来,像高高的悬崖上神峻的黑鹫,随时就要展翅翱翔,他脸上沧桑的轮廓如冰刀刻成,像经历了千年万年风雨打磨的岩石,冷峻,坚定,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有着野兽般的机敏,鹰隼般的尖锐,放射出灼灼的野火般的光芒。

  在一刹那间我知道,他就是我的爸爸,一个俊朗而勇敢的猎手,我心目中最伟大的英雄。我经常捧着我爸爸的相片看,相片中年轻的爸爸气宇轩昂,孤高冷傲,一副睥睨天下的神情。我无数次倾听妈妈深情地回忆爸爸当年的豪言英举,我在幻想中将爸爸一生传奇的经历反复皲染,于是,爸爸成了无所不能的神。在我心中,爸爸永不失败,即使他五年前在深不可测的黑色森林消失,我也不认为他死了,他只是在那个传奇的森林里用超人的胆识与智慧继续演绎他壮丽的人生传奇。他不会死,因为他是世上最伟大的英雄,无所不能的神。

  他忽然侧过头来,怔怔地看着我,然后他脸上浮现出温暖的笑容,他说:“光光,我的孩子,你来了。”
  那一刻,我泪流满面,我扑了过去,投身入怀,叫一声:“爸爸——”放声大哭。
  我终于找到了爸爸,我紧紧抱住爸爸坚实的后背,我不想再失去我的爸爸。
  爸爸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到我的脖子里,灼灼发烫。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的哭声才渐渐歇下来。
  “爸爸,你不知道我多想你,妈妈也很想你,我们回家吧。”
  “孩子,爸爸不能跟你回家。”
  “为什么?”
  “爸爸只是这个森林王国的一个幽灵,这个王国与人世间比天和地还遥远,爸爸回不去了。”爸爸的声音悲凉而沧桑。

  “爸爸,我带你回去。”
  “傻孩子,”爸爸笑了,摇了摇头,然后深情悠远地说,“你妈妈——她还好吗?”
  “妈妈很想你,我经常晚上听见妈妈在她房子里偷偷地哭,喊你的名字。”
  “你妈妈,瑶芳——我对不起她,她受苦了……”
  爸爸回忆说:“那年冬天,你妈妈怀了你快九个月了,我听老人家说,雪鸡汤最补身子。于是,那天早上,我带了枪,一个人走进了森林。”
  爸爸没有想到,那一走竟成永诀。

  那天天降大雪,大雪覆盖了森林,地面上的雪足足有两尺厚,踏上去,发出锦帛撕裂般的声音。爸爸穿着黑色的大衣,黑色的长统靴,持着黑色的猎丨枪丨,孤身闯进了森林。鹅毛般的大雪从天空纷纷扬扬坠落,所有的树木的枝叶上,都落满了厚厚的雪花,银光灿然,将整座森林妆扮得有如童话中美丽的公园。
  爸爸从小在小镇长大,他从十岁起就跟随他的父辈进山打猎,经验老到的他明白,冬天,下雪的时节,貌似平静的森林里可有不平静的行动,正如平静的海面底下有着汹涌的暗流一般,吃人的凶兽随时可能跃出来,扑向脆弱的咽喉。更恐怖的是,小镇每一个人都相信,森林里有幽灵在出没,一不小心,人就会无缘无故地死去,而身上没有半点伤痕。传说有一次,一批猎人,有二十多个,深入森林腹地去打野猪,结果只有一个人回来。那人后来惊魂不定地说,在一片黑影幢幢的灌木丛边,他们突然听到一声怪叫,接着大堆大堆的灌木丛像地震一般剧烈震动起来,接着眼前一晃,一片红色的影子围着他们电光火石般地闪了一下,然后所有的人都面容扭曲,掐着自己的脖子痛苦地倒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那人因为当时正蹲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大便,幸免于难,但是当他亲眼目睹那帮出生入死的父辈兄弟在一瞬间死亡,他吓得屎都拉不出来,全身惊惶地发抖。他后来回到小镇,由于持续的惊惶与恐惧,他承受不住巨大的心理压力,开枪自杀了。

  爸爸从小就相信这个传说,但是他的勇敢是全镇出了名的,他经常一身铁胆,孤身闯入森林,就像古时侠客孤身横剑江湖,无所畏惧。尽管如此,爸爸也不敢掉以轻心,每次进森林,他都会调动全身的器官,保持豹子般机敏的警惕。
  “那时我打了五只雪鸡,转身在一棵树下撒起尿来,尿还没撒一半,就听见背后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声。我立刻转身一看,发现一只火狐正悄悄在拖雪鸡。我大喝一声,那只火狐惊了一跳,叼了一只雪鸡就往森林里头窜。我忙朝它开了一枪,竟然没打中。我一时火起,拔腿就追,在后面连放了几枪,那火狐左拐右拐,迅捷灵敏,总是打不中。我平日打猎百发百中,这次竟几枪都没中,一股好胜心就激着我一路追了下去。”

  爸爸追出了几百米,始终紧紧跟在火狐后面。突然,他听到一声沉闷的低吼,接着又是一声,然后又是一声。爸爸吃了一惊,他料到那是豹子,不是一头,而是一群。豹子喜欢独来独往,而爸爸那天却偏偏遇到了豹群。
  那只灵敏的火狐也感觉到了什么,它倏地停下,转过身来,一对灵动的眼珠子盯着爸爸滴溜溜地转动,发出恐惧的光。它头一甩,丢掉雪鸡,突然闪电一般,从爸爸身边窜过。爸爸立刻反应过来,低呼一声,转身就往来时的路上飞奔。雪很深,踏上去每一步都有深深的脚印,平时连拔出来都吃力,可在那会,爸爸突然身轻如燕,在雪地上迅疾掠过,两边的树木刷刷地往后退。
  “我当时根本不敢回头去看有多少豹子,我只听见后面一片响声。如果是一头豹子,我还有胆量跟它斗上一斗,但那是一群,一个人再厉害,也斗不过一群豹子。那时我心里虽然惊慌,但还是很冷静。我看都不看,向后面打了一枪,听见一头豹子受伤嚎叫的声音。我趁着豹群稍微停顿的那一刻,往前面一棵高大的乔木上飞身一扑,紧紧抱住大树,双脚一蹬,很快就蹭了上去。就在我爬上树的那一刻,豹群已飞奔到树底下。要是我再迟得一下——”

  爸爸坐在一块岩石上,眼睛望着前方,双目灼灼发光。他一面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一面激动地讲述着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我坐在爸爸面前,紧张地注视爸爸冷峻的面孔,耳里似乎响起千军万马震天动地的呐喊声。
  “我爬上树,坐在一根粗大的枝干上,往下一看,这才看清是三十几头花斑的豹子,有大有小,围着大树转,仰着头往我这上面看。它们显然是饿得慌了,一头头吐着红红的舌头,恨不能扑上来将我撕扯着吃了。它们似乎商量了一下,一头最大的雄豹用锋利的爪子抓住树皮,缓缓向上爬来。那时我心里头的冷气嗖嗖地往上钻,我端起枪,瞄准豹头,‘砰’地就是一枪,皮开肉绽,那头雄豹哼都没哼一声,摔下去死翘翘。我喊道:找死的就他妈的尽管上来吧!打死一头豹子后我意气风发,也不怎么害怕了,只盼着豹子上来领死。”
【网站提示】 读者如发现作品内容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 非常感谢您对易读的支持!举报
© CopyRight 2019 yiduik.com 易读所有作品由自动化设备收集于互联网.作品各种权益与责任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