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

作者: 神秘公子

  是年秋,大雨数日,盘龙江上游柳堤堤溃江倾,康朝南境霎时泽国千里,无数百姓流离失所,粮食绝收瘟疫横生,流民、山匪、流贼激增,纷乱惨状之下,更有人揭竿而起裂土自立。
  一时间山河动荡,四境诸国虎视眈眈,原本富庶安康的康朝,竟现覆国灭朝之兆。
  康朝虽然派兵派粮,怎奈南境大雨虽变为绵绵细雨,但却从早到晚、从晚到早,细密且没有停下的意思,盘龙江水一日高过一日,便有修仙之人出手也停不了这雨,朝廷竟束手无策。
  被隔绝的南境百姓看着那令人绝望的细雨,只觉看见太阳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活下去。
  人人都想着要活下去。
  可是,要怎样才能活下去?
  “滚出去!滚!”
  几个衣衫褴褛、形容干瘦的小女孩儿,年纪大的十来岁,年纪小的四五岁,此时正围着个穿青衣的高挑女子,揪头发、咬胳膊、抓胸掐腰、踢腿绊脚地将人往破屋外赶。

  每个人的表情都很是狰狞,仿佛高挑女子敢进屋,她们就能将她撕碎似的。
  高挑女子身材瘦削,脸上又是雨又是泪的狼狈,没有血色的两颊,低声呢喃的哀求,都掩盖不住面孔的娇好,身上青色细布衣早就被雨水打湿,还沾着泥巴,衣角也抽丝卷起。
  但依旧瞧着就与那些衣女孩子不同,想是大户人家出身。
  只是如今情势,豪贵人家、小门小户又有什么差别?
  女子被她们推倒在地,头撞在了门外的平板车,盖着破席遮雨的平板车晃了一下,发出了吱呀呀的声音,似乎立刻便能散了架。

  她顾不得疼痛,慌忙小心扶住车,连滚带爬地过去,双膝跪地恳求道:
  “求求你们,我家小姐还活着,她没有得瘟病,求各位姑娘通融一下,只让我们小姐进去避避雨就好,求你们了!”
  小姐?屋内阴暗处的一人仰起脸,看了一眼外面。
  因为刚才那一撞,平板车上的破席微微歪了一下,一双沾着泥的绣花鞋露在了外面,鞋上绣着的荷花竟然还有金丝镶边。

  只是眼下,那人之外的小女孩儿要不不识得,要不已经饿得不在意这些了。
  这时候,一两金子敌不过一口馒头,何况区区金丝?
  “活下去”三个字高于一切,大灾之下处处都有疫病而死的人,没有人敢冒这样的风险。
  只有一个头发枯黄,眼睛因为枯瘦的脸而显得极大,大得仿佛眼珠子随时能掉出来的姑娘,起了些许怜悯之意,踌躇着想要上前,却不敢动作,而是偷眼看向屋中阴暗处的那人。
  青衣女子敏锐地注意到了她的眼神,顺着目光看过去,才发现那里坐着的也是个小女孩儿,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左腮下有块血红胎记占了半边脸,只是双眼带着煞气凶光,而此时看着更是可怖。

  胎记女显然注意到了大眼女的目光,黝黑得深不见底的双眼一闪,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大眼女的面前略过,吓得她尖叫一声,跌坐在地。
  “可怜她,就从这屋里滚出去!”胎记女带着令人不敢反驳的戾气。
  大眼女不敢看她,只将自己缩成一团瘫在地上,瑟瑟发抖。
  没有办法,她们这些人如今不但靠着胎记女的食物过活,而且也见识过这胎记女的厉害——她有一双鬼眼,能操纵她们看不见的妖精鬼怪的。
  她们可是亲眼看见胎记女就那么一瞪那只老虎,老虎就七窍流血死了的样子。
  青衣女子见状,已经明白胎记女就是她们的头儿,慌忙跪行向前,冲着她拼命叩头,苦苦哀求道:
  “这位姑娘,求你发发善心,求求你,只要你肯救我家小姐,日后待我们脱难,必定有重谢的,我家老爷夫人都会谢谢这位姑娘的,求求你,求求你!”

  胎记女漠然又恶狠狠地看着她哀求,看着她额头磕破,血顺着雨水留在地上,不知怎么的就有了种残忍的快乐。
  呵,高高在上的人她见得太多了,家里的,外面的。
  平时里这些人,哪里瞧得见她呢?
  而如今,这样的人,不照样要求自己吗?
  这样很好,呵呵,贼老天倒是做了件好事儿。
  想着,胎记女抬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眼睛,世间灾难,却给她换来这等好处,有了这双眼睛……有了这双眼睛……

  她忽然站了起来,几步跨到青衣女子身前。
  青衣女子本以为是自己求动了她,却觉得脖颈一疼,已经无法呼吸,膝盖还跪在地上,上半身却被迫随着胎记女的手向上,本就没血色的脸上已经泛了青紫色,连挣脱的力气都没了。
  胎记女只是站在那儿,双手背在后面,看向青衣女子的眼神难掩兴奋。
  虚空之中,一个模糊的影子——大约能看出来是个女子——正掐着青衣女子的脖子,将她从地上拎了起来。
  除了胎记女之外,没人能看见那道影子,这不免让其他小女孩儿更加畏惧了。
  她们早就见识过这女子用鬼眼杀虎时的狠,见识过这女子用鬼眼杀流贼时候的戾,如今又见她这般的狠辣,早就吓破了胆子。
  就是这种独尊的感觉!胎记女内心的快感更甚,掩饰不住语气中的得意道:“带着那个痨病鬼滚,不然我剁碎了你们。”
  她说罢,双目轻转,虚空之后的影子用力向后一扔,将青衣女子扔了出去,旋即原地打了个转,躲到了外墙的一个破罐子里。
  谁的拳头大谁就是道理,不分性别,也不分人鬼。
  青衣女子跌在地上,两天没吃饭的她眼冒金星,好容易喘允了这口气,害怕、畏惧还有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恨涌了上来,不觉放声哭了出来。
  “你怎么能这样!你们怎么能这样!求求你们,求你们……救救我家小姐。”她徒劳地在那儿哭诉。
  太无力了,这样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从小学的种种,于小姐,全然无用。
  她该怎么办?
  胎记女用鼻子鄙薄地看向青衣女子,目光一瞥看见了她掉在地上的一块玉佩,眼中光芒一闪。

  这玉佩竟然还是护身灵器?呵呵,不愧是大户人家出身,哪怕是个伺候人的奴才,也有这样的好东西呢!
  她想着,弯腰捡起来揣进自己怀里,回身坐回自己之前坐的地方,将一块发霉的饼掰成一大一小的两半,大的自己吃,小的那半则扔在地上,示意其他小女孩儿来吃。
  小女孩儿们哪里还管得了其他,立刻扑过去,争抢那小半的饼。
  一时间又是一场薅头发挠脸的争斗,女孩子们的哭声、叫声、骂声交织在一起,最终成了听不清分不明,毫无意义的杂音。
  天地一隅,没人会听见,无人会怜悯的杂音。
  胎记女吃着饼,眼中看着,耳中听着,带着某种残忍的快乐。
  原来,自己也能……
  青衣女子想不到在这儿还能看见这种残忍的场景,不觉停了哭声,呆呆地坐在那儿。
  天边闪电惊雷划过,震得天地都在颤抖。
  怎么会这样?她该怎么办?怎么才能带小姐逃回家去?
  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不会再有外人知道,青衣女子的心事更不会有人明白。
  只是此时的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破屋附近的蒙蒙细雨随着雷电之音,已经停了。

  而平板车上的破席也早就滑落,露出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睫毛轻颤,从眼角到眼尾,形状甚是好看,只可惜眼中欠了些许灵动,显得人呆,而目光一呆,人瞧着就傻了点儿。
  好欺负的那种傻。
  只是眼睛的主人对此一无所知,只在心底悠悠叹了一口气。
  眼睛的主人叹了这声之后,目光先转向墙角的破瓦罐,紧接着又扫向了呆坐在那儿的青衣女子,心中多了些得意。
  碧桃这丫头,平时在家牙尖嘴利,等闲府中的人说不过她,眼下就不顶用了。
  她就说嘛,不管是小姐还是丫鬟,女子总要学些拳脚功夫的,便碧桃总不肯。
  “好用。”她指着兵器架上的狼牙棒说。
  “有小姐在,奴婢用不到的。”碧桃畏惧地看着兵器架上的狼牙棒,头摇得波浪鼓一样。
  “嫁人呢?”她又指着兵器架上的长枪道。
  “有小姐在,奴婢将来的丈夫,不敢欺负奴婢的。”碧桃一见枪尖上的寒光就怕,慌忙又道。

  瞧瞧,事到临头就知道了,爹娘尚且靠不上,何况小姐呢?
  爹有娘有小姐有,皆不如自己有呀。
  眼睛的主人想着曾经在家的种种,愉快与酸涩一起涌上心头。
  那个陪着自己长大的丫头——说是丫头,于她更像是姐姐吧——已经死了。
  好难过,想哭。
  碧桃姐姐呀……
  嗯?
  碧桃。
  嗯?
  破瓦罐?
  嗯?
  天……空?
  女子呆滞的目光中忽得染上了一层狠厉的血腥,紧接着又是枯井般深邃的沉寂,转而又是顿悟后的迷茫。
  她,真的又能看见了。
  天空,黑云,还有……天上依旧不停却没有落地的雨。
  仿佛她们如今所在的地方,被人用了个看不见的罩子罩住,天地就在眼前,却又不在眼前。
  她在心中再次叹了口气。
  亲口咬死敌人的奖励,就是自己又能看见了吗?
  早知今日……
  她早动口了呀!
  谢小玉呀谢小玉,可见太过谨慎、步步为营也没有意思,快意恩仇反得一乐。
  就在谢小玉木着张脸,内心深处如是呐喊的时候,荒村之外有一驾马车停住,驾车的小厮跳下车,就站在村界之上,疑惑地走进去,又走出来,连续走了四遍。
  任谁看像看傻子一样。
  而后,他忽然和发现了什么神迹似的,道:“公子说对了,这村子还真没下雨呀!”
  童子的声音,咋咋呼呼的,有些吵。
  车窗帘被掀开,一个长眉凤眼,着粉衣的年轻公子看向村中,又抬头看看笼在这村子之上的点点繁星,一笑:
  “那我们进去避雨吧。”
  小厮正要应声,忽而又害怕起来:“公子,会不会有妖怪呀?太蹊跷了。”
  “不会的。”公子依旧笑着,笑的时候眉目都是弯弯的,“一处洞天而已。”
  小厮对公子的话深信不疑,复又高兴起来,立刻应了声是,赶着马车进了村子。
  而村子之中,躺在平板车上的谢小玉,终于从“又能看见了”的迷茫中,进入到了另一个迷茫。
  她的身子无法动弹,是以只能转动目光,看向跌坐在平板车前碧桃的的背影。
  是她记忆中的背影,总是欢快地喋喋不休,小姐长小姐短的,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只是……
  她应该已经死了,在那年南疆滔天的洪水中,为了保护自己,死在了一个荒村的破屋之中。
  可如眼下,碧桃还活着。
  或者说……她的目光吃力地扫过眼前噩梦再现的院子与破屋,为什么自己……又回来了。
  内心如惊涛骇浪拍过,脸上却依旧毫无表情,倒不是谢小玉不想尖叫或者做个吃惊表情,就算谢大小姐天生表情少,在京中有画美人之名,也不代表她真的处变不惊到死而复生、再回曾经也能面不改色。
  实在是因为她发觉,自己根本不能控制身体。

  人有三魂七魄,缺了魂魄便会心智不全,而谢小玉觉得自己如今心智还很健全,只是不知丢的是哪魂哪魄,竟至不能动弹。
  想着,她目光轻转,再次看向了墙角的那个破瓦罐,在心底幽幽道:
  原来,是这样的呀。
  破瓦罐抖了一下,一个影子从里面飘了出来,荡至平板车前,化成了个女子,怯生生又好奇地趴在平板车侧,露出了半个脑袋,狭长的凤眼瞧着谢小玉。
  没人看得见这一幕,连屋中那个胎记女都没有注意到她们,
  谢小玉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就也看着她,左眼球有那么一瞬间,忽得变了颜色。
  女子看得分明,吓得火速从平板车侧逃离,人飘出去好远,在天上打了个旋儿。
  她身上穿着件破旧婚衣,衣上的凤纹早就模糊,因为她的动作裙摆飘了起来,盖住了她的脸,显得森然又滑稽。
  谢小玉在心底轻笑一声,不是嘲笑,而是真情实感地开心。

  她知道这女子并非鬼,而是因为某种原因被缚在这个院子里,附在破瓦罐之上,走不了离不开的一段怨念。
  前世的很长一段时间,是她的那个破罐子陪着自己,直到……
  尚未等谢小玉忆完往昔,那女子已经重新整理好了衣裙,有些羞恼地看向谢小玉,才发觉谢小玉的眼睛已经恢复了常态,只安静地看着她,无喜无悲的。
  不怕她,却也对她造不成任何伤害。

  她更好奇了,在天上又打了个转,手中忽然多了样白色的虚影。
  正是谢小玉丢掉的那两魂三魄。
  女子将虚影放在嘴边比划着,仿佛打算吃了一样。
  谢小玉依旧看着她,还是那么安静,还是不带半点儿害怕。
  女子同样也在看她。
  这死人真古怪。
  是的,这个人方才绝对是死了,可她等了半天也没有魂魄出来,直到天上那道雷之后,竟然有三魂七魄自远而来,就要附在她的身上。
  幸好这个院子是她的地方,所以她才抓住了她的部分魂魄。
  还好那个胎记女的鬼眼也没那么厉害,才没看见这一幕。
  可为什么,她不怕自己呢?还有她的眼睛,是她的错觉的吗?
  女子打算再试探一下,表情也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忽然张开了血盆大口,将那魂魄要往嘴里放,却不吃,而还是那样看着谢小玉。
  谢小玉在心中幽幽叹了一口气。
  真是了,算算年纪也该七、八十岁了,怎么还是这样的性子呢?
  想着,谢小玉的眼睛再次起了几不可查的变化,并在心中道:我看得见你。

  女子听得清楚,顿时吓了一跳,却发现谢小玉的嘴根本没动。
  我看得见你,谢小玉再次开口,声音在女子听来,很是温和,如朋友谈论家常一样。
  女子愣住了,想不通谢小玉怎么与自己沟通,嘴慢慢闭上了,心中起了些许涟漪。
  她从生到死都没有朋友,但是她听见过别人与朋友说话,就是一样的。
  活着的时候被人欺负、当做牛马;死了之后也逃不开这牢笼,还要被诸如屋中那个鬼眼胎记女之流的人驱策,做不想做的事情。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也有人会以平和如朋友的语气,同她“说话”。
  谢小玉知道女子心中想什么,自己的思绪却早就飞走了。
  与天下万灵沟通,当然不用开口了,师父怎么说的来着?

  这叫心灵的沟通,比嘴说高深多了。
  “嘴里说的话都是骗鬼的,心里想的才真诚。”师父煞有介事地这般教育她和师哥。
  心灵沟通就不能骗鬼了吗?
  谢小玉想起来那个邋邋遢遢的白胡子老头,在心底切了一声。

  他不骗鬼,骗小孩儿。
  大约是想起了师父的缘故,她系在腰间的残玉丝绦忽然断掉。
  玉片滑落在谢小玉的掌中,触手温润之余,空气中忽然抖动起来,仿佛刀刃一样刺向那个女子。
  女子吓得向上弹了足有十尺,打了旋儿,连带着起了阵风。
  霎时,一魂二魄自那女鬼手中挣脱,归回谢小玉的身上,谢小玉顿时觉得身子松快了很多,尤其是双手已能动作,便立时握住了那块玉。
  屋中的鬼眼胎记女感受到了,不满地看了外面一眼,只能看见一道模糊的影子在天上翻飞,便不屑多看了。
  一个傻子鬼,只配由她驱策,她才不会多费心呢。
  倒是女子看着手中剩余的一魂一魄,顿时恼羞成怒,想要吃了那魂魄,可归根到底她从没伤过人,心底又气不过,索性伴着风声惨嚎一声,威胁般地扑向了坐在车边发呆的碧桃。
  站住,谢小玉内心波澜不惊地说道。
  女子血盆大口已经将碧桃的脑袋裹住,只是暂未吃下,一双凤眼终于带了些许鬼气的怨念,似是威胁又似是赌气。
  谢小玉的声音再次响起:记得我吗?
  女子猛地一颤,张开的嘴慢慢从碧桃头上移开,疑惑地看向谢小玉。
  你还记得我吗?谢小玉又问了一次,语气藏着故人重逢的欢愉。
  古怪的感觉排山倒海而来,女子看着这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子。

  杏目柳眉,皮肤甚是白皙,粉腮琼鼻,两腮有些肉肉的,是还没褪下的婴儿肥,让人忍不住想要去捏一把,逗逗她。
  从小到大,第一次有人这么问自己,用这样温和且高兴的语气,用心问自己一件事情。
  不被期待的生,侥幸逃过了被扔进水缸里淹死的命运,却在五岁的时候,就被家里卖给了个三十多岁的瘸子,成了童养媳。
  朝打暮骂,操劳着一家的活,婆家却还叫她懒驴,说她白吃粮食。
  长到十七岁的时候,那个瘸子得了肺痨,一命呜呼死了,她就又成了扫把星,被婆家打了一顿之后,在一个没月亮的夜晚,被人活活勒死,尸首裹上嫁衣,被抬着送进了坟地里,就在那个瘸子旁边。
  便是死了,魂魄也离不开这家的坟,这家的屋。

  不甘,愤怒,终于让她成了怨灵,附在生前每天拎着去打水的瓦罐之上,在天地之间永生不灭,却无能为力,无从复仇。
  直到这家最后的一人病死,她却说不上喜悦,也无从谈难过。
  她不知外间事,只知道即使这家血脉死绝了,她依旧无法离开这个院子。
  女子她认真看着谢小玉的那张脸,目光像是能穿越时光,回到过去看见未来一样。
  最终,女子幽幽开口,再次带起了一阵微风。

  不记得了。
  谢小玉浅浅一笑,理所当然地说:“是呀,你是该不记得我。”
  女子被狠狠地噎了一下,怀疑她在戏弄自己,谢小玉又认真道:
  我能帮你,跟我走吧。

  女鬼怔住,甚至没注意自己的手已经松了,那一魂一魄早就回到了谢小玉的身中。
  魂魄归位,方才的冷意渐渐消散,谢小玉能感受到温热,紧接着便是自那残玉而来的力量。
  她真的活着回来了,不再是没了鬼眼的瞎子,不再是残了腿的瘸子,不再是被人幽禁在昏暗水牢的废人。
  她的父母家人,都活着。
  师父师兄,还有朋友都活着。
  她回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

  真好呀。
  她轻轻呼出了一口气,那就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了。
  谢小玉的这声叹息,听在跌坐在车前的碧桃耳中,却不啻天边惊雷。她慌忙转过身,恰好对上了谢小玉看过来的眼睛。
  杏目轻眨,水汪汪的,可惜就是有些呆,缺了喜怒哀乐的颜色。
  是她熟悉的小姐!
  “小姐!”碧桃大喜过望,扑过来抱住谢小玉,力气大得差点儿把人再次勒晕过去,鼻涕眼泪的更是蹭了她满身

  方才怎么没有这么大的力气?谢小玉嫌弃地在心中抗议着,却因着碧桃的眼泪戳中了她心底最软的一处,多少情绪至唇边,只剩一声轻轻的“嗯”了。
  碧桃听见这一声,哭得更厉害呀。
  小姐不但醒来,还说话了。
  说了整整一个字呐!
  她将谢小玉抱得更紧了一些,说是庆幸,更像是依赖,口中更是絮絮叨叨的:
  “小姐都吓死奴婢了!小姐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奴婢也不活了!是奴婢没用,奴婢没有保护好小姐!小姐不怕,小姐放心,奴婢一定会将小姐送回家的!”
  这边厢碧桃哭得伤心,那边厢屋中的胎记女对谢小玉醒了这事儿没多大兴趣,却被碧桃哭得心烦意乱,眼神更加怨毒了。
  而她这般情绪波动明显影响了那女子,慌得她逃似地跑回瓦罐里,瑟瑟发抖。
  两个鬼眼人,好可怕!
  只谢小玉,全然无视了周围的一切,只专心且耐心地轻轻拍着碧桃的后背,由着她哭。
  哭,意味着她还活着。
  前世,她睁开的时候,这一院子的人,都死了。

  碧桃是将自己护在身下的,被什么带毒的武器打穿了她的身体,流着黑血。
  只有瓦罐里的女子坐在瓦罐儿上,非死不活地看着她。
  她自幼懒得说话,性格更是好静,但在这一瞬间,她真实觉得,原来能听见故人的哭声与聒噪,是极幸福的事情。
  “小姐,你饿不饿?小姐,奴婢这儿有水,你先喝点儿水,喝点儿水。小姐冷不冷?可惜衣服都……咦?雨竟然停了?”
  碧桃到此时才发现雨停了,一愣之间,谢小玉终于找到了插话的地方。

  “碧桃姐姐,谢谢。”她由衷说道。
  谢你救我,谢你真心待我护我。
  分明是令人感动的话,碧桃却感到五雷轰顶,看向谢小玉的眼珠子都要掉在地上了。
  不是因为那声谢谢,而是因自家大小姐,一次说了六个字!

  六个字呀!
  在自幼少言寡语,给老爷夫人贺寿都只说“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谢小玉这儿,那就是说了一大车的话!
  惊诧之余,碧桃只当自家小姐此时是因为劫后余生,不免心底更酸,再次抱着谢小玉哭了出来:
  “小姐呀!你别怕!奴婢在呢!”
  谢小玉继续轻轻拍着碧桃的肩膀,不说话,目光则再次看向那颤巍巍的瓦罐儿。
  她这一眼,瓦罐儿抖得更厉害了。
  不要看我!
  我帮你。
  瓦罐和谢小玉,几乎同时说出了这话。
  瓦罐里的女子愣了一下,从瓦罐儿探出半个脑袋,一边感受着胎记女的怒火,一边畏惧地看着谢小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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