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为牢,造化为笼,谁人破?

作者: 呈无极

  流周回,纲纪灭,九龙藏,威神至。去复来,日月食。
  东乾洲,山南道,黑山城,官营刀匠行。
  铁锤狠狠砸在粗粝通红的刀身上,火星子刺溜窜成一线,在铁砧子点亮,裹黑,凝成灰,散成沫。
  刀身在捶打的过程中不断反转,没有一丝裂痕,‘叮叮当当’的声响连成一片,没有一丝间隔,浓雾中,戚笼眼皮子眯成一条缝,面无表情,只在刀具淬水的过程中,微有转动。

  ‘刺啦~~’
  碧绿色的炼刀水与粗胚刀身渐渐产生奇特的物理变化,刀锋变薄,刀身变绿,刀背上的弧度越发明显,纹路似是悼文。
  终于,随着戚笼深深吐了口气,上半身的毛孔上,汗珠子掉落如抖珠,青筋掩入皮层深处,这口碧炼刀,总算是成了。
  武人废刀,劲力勃发,一场战事砍断几把刀很正常,好刀难寻,这成了武行共识;好在军中会些把式法术的道人们有些门道,把道家炼剑法跟锻铁手艺杂糅在一起,烧制粹铁液,炼出一种独特刀器,先天境的武人都耍的顺手,尤其能够量产,这比什么天才地宝都管用。
  刀名碧炼,是黑山城量产的军械刀具之一,比寻常钢刀更韧、更轻盈,斩人无风声,很受军中猛卒的欢迎;哪怕黑山城是公城,不受军镇直管,也被城内后勤总管李伏威勒令三月之内锻刀五十口,少一口砍他们二十六位锻匠的脑袋。
  谁都知道这是屁话,没他们这些手艺纯熟的锻匠,那位总管老爷拿什么走私军火,但是挨上几十鞭子也是不爽利的。

  “二哥,总算凑齐了五十把好刀,那徐狗贼找不来茬了。”
  赵牙子讨好性的把抹了羊油的毛巾递上来,戚笼胡乱了抹了把脸,一层乌亮亮的油渍被抹了下来,道人炼丹有铅毒,配方改了,味还是那个味儿。
  抹去丹灰的戚笼高高瘦瘦,有着山南道少见的白皙皮肤,看上去是个极干净的年轻人,温和、平静。
  “老爷子今个儿不在吧?”
  戚笼随口问了句,将挂在墙上的袍子胡乱套上,走到门口,锅架上烧的八成热的鸡汤‘滋溜’一口,烫嘴滚喉咙,一股热气顿时从胃部舒展到四肢百骸,腰上绷的破弦总算没断掉,但依旧是骨头轧骨头的刺痛。
  “师傅今早去城里采办。”
  “那我也溜号了。”

  戚笼头也不回的摆摆手,门一开,冷风穿体,不自禁的打了个寒噤,吐了口肉眼可见的白气,门内火烟滚滚,门外大雪纷飞。
  “嘿,也就是这小子敢溜了,换了其他人,老匠头可会直接动手的。”旁边一个中年匠户嘿嘿一笑,又暧昧道“谁让人家是他内定的女婿,一个女婿半个子嘛。”
  “那还不一定呢!”赵牙子下意识的反驳一句,随即心虚的望了望四周,见无人关注他,悄悄松了口气,转而去看摆放在刀架上的五口钢刀,蓝汪汪的刀尖像是眼珠子一样盯着他,盯的他脖子后面冒寒气,顿时把肚皮里的牢骚憋了进去。
  匠行之中,手艺称王。
  自从三年前,段老匠头把这位‘二哥’捡回来,单论手艺,就没人不服的。
  匠行坐落于城南瓮城中,隶属于黑山府军器监,属‘五器署’之一,城外就是黑山精骑的军营,城内则是武库、六司等重要机构,高门大院,把守森严,居民也少,但越往外走,人流越多,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戚笼找了个熟悉的茶摊,叫了碗茶,点了一碟茴香豆,听了一会儿‘赤身义贼大闹葛家庄,千里逞威报亲仇’的故事,忍不住酸到掉牙,扫了一圈,听书的也就零落的三三两两,都在低着头说话,显然对这老套路不感兴趣。
  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乱贼成匪,匪聚兵,兵成阀,靠人头当饭吃,难得碰上一个不割草吃饭的,自然要大吹特吹,更何况这群赤身贼的活动区域在这山南道附近,天然就亲近。
  不过再好的故事没有好素材也会乏味,赤身贼都没了,可不只剩下陈词滥调。
  听到赤身贼大当家‘义气为先诺为重,合心同意寇江湖’的时候,戚笼意义不明的一笑,丢下两铜钱,晃悠悠的走了。
  都说城南是藩镇的世界,城中是公城的世界,这城东,便就是真实的世道了了。
  巷道越走越窄,坊间的恶臭味越来越多,污水溢出沟渠,洒的满地,暗娼的身影在窗中一闪而过,零星的、阴沉而戒备的人影交织而过,江匪、杀手、乱兵的气质是不同的,戚笼可以辨的出来,他身上渐渐露出相似的气质来,阴戾而又凶狠,这让在暗中盯着他的视线少了不少。
  戚笼转过一条巷子,腥臭味在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燥味——他看到了一具尸体。
  这尸体斜靠在墙上,像是一只没斩好的白切鸡,看不出身份,胸口和肺部各被捅了三四刀,刀口极乱,背部也被插了两刀,黑色的血水顺着墙壁流淌着,翻白的皮肉上爬了一圈苍蝇。
  除此之外,脖子上那颗本该存在的血糊糊人头不见了。

  戚笼身子一僵,双眼缓缓睁大,像是要在风声中辨出敌人的痕迹,腰部下意识的一弓,从牛皮靴子里拔出一口碧蓝色的匕首。
  小刀也叫碧炼,用的是黑山府军不知从哪里缴来的精铁,除了比军器小上十来倍外,没有任何区别。
  贪墨是不存在的,戚笼管这个叫自给自足。
  内杠、凶杀,在城东常有发生,但公认的规矩是把首尾处理好,不然一旦给府军接手,往往会在城东犁上一遍,有油水的捞油水,没油水的,权当练练刀术;毕竟城东的居民十个有九黑户,在公城中,不入户籍者,形同猪羊。
  “嘶~”
  腰间猛的一麻,像是被隐形人捅了一刀,酸辣痛痒,似乎捅人者还善于各种折磨手段,但事实上,这只是他老腰伤又发了。

  突如其来的剧痛让戚笼意识到,这里不再是他千方百计想摸进去的敌巢,而是方圆五百里唯一的秩序所在,而他也不是当年光着膀子遛马的麻匪,他是半年前就入了户籍的城北良民。
  所以,死人,关他屁事!
  于是他站起身来,拍拍身上似乎不存在的尘土,又扫了眼手上提着的酒和莲叶包肉,果然都是肉,还是卤制过的比较好闻;脖子转了转,放松却不乏谨慎的退了回去,从坊口的破旧大门中转出,准备绕上一大圈去寻找自己的目标。
  黑山城,或者说,山南道的所有公城建制都是仿照中原的唐国,坊市相对,四平八稳,放眼望去,像是大方块中劈出了一个又一个小方块。
  戚笼从长寿坊的前门退出,钻入福禄坊的小巷,向北走了不到百步,就听到了一道语音模糊、又带着不加掩饰蛮横的腔调。
  “你、你这厮不是段老头手下,嗝,那个小铁匠嘛。”
  戚笼听出对方的嗓音,黑山府后勤总管李伏威麾下的一个中级武官,面上都称徐校尉,背地里总要骂上一声徐狗贼,这厮捞油水和不要脸的本事在五器署中大名鼎鼎,加上又贪又狠,所以叫狗贼;不过敢当他面上这么叫的,多半也被他弄的惨如狗了。
  徐狗贼一手提着军裤,一手挠着油腻腻的黑色胸毛,口中酒气浑浊,一脸凶蛮婬荡,皮甲不三不四的披在背上,堆积的肥肉上,有几道看上去分外凄厉的刀痕箭口,对外自称李总管手下最凶的狗,但在当狗之前,他也曾是李府私兵中最凶的一条狼,若不是一场意外伤了他的跟筋,也不会沦落到管后勤的地步。
  “小子,私自到这三不管地带儿,你想找……”
  徐狗贼刚从白嫖的半掩门儿中溜达出来,火气全消,心情正爽,准备抽上对方十几个巴掌,把对方‘孝敬’的酒肉拿去享用。

  ‘嘿嘿,来的巧不如来的好,正好送段老儿一份大礼,徐爷姑爷做得,女婿也做得。’
  抬头,寒光一闪,对方的刀尖,已快插到自己的面门上。
  徐狗贼四岁炼桩,十三岁持拳勇横行乡野,十五岁就提着两颗马匪的脑袋,一道拜门贴拜入黑山城伏龙总管李伏威门下,刀口上滚了十年,随后跟腱断裂,走了大夫人的门路,转入军器监,厮混了七年。
  虽然坊间都在传他徐大员外又抢了几个老婆,嫖了几个良家,但在武风凶悍的黑山城中,至今没人敢找上门来。
  无它,他黑山腐尸犬的名号,在军中比民间的威势更凶。
  他上半身一扁,肥胖的身子以诡异的速度扭转,任由刀尖在脸上划出一道血口,五指如钩,指节捏蚕响,肩膀一提,指钩便直捣戚笼手腕,同时怪笑一声,右脚掌隐伏虚探,合身撞入戚笼身门中,嘴中黄牙涎水带着恶臭,一脸凶恶的咬向喉咙。
  地功桩,蝙蝠手,狗拳?
  有点意思!

  戚笼眼皮一眯,眼缝爆射出凶戾和兴奋,哪还有半分的平淡,右手反转,弃刀换掌,闪过对方戳击,五指合握,如红鹤唳叫,直插对手肩膀,指缝径直剪开皮肤,一扭一钻,便戳开一个血洞。
  徐狗贼眼皮一抽,对方身手的老辣让他微惊,身子一抖,右脚便要朝天翻起。
  然而对手更快,戚笼身形猛向前顶,身子似乎一下子高了半截,手如钩,钩拉肩,形如马跃涧,左脚顶的笔直,右膝带着凶恶风声,直砸对方那张油腻大脸。
  徐狗贼头朝下,突然露出一个凶恶笑容,脸一转,避开膝锤,双手似狗刨食般往下一捞,肥胖的身子转如陀螺,像是回到了当年,马啼,铁甲,骑兵沉重的呼吸声。
  上下半身几乎与地平齐,左手撑地面,右脚掌一弹一炸,似狗探腿,又似镰刀斜劈,又毒又狠,斩向敌人左脚膝盖。
  可眼前的戚笼突然消失不见了,徐狗贼还没等他回过神,前腿骨就是一痛,像被马蹄子重重一踏,同时眼前一个圆黑黑的铁膝越来越大,凶狠的撞在了自己的右脸颊上;‘啪嗒’一声重响,他被砸翻在地,肥胖的身子在粗粝的地面上滚了七八圈,还没回过神来,脖子就被刀架住,大冬天里铁器分外冰凉。
  “见了蝙蝠手,怎会不防备你的朝天脚、倒背镰,地功桩最善的不就是砍马腿么。”
  一道戏谑的声音从徐狗贼的背后传来。
  地功桩,又称狗拳,是黑山精甲所炼的一门沙场拳术,专门针对马匪骑兵。
  徐狗贼感觉半个脸颊骨都裂开了,痛的混身发抖,眼水鼻涕口水湿了一地,张嘴吐出一口粘稠血水夹杂十几颗碎牙,咬牙切齿道
  “真龙桩,驭马腾龙!”
  “你到底是谁?!”
  整个黑山城内,精通这一龙一马,能把一刚一柔这两股劲炼入一条脊椎的,根本没有!
  福禄坊的巷道中,隐隐约约有人影晃动,戚笼似是没看见,自顾自笑道
  “这巷道前挡大街,后抵大门,视野宽广,宽度却只两人同行,若是用来堵杀人那是极好的。”
  “死者是被熟人前后阴杀的,脑袋被摘了却留具无头尸,说明死者身份很重要,他的同伙更加重要。”
  “那人髀肉粗大,小腿罗圈,腿内磨损,说明是个骑把式,方圆五百里只黑山府一家养的起重骑兵,但在这城东摆尸伏人,这死者却又恰恰不可能是黑山骑。”
  “让我再猜一猜,前些日子听说武平军府有骑将前来征兵甲粮秣,做假账需要时间;还是说,黑山城主和伏龙总管的明争暗斗到了紧要关口,请了外援……”

  二人暴起、搏杀,不过三息,反倒是说话时间更长。
  戚笼的话引发了那几道黑影的骚动,却又忌惮不前,被他抵在身下的徐狗贼更是惊悚,复又咬牙切齿,“黑山城中,敢胡思乱想的人,大多都没命了。”
  同时脑中胡乱闪过好几个大人物的名字,到底是谁——
  戚笼长吐了口气,终于熬过了最艰难的关口,暴起之下,背部的僵肿和剧痛开始消减了三四分,微微活动了下脊椎,身子缓缓松劲聚桩,口鼻间的甜意硬生生咽了下去。
  刚刚别说其它伏击者动手,他手下的胖子稍一挣扎,就能把他这个残废掀翻。

  而按照经验,等那剧痛熬过去,他便多了三十息的‘自由’。
  暴起,伏人,拖延,再动手,这是在徐狗贼嘴里蹦出第一个字时就算计好的。
  指尖一挑,干脆利落到好似切瓜切菜,小‘碧炼’就从徐狗贼喉间插入嘴里,血崩如泉,堵住了对方费尽心思想好的话术。
  托住对方下巴的手掌缓缓松开,任由浓厚的血水腥味从其嘴里溢出,像是一只打不了鸣的老母鸡。
  戚笼任由对方瞳孔睁的老大,倒在地上,嘴巴大张,‘咯咯’声中两眼突起,唇齿间滚荡的血腥味更浓了。
  “几位看上去不打算让我离开了……”

  戚笼吸了长长一口大冬天的冷气,在胸腔滚荡一圈后再喷将出一嘴腥气。
  “正巧,我也是这般想的。”
  一炷香后,城东,一间蛛网相连的破陋瓦房
  一具筋肉发达、至少九尺的巨人堆积在床上,巨人眉如重蚕,眉尾滴血成痕,麻衣上的血水已干成黑渍,苍蝇蚊虫爬里爬外,床边摆着散乱的木桶瓦罐,一股难闻的药味充斥房内,地面上的浅红色是刷不干净的血迹,戚笼当初把对方从死人堆里扒出来时,这位爷身上就漏的跟个筛子似的。
  可没过十天,吃了睡,睡了吃,巨人身上的伤势就只剩下纵横交错,一道道快痊愈的血痕。

  进门后,戚笼也不管对方,自顾自拾掇出一片干净地儿,将荷叶包打开,什锦记的卤肉、卤菜,还有半只肥鸭子,姿态相当不雅的蹲在地上,挑出最肥的五花肉用力一吸,趁着嘴里的油腻味没散之际猛灌一口酒,两字,舒坦!
  还没等戚笼继续下筷,床上那具死尸胸口忽然鼓起,张开大嘴,喉咙里的滚荡像是风箱子里拉扯出的火炉风吼,古铜色的紧质皮层下寸寸鼓起,眉间的印筋、鼻翼的准筋、两鬓的鬓筋、还有耳筋、颊筋、太阳筋,从脸上到身上,像有一条条肥大的蚯蚓在蠕动,整个人变成了皮肉筋骨扭凝的怪物。
  戚笼眯眼,伴随着强烈的窒息感和浓厚血气的,是迫极生死,让人逃无可逃的一种恐怖威压,他只在炼法大成的武人,或是能驭剑的道人身上见识过,那无不是九死一生的经历。
  他出手,自己会死!
  不知过了多久,也可能只一刹那,就在戚笼颈后密密麻麻,全是豆粒大的汗珠时,那股凶恶的气势戛然而止,再然后,莲叶包中的半只鸭子就不见踪影;坐起的高大阴影中,不断有野兽般的咀嚼和吞咽声响起。
  一地的苍蝇蚊虫,都是被震死的。

  很快,酒肉被一扫而光。
  戚笼深深的看了对方一眼,正当他以为对方会像往常那般,倒头就睡时,这位额头宽大、五官粗犷的巨人盯住了他,目光如昼,让戚笼产生有一种强烈灼烧感,筋肉皮骨好似透明一般。
  不过随着一声浓烈的吞咽声,这感觉一闪而逝,再然后,巨人脸上肉眼可见的露出了疲态。
  精气昼出于首,夜栖于腹,当自尊其首,重其腹。色庄于上,敬直于中,应机无想,唯善是与。
  这在武家叫‘神气合吾一体’,道家也有个说法,唤作‘养瞳子’,目闭而不闭之间,得见日月之光景;积修老道于静室中锁精闭关月旬,童子唤醒,老道时睁眼时黑室亮白如昼,便是此理。
  只不过道家气血浓度远低于武家,只能旬月见功,远不如顶尖武人蓄势而发。
  “身子有血腥气,体内也有血腥气,”巨人的嗓音醇和干净,远不如其面目身形那般骇人。
  血凝而不走积腥,戚笼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前者是小事,后者,能医否?”
  他脱了上衣,转过身去,只见一身白净干练的肌肉上,伤疤嶙峋,不下二十道,致命伤参杂其中;肩膀微晃,一条大脊椎节节向上,再向下伏,只是到了尾椎骨向上数第三节时,有一个明显的肉窝,这节骨节像是被人巨力捏碎,然后拍进肉中,分外刺眼。
  巨人眼角微挑,表情变的严肃,搓了搓掌心,变的通红发烫,掌心如棉,五指粗如萝卜,指尖像是滚了油的铜珠子,用着与手型截然相反的精巧手法,顺着脊椎附近肌肉捏打,像一根根银针一样插入肉中,挤出筋脉骨络,让戚笼的背部看上去更像是某种人形妖怪的背。

  每一次拍打,便有一丝染着红色的汗液流出。
  抽筋、扒皮、割肉、剔骨,挖出一张肉体凡胎之外,在武家口中,称之为后天四境的人体奥秘。
  但饶是如此,在尾闾穴附近,向上数第三个骨节处,那附近巴掌大的区域,松散的像是尸体上的断筋、死皮、腐肉、坏骨。
  巨人微微皱眉,但看到戚笼在这近乎凌迟一般的非人折磨中,牙齿都要磨裂,但依旧紧闭双眼,没发出一丝声响,眼中闪过一丝欣赏,以他的武学层次,全盛时期的戚笼也未必能看的上眼,倒是这份毅力,值得赞上一声。
  只是现实就是现实,当巨人收了手法,看着浑身皮肤通红,冒着白雾,软成烂泥的戚笼,他沉吟了片刻,道
  “人体脊椎,从尾椎上数三节,谓之下关,从下关第三节数至第十八节处,名曰中关。又从中关第十八节处,数至玉枕穴,及上大椎三节,直至泥丸宫,名曰上关。”
  “这中间的穴道、经络、筋脉,可分成两条,一条足太阳经筋,一条足少阴经筋,我看的出来,你的根基是龙形桩,又从中悟出马形变化,前者上,后者下,一表一里,劲力方能圆满,但你脊椎倒数第三节粉碎,相当于龙抽其筋,马裂背椎,两两相加,无药可治。”
  巨人摇头,脸上带着武家才能理解的一种怜悯。
  “你能不残,主要靠的是这炼化的两条经筋在支撑,一旦年老,气血衰弱,筋骨弱化,便是走路都难,至于武家修行、精气神的修炼,更早已到了悬崖边上,前路已断。”
  戚笼混身一颤,像是被重锤砸上一记,脸色却带着一种死气沉沉的平静。
  “你若是现在修养调息,弃武散神,还有可能保一个晚年。”
  “真的没法子了?”

  “龙无筋能腾云驾雾否?”
  龙无筋,唤蛇。
  戚笼坐在圆石凳上,桌前放了一碗本该热腾腾,却已冻凉的茶水,夜风微冷,心头大寒。
  他认得那巨汉,倘若这位大军阀的头号大将都说没得救,那至少武家的门道是真的没门路了。
  自己冒着砍头的风险把对方从阎王爷手里夺回来,就指着一句话,不指望能药到病除,但多少指条生路,吕阀的人不说假话,他相信对方的名声。

  夜半昏沉,明月掩于乌云中,从五器坊的匠人屋往外看去,一面是城墙外的无边黑幕,一面是城内的散乱灯火,但他知道,夜越深,灯火就会越少,一盏一盏的熄灭,最后只剩下冷不丁传来,阎王报响似的打更声。
  戚笼端起冷茶喝了半口,茶水在嘴里卷成一团塞入喉咙中,微苦,不涩。
  “听说你昨晚又发羊癫疯了?你想把自己冻死,然后请我们吃肉?”
  破铜锣一般的嗓音今日格外响亮,配合着段大师一兴奋就像老树皮喷红漆般的老脸,更是格外喜庆。
  军械监的那些官场油子不知发的什么疯,只匆匆点数一番就把五十口刀器取走,让已经准备大放血的五器司诸匠恨不得放鞭炮庆祝,更让人值得高兴的是,徐狗贼那张有好处就钻,骨缝里吸油水的恶臭肥脸更是一天就没见到。
  很快各种小道消息四处乱飞。
  徐狗贼今日没来点卯,让巡查的军中长官大怒。
  据说今年来征粮的是条过江强龙,不仅他们官营刀匠行,就连五器司的其它官营衙门,管粮秣兵马的,管金银库藏的,管药草买卖的,今日都像是上了发条,背后有鬼在催魂一般。

  不过这都不干刀匠行的事儿,刀打好了,质量过关,在没有道人来试新刀的情况下,便如松了绳的牛羊,老匠人还持重些,后生则已经开始商讨今夜去那里庆祝,红馆里哪家小娘皮的身段最好。
  戚笼坐在角落里,表情一贯的温和,只是细看之,多了几分不同。
  见这热闹气氛,做为刀匠行唯一能打造四种‘道器’,且是匠行主管的段师傅干咳一声,道“正好,我也宣布一事——”
  他粗大坚硬的老手拍了拍,不少老匠人已经露出了然和憋笑的表情。
  “话怎么说来着,内举不避嫌,我明年正好过六十花甲,也干不了几年了,戚笼我带出来的,手艺和人品你们也都看到了,我的意思很简单,以后他来管这块儿,你们放心,我也放心。”
  老匠人们的吆喝声才刚刚响起,嫉妒的、羡慕的眼神还没来及落下,一直低头沉默的戚笼就抬起头来,沉默了下,笑容温和“承蒙各位叔伯错爱,我能力有限,这担子我不能担。”
  热闹的气氛嘎然而止。
  晌午饭就在这诡异的气氛下吃完,没人明白,这黑山城中少见的油水肥缺怎还会有人不愿意干,段大师这么好面子的人,出乎意料丢了这么一个老脸,他家孙女难道不水灵么。

  戚笼平素少喝酒,喜食素,武家炼养是并重的,外人看来,这位爷食饭的姿态和速度像极了八十岁老大爷,一小碟青菜要咀嚼半天。
  “听老叔的,回头给老段道个歉,别倔驴似的,你难道不知道外面是个什么世道?一两灵银就能买十条人命,老幼更便宜,匠行主管不仅有钱,还有权,没有这两玩意,你出去想被人宰吗?”
  匠行老邓头苦口婆心的劝说,他也是好心人,而在不少有想法的后生口中,戚笼都快成喜分桃的兔儿爷了。
  “邓师傅,你放心,我会去的,”戚笼安慰道。
  “那就好,你管事,我也放心些,”老邓头若有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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