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跑不了

作者: 风中笑

  雪虐风饕之后,乍暖还寒时分,长江之南一片萧瑟。
  江面上,水流湍急,风急浪高;潮水下,暗流涌动,波谲云诡。
  堤上百草尽折,封江之后,再也没有往日熙熙攘攘的人流;如过江之鲫的货船也消失了踪影。太古码头也被日本人占领了,唯一停靠着的船只,是他们的军舰与货轮,除了码头搬运工斑驳分不出颜色的破衣,就是鬼子土黄色的军装,看不见一点绿意,到处是灰蒙蒙的一片,只有日本人的膏药旗,发出刺目的红色。
  枯水季节,长江水离岸边很远,从岸边到趸船要搭三块跳板。趸船那边上轮船还有跳板,抬着沉重木箱的码头工人都小心翼翼,不仅跳板在脚步的纷沓下颤颤巍巍,还有沿途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从码头岸边一直排到轮船上,虎视眈眈地紧盯着每一个人的行动,仿佛随时要开枪击毙运货上船的工人。
  “妈的个——比搬你们死尸还沉!”江龙望着船上猩红的膏药旗,不禁呸了一声,暗暗骂道,将杠绳又往自己这边拉了一下。
  前面走着的小黄毛依然双腿发颤,他不回头也知道,师傅吃力太多,一定满头大汗,胳臂上青筋暴起了,也只有加快步伐、咬紧牙关往前跑。

  刚从趸船上了通向甲板的跳板,忽然一阵怪风袭来,小黄毛看到趸船下面水流湍急,漩涡激涌,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脚下不稳,一阵飘忽,江龙一手把住杠上绳子,一手赶紧向前扶住他肩膀,那只大手充满了力量,这才让小黄毛稳住了身形。
  好险!但终于上船了,两人抬着木箱下了船舱,放下了货物。小黄毛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这才一阵后怕:“师傅,你又救我一回了。”
  船舱里光线暗淡,仅有的两盏马灯发出昏黄的光,朝着大江的那边,舷窗射进一束阳光,照着小黄毛苍白的面容。江龙怜惜地拍拍他:“没事儿没事儿,这里没人,歇一会儿吧!”
  小黄毛靠着舷窗,舒了一口气,又突然低声惊叫起来:“师父,你看,江里是什么?”
  顺着小黄毛指的方向看去,江面上飘来一只木桶,随着波浪沉沉浮浮,越来越清晰。

  “像是个酒桶……”
  “什么酒?要用这么大的桶来装?”
  江龙开始不敢确认,但是木桶离船越来越近,看得越发清晰:“洋酒,外国的葡萄酒,过去帮英国人卸货的时候,给他们搬运过。”
  “葡萄酒,好喝吗?”酸酸甜甜的葡萄滋味儿,从小黄毛的口腔里涌出来,他吞了一口唾沫。

  “那玩意,老贵的,没喝过。”说到酒,喉咙痒痒,江龙突然心血来潮,“今晚,我两人尝尝鲜?”
  见师傅说着就扒自己夹袄,小黄毛打了个寒颤:“江水那么凶……好冷的——”
  “你师傅是什么人?人称过江龙!”江龙头也不回,就从舷窗钻了出去,小黄毛伸手去抓,却只抓住他已脱掉的夹袄。
  江龙刚在甲板上站定,呜噜哇啦的鸟语就在他身后响起,回头一看,端着刺刀的日本兵眼睛瞪得像牛一样。

  他眼睛一眨,仿佛对日本兵尴尬一笑,跟着解裤带子,朝江面之上做撒尿的动作。日本兵更凶狠地骂了一声,旋即厌恶地转过身去,还没走到前面,就听见“扑通——哗啦——”,有人落水?那个“支那猪”死了?活该!他看也不看,反而哈哈大笑地走开了。
  刚跳进江水里,江龙如同掉进油锅里的虾蟹一般,冰寒刺骨的水淹没了他,全身针刺一般,连脑袋也麻木了。赶紧打了个机灵,划动即将僵硬的四肢,顿时又有火烧一般的燥热。
  不好,那酒桶正向轮船靠拢,如果撞到钢铁船边,还不得粉碎?江龙不敢稍作停息,快速游动起来。水下不时有一股吸力传来,但是江龙自小便在江中长大,水性极好,避过几个险之又险的暗流,避波斩浪,如浪里白条般灵动,朝着酒桶迎过去。
  他的划动,带动起波浪,将酒桶冲击到离开轮船越来越远的地方,终于抱住像是打圆木粗阔的酒桶。刚刚喘了一口气,却见酒桶另一端冒出一颗黄色的脑袋,惨白的面孔双目紧闭。
  鬼呀——江龙心头一紧,不及细看,迅速将酒桶往前一送,心中暗骂晦气,以为是个死人,就欲游回船上。“救……我——”酒桶那里,却传来摸摸糊糊的呼救声,微弱的声音夹杂着颤抖。
  江龙心中一惊,原来是个活人,不能见死不救啊!于是快速折返,划动几下便到了酒桶跟前。当再次看到呼救之人的时候,不禁有些懵了,居然是个洋人。此刻这个洋人的形象与自己之前所见大相径庭:金发散乱,眼皮低垂,嘴唇乌紫,定是在江中泡了许久,一手死死地抱着酒桶,另一只手扣住酒桶上的铁环。看见有人来了,露出脑袋,双眼希冀地望着运输船,用早已冻得乌黑发紫的嘴巴,生生挤出一句半生不熟的汉语:“船……我,我要……上船……”

  “上个屁船——那可是艘夺命船,你一个洋鬼子,突然出现,日本兵立马把你突突了,还要连累老子……”江龙冲他一阵吼。
  洋人并没有听懂,但见到对方伸出右手食指与大拇指,对着他的脑袋戳来,立即把头又埋进了水里。江龙趁机勾住他的脖子,借着酒桶的浮起,只要不沉下去,就能被江水顺着往下游冲。
  这才发现,江面上浮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船板、木箱、盆子……死去的牲口、居然还有一句浮肿的尸体……该死的日本人,一定又在上游炸毁了一条民船。难道这个洋人就是从那船上掉下来的吗?
  眼看离码头越来越远,枯水季节,江边乱石满滩,正是靠岸的好地方,江龙才控制了酒桶与两个人的方向。突然一阵风紧,不知是江中浪大,还是洋人得知被人所救,求生的意志薄弱了,双手紧紧扣着的酒桶,在他们快上岸时脱离了开了。
  哎呀!酒桶跑了,江龙好一阵可惜,想去捞,手中的人身子往下沉,还是人命最金贵!他毫不犹豫地托起洋人,向岸边划去。
  洋人高大,离水后,衣服异常沉重,江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洋人弄上岸!

  刚从江水中出来,江龙瞬间就感到了冰冻一般的寒冷,蹲在了地上,瑟瑟发抖,拧着身上湿漉漉的衣衫。
  洋人悠悠地睁开了眼睛,向江龙投以感谢的目光,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倏地挣扎着爬起身来,紧张地四处张望,快速说着江龙听不懂的鸟语,趴在地上,四处寻找。
  “桶……我的酒桶……”洋人匍匐过去,抓住江龙的手,蓝眼睛鼓着,紧张得浑身发颤,“我的,酒桶——”
  命都差点没了,还想着喝酒?这老毛子,还真不是一般的酒鬼啊!想必掉进江里也是因为喝酒吧?江龙顺手往江中处一指,金发碧眼的洋人转过头去,便看到了还在水中漂浮的酒桶。两眼放光,像蜥蜴一般扭动身子,跟着扑进水里,一个江浪将他卷进水中,跟着就在江水里挣扎起来,俨然是个旱鸭子。
  江龙站起来大骂:“你个洋鬼子,这么不识好歹!把你救上岸了,你还往水里钻,要找死,就别在我眼前露面,免得老子夜里做噩梦!是喝酒重要,还是你命重要?”
  “酒桶,有……那是,我的……命啊——”洋人声嘶力竭地喊着,同时在水里挣扎。
  眼见洋人就要溺水了,江龙顾不得其他,不得不重新跳进冰寒刺骨的水中,将洋人往岸上拖。洋人一只手依然在水里划动,用求助的眼神向江龙说:“帮我,捞,捞……酒桶——”

  看这个架势,拿不回酒桶,他必定会再跳进江水里。江龙无奈,只好将他推向一块最近的石头,见他不愿意上岸,像扛麻包一样,拽住他就往岸上一扔。洋人躺下去哼了一声,然后闭起眼睛,一动不动了。
  是自己将他摔重了?还是他失去酒桶急的气的?冲洗上游漂下的尸体看,那船已经炸毁多时了,就是靠着这只木桶他才活过来的,冻也把他冻得半死。江龙走过去试试他的鼻息,洋人喝牛奶吃牛肉,身强体壮,只是一时昏厥,看来没有大妨碍。
  送佛送到西天,摆渡摆到江边,帮他把酒桶再捞回来,只要有几口酒喝,自己也就缓过气来了,于是转身,再一次跳进江水……
  他筋疲力尽地上岸,仿佛经过了一道鬼门关,从来没有觉得江水如此可恶,差点回不来了。挣扎地站起来,居然还有力气提那个木桶,这才发现,酒桶里没有酒。他是干啥的?就是搬运货物的,凭他现在的体力,满满一桶酒他扛也扛不动;如果是半桶,摇一摇就能哗哗响。可现在这个酒桶里面装的是什么?比一只空酒桶,也重不了多少。里面有东西,却又像是被塞得满满的,听不到一点响动。

  洋鬼子骗人?是我自己冲着这酒桶跳下江的,他豁出命去也要这东西,里面一定是稀世珍宝。这个时候,什么也比不上几口酒暖身子好,江龙有几分失望,转念一想,洋鬼子有钱,凭我救了他的命,捞上来他的宝贝,好歹他也要分点给我吧,有钱还买不到酒喝?

  他提着桶,放开步子跑,只有跑才能让身上暖和起来,否则真要冻成冰棍。可是,犬牙交错的乱石江滩上空荡荡的,连个鬼影子也看不见,这家伙跑哪去了?难道又跳进江里捞他的宝贝去了?
  “师傅——师傅——”正在江龙不知所措的时候,却传来了小黄毛焦急的喊叫声。
  他停住脚步,诧异地问:“你怎么来了?”
  小黄毛已经跑到他跟前,抱着他的衣服,按着肚子叫唤:“我的妈呀!怕你,冻着,饿着,我就……送东西来了。”
  “冷得要命。你真是,真是那个什么东西……雪里头送的炭火啊。”江龙欣慰地说完,放下木桶,脱下潮湿的衣服,换上他带来的干夹衣。穿到身上热乎乎的,里面还包着饭团,居然还有一丝热气,赶紧抓起来就啃。
  小黄毛顾不上侍候师傅了,看见酒桶两眼放光,露出了满口金灿灿的牙齿:“我晓得嘛,我师傅就是水中龙,肯定能把酒捞到,这家伙怎么打开呀?”
  江龙啃着饭团,一屁股坐到桶上:“开什么开?洋人的东西,我先把人捞上来的。”
  “你两次下水呀!不得了。”小黄毛四处看了一下,“洋人呢?”
  “他昏过去了,等我再把酒桶捞上来,人不知道哪去了。”江龙惆怅地盯着浩浩江面,“难道不要命的又下水去捞了?”

  “见面财,分一半,你还救了他的命,先喝他一点酒算什么?”
  “里面绝不是酒,恐怕是比酒还要宝贵的东西。”
  “真的?那我们发财了。”小黄毛围着转了一圈,捡起一块尖利的石头,就要去撬那桶盖。
  江龙已经把饭团吃完,腰也不弯,伸手对他胳膊打去:“别人的东西,不能乱动!做人要有骨气!”
  这几句话,立即让小黄毛收手。他想起去年夏天,日本鬼子还没进城。他在趸船上,上船人都在排队。人多拥挤,一个提皮箱的乘客放下皮箱,正在擦汗,他偷偷走过去,偷了皮箱就跑。那乘客有同伴,追上他,夺下皮箱,三个大男人对他拳打脚踢。
  江龙看见了,冲进去,拨开众人,像拎小鸡一样提起他就是一个耳光:“你个不学好的东西,回家爸爸不打死你才怪!”
  见打他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扛起他就大步流星走了。一直上了一条废弃的空船,才将他放下来,当头的第一句话就是:“别人的东西,不能乱动!做人要有骨气!”

  从此,他就跟着江龙,有他时时照顾,好歹在码头上有饭吃了。师傅警告他,小黄毛赶紧收敛,跟着又委屈地说:“他万一回不来了?你就这么守着?工头通知,日军头子要来码头检查,晚了,咱的饭碗可就保不住了!”
  “你怎么不早说?”江龙一听急了,站起来就要走。
  小黄毛把他拉住了:“这东西,不能便宜了别人……”
  江龙想想,九死一生捞上来的东西,被不相干的人拿去了,洋人找来,也没法交代呀。对小黄毛呶呶嘴,把酒桶横倒在一个坑里,搬几块大石头堆起来,盖住了它。直起身来就走,边走边说:“不能带回去让鬼子看见。洋人真要,找找也能找到。”
  小黄毛不放心,又在附近搂了一些柴草,堆在石头堆边,确保外面看不见橡木桶的颜色了,这才一路小跑跟上师傅,喜滋滋地说:“没人来找最好,下工后我……”师傅哼了一声,才不敢说话了。
  是跑得太急?还是水下冻的时间太长了?跑着跑着,江龙感到一阵眩晕,贴身湿漉的衣服被小黄毛抓着,空心夹袄贴在皮肤上,越来越冰寒,不经意地打了几个哆嗦,眼前便开始天旋地转,但码头已经到了,
  此刻码头上,码头工人都站成一排,工头脖子伸得像长颈鹿一样,眼巴巴望着和,下游的道路。清点搬运工人的时候居然少了一人,小黄毛报告说,师傅撒尿被风吹到江里去了。工头不相信。但是江水那么凉,干嘛要往江里跳?不想追究许多,知道江龙水性好,让小黄毛沿江去找,还特许他带一个饭团。
  翻译官刘福喜狗仗人势,站在他面前喝三吆四,问他到底少几人?湖城日军的最高司令官中佐亲自来视察,因为今天搬运的是新式武器,需要严格保密,泄露消息,一定拿他是问。
  不一会,刘福喜便眼前一亮,满脸愁容顿时化开,远远的地方跑来两个人,一个是派去寻找的人,另一个肯定就是掉水之人。
  “干啥去了?”翻译官扯着嗓子喊了起来,“不想活了?你们这些蠢猪!”
  “来了来了!”小黄毛陪着笑脸快步跑来,全没有注意到,江龙此刻已经摇摇欲坠,脚步虚浮,居然落到他后面了。
  见后面一个工人居然还“慢慢悠悠”地走着,中佐的眼神阴郁得像一头狼,刘福喜也用日本话骂起来。江龙什么也听不见,只觉得耳膜嗡嗡作响,眼皮沉重,视眼模糊,心头暗骂着日本侵越者,旋即便栽到在码头上。
  小黄毛一看江龙晕倒,当下惊魂失措,连忙跑了过来,摇晃起来江龙,连声喊着师傅。

  刘福喜总算想起了他还是中国人,又改口用中国话问工头,叫他看看是怎么回事?好不容易两个人回来了,工头蹲下来,摸了一下江龙的额头,失声叫道:“哎呀,烫得厉害。”
  “他娘的,躺在地上给我偷起懒来了,看我不踢死你。”刘福喜骂骂咧咧走过来,抬脚就要朝江龙踢去,小黄毛赶紧拦住。
  这时,刘福喜突然被日本中佐喝问,顿时转身跑到日本人跟前,面色也立马‘由阴转晴’,点头哈腰禀报,说晚来的这工人发热,大概刚才拉肚子去了。
  中佐想起南京离此不远,死了那么多人,必然要发生瘟疫,心中一紧,快速向后退了几步,然后用带着白色手套的右手捂住鼻子,厌恶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人,跟翻译官刘福喜厉色说道:“赶快,赶快找个地方,烧掉他!”

  “是,中佐!”翻译官刘福喜听后吓了一跳,不假思索地应了一声,又小心翼翼地说,“甩到江里就行了……”
  仿佛他也被染上了瘟疫,中佐又退了一步,恶狠狠低骂了他一通,只有翻译才能听懂,那意思就是,他们还喝长江里的水,不能扔长江,必须到下游找个没人的江滩,还要他看着烧掉,否则就连他一起处置。
  刘福喜恨不得扇自己耳光,本来没事的,现在自己也搭上了,倒霉的差事。只有一挥手,让工头带着工人干活,只有小黄毛守着那个该死的昏迷者,就让他去找板车。在场所有的中国人都不知道日本军官下了这样狠毒的命令,连工头也以为他们发善心,要送江龙去医院,把一辆板车给小黄毛,还帮他把江龙搬倒车上,让他快去快回。
  刘福喜让小黄毛顺着沿江路往下游拉,走了一段路,翻译才骑着自行车跟上来,一路上保持距离,只是催他快点。到岔路口了,刘福喜突然喝住小黄毛:“怎么拐弯了?到江滩上去!”
  “我们,不是送我师父去医院吗?”小黄毛十分惊诧,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想得美!”刘福喜已经下车,拍拍车架子上的小铁桶,发出砰砰的声音,夹杂着哗哗的响声,“我带的什么?汽油!到江边烧去!”
  “烧?烧我师父?”小黄毛吓软了双腿,弹琵琶一样哆嗦着,“他,犯什么罪了?”
  “什么罪?凡是发高烧的都是瘟疫症,被日本人发现,一个村的,一条街的人都要被烧死的。”刘福喜喝道,“快把车拉过来,别耽误老子功夫。”
  小黄毛瘫倒在地,干脆跪倒,一个劲朝翻译磕头:“军爷呀,求求你了,我师父没生病,他只是……只是掉进江里,着了凉——”
  “哼,没病怎么会掉进江里?快给我起来推车!”翻译官掏出手枪,黝黑的枪管对准小黄毛,他吓得只有站起拉车。
  但他毕竟身子单薄,一路上拉得本来费力,现在又是悲痛又是气愤,一边做出拉车的模样,一边想办法延误时间,甚至偷偷回身掐师父,想让他醒来,即使发烧,力气也比翻译大吧,两人一定能将他扔到江里去。
  沿江路已经走完,前面就是乱石滩了,刘福喜让他把病人拖到乱石头上浇汽油。
  小黄毛想,师傅是长江的龙,冷水一激,说不定就醒来了,于是说:“军爷,石头上怎么拉得动?干脆推到江里去省事。”

  “你当老子想烧死人啊,要甩江里,跑这么远?”刘福喜把中佐的话重复一遍。
  黄牙突然想起那个酒桶,不由灵机一动:“跳进江里,捞上来一大桶外国酒,几十斤啊。我师父属龙的,你让他死在江里,我就带您去把那桶酒找来。”小黄毛期待地看着翻译。
  酒,还是外国的?一大桶?刘福喜心中暗喜,让小黄毛找去。小黄毛以为刘福喜改变了主意,赶紧放下板车往乱石滩跑。见他人走了,刘福喜取下汽油桶,想过去往板车上的病人浇了油,点着就完成这事了。
  可还没到近前,就见那人满脸通红,沉重地喘着气,也吓着了,万一真患的瘟疫,自己传染上,不也要被日本人活活烧死?还是等黄牙找来酒桶,这边让他连人带车推进江里去,岸上不拘找点什么烧了,把酒桶给自己扛回去。中佐最喜欢外国葡萄酒了,说意大利的最好,昨天还让他满城找的。还是跟踪拉板车的,看着他,别玩花招,这快死之人也跑不了。
  弋矶山下,小黄毛带着刘福喜在岸边找了半天,却只见到乱石横立,杂草丛生,哪里还有酒桶的影子?翻译当即大怒,对着小黄毛就是两个巴掌:“酒桶在哪里?你他妈骗老子!快给老子去烧那病人——”
  他与师父藏得好好的呀,那堆石头也被人扒开了,明明显显,坑里还有桶箍印,谁会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偷走它?黄牙还想拖延时间让师傅能自己醒来,突然想起江龙说的话: “刚才……刚才就在这里的,还有一个金发碧眼的洋鬼子,也躺在这里的,怎么都不见了?莫非被他拿走了?”
  “他妈的,还洋鬼子,你骗谁呢?”刘福喜破口大骂,跟着就转身要往回走,“你他妈给老子烧人去!”
  小黄毛知道,他们都是从南京来的,对湖城不熟,马上赌咒发誓地说,就是师傅把那外国人和酒桶捞上来的,要不,哪来的外国酒?还把翻译拉到他们藏酒的地方看,坑里还有酒桶印。说旁边的山上就是美国人办的教会医院,这里是后门,他一定带着酒桶上山了。最后,他还装模作样地骂道:“你他妈的洋鬼子真不是玩意,救了你的命,捞上来你的酒,说好等我们下工,分我们半桶酒的,怎么能把酒一个人搬走呢?说话是放屁呀……”

  看来,真有这事哩,我得去把这酒要回来,要一桶!刘福喜想着,吩咐了小黄毛烧人,还丢下一包火柴,就匆忙沿着上山的小路跑了。
  小黄毛守着师傅哭了,又是拉又是拽,想把他弄醒。师傅那么好的身体不会死的,不是他救自己,就是那天没被人打死,到现在还在外面漂流,他一直像大哥哥一样,他的小窝棚就是自己的家,就是死了也不忍心烧啊。
  听说他家在乡下,指望他在码头打工挣钱养家呢!也是他为人太仗义,救人不说,还要去捞酒桶,高烧得人事不醒,不看医生真好不了。医院离这里倒是不远,哪里有钱呢?怎么能把他送到山上去呢?自己这身子骨,背都背不动他。
  汽油与火柴就在身边,等刘福喜回来,自己还没把江龙烧掉,到时候,肯定会一枪崩了自己。总不能怕死就把师父烧掉吧,自己可以逃跑,丢下师傅怎么办?先找个地方藏起来?翻译官来了,怎么能瞒过他?
  起风了,水浪滔滔,重重地拍击在岸边的乱石上,而后慢慢退去。一个白花花的东西冲上岸来,居然是一只山羊,肚子鼓得像个鼓,早就死翘翘了。他灵机一动,开心笑了。他费力地背起师傅,放到原来装酒桶的那个坑里。江滩上多的是枯草,把他厚厚盖住。
  这边,堆起杂草和飘上来的枯枝烂叶,浇上汽油,引燃了。汽油着火快,风又大,火势凶猛,很快,山羊烧得变了形,那些没有烧完的骨头不像人头,为了不让刘福喜看出破绽,小黄毛还特意把把山羊的头骨砸了个粉碎。没烧完的后半部分,他又塞进火里,居然还发出了一阵羊肉香。他扯出了一条烧焦的羊腿,赶紧跑出好远,躲进了弋矶山的杂树林里,撕了皮毛,生拉活扯地吃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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