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扬帆,你真的……打算退学了吗?”耳鬓有了少许白发的班主任徐国浪显然没有想到眼前的学生来找自己,居然是这个怎么也想不到的变故。他眉头紧锁,推了推鼻尖上的眼镜,看着眼前这个面容消瘦抿着嘴唇略显有点局促不安的学生,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问道。
“是的!我已经决定了。”周扬帆咬着嘴唇望着地面,努力控制着心中澎湃的情绪,终于抬起了头看着老师,“我家里实在是太……”他轻轻的哽咽起来,湿润的眼角终于流下了一滴清泪。
一个老师走了进来,看到这一幕略显惊讶,瞄了他们一眼又拿了什么东西走了。周扬帆把头扭到一边,用衣袖轻拭眼角,心中暗暗羞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明明已经打定了主意,此刻却这么不争气地掉眼泪。
“周扬帆,你家里的情况我大概了解一些,确实是非常困难。咱们能不能……能不能再想想办法克服一下?再找亲戚帮帮忙?学校这边我再去找校长商量一下……”徐国浪起身把办公室的门关上,回来拉过一把椅子让周扬帆在边上坐下,心中微微叹息了一声试探着问道,“你的成绩我有数,努力一下肯定能考上大学,现在已经是高三了,已经进入冲刺阶段,就这么退学了说不过去啊……”
“徐老师,我真的是没有办法了。”看着眼前这位如同父兄一般的老师,想着他平时对自己的好,周扬帆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掉在干净的旧鞋尖上,很快消失不见了。“我的父母都是农民,主要收入就是靠着家里的土地,现在我爸爸摔断了腿还躺在床上,妈妈又生病住进了医院,地里的棉花开得一片白都没人去摘,我要是不回去的话那就只能扔掉了,那可是我们家全年的希望啊……”周扬帆抹着眼睛道,“再说,我们前年刚盖了房子,欠亲戚的钱还没有还上,我就是考上了家里也供不起……”
屋漏偏逢连阴雨。徐国浪脑海里想到这么一句话,不禁又是一声轻轻的叹息,无奈地摇了摇头。家中欠债,父母的身体又都出了问题,这种情况放在任何一个懂事的孩子身上,都会面临艰难的抉择吧。可是就让眼前这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就这么退学了,他是打心眼里舍不得。
徐国浪作为周扬帆的班主任,对于他的表现是非常满意的。这个孩子好学上进,也不像同龄的很多学生一样叛逆,能够非常自觉地完成学习任务,老师们对他的印象都不错。这孩子唯一与众不同的就是和同学们不太合群,除了和个别同学关系稍好之外,平时似乎是一直游离在集体生活之外。当然也并不是说他的性格有多孤僻,徐国浪觉得他就是可能有点自卑,一向衣着简朴的他很少和那些三五成群衣衫亮丽的学生走在一块,也许是不想给人一种穷酸的感觉吧。
同样从困难岁月走出来的徐国浪能够体会眼前这个学生不太合群的原因,知道在心理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而又极其在乎颜面的年轻人面前,自卑会给他的心灵带来怎么样的伤害。他这个班主任能做的就是尽量给他营造一个公平的学习环境,甚至在许多时候还带着一丝偏爱,就是想让这个学生能够放下心理负担,安心地学习。
周扬帆也没有让他失望,甚至让他感觉到骄傲。他的骄傲也是周扬帆的骄傲,就是成绩。和平淡无奇的衣着打扮相比,周扬帆的成绩一直稳居在班级前几名,这个成绩一直保持下去的话,足够让他进入大学。
这样一个距离大学一步之遥的学生现在居然说要退学,徐国浪心理上接受不了。他扪心自问,如果是一个调皮捣蛋或者成绩惨不忍睹的学生说要退学的话,估计他一点都不会这么惋惜甚至还会有点求之不得吧。
很难接受,可是又无可奈何。按照周扬帆说的,他家里真的没有办法再供他上学了。家里欠着一屁股债务,父亲母亲两个病号,家里连他的生活费都难以为继,又有全家赖以希望的几亩棉花没人照应,他也很难安心放得下家里在校学习。
他很想帮这个学生一把,可是又有心无力。如果是周扬帆的学习上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他完全可以适当照顾一些,可是周扬帆现在面临的是家里的情况,他这个优秀教师也没有什么好的建议。
“这样吧,”徐国浪想了一下道,“我去找一下校长,想办法给你办一年的休学,等明年你家里的情况好转了,你再回来上学。你底子好,岁数也小,休学一年问题也不大,等回来后加把劲,考上大学的希望还是有的。”
“谢谢徐老师!”周扬帆红着眼睛道,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摔得粉碎。他努力地用手去抹,却怎么也抹不干净。
徐国浪轻轻在学生的肩上拍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去找校长了。周扬帆也随后出门去了操场等候消息,马上就要下课了,自尊心很强的他可不想让人看到他眼睛通红的样子,也不想让自己退学的事情弄得尽人皆知。
上午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今天也不知道是太阳从西面出来了还是怎么的,经常被其他老师宣布“生病”的体育老师居然出现了,带着大家在操场上进行自由活动。
几个身材高大的男生打起了排球,一群女生在围观助威。有的同学在双杠那边爬上爬下,有的同学在沙坑那边跳远,更多的同学三三两两地在操场上溜达,偌大的操场上散布着稀疏的人影。。
一身校服扎着马尾巴的庄眉眉头微皱,独自一人目光在操场上不停地搜寻,终于在最偏僻拐角的松树后面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她眉头微微皱起,快步走了过去。这个家伙第三节课就不见了踪迹,原来是躲在这儿。
作为周扬帆在班上为数不多的朋友,庄眉对周扬帆有着超越普通同学的情感。他们两个一起从潮河湾中学考入县中,又一直在同一个班,学习成绩也不相上下,心里自然要比其他人亲近一些。当然除了同学间自然的友情之外,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正是青春年少的年华,少男少女的那点心思又有谁能说得清呢。可是在繁重的学习任务面前,他们小心翼翼地将这层独特的情感小心地呵护着,没有像许多同学那样坠入爱河,而是彼此心照不宣地守护着这层未曾捅破的窗户纸,打算等考上大学再吐露心扉。
“周扬帆,你在这里干什么?怎么第三节课都没有上?”带着小小的愠怒,庄眉突然出现在松树后,刚要再质问一下周扬帆,看到他猛然抬头发红的眼圈,心头一颤语气突然间就缓了下来,走近他身边小声询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还哭了?”
“没有……我是眼里进了虫子……”周扬帆慌忙否认,然而他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他。看到庄眉有点恼怒又满含关心的眼神,心知瞒不过去,只好低声坦白道:“我……我要退学了!”
庄眉吓了一跳,一把抓住周扬帆的胳膊着急道:“你胡说什么?好好的怎么突然要退学?”
周扬帆微微挣扎了一下,庄眉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赶紧往四周瞄了一眼,发现没有人注意到这边的情况,才松了口气,脸颊不由自主地泛起一抹红晕,语气却依然急切:“怎么回事啊?”
周扬帆不敢看她眼睛只好低着头,脚尖在地上轻轻地踢着:“上午我们庄上的二叔给我带生活费来,说我妈妈病了住进了医院。我爸爸摔断了腿你是知道的,现在妈妈又病了,地里一大片棉花没人管,我弟弟也在上学……所以……我不能再上学了,我得回去……”
家里欠着外债,父亲车祸断了腿,妈妈积劳成疾住院,还有一个上学的弟弟,田里七八亩棉花需要人打理,这就是周扬帆需要面对的现实。同样是农村出来的庄眉,很清楚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她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周扬帆除了退学回家帮忙几乎没有第二种选择,总不能让他弟弟不念书了回家做事吧,那还是个少年啊,能派上什么用场。
“能不能让亲戚帮忙啊?”庄眉皱着眉头道,“这种时候他们应该帮一把啊!”
“没用的。”周扬帆缓缓摇了摇头,“我们家盖房子的时候就是向亲戚借的钱,现在还没还上呢。再说这时候哪家不忙啊,总不能放着自己家的事情不做去给我们摘棉花吧。”
“可是……可是我们说好了的要一起考大学的呀!”听了周扬帆的解释,庄眉带着哭腔道,“你现在突然要退学了,那我们的约定怎么办?”
“对不起!”周扬帆心里那个难受呀,恨不得一拳将面前的树干砸个粉碎。他不敢看庄眉的眼睛,没法回答她的问题,只好努力地将身体扭转开去,艰难地控制自己着自己的情绪。“你好好努力,我会祝福你的,等你考上大学的好消息。”
他不是书呆子,从上初中就对同班的庄眉有好感。那时候庄眉就长得好看,身材虽然没有现在发育的玲珑有致,但是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最主要的是庄眉心地善良为人又随和,学习成绩又不错,对比她小一岁的周扬帆也多有照顾,一直是周扬帆学习上追赶的目标,也一直是大姐姐般的存在。虽然初二的时候分到了不同的班级,初三的时候又成了同班同学,又以两分之差一起考上了县高中,恰好又分在一个班级,可以说这种延续了几年又超出了传统意义上的友谊在两人心目中都扎下了根。
“不!我不要你的祝福!”庄眉红着眼睛道,“我要和你一起上大学!”
“别傻了!”周扬帆心里头千百种滋味一起涌上来来,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去安慰她。他很想伸手拭去庄眉眼角的泪滴,可是他知道不能,只能像是安慰对方又像是给自己辩解道:“徐老师说,可以帮我办休学……”
“休学?那你明年还会回来的是吧?”庄眉愣了一下,黯淡的眼里闪过一丝希望,旋即又失望道:“那我们还是没法一起考大学了?”
看到周扬帆没有说话,庄眉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像是给他安慰又像是鼓励道:“明年能回来就好,你成绩不错,还是能上大学的。那我们重新来个约定好不好,我在大学等你,你可一定要要来哟!”
看着庄眉满是渴望的目光,周扬帆略带迟疑地点了点头。
“我们拉钩!”庄眉破涕为笑伸出了纤细的小指。
别了!我亲爱的同学!
别了!我亲爱的老师!
别了!我亲爱的学校!
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县高中的大门,周扬帆背着鼓囊囊的行李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他在扭头的瞬间,清晰看到了站在教学楼上庄眉纤细的身影。他的心又一次抽搐起来,他心里很清楚,从这一刻起,他和庄眉再也不是亲密无间又刻意保持着距离的同学,已经成了两个不同世界的人。虽然两人又重新立了约定,可是他心里十分清楚,自己很难履行。庄眉将要按照既定的轨迹考上大学,然后有一份体面的工作,然后……嫁人生子……而他,从离开学校的这一刻起,似乎注定了当一辈子农民的命运,两个人的人生轨迹再无交集。想到这里,他的心里一阵绞痛,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
放在徐国浪抽屉里的休学证明,那也许只是老师不忍放弃他保留的最后一点希望,一点安慰。
哪怕香港已经在暑假开始的那天回归到祖国母亲的怀抱,祖国母亲迈开了走向伟大复兴的坚定步伐,也没有改变云城是个国家级贫困县的现实。这个多年以来一直是本省GDP倒数三甲的贫困县,从县城通往潮河湾的道路除了有一段是沾国道柏油马路的光之外,剩余的一多半路还是砂石路。坐着廉价的农用车回家,周扬帆感觉肚肠都要被颠了出来。他一只手抱着自己的行囊,另一只手死死地抓着栏杆,生怕一不小心就被颠了下去。
到了潮河湾下车,来不及拍去满身的尘土,周扬帆背着行囊直奔乡卫生院。庄上邻居二叔说,他的妈妈许有香就在这里住院。
“你是他什么人?怎么到现在才来?”值班医生看着这个满头灰尘因为急着赶路而额头冒汗的年轻人一眼,略带责怪道,“她刚才非要回家,我们也留不住。你回去可得赶紧把她劝回来,她胃出血刚刚好转一点,还得留院观察。这毛病可不能大意,一不小心就有胃穿孔的危险……”
医生后面的话周扬帆没有听到,他只知道妈妈刚刚自己回家了。她的病还没好,怎么就回去了呢。他转身就往外走,差点和一个匆匆进来的护士撞了个满怀,只好连声道歉,大步出了门。
从乡里到周庄还有七八里路,这一段路没有拉客的三轮车,平时人们赶集都是自行车。周扬帆不愿意在路边等着看看有没有熟悉的人顺便捎他一程,步行往家赶去。除了这个时节农村人都在地里忙活很少有人下午上街之外,周扬帆不愿意在路边碰运气的原因就是不想让人知道,他这个熟悉的人都说能考上大学给老周家光宗耀祖的人物,居然退学了。
可以想象这件事肯定会让那些无聊的人们谈论上一阵子,然后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被人忘却。可以周扬帆现在只想让越少的人知道越好,除了不想面对那些可以预见的指指点点,更多的是为了维护自己可怜的自尊。
这条砂石路周扬帆走过无数次,上初中时每个星期他都要走一个来回。除了偶尔能够搭一趟庄上人的便车之外,几乎都是靠步行上学。周扬帆感觉到身上的行囊越来越重,细细的带子几乎要将他的脖子勒断了。他一步一步地往前挪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此刻他多想能够有人捎他一段,哪怕只有半里路都行。可是一想到被人看见了自己无法解释,还是不要遇上熟人好。带着这种复杂的情绪,他在通往家里的路上挣扎着。
在周庄,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字。自打会说话起,他的聪明就是出了名的。在当过私塾先生的老太爷的熏陶下,他三岁就开始背诵《三字经》、《百家姓》这些容易上口的古文,周围的邻居们都啧啧称奇,说这个孩子真是个天才,将来肯定是个大学生。每每听到这些称赞,老太爷轻轻摸着下巴上稀疏的山羊胡子,笑得眼角微微眯起,露出被土烟熏得微黄的大牙。
到了上学的年龄,周遭的孩子几乎都挨过老师的揍,或多或少留过级,只有他从一年级一直升到五年级,每个学期都能拿回家几张奖状,老屋的一面墙都被贴满了。初中三年他的成绩也很不错,稳定在年级前十名以内,最好的一次测验是年级第二,这样的成绩考上县高中也在情理之中。
周家要出大学生了!这是老太爷在很早的时候下的断言。老人家说孩子从小看大,他的重孙子小时候聪慧好学不顽皮,那么长大了也不会差到哪儿去,以他的聪明程度,恐怕要成为周庄的第二个大学生。
而周庄之前学历最高的人也是唯一的大学生正是周老太爷的外孙子,也是周扬帆的表叔,毕业于外省的一所机械学院,现在分配在铁路上工作,端上了公家的铁饭碗。周老太爷一直用这个成功的案例来激励重孙子,周扬帆也一直将考上大学当成唯一的目标。
哪怕家庭不富裕的他全年都难得买上一身新衣服,哪怕同龄人放假的时候沉迷于玩“超级玛丽”和“坦克大战”,甚至偷偷跑到街上玩几把“三国志”,而他却在完成作业的同时帮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唯一的爱好就是可以忙里偷闲看几本“闲书”,一些古书上的典故可以信手拈来。这些被老太爷翻得稀烂的线装书,是少年周扬帆的精神食粮,当他给同龄人娓娓道来书里的故事的时候,那些羡慕的目光也逐渐培养了他的自信。
现在这个一直自信能考上大学的家伙背着行囊沉重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想到可能会面对村里人狐疑的目光,他就不禁有点头疼又羞愧。可是一想到还躺在床上的爸爸和还不知道情况怎么样的妈妈,想到家中的情形,周扬帆又将这一切都抛到了脑后,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
周庄最西头的一户四间瓦房里,刚刚到家的许有香有点吃力地给丈夫周世清倒了尿壶,刚刚嘱咐了他几句出来走到门口,突然就怔住了,傻傻地看着门口那个疲惫的身影。“扬帆,你怎么回来了?”她的目光落到了周扬帆鼓鼓的行囊上,顿时又是一阵疑惑。“学校放假了?”
“嗯。”周扬帆放下行囊含糊应了一声,看着脸色蜡黄的许有香急切道,“你身体怎么样,怎么自己从医院跑回来了呢?”
没有回答儿子的话,许有香的眼睛一直看着周扬帆的行囊,眼里的疑惑更盛,忍不住问道:“扬帆,你回来怎么把被子都带回来了?”
周扬帆知道这也不是隐瞒的事情,干脆坦白了。“妈,我不念书了,打今天起我回来摘棉花干活。”
“啊?”许有香虽然已经有预感了,这时候也着急道,“你怎么能不念书了呢?你这孩子……你让我说什么好……你赶紧给我回去上学……”
看着许有香着急得手足无措的样子,周扬帆赶紧扶住她的胳膊,努力保持着平静,把在路上已经想好了的善意谎言随口说了出来:“妈,有件事我得跟您说,其实我一直没和你们说,其实从高二起我的学习就赶不上了,现在到了高三更吃力。我想总之也考不上大学,与其在学校耽误时间,还不如回来帮家里做事呢!
虽然周扬帆努力说得风轻云淡一些,似乎在阐述着某种事实,可是许有香不信啊。她盯着周扬帆的眼睛道:“你是不是怕家里供不起你上学才估计这样说的?我可从来没有听说你的成绩掉队了,你是在骗妈妈的是吧?”
“妈,”周扬帆故意装作有点不耐烦的样子挥手道,“我的成绩怎么样我还不清楚嘛,之前没说就是怕你们失望,我自己也想再努力争取一下。现在我发现自己越来越跟不上趟了,考大学是半点希望都没有。”
“那也是因为家里让你分了心!”许有香哽咽道,“到底还是家里连累了你!”
“唉……”一声重重的叹息,从屋里传了出来。
周扬帆这才想起到家还没有进屋,赶紧走进屋里,看到满脸胡子拉碴的周世清靠在床头,眼角默默流泪。“扬帆哪,都怨爸爸没得本事,供不起你念书啊!”
周扬帆突然对父亲这种真实情感的流露产生了强烈的反感,父母的内疚彻底激发了他内心中属于这个年龄青年人不服输的劲头。他站在床沿前注视着周世清一字一句道:“爸,你不要这样说。不念书怎么了,我们村这么多人这些年又有几个考上大学的,还不是一样活得好好的。你放心,我打明天起就下地干活去,我相信靠着我的双手,一定会让咱家日子好起来的!”
安慰了父亲几句便烦躁地出了西屋,进了属于他们兄弟两个的东屋。一张老式的木床,一张掉了漆皮的桌子,还有堆放在墙角的几个纸箱子里的书,这就是空荡荡的东屋里全部家当。
这个家里,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除了房子是新的,别的就没有一样新的物件。
周扬帆清楚地记得,当时父母历经千辛万苦盖起这四间瓦房时的情形。作为家底本来就不厚实的农村家庭,盖房子一直是头等大事。眼看着周边的邻居们都盖起了新房子,周世清许有香夫妇终于坐不住了,夫妻两个骑着脚踏车出去了几天,从许有香的娘家姊妹那里借来了一万五千块钱,加上夫妻两个原先存下的一万多,终于将房子盖了起来。
因为家里两个儿子,周世清两口子盖的不是传统的三间瓦房,而是一溜儿四间。大概是觉得以后再建一套房不太有那个能力,就让兄弟两个以后一人两间安家算了。
算来算去,等到房子落成的时候算下细账,连欠瓦工的工钱和部分材料费,一共花了四万多,欠下了将近三万的债务。这对于一个光靠种地为生的农村家庭来说,无异于是一笔天文数字。
好在这些债务多半是欠至亲的,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催要,等以后慢慢还就是了。当务之急是要将欠下的材料钱和工钱还上,这个都是和人家讲好的,一年为期得按时兑现才行。
当时还在上学的周扬帆是能够体会到父母身上背负的巨大压力的,他每次周末回家看到父母忙碌的身影都会抽空搭把手,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考上大学出人头地报答父母。
父母永远是忙忙碌碌的,一时一刻都闲不下来,只有他回家报告考试成绩或者从书包里拿出奖状的时候,才看到父母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和自豪。老屋的墙上贴满了奖状,在盖新房子的时候被周世清小心翼翼地揭下收了起来,周扬帆当时还觉得父亲是小题大做,那些已经褪色的奖状有什么好稀罕的,现在想想,那是过去多么值得怀念的荣光啊!
天色尚早,周扬帆换上一身干活的衣裳,背着竹篓就出了门。到了门口才突然想起什么回头望着还在抹眼睛的许有香:“妈,我先去哪块地?”
“我跟你一起去。”许有香道,“我们去西北那块地,已经五天没摘了。”
“你不能去。”周扬帆坚决地把许有香按住,“医生说了,你要好好休息。放心吧,有我呢!”
看着儿子消瘦的身影,许有香又开始抹着眼泪,嘴里喃喃道:“老天哎,这可怎么办哟……”
一路上没有遇到熟人,周扬帆心里好受了一些。这个时候他是不愿意有人看到他的,虽然大家迟早要知道他不上学的事,还是越晚一些越好。
很快到了最西北的那块地,周扬帆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自己的棉花地。别人家的棉花都是轮流着采摘的,刚摘过的棉田里稀稀拉拉地绽放着一些白色棉絮。只有他家的棉花田里盛开一片,在斜阳下闪着刺眼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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