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街,是古玩字画店铺聚集地,整条街一水儿的明清古建筑,灰墙青瓦木窗棂,檐下户户挂两盏红灯笼,处处透着古朴怀旧之意。无论是本地人还是游客,得闲了从街头逛到街尾,即便不买,也颇为得趣。
其中有一家老店,店名叫花青。
铺面不大,也就二十几个平方,门口错落有致摆了几盆绿植,再无其它装饰,就连招牌也做得简简单单,一块做旧的木板,篆体刻了“花青”二字,字亦是花青色,匾额左下角刻有留章,字迹小,看不清印章上具体是什么名字。
就这般挤在几家高门名店之末,门脸已是十分寒碜,生意也可谓冷清到了极点,就拿今儿来说,整整一天了,还不曾有一个顾客光顾。
黄昏的时候,起了风,瞬间便下起雨来。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合着呜鸣的狂风,肆虐横行,行道树呼啦作响,枝干乱摇,大红的灯笼风雨里摇摇欲坠,雨点打在上面的啪啪声好似要将之击穿。
这一场风雨,强劲狂躁,仿佛要将这整条街给掀翻。
“啪嗒”,花青门口的一盆绿植被吹翻倒地,听声响,花盆应是碎了。
店里唯一的店员正要出去瞧,电话却响了,她只好先接电话,“喂?您好,是,是花青。庄老先生啊,要什么颜色?我看看啊……很抱歉,庄老,花青、石绿、胭脂、朱标,洋红、藤黄,这些颜色都没有了。是的,别的颜色剩下的也不多了,如果您要的话,我等会下班就给您送过去。”
店内说着电话,店外的风雨里,有一人撑伞而来。
身形颀长瘦削的男子,穿一件黑色大衣,里面内搭也是黑色,撑一把黑伞,行走在狂风骤雨中。
风,将伞掀得东倒西歪,却不见他有丝毫凌乱,只握紧了伞柄,任暴雨凌虐双肩,步履沉着坚定,岿然而行。
至花青,他第一眼便看到那盆倒了的绿植,蹲下身欲将其扶起,但一只手似乎无法做到,他索性扔了伞,双手去扶那摔破的花盆,并将绿植重新挪回破盆里。
店员开门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情形:老板蹲在房檐下摆弄花盆,大半个身体都暴露在雨里,价值不菲的大衣拖在地上,衣摆早已被雨水浸湿,一头短发更是湿了个透。
她连忙拾起伞,给他撑在头顶,“粟先生……”
他置若罔闻,心里只琢磨着一个念头:这会儿天晚了,明天一早得去买个新花盆。
“粟先生,刚才庄老打电话来,要买店里所有剩下的颜料,我没敢答应,先问问你……”店员撑着伞汇报。
他满手泥土,倒是终于注意到她的存在,“都买吗?”眼神一度茫然。
“是的,他要的颜色好几种我们都卖完了,只剩那么些,他说全都要,我说,要问过你才能回复他,如果你同意卖的话,我等会就给庄老送去。”
他默然。
店员居高临下,能清晰地看见老板的模样,肤色略微苍白,显得原本就清俊精致的脸更添了几分绝尘之色,长而浓密的睫毛沾了水珠,竟是颤也不颤一下,整个人好像离了魂。
老板这两年,莫名越来越像老板娘了,有时候他坐在店里,静静的,头顶那盏莲花灯投下橘黄的光笼在他周身,他便与这儿一字一画、一瓶一罐的古朴气融为一体,就好似当初老板娘坐在那儿一样。
再不是当年那个衣着光鲜,张狂热情的粟先生。
“粟先生……”她眼看着老板入了定一般,小声叫他。
伞缘边儿上,一颗雨滴落下来,打在他脸上,像是青玉凝了珠。
他默然站起身,进了店铺。
店里的陈设还和当初她在时一模一样,不大的门店,左侧贴墙三面全是陈列柜,柜子上原本是陈列着各色颜料的,现在已经所剩无几了,陈列柜围绕着的展柜里,有各种笔及画纸,展柜上那副画了一半的牡丹图是她的作品,还没完成,搁在画纸旁的青瓷墨盘里颜色尚未洗去,只是早已干涸。
右侧的墙壁上挂了好几副画,其中一幅是她所做,画的雪中红梅,她喜欢画花鸟。
其余几幅都是国画大家所赠,是她的忘年交,其中就有庄老的作品。
画下一张中式雕连枝花纹的书桌,临窗的地方摆了一张茶几,画家们来买颜料时总喜欢跟她聊聊画,她便煮茶给老师们喝。
那一晚,他还和她在茶桌上一起喝茶,她给他煮金骏眉。
其实他并不喜欢喝茶。
他不喜欢的事物挺多的。
不喜欢茶,不喜欢花,不喜欢黑色,不喜欢吃鱼,不喜欢孤单……
也不喜欢她。
可他现在常常穿黑衣服,常常自己煮茶,总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她不知道去了哪儿。
他还是不吃鱼。
他拾起茶几上那只手镯,他送给她的,花丝鎏金玉兰花点翠镯,她碰水的时候就会把镯子取下来,完事儿再戴上。
她给他煮金骏眉那晚取下便没有再戴回去了……
窗外的雨,来得快也去得快,转瞬便只剩零星几点了。
他放下镯子,对店员说,“卖吧,包起来,我自己去送。”
店员踌躇了片刻,欲言又止,终是利落地把所有的颜料都打包好。
还是有一大箱的!
他抱起箱子就往外走,店员着急地追着问,“粟先生粟先生,那我明天是不是就不用来上班了?”
他脚步一顿,皱着眉回头,“为什么?”
“……”还用问为什么吗?店里最后的存货都卖了,这店还有开下去的必要?
“如果你有事可以请假,我明天正好闲着,我来看店!”他说完又欲离开。
店员急了,追上去,“粟先生,我来上班卖什么呀?”
他这才醒悟过来,怔怔地抱着大纸箱,半天不说话。
店员有些发怵,“粟先生……”
他记得这个店员,是她亲自招来的,他想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迟疑着问,“你叫什么来着?”
店员也是服气了,“粟先生,我叫曙红,魏曙红。”
“哦,对……”他这记性!她亲自招来的店员,当时还对他说,这个店员的名字就是一种颜色的名称,算是有缘。
她总是相信缘分这种玄乎的东西。
“曙红。”他正色道,“你还是继续留下来上班,工资……再给你上浮两成,年底有分红。”
说完,他便抱着纸箱走了,剩下魏曙红在原地直跺脚,她不是为了工资才故意说不上班的好吗?这店里一支颜料都没有了,老板不关店还开着干什么?还年底分红呢!没货卖她拿什么分红啊?不过,这工资,已经高出同类工作一大截了!或许,她以后留在店里的工作就是打扫打扫卫生,履行老板的指令:店里的一切都保持一样,一根针也不许移动它的位置……
老画家庄于的家。
一身湿透的粟融珵轻轻叩开了门,门内庄于见了他连连惊叹,“你还亲自送货来?晚点来也没关系啊!这么大雨!你看你淋这一身!赶紧进来喝杯热茶暖和暖和!换身衣裳吧!我有新买的衣服还没上过身的!”
“不用了,庄老,您别忙了。”他把颜料放下。
“那怎么行?你赶紧过来!衣服脱了!”庄于强行把他留下。
他无奈,换了衣服,捧着一杯热茶陪庄老说话。
“融珵啊!”庄老的语气里透着几分唏嘘,“用习惯了花青的颜料,再让我换别的,我可真画不了了啊!”
他眼神黯淡,无法接话。
庄老拍拍他的手,叹息,“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这店,这品牌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自然是要继续开下去的!
他强笑,“货没了,但花青还在。”
“是啊!我也是瞧着可惜,所以有心问问你,我这边正好有人是做颜色的,很喜欢花青这个牌子,想要收购过来,继续做下去,你觉得怎么样?”
他本就勉强的笑渐渐收敛,“庄老,真对不起,承蒙您看得起,但花青,不卖。”
他从庄老家离开的时候仍然穿回了自己的湿衣服,从下台阶走到铁栅栏围起来的大门需要走一条青石板路,路上因年久而起了青苔,一下雨就很滑。
他记得他第一回上庄老家来就摔了一跤。那时候他是五岁还是六岁?摔了个嘴啃泥,直接摔断了门牙不说,还吐了满口血,吓得他哇哇大哭,可她却一点儿不同情他,还叫他哭包。
她总是叫他哭包!从第一次见面就这么叫!
他讨厌死她了!
粟融珵的名气,自打他能爬会走的时候开始就已经在亲朋好友圈子里打响了,十足十的小霸王,招猫逗狗、惹是生非,与他同龄的孩子,没几个不被他骑着揍的,偏偏他又长了一副极好的相貌,嘴还乖巧,纵然是个狗都嫌的性子,但惹事之后,眨巴眨巴他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白生生肉嘟嘟的小胖脸展开一个天真无邪的笑,甜甜地叫上几句好听的,谁还忍心生他的气?
再说了,男孩儿凑一块儿玩,谁不是从小打到大的?这其中还有打出来的友情,家长谁不是过来人?没准儿家长还较真呢,小孩儿又凑一堆玩去了!所以,干脆就这样放任孩子们自由生长吧!
就这样,粟融珵一直横行霸道到五岁,算是坐实了他小霸王的名头,直到某天被带去辛家。
辛家老爷子是制色大师,辛奶奶是丹青圣手,两人因画结缘,一生恩爱,独子辛净亭,娶的是粟融珵的母亲史馥的闺中好友文音玮,且史馥还曾拜在辛奶奶名下学过好几年的画,这样的关系,史馥时不时便会带粟融珵去拜访辛老爷子和辛奶奶,而他五岁那年去辛家,算是拉开了他人生黑暗的序幕。
辛家来了个小妞妞,和他差不多大小。
五岁小男孩还是知道小妞妞和跟他一般的臭小子不一样的,所以获得这个信息后乐颠颠地跟着史馥出了门,还很是臭美地打扮了一番,小西装,粉衬衫,小皮鞋,一头小短毛梳得油光水滑。
这是他一个五岁小男孩的审美,而且对自己的审美迷之自信又顽固,谁也甭想改变他这么打扮的主意。
到辛家后,好不容易被史馥拘着向辛奶奶问了安,迫不及待地就问了,“奶奶,小妞妞呢?”
辛奶奶笑了,“妞妞啊,在那边屋子里看爷爷鼓捣颜色呢!”
辛家的院子有一处工坊,是辛爷爷鼓捣颜色的地方,平时锁着门,每回来粟融珵都觉着那里面十分神秘,但没有机会进去玩,这下可让他逮着时机了!
“奶奶!我去找妞妞玩儿!”他向辛奶奶展开他的招牌笑脸。
“去吧去吧!小心着些!”还叫了家里阿姨带着他去,然后向史馥解释,“净亭和音玮觉得我和老头子晚年寂寞,把绾绾送回来陪我们。”
史馥便笑着问,“他俩什么时候能回来?一家人团聚不好吗?”
“谁知道呢?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事业!”
辛奶奶和史馥说着话,小粟融珵却已经到了工作室门口了,小脑袋探头探脑地伸进去一看,先是看见辛爷爷在和着一团蓝色的东西,旁边一个小人儿戴了副手套也在那儿捏来捏去。
这是在玩橡皮泥吗?
果然是好地方啊!有这么多他没见过的东西!
“辛爷爷!”他迈着两只小短腿过去,边跑边看清了小人儿的模样,不,应该说使劲儿看也没看清楚小人儿的模样,穿着件大大的脏围裙,报纸做的大帽子挡住了大半个额头,大口罩把她整张脸都遮住了,整个人就只露出来一双眼睛。
这就是小妞妞吗?和他想象的穿着花裙子的香香小妞妞完全不一样!
不过,他还是对辛爷爷家的小妞妞表示了极大的热情,跑过去便直接将人抱住了,乐滋滋地说,“妞妞,我们一起玩吧!”还要跟人脸贴脸表示亲热。
谁知,人妞妞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给吓着了,双手撑上了他的脸,糊了他一脸的颜料泥。
粟融珵只觉得一股怪味道涌进嘴里,吓得马上松了手。
辛爷爷见状觉得好笑,马上去打水要给他洗脸,可等他端着水回来一看,粟融珵小胖脸上的颜料已经被他自己糊得一头一脸全都是了,他还在那用他的小胖爪子挠,哭丧着脸对他说,“爷爷,痒……”
糟了!
辛老爷子赶紧给他把脸洗干净了,发现他脸上密密麻麻起了好多疹子,一张脸又红又肿的,比平时“胖”了一大圈。
原本就痒,粟融珵又抓又挠的,破了皮,再这么一洗,破皮的地方还痛,这又痒又痛的,难受极了。他想去抓,但辛爷爷抓着他手不让,再抓下去,这小胖脸可别破相才好……
小霸王顿时歇了菜,眼泪汪汪地在辛爷爷衣服上蹭,边蹭边哭,“爷爷,痒!爷爷,挠痒痒!”
小霸王哭起来也是声势震天,屋里的史馥都听见了,正琢磨呢,家里阿姨来了,请史馥赶紧过去。
史馥是知道自己儿子尿性的,十分抱歉地对辛奶奶道,“只怕我家那惹事的又闯祸了!我去看看!这回我非得好好揍他一顿不可!”
辛奶奶对小霸王的名声也有所耳闻,笑着道,“别急,先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我听着不像绾绾在哭呢!”
难道还是自己儿子哭不成?她一百个不信!
然而,等她出了屋子,就看见辛老爷子抱着哭得震天响的儿子出来了,再一看,俊俏的儿子变成了个大猪头……
去医院的结果是,粟融珵矿物质过敏。
至此,粟融珵横行霸道所向无敌的历史宣告终结。
他败在了一个小丫头手上!
而小小的他,并不懂过敏为何物,只知道妞妞会武功吧?还是毒术!就是电视里演的那样,撒一把药粉就能让人中毒,如果不是他妈带他去医院,只怕他就死了……
从此,被他称为妞妞的辛绾成了他一生的阴影……
其实人生中个位数打头这几个年岁的事,一般人都记不大清楚了,粟融珵也一样,之所以这件事他记得这么牢,非但是因为过程太过惨烈,还因为他之后的人生岁月里,不断有人提起,他,这位五岁“霸生”里所向披靡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小霸王是如何被小妞妞一招扇成猪头而终结的。
这,也成为他一生的耻辱!
后来,辛爷爷带着妞妞来看他,还让妞妞给他道歉。
妞妞那天打扮得可漂亮了,戴着蝴蝶结,穿着很符合他五岁审美的小裙子,他看着很是喜欢,却又缩在被子里远远躲着她,毕竟是会毒术的江湖大侠啊!
妞妞不情不愿给他道了个歉,道歉就道歉吧,可说完“对不起”却还奉送了他一句“哭包”是几个意思?
哭包?
他是男子汉!是小霸王!怎么可能是哭包?士可杀不可辱!尊严远比漂亮的小裙子重要!他刚刚建立的欢喜顿时变成了愤怒!
自那以后,他费尽心力地要在妞妞面前证明自己不是哭包,可每一次都被反证明,他就是哭包本包了……
这次之后,小哭包,不,小霸王,幼儿园也不能上了,在家里蜗居了整整一个星期,才重新恢复他的“花容月貌”。
身心都遭到严重打击的小霸王觉得必须要好好打扮一番才能重振他小霸王的气势,要有着“衣锦还乡”般的荣光回到幼儿园去!当然,小家伙目前还不会衣锦还乡这个词,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要非常气派地出现在小弟小妹们面前。
他精心挑了一套粉色的小西装,配粉色的领结,拎着一双白色小皮鞋去找史馥,他要穿这套!
史馥对于儿子的审美十分头疼,家里有个偏爱粉色的小小伙子肿么破?她告诉儿子粉色十分不配他小霸王的称号,可这并不管用,审美在“畸形”的路上越走越远的小霸王坚持自己眼睛看到的美才是美……
小霸王就这么油头粉面地去幼儿园了!
他以为自己这个大哥多日不来幼儿园,小弟小妹们见了他必然鲜花夹道,不不不,糖果夹道,热烈欢迎啊!可是,现实总是打脸的,还打得十分的响亮!
哪里来的糖果?哪里来的热烈?
那些臭小子们一个个看怪物似的看着他,还嘀嘀咕咕交头接耳是在干什么?
“你们在说什么?”他抹了抹自己的头发,嗯,还好好儿的,没有乱。
不知哪个小子,胆儿挺肥,脆生生地嚷了一句,“哭包!”
一时,幼儿园教室里响起哄堂大笑。
小小粟融珵的脸顿时白了绿,绿了红,颜色十分精彩。
是谁?!是谁把他的奇耻大辱说出去的?
而且这帮臭小子!知道大哥受辱难道不应该和他同仇敌忾吗?站出来为他两肋插刀吗?哦,不,他现在也还不会同仇敌忾和两肋插刀这俩词……
这帮小子却和妞妞一样笑他是哭包?
这是什么样的塑料兄弟情?!
要知道塑料兄弟们是被他武力收服的,压榨多年,终于有人帮他们出了这口气,怎么不喜大普奔,奔走相告?
而且口口相传,传来传去,传到最后,这个故事已经变成:粟融珵被一个小妞妞猛揍,降龙十八掌,九阴白骨爪,揍得他一个星期下不了床!那张大人总夸好看的脸还被揍成了猪头!
多么让人振奋的消息!
他们要拜那位小妞妞为大姐!
粟融珵尚不知他的塑料兄弟们要背叛他了,脸涨得通红,跟塑料们争辩,他不是哭包!他才没有被妞妞揍!他是中了毒!
塑料们才不信呢!你说你没被揍?那你约妞妞出来打一场我们才信啊!你证明你能打得过妞妞,我们就相信你!不然我们就拜到妞妞码头下了!
塑料兄弟们蠢蠢欲动,好想见识妞妞的绝世武功哦!
粟融珵憋红了脸,小小男子汉的修养,是不打女孩儿的,但是架不住塑料们把他往火上烤啊?这要不和妞妞一较高下,他如何在兄弟们面前立足?他的小霸王地位不保啊!
于是,他一时冲动,便给妞妞下了一份决战书,郑重其事地请妈妈派个人给送去了。
彼时小辛绾刚刚陪着爷爷从工作室里出来,辛老爷子新得了一批雌黄,难得的好东西,兴奋得不行,连续几天都耗在工作室里敲打研磨,小辛绾也一直陪着他。
辛奶奶给她把“工装”换了下来,洗了脸洗了手,还抱怨辛爷爷,“别老让绾绾跟你在工作室里待着,你那些东西好些有毒,绾绾还小呢,别误中毒了。”
“没事,我看着呢!”辛老爷子看小辛绾的眼神里充满欣慰,“净亭不爱干这行,没准儿我们绾绾能成为传人!”
辛奶奶嗔了他一眼,“让绾绾接你的班?就现在的行情,绾绾长大能有饭吃?”
辛老爷子听了,脸色便暗淡下去。
辛家祖上便是制作矿物国画颜料的,传到辛老爷子这一辈已是前路艰难。
所谓矿物颜料,生产原料自然是天然矿石,当然,也有植物类和动物类。
有些天然矿石十分难得,分布在深山老林中,而且还极为分散。
比如,孔雀石主要分布在湖北和广东,产于花岗闪长岩类与古生代碳酸盐岩接触带的矿床氧化带内,而蓝铜矿则伴着孔雀石而生,是含铜硫化物氧化的次生物;
再如,雌黄主要分布在湖南和云南,和雄黄一起在低温热液矿床和硫质火山喷气孔产生;
又如,丹砂的主要产地是贵州和湘西的石灰岩、板岩和砂岩中,而白云母则主要来自于内蒙古和新疆。
这些年辛老爷子为了寻找矿物原料脚步踏遍千山万水,其中数次遭遇危险,但即便这样,有时候还一无所获。
数百年的开采,天然矿物呈日益递减之势,有些珍稀类矿石已经很难再找到,材料的短缺,使得这一行日益艰难,再加上廉价的化工原料盛行,将矿物颜料挤得没了市场,辛老爷子如今早已不再成规模生产颜料,只是仍然坚守着最后的传承,制些颜色用以好友馈赠,以及有些博物馆需要用色时会来寻。
他也曾试着逼迫独子辛净亭跟着他学制色,但这一行辛苦不说,实在是不赚钱,辛净亭学倒是认真学了,可要他从事这行为生,自然是不愿意的。
辛奶奶见他这般神色,心里又不忍了,安慰他,“不过,反正咱们家也不需要绾绾赚钱养家,绾绾如果喜欢,跟着你学着玩也挺好,矿物色到底不是化工颜料所能取代的,如果真的失传了,实在可惜。”
奶奶自己就是国画大师,自然懂得颜色的优劣。
辛老爷子哼了声,“现在的人,哪里知道矿物色的好?千里江山图,宋代的!青山依旧,千年不败!敦煌莫高窟!一千六百年了!颜色还是那么鲜艳漂亮!我花青堂做出去的颜料,谁不说质地轻薄,上纸即和,色感鲜泽!这些俗人,懂什么!”
“是!你制的色无人能比!我还不知道吗?”辛奶奶知道只要一提制色,老头儿心里就憋屈,笑着给他顺毛。
老小老小,越老越小了,得哄着。
小辛绾一直在听爷爷奶奶说话,这会儿找到个空档,忙道,“爷爷奶奶,我喜欢啊!我喜欢!我以后帮着爷爷做颜色!”
小小的女孩儿,眼眉如画,肤白胜雪,精致得像个瓷娃娃,却愿意成天跟那些矿石矿泥打交道,没准儿以后还要跋山涉水去到老林深处。
辛奶奶忍不住笑叹,“绾绾,你可知道,跟着爷爷制色苦着呢!”
小小孩儿,哪里知道苦字为何?答得响亮又干脆,“奶奶,我不怕!我喜欢!”
她就喜欢看爷爷将一块块漂亮的石头敲啊磨啊,再经过一道道繁复的工序,像变魔术一样变出美丽的色彩来。
辛老爷子听了十分高兴,大手一挥,“好!我绾绾不怕苦!跟着爷爷学制色!花青堂后继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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