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远行客

作者: 侃童尼斯

  日期:2019-08-16 11:09:42
  楔子 此身且去
  春日如约来到江南,她亘古如此,总要在冬日结束之后走这一遭,并未在意脚下是何方。但这江南扬州城,却因着江南儿女的娇美变得与其他地方不同。城外潺潺溪水迫不及待地冲刷冬天留下的残雪,嫩黄色的荠菜花悄悄破土而出,在溪边的泥泞狼藉中撑起一片勃勃生机。城中同样生意盎然,闹市熙熙攘攘,仍有些厚重的春衣遮不住形形色色明媚的脸。一个小女孩欣喜地尝着手中酸酸甜甜的糖山楂,扬起天真无邪的眼:“母亲,如果一直都是春天,那就好了!我便不用躲在屋中,天天来逛街市买糖山楂吃!”她母亲是个典型的娴静江南女子,闻言浅笑,如一朵梨花骤然盛开的笑意,显然是在赞同着小女孩的主意。黑衣男子从她们身边轻轻走过,不曾停留半刻,转眼即走远。两人却失神了瞬间,似乎有人对她们呢喃了什么,又似乎没有。待回过神来,只觉得身边的春天和人们竟是如此的陌生。一种莫名的悲凉在两人心头匀散,仿佛知道了一个世间绝悲的故事,仿佛看见一朵美丽的花瓣沉入一片黑色的大海之中,仿佛听见无边无际的黑海的哽咽:那花瓣就在它之中,却连一朵涟漪也不曾有,它再也见不到她。女孩口中的山楂竟被尝出了一丝苦涩。

  江南江北水拍天。一条大江蜿蜒曲折从北域走到江南,扬州仿如一颗灿烂的明珠镶嵌在大江上,机敏勤劳的南北人民在这里交汇,大声地谈着他们的财富;勇敢尚武的军队在这里雄赳赳地登岸,鹰一般的双眼深深地扫视着这片臣服于大唐的土地;纤夫整齐划一强劲有力的号子响彻大江两岸,见过太多年老力衰,他们心知这已是窘迫一生中最意气风发的时刻;一个壮汉穿着短衫赤着膊,正从自己新婚妻子手中接过行囊,他即将从这条江出发,去往遥远的西方潼关,修筑汇入这条大江的广通渠河堤。“你想我了,便来江边看看,我就在江那头。”他叮嘱泪眼盈盈的妻子。妻子年纪尚轻,哭得凶猛,“一别三年,咱们还做什么夫妻?这官府强征徭役,违背人伦,比那决堤的钱塘江还凶猛无情呢!”壮汉笑笑,摸摸她的发髻,她没见过真正的决堤。大江边上,青峰托日。一袭黑衣静静地、孤独地站在青峰之上,足下悬空,面朝大江的方向,敛眉阖眼。身后热烈的春阳和足下喜庆热闹的江景,未能使他心底冻结的情绪融化半分。世间喜怒哀乐,全然在眼中,不曾到心头。

  花瓣被山风吹落,飘飘洒洒,不愿散向天涯,只朝着那湛然若神的黑衣绕去。花瓣拂过他的眉眼,拉过他的衣袖,他铁铸成般的面容无丝毫波动。脚下的大江,渐渐被笼罩在夜色之中。
  月缓缓地从他身后升起。仿佛不愿惊扰黑衣男子,月儿无声地走过她千万年来走着的路,从山后转到了大江之上。柔和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肩上,清冷又俊美的容颜坦然接受着月光多情的张望。是他,真的是他。舍去了年少气盛、怀才不遇的张狂;舍去了权倾天下、生杀予夺的炙热;舍去了挟苍生令天地的桀骜不驯,舍去了悲天悯人的温情脉脉。故地重游的他,一身的浩瀚、广袤和孤独,能与他共许的人,早已不在。他能翻天覆地,可是走遍了宇宙,不能再触到她的气息。

  夜凉如水。大江上渐渐安静下来。只有一两个闲情逸致的人在交谈。轻柔的夜风吹起,也撩起江边人的诗兴。“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一人轻轻吟起在扬州流传已久的《春江花月夜》,作者不详。但此情此景,非此诗不能表。
  另一人斜卧小舟上,望着浩瀚的星空和皎洁的明月,不自主地续诗道:“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吟着吟着,他似乎想起,自己是否在等待什么人,那人原许诺,会随着明月复归江边。而今,见月不见人。明月之下,人来人往,潮起潮落,帝皇将相造出这条大江是何等丰功伟绩,口口相传精彩一生。然他们终如流水东逝,到底不如此刻有一人并肩共情来的真实。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前一人心中无来由的强烈思念,仿佛等人等了千年,仿佛这世上所有人的离思都压在他的心头。
  舟上人听得凄怆,默然坐起身。两人对视一眼,此前并无任何交集,更不相识。那些诗句和情绪,就像有人白纸黑字刻在他们心头,要他们铭记些什么。他们只是忍不住宣之于口。
  远处山风呢喃,“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黑衣人随着山风而来,他历遍斗转星移,走遍了月沉日升之处,寻遍碣石潇湘,翻遍人世间,始终不知道当初乘月之人去了何处。两人听得真切,但看不清吟诗的黑衣男子的面容。两人齐声问道:“兄台可知此诗是何方神仙所作?”

  黑衣人只留下背影,足踏虚空迎月而升。风中留下他平和的声音:“此身若虚,梦极还空。就叫他张若虚罢。”
  离去,归去,此身且去。
  日期:2019-08-31 23:57:53
  第一章 千里凄凉冢
  气势恢宏的洛阳城中,高高耸立着一座十方琉璃塔。塔高约五十丈,三十来层,每一层飞起的塔檐上挂着精致的银铃,任凭雷暴狂风,这些银铃不曾响过。塔顶并未安放任何顶盖,而是开阔平坦的露台。洛阳百姓们不知道这座琉璃塔的来龙去脉,仿佛一夜之间,它便从门禁森严的皇城之中冒出来。
  但塔上的人,却将洛阳的每家每户都收在眼底。每当夕阳收去它的余辉,把辽阔的天空让给漫天星辰时,便有一老人来到塔顶的露台上。他退去白日里上朝的蟒袍官服,卸下身上所有的玉佩和官印,束发无冠,只着一身黑衣皂履,在愈发浓黑的夜色中,与苍穹相对,静静度过每一个夜晚。
  他是大隋的太学天文监。漫天里数以万计的星辰,无一不在他的脑海里。他无需纸笔,已在每颗星星映上夜幕的那一霎那,便将它三年之内的轨迹复盘了一遍。没有星辰运转能逃出他的掌控和预测,正如大隋没有任何事情能躲过他的监控。大隋的皇帝当初也正倚仗着他的预测,一步步挤掉北周的皇权,终于踏上江山正主之位。
  他这二十年里,访遍师门中所有的前辈,以及所有他能结识的推星人,终于拼凑出一个远古的秘密的轮廓。他并未向大隋的皇帝报告这个秘密,即使这关乎隋朝命数。这江山百代过客,任谁都只是过客。虽然他每天都在应承那位英明神武的帝皇:“天地之象,皇气汹涌,必佑杨隋长久万代。”但他心中,根本不在乎皇城里喊的是隋朝还是北周。
  从未响过的银铃,今夜突然晃了晃。
  洛阳城中熟睡的老百姓都听到了这细微的响声,这声响旋即沉入他们最深的梦境之底,永久存在,但再也想不起来。
  塔顶的老人心中蓦地一沉。隋朝的命数,竟来得如此之快么?他不甘心地搜寻着那颗与隋朝的气息最靠近的星辰,方才还在群星包围之中霸气明亮,此刻却早已不知所终。那一声银铃轻响,像是敲响了它那令人始料不及的丧钟。老人双手微微发抖,这不安的抖动逐渐扩大到全身,苍老的身子在夜色中战栗。“变了。它真的变了。”星辰有自己的寿命和轨道,何时出现,何时消失,以何种方式消逝,本皆有规律可循。而今夜,隋命之星悄然失踪。

  千里之外的扬州城,一片军帐之中,有一顶高大气派的营帐,灯火通明。帐中只有简陋厚实的被舖,中间一张沉重的木案,案头整齐地堆着行军图和工程图。一个中年男子在查阅扬州城的水经,双眼眯起,脸上的阴鸷之气令人生畏,眼中的杀伐之意犹未褪去。烛光晃了晃,差点灭掉。他眼皮无来由地跳了一下。烛光再度高高燃起的时候,他若有所思,变得更加阴鸷。

  江南富商乡绅和小市坊,抵抗洛阳发出的针对修筑大运河的征役令,已长达三个月。怕是安稳日子过太久了,自以为可以独立于乱世之外,不舍得拿出一分力气为国效力。月前竟有京官与江南富商勾结,出馊主意要求以财代役。有钱人出钱,雇穷人家出壮丁替代有钱人去服役。
  杨广盯着烛光冷笑了两声:天下人皆须臣服皇权,皆须与天争斗。在皇权的绝对尊严,天灾的残酷无情面前,小小钱财有几斤几两重?
  日期:2019-09-02 23:13:43
  两个月前,洛阳城中。“如何?爱卿言下之意,有钱人用几百两银子,便能买了朕的主意?朕就征他不得?”杨广戴着高高的玉冠,似笑非笑地看着数十级台阶下、微微躬腰的司徒公。他嘴里喊着惶恐,实际上却是有恃无恐。
  “皇上英明,天下无不臣服。只是眼下国库空虚,江南乡绅平日里养尊处优,手无缚鸡之力,而佃户粗汉又常年流离失所无田可耕,不如让乡绅出钱佃户出力,一来充实国库,二来安抚乡绅使其安居乐业,三来使佃户有用武之地且能养家糊口,一举三得!乡绅有此心意,若皇上垂允,实乃天下之大幸,苍生必叩首致谢皇上英明神武!!”
  “一举三得?”杨广神情桀骜,拂袖起身,“司徒有心了。朕从来不曾英明神武,天下也不会有如此大幸!朕要苍生都惧怕,不需要蝼蚁来口颂功德。此事无需再议,朕明日亲临扬州,违令者斩。”
  “皇上三思!”司徒顾不得君臣礼仪,慌忙站起,挽留欲离去的皇帝。文武百官哗啦啦跪倒一片,口呼“皇上三思”。几个出身贫寒,靠军功爬到殿堂的将军迟疑了片刻,终于也是无声地跪下去。
  三师三公尚书令,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科举之士,都和富可流油的江南利益纠缠,难解难分。江南人善于创造财富,而他们则善于玩弄权术,靠着手中的权力从远离洛阳的江南人手里分一杯羹。他们离不开江南。

  杨广长身而立,冷冷地看着脚下跪倒的臣子们。江南飞地,自古富庶,乃国库重要来源,世家贵族奢靡之风更胜皇都洛阳几分。数十年来,无论如何改朝换代,江山易主,总是要忌惮江南。久而久之,江南生出了傲慢之心,对皇帝阳奉阴违,随意阐释天子命令,自行其事。杨广派去几任刺史,不是被弹劾,便是查出腐败甚至涉入命案,打入牢狱时仍在喊冤,入狱不久便离奇死亡。偶有一两人,一事无成,任由江南地方官商坐大,愚弄百姓,却得尚书省提拔,高升洛阳。

  杨广何尝不知其中蹊跷,如今朝堂上哪里是跪倒的京官?分明是一群江南权贵豢养的猛虎,将他重重围困于这龙椅之中。“众爱卿有心,苍生有此父母官,死,也瞑目。”杨广平静地挤出一句,踏步流星,离开了璀璨夺目的龙椅。
  堂下群臣面面相觑,司徒沉痛顿足道:“好大喜功,苍生何辜啊!”其余百官也跟真叹息摇头。山雨欲来风满楼,倘若皇帝真因徭役一事动了江南的元气,怕是动摇隋朝根基,谁知道何时能缓过气来?届时,恐怕洛阳又要换主人了。“以财代役,到底哪里不好。”不知道谁试探着说了一句,众人只是沉浸在遇君不淑的无奈中,互换眼色,心照不宣。
  烛光摇曳,把杨广的思绪拉回眼下扬州城外。临行前,他召见了国师刘灼。“此去扬州,可有胜算?”
  “皇上不需要我的推测。”
  “倘若朕说需要呢?”
  “那微臣便说,有胜算。”刘灼面无表情,掷地有声。
  “若寡人输了,必斩了国师作陪。”杨广慵懒地伸了伸腰,云淡风轻地说道。
  “那微臣便作陪。”已有些年迈的刘灼淡然回答,便告退去往琉璃塔。他每夜都要在琉璃塔顶度过,为大隋观星测运。
  明日,就要拔营入城。杨广放下手中的笔,笔尖的朱砂像血一般。扬州,看似醉生梦死,实则惊险重重。从官到民,从士到商,无一不与洛阳背心背德,自以为高人一等,私利分毫损不得,在有心人鼓吹搬弄之下,全民皆反,防不胜防。
  打通扬州的运河,能把江南真正纳入中原的管辖之下,能通过无差别徭役重塑大隋子民对皇权的绝对服从,从而打破乡绅地方官对江南管治的独占,能压制富人只手遮天的气焰。这些话,杨广自然不会宣之于口,文武百官哪个不是人精,哪个不晓得如此简单道理?他们揣着明白装糊涂,以财代役,富人将千方百计迫使穷人离家,或威逼,或利诱,催生贩卖人口不法勾当,富贵者照旧脑满肠肥,敌军一到,迎头便拜。而他们上缴的银钱,又有多少能进入国库?司徒公好一个一举三得。

  “那微臣便作陪。”刘灼的话犹在耳边。
  天色微亮,杨广夙夜未眠,皱着眉铁青着脸,“入城。”
  禁卫军得令,拔起营帐,不到片刻整装完毕,驱马走入早早打开的城门,高官士族朝服恭候,面见圣驾。
  天色大亮,无人能看得到星辰,即使是身在琉璃塔顶的刘灼也不能。但他知道,星辰依旧在。只是,他不知道,此刻正有人站在一颗破碎漂浮的星辰碎片中,查勘星辰突陨之故。
  日期:2019-09-09 00:38:25
  星尘一片一片漂浮在她身边,萦绕不去。她背着手,气定神闲地查勘着尘埃。隋星,人间的占星师如此称呼这颗星星,因它行至它最靠近人间的天点时,牵动人间山川河流平稳流动,六畜兴旺,而此刻人间正好是隋皇把控江山,占星师认定此星乃隋朝命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便也姑且这样称呼,也省去了她记录之苦。隋星的碎片非常均匀,还带着强大的力量,这意味着它并非是因撞到苍穹边界意外消亡,也并非是寿终正寝,而且原本应该有机会成为星宿主星——即宿命,却在巅峰时刻破碎了。

  又是一颗因莫名外力而干扰了命数的星辰。它原本还有三百年可活,如今遽然破碎,人间失去此星布下的山河秩序,恐怕又要经历一番苦痛。她站在星尘之中,沉吟良久。唯今之计,恐怕要尽快另寻同类气质和寿命、且尚无明确主位和宿命的星辰前来补位,否则,附近几颗原本要与隋星组成星宿的星星,也会命数大乱。
  她静静地坐在星尘之间,所有星辰既在无边无际的苍穹中运转,也在她的意识包围中一一闪现。她在宇宙中追寻所有与这片星尘气质相同的星星,即便是宇宙中最黑暗的角落,她也不会放过。
  她冥思片刻,历遍群星,人间又是数十年。
  命星破碎之下的大隋。繁荣兴盛的大都市,处处莺歌燕舞。荒凉暴戾的北漠南陲,十步饥荒百步饿殍。两者参差相邻,彷如一块华美的绸缎上打了几块凄凉刺目的补丁。

  一条被战火烧焦的小路上,一个男孩正牵着一个女孩,走向隋军的战俘集中营。他们经过一条狗,它双眼木然,一动不动地蹲坐在几具腐尸之中,在等那一去不复返的主人。主人可能遗弃了它,也可能已经死了,谁知道呢?乱世之中,谁也不能过问那么多。
  “武妹妹,你别怕,我打听到了,隋人那有许多好吃好喝的,还会把战俘送去江都做劳役,不但管吃,江南人还愿意给我们一些劳役钱!”男孩稚嫩的声音,在女孩听来,分外温暖和充满希望。武尚衣今年十三岁,牵着她的宿家哥哥比她大一岁,两人都来自塞外。塞外小国林立,一条水渠被几个国家分段占据。近年来风雨失调,山河旱涝反复无常,而诸王只顾对内豪取强夺,对外烽烟四起,不思民生,国土之上已是生灵涂炭,黎民难以专心生产,朝不保夕。于是大量边民涌入隋朝边境,求一个安身立命之所。隋军首领却是一个喜怒无常、酷爱血腥镇压之人,纵然是手无寸铁的边民,来到城墙之前也要遭他军队铁蹄清洗,任意掠夺为奴为婢。

  或许正因为如此,隋朝的西北边界固若金汤。
  今天情况有些不一样,江南苦役告急,富商豪族急需人口替代他们去赴隋炀帝的生死局。隋军贴出告示,凡十二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边民,可进入地界进行登记,自动成为战俘——无需经过真正战争的较量,可发往幽燕、大兴、江南等地服役。
  江南,是武尚衣做梦都想去的地方,听说那里连乞丐都肥的流油,天天有肉捡着吃。她忍不住咕嘟地咽了一下口水,心中特别期待,又有些焦灼,不知道她能不能去江南?如果宿哥哥能一起去江南,那就最好不过了。
  这一路上,都是宿哥哥照顾她。她在战乱之中失去双亲和幼弟,跟着难民跑到隋界“冲关”,又差点死在隋军的马蹄之下。当她看到难民中最强壮的刘叔叔被马队踩死,他的妻子被军队掳上马背,哭喊着离去时,她懵懂的心中对强健的躯体失去了信仰。她曾以为,只要够强壮,总能种好庄稼,总能保护家人,总能顶天立地。那天夜里,她一片空白地跟着大家回到一座废弃的佛寺之中,照常饿着肚子睡下,梦里尽是马背上重重叠叠的隋军面孔,不知道他们的家人是否能活在没有恐惧的庇佑之中?

  日期:2019-09-09 00:39:31
  第二天,她便发起了高热。过度的惊吓、数天粒米未进的虚弱,以及入秋之后越来越深的寒气,让她浑身乏力。迷迷糊糊之中,她仿佛看到所有人离她而去,似乎听到什么“隋军招降”。她的头越来越热,身子却愈发寒冷,她或许会悄悄地在这破草堆中死去。

  宿家的小男孩留意到这个小妹妹的情况不妙。他选择了留下等她。其他人并不在意他的去留,既然不肯走,那就留在这里等死罢。小男孩每天外出寻找为数不多的野菜和柴火,熬出一碗碗或浓或稀的热汤,喂小女孩喝下。他收起所有的稻草,一分为二,白天让女孩盖一半,拿一半出去晒,夜里则把晒过的盖在女孩身上,自己在一旁照看着火堆,隔半个时辰就给女孩换一次冷敷的布。那布也是从他身上衣服撕下来的。当她低声哭泣,喊着父母和幼弟时,他别无办法,只能将她轻轻地抱在怀里。以前母亲也是这般护着他。他相信,这样一定能安慰这个可怜的小姑娘。

  所幸,身体尚幼的两人对食物所需也不多,其他人走后,无人抢夺野菜柴火物资,两人竟也慢慢熬过来了。高烧退后,武尚衣逐渐清醒过来,一听说大家都走了,她也着急,倘若错过了这次机会,不知道又要受多少苦。宿长天倒是沉稳些,人又机灵,先是设法打听了这次招降的情况,得知属实,确实有不少边民已经过挑选,发往东边做劳役。他才回来领着武尚衣前去隋界。
  倘若他们就此藏在深山之中过日子,未必会踏上日后刻骨痛楚的不归路。但命运就是这般戏弄,利用了他们对前途的无知,利诱他们不顾一切地投身漩涡。
  才来到隋界,两人紧紧握着的手就被粗暴地扯开。一种前途未卜的感觉陡然升上心头。他们互相对视了一下,都在对方眼中读到了不安但仍希望坚持下去的眼神。两人默不作声地接受官兵的搜身检查。
  “哎哟,这是个雏!身子还没长开呢!”一副猥亵油腻的腔调响起,一双毛茸茸的手毫不客气地按上了武尚衣的胸脯,小姑娘惊得含胸弓背,却不敢真正地走开。宿长天心中惊恐,悔意翻腾,他想走过去拉回武尚衣,二人就此回去废寺中过日。但搜他身子的士兵却死死地按住他双肩,另一人钳住他双手。

  摸过胸脯,意犹未尽的小头头一脸淫邪,粗暴地拨开武尚衣的乱发,“哟!还是个美人胚子!”
  武尚衣的眼泪簌簌地流下。上一次听到这句话时,她失去了父亲。父亲为了护住她,倾尽家中所有,上缴给趁乱前来重复纳税的官家。那人却不满足,拿走了他们所有粮食之后,仍要抢走她。父亲拼死杀了那人,也惨死在他们随从的棍棒之下。她和母亲、弟弟趁夜逃出来,不久,战火弥漫,母亲和弟弟染了重病,不治身亡。现在她没有任何人可倚仗,不会再有人舍身救她。
  她只能祈求,守城的官兵能看在她乖巧顺从的份上,尽快放她入城。
  “大人们,这是小人的妹妹,还是小孩子,求您高抬贵手,放我们兄妹入城吧!您大恩大德,我们一定会报答的!”宿长天强行压抑住自己的恐惧,装得老到圆滑,抖抖索索地求情。
  日期:2019-09-09 00:46:14
  “就是小孩子,老子才喜欢!我看你长得清秀,敢来我军中,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小头头一句话,击碎了武尚衣的幻想和宿长天的勇气。那种自身难保的无助又笼罩在两个小孩童身上。宿长天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另外说些什么来说服这些人,他想象不出他们会畏惧什么,只能嗫嚅着求长官们放过他妹妹。

  武尚衣恨不得划破这张脸。她能听懂那人话中的意思,心里不禁后悔,何不在废寺之中把身子交代给宿家哥哥。然而,两人都不过是孩童,单纯善良,纵然朝夕相处,心中无半分绮念。
【网站提示】 读者如发现作品内容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 非常感谢您对易读的支持!举报
© CopyRight 2019 yiduik.com 易读所有作品由自动化设备收集于互联网.作品各种权益与责任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