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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的时代!
作者:
鹏万帅
阴雨绵绵,淅淅沥沥的没有停歇的样子,还不到酉时,街道上已经没了行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撑着一把油纸伞,踏着青石板路,慢慢的从另一头走了过来。
两侧红砖绿瓦,远处飞檐画栋,河岸边的垂柳轻拂,几只来不及归巢的燕子从枝桠间低旋飞过,如同一首写意的诗句,伴着点点坠落尘泥的雨滴,将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清晰的展现在徐佑的面前。
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公廨……
来到这里二十七日,他还是第一次出门,虽然早就知道不知为何转换了时空,穿越到了这个朝代和如今的这具身体上,但真正走上街头,呼吸着前世里不曾有过的清新空气,还是从心底深处感觉到一丝无奈和茫然。
“郎君,微之小郎君……”
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焦急的呼声,少年人置若罔闻,缓步走到河岸,轻轻的捉住一根摇摆的柳枝。
入手冰凉,寒意彻骨,已然是深秋了哦!
他的胸腹间又是一痛,低着头剧烈的咳嗽起来!
“郎君,你怎么样,要不要紧?”
一只纤细白嫩的小手从后面伸过来,搀扶住了少年的手臂,从轻微的颤抖中,似乎能感受到对方发自内心的担忧。少年扭过头,眼神迷惑了片刻,才认清了来人,温和的笑了笑,道:“秋分,没关系,我身子已经大好了,这点雨还受得住!”
他终于想起,自己现在名叫徐佑,字微之,是江东豪族义兴徐氏的子弟,眼前的女子叫秋分,是他的贴身侍女,据说是秋分时节出生,所以起了这个名字。
秋分年不过十三,柔顺的青丝二分开来,于头后梳成奴婢专有的环髻,一身翠绿色的对襟衫裙,加以绛色的束腰,足穿玉华风头丝履,眉眼清丽动人。
“温大夫走之前千般交代婢子,说郎君腹间的刀伤初愈,一定不能再染了风寒,你要是……要是……呜呜呜!”
秋分说着便掉下泪来,晶莹的泪滴顺着洁白光滑的脸颊流下,让徐佑不由心生怜悯,屈指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柔声道:“好啦,我不是好好的吗?这就随你回去!”
“嗯!”秋分用力的点了点头,接过徐佑手中的雨伞,将大半伞面都遮挡在他的那边,道:“小郎君,当心脚下……”
主仆二人相携而行,秋风萧瑟,伴着落雨,如同一幅迷人的水墨卷,给这本就古色古香的街道又增添了几分意境。
回到家中,秋分去打热水来给徐佑洗了手脸,又忙着去做晚饭。徐佑走到窗前,双手一推,望着这座寒酸的农家小院中萧败的景致,沉默不语。
他前世本是一名孤儿,靠着好心人的资助和个人的努力上完了大学,后来进了一家上市公司做到了高层以后又跳槽去了全球最著名的一家私募基金,以金融为媒介搅动世界经济风云,凭借灵敏的嗅觉和过人的胆识很快闯出了好大的名气,被业内誉为狐帅——意思是指既有狐狸的狡诈诡谲,也有领袖的魅力和决断,却不料一场车祸让他的灵魂来到这个世界,和频临死亡的徐佑融合在了一起。
幸好,他不仅继承了徐佑的身体,也继承了徐佑所有的意识,所以卧床不起这二十七日,他看似浑浑噩噩,一言不发,其实在脑海里逐渐消化有关这个世界的知识!
这里是古代无疑,但又不是他前世里的那个古代,历史在曹魏正始十年,也就是公元249年发生了奇妙的转折。这一年正月初六,曹芳与曹爽三兄弟前往高平陵拜祭魏明帝曹叡,准备多时的司马懿在洛阳发动政变,却没想到正中曹爽算计,调集禁军灭了司马氏三族。魏祚得以延续,之后又传十一帝,共计二百多年,也算长寿。
但历史又带着无法回避的惯性,将轨迹拉回它本来该行走的路线上。至魏朝末年,由于吏治腐败,上下奢靡,加上门阀政治导致皇权旁落,及罢州郡兵,大封宗室等原因,各地动乱频繁,国力日衰,终于引得“西北诸郡,皆为戎居”的胡人饮马东顾,先后有匈奴、鲜卑等五族入侵中原,竟时隔百年后,又重演五胡乱华的惨剧。
期间以匈奴势力最大,攻入洛阳俘获魏悯帝,魏亡。随即大量汉人从黄河流域迁入长久流域,主要有庾、柳、袁、萧、詹、邱、何、胡等八姓,史称衣冠南渡。另有郡望士族如琅琊王氏等意图扶持曹魏宗室东海王曹颍到江东重建魏室,但行至彭城被匈奴轻骑截住,曹颍及王氏一族被屠杀殆尽,然后匈奴军分三路南侵江东荆楚等地。
其时人心惶惶,江南各地豪族世家结成坞堡,坚壁自守,但因各自为战,根本无力抵抗匈奴人。神州陆沉,华夏灭亡的危难之时,雍州刺史麾下左中军参军安师愈在刺史战死之后,收拾残兵,后撤至荆楚之地,利用广袤的战略空间,串联豪族和各坞堡及流民兵,先后十三战,无一败绩,将匈奴军阻挡在长江以北。
而后设南都霸府,组建南都军,以水、步、车协同作战,连克连捷,收服失地,将战线推到黄淮之间,但因粮草不济,再无力北进。而匈奴也因南侵大伤元气,被鲜卑、羯等胡族趁虚而入,几方在中原地区展开混战达三十年之久,先后成立了秦、燕、凉等七国,最终鲜卑族拓跋氏获得最后胜利,除了姚氏困局一隅的西凉,已经从实际上一统北方,。
一来,拓跋这个姓氏源自黄帝后裔,而黄帝发源地在战国时的魏国,故而建国号为“魏”,立都平城。另一方面,以魏为国号,也是为了表明跟曹魏一脉相承,比起南方更为正统,以收揽天下士人之心。
同时,南方既定,安师愈找来一个曹魏旁支远亲立为傀儡皇帝,自己把持朝政,经过二十余年的养望,于北方魏国建立的后一年,在建康受禅称帝,建立了楚国,改建康为金陵,立为国都。
自此南楚、北魏隔河对峙,两分天下!
徐佑穿越来的此时,已经是楚国第二任皇帝安子道在位,作为这个时期最危险职业之一的皇帝,安子道已经六十七岁,在位四十四年,称得上近百年来第一长寿。
前世里的徐佑虽然从事的金融业,但酷爱读史,尤其对魏晋南北朝十分的着迷,为名士风流抚掌,也为生灵涂炭赤目,闲暇之余,也曾幻想如果自己回到那时,又是怎样的一副景象,会不会做出什么惊天大地的伟业来。
只是,真到了这一天,却发现历史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更让他无语的是,他附身的这个人,包括所能依靠的徐氏家族,刚刚遭遇了一场灭顶之灾!
徐佑望着窗外风卷残叶,脸上浮现一丝苦笑,低语喃喃的道:“好好的世族大家日子不过,非要争什么权,赌什么气,现在可好,一拍两散……”
“郎君,用餐了。”
秋分清脆的嗓音将徐佑从沉思中唤醒,他关上了窗,走到外间,看到食案上摆着四碟小菜,有蒪羹、干鱼、缹茄、蜜姜,外加一碗麦饭。以徐氏现在的处境,能张罗起这样的饭菜,恐怕是秋分在外面不知费了多少心才筹措来的,徐佑屈膝跪坐蒲团上,望着秋分轻笑道:“坐吧,一起吃。”
秋分急忙摇头,道:“不,这不合规矩……”
徐佑拉着她坐了下来,道:“时至今日,还有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我受伤这段时日,家中奴仆逃逸殆尽,只有你留下来照顾我,一起吃顿饭有什么打紧。”
秋分急促不安,手脚都有些不知该怎么摆放。徐佑看了看秋分消瘦的脸蛋,将自己面前的麦饭推到她的跟前,递了筷子过去,眼中浮上一丝柔意,道:“我不是太饿,这碗饭你吃吧。”
“我也不饿……”
话音未落,听到腹中发出咕噜的声音,秋分大羞,从脸颊到耳根都红若晚霞,低垂着头,再不敢望徐佑一眼。
徐佑伸手揉了揉秋分的脑袋,差点将她的环髻弄乱,笑道:“快吃吧,温大夫不是说了吗,我刚刚恢复,要少食。”
秋分身子微微一颤,头垂的更低,好一会不见徐佑说话,偷偷的抬眼瞧去,却见他夹了一块小鱼干,放到嘴里认真又细致的嚼着。
可这些东西,要是放到以前,他是连看都不看一眼的。
“郎君,都是婢子没用,”
秋分眼眶一红,心口疼了起来,道:“我找周婶王婶她们求了好久,也只求来这些食材,等明天,明天我就去想办法,一定做道你最爱吃的乳酿鱼……”
徐佑抬起头,目光澄净,唇角的笑容让人没来由的感觉到心神安宁,道:“已经很好了,有茄有姜,有鱼有蒪,别的人家想要吃这些怕也需费上几百钱,够奢侈了。”
南人尤爱食鱼,徐佑记得《齐民要术》里光鱼的做法就有数十种,鱿鳢鲋,鳟鲩鲢鳊,鲂鲔鲢鳜,鲿鲤鲻鳣,种类繁多,烹饪精细之处更令人乍舌。小竹提到的乳酿鱼,是徐佑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最爱的一道菜,做法后世已经失传,只知要以牛乳入味。
说起牛乳,牵扯到了胡人迁居的影响,汉人本没有饮食乳制品的习惯,但魏晋南北朝时期,胡人多举族内迁西北诸郡,加上五胡乱华,某些特色食物也渐渐的被汉人融化结合。徐佑前世里读《魏书》,就有“常饮牛乳,色如处子”的记载,可见非但乳品已经广为流传,并且发现了其中的美容功效。
但与这些做工讲究的鱼菜相比,干鱼则是选取寸许长的小鱼腌制而成,时人有“鲜鱼千尾,干鱼最贱”的说法,贫寒之家吃不起鲜鱼,常常会去鱼市捡来这些卖不出去的小鱼回家打牙祭。
像这样的东西,以徐氏之显赫家世,徐佑何止是不爱吃,根本是没吃过!
但今时不同往日,能填饱肚子就是福气,徐佑不想秋分为此自责,刻意转移话题,指着蒪羹笑道:“你可知这道菜很出名吗?”
秋分茫然摇头,徐佑道:“曹魏时有位名士张衡,从吴郡至洛阳为官,秋风起时,突然想起家乡的蒪羹鲈鱼脍,说‘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于是辞官而归,蒪羹鲈鱼随之名噪天下。”
蒪,即是莼菜,也叫马蹄菜,在魏晋南北朝时十分的流行,许多达官名士都甚爱之,作为配菜调羹,最是美味。但一般大户人家做蒪羹,往往要佐以熏肉丝、鸡丝、笋蕈丝、小肉圆等等,再讲究些,则要像张衡一样以蒪羹脍鲈鱼,哪里会是徐佑现在吃到的,仅仅是蒪菜熬制成汤,连调味也没几料。
他这样说,只是安秋分的心!
秋分呆呆的望着徐佑,看的他愣了下,问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秋分慌忙扭过头去,过了一会,忍不住道:“郎君,你跟以前有些不同……”
徐佑心中苦笑,他既然继承了这位徐氏嫡系子弟的身体和记忆,当然知道他以前是个什么样子,人虽然不坏,但好任性为侠,脾气急躁而易怒,下面这些奴仆没少挨打挨骂。也就是秋分从小就跟他一起长大,情分深重,轻易没有黑过脸,但也何曾见过他如此温润款款,细语柔声?
“经过了这样的事,差点连性命都丢了,也该有些不一样了。来,吃饭吧,食不言寝不语,这碗饭不吃完,不许说话!”
秋分端起碗,乖乖的吃了一口麦饭,大麦苦涩,吞咽起来有些刺喉,远远比不上平时吃的稻米香甜,可这个时候吃来,却不知为何感觉到满满的快乐、
或许吧,是因为小郎君从未有过的温柔的笑,和他说话时不急不缓的姿态……
雨打芭蕉声声震,一夜无眠。
徐佑合衣卧躺,想起了前世今生许多事,在快天明时才沉沉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院子外面传来争吵声,徐佑朦胧中惊醒过来,上身反射般的坐起,眼眸中充满了惊恐之色,胸腹间的伤口被这一拉扯,仿佛撕裂似的疼痛,几乎顷刻之间,额头出了一层冷汗。
他这时才知道,二十多天前的那个血腥的夜晚,刀光火光中的狰狞,亲人部曲们的惨叫,被鲜血染红了整个徐氏坞堡的场景,已经深深的刻在他的心底深处,不曾因为换了灵魂而有所减弱。
“秋分,秋分?”
徐佑喊了两声,没有听到外间秋分的回应,疑惑中起身下床,散开的发髻也不梳理,往院门口走去。
“去去去,都滚的远一点!你,你,还有你,给我听好了,徐氏谋逆,本该族诛,赖主上仁慈,才放过余者不究。尔等勉强捡回一条小命,还敢偷偷的给徐佑这个逆贼送吃的?不想活了是不是?”
徐佑走出院门,看到门口围了许多人,都是周边的乡里乡亲,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背对他而立,头戴漆纱高冠,班云锦的朱色宽衫,手持马鞭,对众人颐指气使,姿态嚣张之极。在他的两侧站了十名腰挎长刀的侍卒,身穿灰暗的龟背纹甲,腰束革带,下穿大口缚裤,目光炯炯,虎背熊腰,看上去十分精悍。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汉瘫坐于地,身前鱼篓侧翻,一条肥硕的鲤鱼无力的躺在地上的水渍中,有一下没一下的吐着泡沫。秋分站在老汉面前,正对中年男子,清秀的小脸满是怒意,分辨道:“我家小郎已经被主上下诏赦免了罪名,现在居此养伤,哪里还是什么逆贼?你们简直信口雌黄……”
“放肆!”
中年男子脸上闪过一道怒色,手腕一抖,马鞭夹杂着呼啸声直冲秋分的脸蛋抽去,瞧那力度,真要抽实了,必定皮开肉绽,说不定容貌就此毁了。
徐佑前世里身居高位,早就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可乍然看到这一幕也觉得目呲欲裂,刚要大声阻止,却见秋分毫无惧色,眸光清冷,等鞭子前梢堪堪触及鼻尖的时候,身子微微一侧,竟是躲了开去。同时伸出纤细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成剪刀状,不差分毫的夹住了马鞭。
中年男子显然没想到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小女孩会有这样的身手,呆了一下,立刻用力回撤,可马鞭仿佛被铁水灌注了一样,夹在手指尖一动不动!
围观的人群发出哄堂笑声,毫不遮掩自己的嘲讽之意,中年男子气的脸面通红,扔开马鞭不要,怒道:“徐氏贼心不死,连一个婢女都敢违命不尊,且煽动百姓闹事,给我统统抓起来!”
十名侍卒齐齐上前一步,唰的抽刀出鞘,冰冷的刀刃映着初升的朝日,将院子门前闪现出一片夺目的寒光。
秋分倔强的咬着下唇,面对这些悍卒一步不退,可眼眸中已经有了丝丝后悔。是啊,郎君刚刚脱罪,要是因为自己一时冲动连累了他……
秋分,都怪你,被人打就打了,为什么要躲,为什么不忍让?
“住手!”
当此千钧一发之时,一个平和低沉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中年男子怒不可遏的回头望去,看清来人后,脸色顿时大变,蹬蹬后腿了两步方才站稳。
“是徐郎……”
“真的是啊!”
“微之郎君身体大好了?”
“能起床,想必是无恙,大喜,大喜。”
“哎,也不好说,你看徐郎的脸色和仪姿,哪里还有以前那样的神秀伟岸?”
“听,好像在咳嗽了,看来伤还没好……”
“哪里有容易好的?听说那晚他一人杀了沈家十一个七品上的高手,自己被刺了三十多刀……”
“啊?是吗?真是……哎,江东之豪,莫过沈、徐,沈氏还能耀武扬威,可徐氏怎么到了这步田地!”
周边人群议论纷纷,中年男子脸上阴晴变幻不定,摆明是忌惮徐佑过人的身手。秋分却不管这些,急忙冲了过去,扶住徐佑的胳膊,道:“小郎,你怎么出来了,早上寒气重,我先送你回房休息……”
“无妨!”徐佑强压下咳嗽的冲动,拍了拍秋分的小手示意他没有大碍,低声道:“发生了何事?”
“我一早起来,想着要给小郎做乳酿鱼,便到鱼市去找找看。”秋分身上无钱,到鱼市去也只是哀求告借,徐佑心中怜惜,却没说话,听她继续说道:“可鱼市没有合适的鲤鱼,回来路上正好碰到余老伯,他夜里出河打渔,卖了后还余一尾就送了我,并好心用鱼篓装了帮我送回来。不想刚到门口,遇到这帮恶人,问了我们几句,就把鱼篓掀了,还要抓余伯问罪……”
徐佑听明白缘由,走到倒地的老汉身边,将他扶起,温声道:“余伯,伤到了吗?”
余老汉惶恐莫名,道:“不敢劳烦徐郎,我没事,没事。”
安顿好余老汉,徐佑长身而立,盯着中年男子,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道:“你是何人?可有中书省的棨牌?”
楚制,以中书省掌刑事,而以徐佑过往的身份以及犯下的罪名,本地州郡法曹无权过问,只有中书省有权力派人监管。而所谓棨牌,是一种用木头制成的信符,用来作为表明官员身份的证据,类似于后世里的各种证件。
中年男子这会才回过神来,现在徐氏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徐氏了,自己还怕这个小霸王做什么,胆气一壮,冷哼道:“你如今不过一介编户齐民,有什么资格动用中书省的人?实话告诉你,我是沈使君府上的三等管事陈牧,受命来此探望徐郎君,顺便看看有没有不长眼的东西来打扰郎君静养。”
一听沈使君这三个字,徐佑心中浮上一股暴戾的情绪,恨不能够生食眼前这人的血肉,他继承了徐佑的记忆,自然也继承了他的情感,对于灭了徐氏宗门的沈氏,那是倾斜吴江之水也洗刷不尽,再看向陈牧的眼神如同高山上终年不见阳光的积雪,变得冷冽又无情,不过声音仍旧平静无波,道:“这里是义兴郡,若有人打扰自会报于府君知晓,不劳烦你们吴兴沈氏替我操这个心。”
陈牧森然一笑,道:“忘了告诉郎君,再过一些时日,义兴郡就不复存在了。”
“什么?”
“他这话什么意思?”
“义兴郡,没了?”
“难道主上要裁撤本郡吗?”
此时人们尤重籍贯,义兴郡作为江东徐氏的郡望之地,立郡百年,孕育了几代人,那种植入骨髓的情感,就是徐佑不能体会,也能从周边人群脸上的惊愕表情感触一二。
不得不说,沈氏这一手实在险恶,徐氏虽然在那一夜后已经一蹶不振,但只要义兴还在,最多将养数十年,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可一旦郡望被裁,从今往后,再无徐氏矣!
“你胡说,不可能,这不可能!”秋分杏眼圆睁,眼眶中有泪水打转,根本不相信陈牧的话。
“哼!”
陈牧并不解释,还记得刚才被秋分羞辱之仇,把手一挥,道:“把这个女婢抓起来,带回去审问。”
徐佑伸手将秋分拦在身后,十名擎刀侍卒对视一眼,望着徐佑全都徘徊不前,也是被他曾经的威名所慑,故而迟疑。
徐家七郎,虽然年方十五,但自幼修习徐氏威名赫赫的白虎九劲玄功,一身修为在九品榜上可以排到六品上,被称为最有可能在二十岁前突破五品,迈入“小宗师”境界的武学天才。
陈牧唇角露出一丝阴毒,似乎还带着几分得意,道:“上,我就不信他敢反抗!”
徐佑能在金融界混到顶层,本就是玩弄人心的高手,立刻猜到了陈牧的心思。他这是逼自己动手,要是能杀几个侍卒更好,因为一旦闹起来,不管有理没理,在这个敏感时刻,真是百口莫辩,说不定刚刚尘埃落定的徐氏谋逆一案又会有什么反复。
要是按照以前这个身体主人的脾性,肯定不会忍下这样的恶气,什么时候,大名鼎鼎的徐家七郎君,会被一个管事欺辱?陈牧也定是料到了这一层,所以才故意挑起事端。
不过这次他注定要失望,又有谁能知道,眼前的徐七郎,已经全然换了个人呢?
徐佑微微一笑,道:“敢问陈管事可曾出仕,定为几品?有何状语?现居何职?”
楚国上承魏制,以九品中正品鉴人物,选举人才,由各州、郡、县大小中正官经过查访,结合门第和德才定出“品”和“状”。“品”分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品,但类别却只有上品和下品,其中一品为虚设,属于圣人级别,无人能达到;三品以上为上品,以下皆为下品。而“状”是中正官对士人德才的评语,一般只有一两句话,如“天才英博,亮拔不群”等等。上品者起点也高,往往为清要职官,升迁也快,受人尊重,下品者为浊官,起点低,升迁慢,受人轻视。
陈牧呼吸一窒,半响才怒目而视,道:“徐郎辱人耶?”
“辱你又如何?”徐佑背手而立,朗声道:“我谅你区区一个三等管事,不仅无品无职,更是不学无术,可知本朝有‘品色服’之制?”
“啊?”
徐佑缓步走到陈牧跟前,离他仅仅五尺之距,道:“品色制规定,王侯公卿及三品以上“色用紫”,四品、五品“色用朱”,六品、七品“色用绿”,八品、九品“色用青”,流外官、庶人“色用黄”,部曲、奴婢“色用白”,屠沽、贩夫及商人只可“色用黑”,凡僭越者杖八十,流三千里。你不过沈使君府中管事,奴仆之辈,服白已经是主上恩典,竟敢僭越穿着朱衣。但此也罢,可“非官不得衣锦”,你不仅衣着锦缎,还是用的上等的班云锦,“非公卿不得着高冠”,你的身份,顶多佩戴小冠而已,却戴着漆纱高冠,三罪并罚,追究起来,怕是你的使君也保不住你的性命!”
这些知识并不是来自于这具身体的前主人,徐佑前世也算读史入迷,知道品色制度从先秦两汉已经开始,只不过不同的朝代对颜色的规定不一样,比如黄色,到了唐德宗以后才逐渐演变成皇室的专用色,但朱紫一直属于高官,黄白一直比较低贱,比如《卖炭翁》里有“黄衣使者白衫儿”的句子,一个是太监,一个是爪牙,都是奴仆级别,而“一介白衣”也常常用来形容平民百姓。所以徐佑临时捏造的楚国品色制,应该也于事实相差不远,纵有瑕疵,用来恐吓陈牧是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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