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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男人,肯定是最好的男人
作者:
吴青青
桃李妈今天又和阿嫂上演了一出全武行, 掐脖,压床, 肘击, 吐口水,还有骂娘。
嬢嬢带着桃华才走出弄堂口,透过二楼窗口枇杷树的枝丫望出去, 堪堪能望见那辆驶离弄堂的黑色轿车的车顶。她们要去下榻的酒店, 过几天就要回澳门了。
堂姐走前送了桃李一只长耳朵金毛狗玩偶,小狗已经很旧了, 洗过不知几水, 毛色都发白了, 但桃李知道堂姐的心意, 这是堂姐最喜欢的一个玩具。
两姐妹里面, 嬢嬢挑中了桃华而非桃李, 这下不好啦,整个世界都崩塌啦,日子也不想过啦!桃李妈气到发昏, 头脑发胀, 连带婆婆家的房子, 都想一鼓作气给她拆掉啦!
不错, 和桃华比起来, 桃李看着皮肤是黑了点, 身条矮且瘦了点, 嘴巴么,的确也是拙了点,不够活络, 一望便知是寡言内向的孩子。但是自家女儿读书多多少少的好?桃华的成绩回回倒数, 人小鬼大会说话,心思却不放在学习上,将来职校技校和中专都不一定轮不到她上。而自家桃李呢,次次带了三好学生的奖状回来,才上到三年级,墙上就已贴了一溜的奖状!
桃李妈起先抱着老大的希望,为了今天,还不惜血本,跑去七浦路买了一身新衣服给桃李穿在身上,结果嬢嬢却挑中了桃华带去澳门,给桃李留了两盒金光闪闪的巧克力糖,说是从澳门给她带来的礼物,打发叫花子呢?
桃李妈恨恨想,不知道这死女人怎么想的,反正将来有的她后悔!
纪家人都到外面送嬢嬢去弄堂口乘车去了,就桃李妈不去,她不去也不许男人和桃李去,个么桃李爸就坐着,剥嬢嬢留下来的巧克力糖吃,巧克力糖的包装纸金光闪闪,桃李爸小心翼翼的看着,剥着,从来没见过连包装纸都这么讲究的糖果。
大妈妈也留在了屋里,没出去送嬢嬢,心里难受。自家的桃华被挑中,得意也数她最得意,膨胀得快要飘上天了,但眼看着女儿被带走时,心里还是猝不及防的发起酸来,毕竟自己养了十二年的女儿。不过去澳门就等于有了出路,踏出家门就等于迈进了天堂。在她心里,这等式牢不可破,差不多等同于真理。
大妈妈眼睛也望着窗外,随着车子的远离,迅速调整了心态。自己下岗没几个月,老公那边也在和厂里谈工龄买断的事情了。这个时候,女儿能跟着小姑子去澳门,那天堂一样的地方,将来前程远大,远比留在一双下岗父母身边有出息。
虽说小姑子的条件也过于苛刻了点:一旦带走,桃华就完完全全和亲生父母脱离关系,除非生老病死,上海这边不能再和桃华有任何来往了。不过大妈妈不担心。说是不给联系,但她相信血浓于水,女儿一人得道,将来总有自己两口子升天的时候,总归能指望得上的。大妈妈自己都羡慕自己的女儿,能跟着嬢嬢去澳门,是个被上天眷顾的孩子。
眼见车子走得远了,回头看见一身新衣的桃李在一旁站着,“嗤”的一笑,便有了开别人玩笑的心情,伸手摸摸桃李的头发,说:“头发盘的倒好,雅致脱俗,就是这裙子面料不好,化纤布,容易皱,看着皱巴巴的,拉低了气质,给一身打扮拖了后腿,桃李,这件裙子你和你姆妈是怎么看中的啦?”
桃李妈为人琐碎小气,扣扣索索,上不了台面,专爱贪小便宜,不论买什么,质量做工不问,只要便宜就行。大妈妈明知道,偏还问,她就是存心的。
桃李和堂姐分离,心里也难受,木木的不说话。大妈妈又抬手指了指桃李妈身上挂着冲门面的黑布包:“这个大小样式看着倒别致,什么时候买的啦?”
桃李妈怎么可能会花钱为自己买包?这包是把桃李外婆一个老化的皮包剥出来的。乍一看,无异样,一有动作,就往下掉黑渣,黑渣是未能剥净的、氧化了的人造革表皮。
桃李刚刚被爸爸塞了一颗巧克力糖在嘴里,糖果不断融化,却不敢吞咽,就怕一点点的动作都会引起姆妈的注意,所以也没有搭大妈妈的话。她妈手攥着掉渣的布包,拉着脸,胸脯一起一伏,两边鼻翼鼓着,这是她即将爆发的前兆。
大妈妈对于小叔子一家妄想鲤鱼跳龙门的想法很不屑,以至于就忘了每每与妯娌吵架,自己十次里面总有九次落下风的事情来,十分嘴贱地找补了一句:“你们桃李面孔黑,还是适合淳朴点的打扮。”
桃李头便垂得更低,她今天被姆妈硬套上一身崭崭新的裙子,头发盘的老高,点缀一大朵粉色绢纱,双眉间还点了个红点,一身打扮就跟乡村版哪吒似的。花里胡哨的跑到嬢孃跟前前一看,堂姐桃华穿的仍然是平时的衣服,旧了点,却干净合身,看着就很舒服。她当时就自惭形秽得不得了。
两姐妹与嬢孃说了几句话,桃华就打开手帕,上面卧一朵半开的嫩白栀子花。桃华小心翼翼为嬢孃别在领口上,桃李就听她说:“这是我用零花钱在弄堂口买的,我听爸爸说你小时候最喜欢栀子花。”戴好花,又听她笑盈盈问,“我还听说嬢孃小时候最喜欢唱茉莉花,这首歌我也会。嬢孃,你坐着,我来唱给你。”
嬢孃微笑着听桃华唱《茉莉花》,每一次抬手,每一次转头,房间内都有似有若无的甜香萦绕。这个时候嬢孃看向桃华的眼神,分明是是温柔又充满期待的。
桃华也没忘了桃李,唱完歌,转手又摸出一只半旧的金毛狗玩具送她。
桃李坐在堂姐旁边,不出声,就抱着小狗,另一只手悄悄拉住自己的裙子的肩带,恐怕露出肩膀。姆妈为了每件衣服都穿足三年,都要买大上两号的衣服,这件裙子也是,犹豫半天,终于还是没能战胜已骨子里的寒酸气,又买了大的。所以新是新,却松松垮挎,领口动不动就挂到胳膊上,一不小心就露出半个肩头来。
桃华当时坐在堂姐身旁,听嬢孃和堂姐问答。和堂姐的七巧玲珑比起来,她感觉人家是那大户人家的小姐,自己比那为小姐出门采办的丫鬟小厮还不如。她要是嬢嬢,她也不会挑自己。她直觉自己是不会被看中了,就先暗暗松了一口气,可想到堂姐要抛下自己去澳门,低着头,偷偷的流了两滴眼泪出来。
大人们之间因为家里那些狗屁倒灶的琐事而矛盾不断,桃李却顶顶喜欢堂姐桃华。她从开始读幼儿园时起,每到周末或放假,她妈就把她往奶奶家一丢。倒不是担心她在家里没人管,吃不上热菜饭。而是男人的工资至今都要上交一半给他妈,那么叫她帮个忙,给看个孩子也是天经地义。越是不想管,便越要让孩子到她面前去晃,膈应膈应她老人家。
她婆婆纪家老太说起来,也是这一带远近闻名的传奇人物,大妈妈和桃李妈的战斗力已经相当了不得了,往她老人家跟前一站,连做她的徒子徒孙都不够格。两个媳妇加起来,战斗力不抵她三分之一。
纪老太脾气泼辣凶猛,在纪家唯我独尊,不仅男人服服帖帖,两个儿子也都极其孝顺。早年大儿子刚结婚,因为新媳妇和他妈互相看不顺眼,他妈一声令下,儿子就出手把媳妇给打进了医院,媳妇当时怀着孕,当天就早产了,还没出月子,被婆婆欺负的上了吊,正好家里来亲戚,没死成,出了月子就带着孩子跑了。大妈妈是二婚老婆。
二儿媳妇,桃李妈刚结婚那会儿喜欢往娘家运东西,她有个要好的小姐妹在食品店做营业员,当时算是肥差,连带着她也能以极其便宜的价格买到品相不好或是快要过期的零嘴儿。不过她不吃独食,都留着送回去送给娘家弟弟和侄儿。这事传到婆婆耳朵里后没几天,桃李妈再一次拎着两包万年青饼干往娘家去时,被公婆堵在了弄堂口。
婆婆堵在弄堂口的一通恶骂控诉,围观邻居们的指指点点,令桃李妈都不敢抬头走路,老实了很久。不过以她偏执的性格,不可能不记仇,从那以后就与纪家所有人走上了互相折磨的道路。离婚这两个字当然是三天两头就挂在嘴上的,然而这些年过去了,却没有离成。她娘家情形也是半斤八两,地方就那么点,回去住哪里?挂墙上也得看弟媳同不同意。无处可去,便就只得忍着,日子勉勉强强的混着,实在不顺心时,和大纪闹一场,把小纪打一顿,也就好了。
至于桃李的嬢孃,纪家的小女儿,继承了母亲的性格,精明且绝情。早年在上海马戏团做报幕员,前后谈了两个男朋友,都是团里的演员,纪老太看不上,说人家是耍杂耍的,不入流,都给作掉了。家里张罗着叫伊去相亲时,伊突然就不声不响的跟人跑到澳门去了,至今未婚未育,孤身一人,在那边做什么,这些年又是怎么生活的,一切皆是谜。
小嬢嬢去澳门十多年才给家里打过两次电话, 寄了少少的一点钱过来,还是在父亲过世的时候。她那边的地址和电话也问不出来, 摆明了不愿和纪家人多打交道。好不容易养大的女儿, 却从她身上得不到任何好处,纪老太每每想起来,都恨得要死。
而桃李每次被姆妈送到奶奶家来, 奶奶都爱答不理, 满脸写着嫌弃。但只要儿子工资,不愿为儿子带孩子也说不过去, 传出去就不好听, 于是常常转手就把她给打发到大伯伯家, 跟桃华一起混着。
大妈妈看到她总归没什么好脸色, 嘀嘀咕咕的。不过桃华很喜欢桃李去, 因为只要桃李一去, 原本属于自己的家务就全部归她了,扫个地啦,丢个垃圾啦, 剥毛豆啦, 扒蒜皮啦, 她全做得来。甚至有时候, 大妈妈带着桃华坐在房间里吃东西看电视, 桃李却蹲在卫生间里手搓桃华的小衣服。
大妈妈家的街坊邻居们看见她进出, 问起来, 大妈妈还要做出一脸苦相,说:“怎么办呢。爹不疼娘不爱,我们婆婆也不愿意管, 就丢到我们家里来了呀。”
桃李都听着, 从未觉得得委屈,还是照去不误,并且心甘情愿的任桃华差遣。一来她妈非要把她扔去奶奶家,而奶奶却又不管她。二来她是真心喜欢桃华。桃华爱差遣她不假,嘴巴却很会哄人,不论有什么零嘴儿或是总会给她留着,和她分享自己所有的小玩具,支使她做事情后,就把她一顿猛夸:“妹妹你可真是家务小能手,事情做得又快又好,这些事情,我就做不来。”
从小到大,从未得在家里得到一句半句夸奖的遗憾和不足,都在堂姐这里得到了弥补。堂姐需要她的帮助,她也需要堂姐的认可与陪伴。不论大人们怎么吵,她与堂姐的感情都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她发自内心的爱着堂姐。
桃华跟着嬢孃走了,桃李妈鼓着一肚子的闷气,被大妈妈笑话,看男人还在那没心没肺的吃糖果,一个没忍住,就发作了,骂男人:“戆棺材,面子都丢光了,还坐在旁边剥人家的巧克力在吃,米道切了好瑟了!”一甩袖子,一盘金光闪闪的巧克力就全部撒落在地。
桃李爸懒得理她,更不会劝,劝也是白费力气,她不会听的,只能招来辱骂。巧克力捡起来,悄悄溜到门口去了。
桃李妈轻蔑地看向阿嫂:“把亲生闺女白送给人家,了不起死了,一人得道,鸡精们都跟着要翻盘了!”
鸡精是桃李妈背地里给阿嫂起的外号,她常说阿嫂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深得乡下鸡贼老太婆真传,厚皮会演戏,所以婆婆是戏精,阿嫂是鸡精。
大妈妈着恼:“阿弥陀佛,不作兴的。王丽芬,我请你收回你的话!”
桃李妈上来为桃李整理肩带,顺便拧了她两下,把她拧的眼泪哗哗:“我们穿什么戴什么不关你事,不需要你狗拿耗子!”
“我本来是不想说的,实在忍不下去了。丽芬,你保洁工做久了,品味不行哪!”
“帮帮忙,你百货店营业员高贵死了!”
大妈妈霍胖从来没输过,面有得色,拿眼睛余光斜视妯娌:“高贵说不上,但我在南京东路百货店上班,每天外宾都不知道接待多少,指点你们扫大街的保洁工还是绰绰有余的。”
桃李爸妈与大伯伯一家到去年为止都还是纺织厂的职工,四个人里面三个是车间工人,一个是货车司机。货车司机是桃李她爸。今年头上纺织厂倒闭清算,全员下岗。桃李爸会开车,很顺利的进了差头公司,大妈妈摆了一段时间地摊,赚不到钱,于是花钱托人,去了南京路百货店做营业员,唯独桃李妈,没钱也没什么技能,街道给介绍了一份家政工作,她嫌丢脸,不去,说自己堂堂国营纺织厂工人,岂能自降身份去给人家当保姆佣人?起初挑三拣四,后来实在连饭都快吃不上了,终于还是靠街道介绍,应聘进了保洁公司做扫地阿姨。
百货店营业员,保洁阿姨以及差头师父,这三种神奇的职业,纪家占了个全。
对骂半天,吵到后来,输赢已经不重要了,就只为了出一口恶气,图个痛快。互骂到天黑,到了买菜烧饭的时候,纪老太也在弄堂口接受完邻居们发自内心的艳羡与吹捧,回了家,两妯娌各向对方“呸”一声,终于散了。
还没到楼下,桃李就已挨了她妈一脚,人没站稳,嘴巴磕到刷着绿漆的楼梯扶手上去了,嘴巴当时就肿了起来,没哭,自己爬起来,默默跟在大人后面。
她妈犹自恨恨:“桃华去澳门过好日子去了,鸡精两口子眼看就不用吃苦了,他们家是要翻盘了。”
桃李爸看她脸上抓痕,便劝:“下次对着吵,不要打,安全第一。”
“戆乱!”
“咱们做事问心无愧,做人心安理得,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缩货!”
“为了我们这个大家庭的和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低调一点,不要执着。你看你,脾气轴的像头牛。”
“我才不要听你的废话!你阿嫂还有你老娘这些人是没有平等和睦的,只有她站在你头上拉屎或你站在她头上拉屎,想在纪家过日子,要么忍,要么凶过她们!我被逼成现在这幅泼妇相,都是你们一家门戆度的功劳!”
“不要钻牛角尖,你心放大点,想通了,学会放下了,自然就会开心。”
“开心你个鬼!”风一吹,脸上火辣辣的疼,桃李妈从口袋里摸出一面小镜子,对镜检查自己脸上一道道的伤痕,顺便撩拨了一下头发丝,“现在头发都掉得差不多了,操心太多,没办法讲究了,可我王丽芬年轻的时候也是一头茂密的大波浪。”
“多过日子,少照镜子。”
“当年我也活跃在各种领舞和领唱活动队伍中,不大不小的也是个领头人物,追的人不多,但也不少。”
桃李爸浑身鸡皮疙瘩都浮起密密一层:“马上奔五的乡下老奶奶还要发老嗲,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再乡下也比你们棚户区强!戆男人,戆得来要西!谁嫁给你谁倒霉,真是触霉头,一辈子的苦!跟了你,早早变成了死鱼眼珠!”
“就算军功章你也不能老挂在嘴上呀,烦不烦,戆不戆?谁拿刀逼你嫁给我了吗?有比我好的人选你不去嫁,非要跟我,你戆度啊?十三点兮兮!”常年被老婆骂,桃李爸听得忍无可忍时,也琢磨出了一套叫老婆闭嘴的技巧。
果然,桃李妈不提这茬了,转而自伤自怜:“唉,算了,不跟你说了,好汉不提当年勇!”
她当年勇起来一只鼎,可惜无一点谋。娘家就一个弟弟,和邻居吵架实在硬气不起来,女人们吵架可以,打起来就不行了,于是铁了心要找个兄弟多的大家庭。
结过婚的小姐妹们劝她:越是人口多的大家庭,关系越是复杂,婆婆妯娌加小姑,想要日子过得称心,那得是多会做人,多会来事?
她听不进去,挑选来挑选去,最后挑中了纪家嫁过去。自己扣扣索索偏嗓门大,为人处世八面不玲珑,左右不逢源。嫁过去,婆婆搞不定,男人愚孝懦弱,和她也就是搭伙过日子。她每每与人家闹矛盾而吵打,他第一个跑开。这么多年,娘家的忙帮不上一点,自己还过得一肚皮怨气。
快到家时,远远望见一堆邻居挤在马路上,里面有人叫喊。一家三口加快脚步,赶紧挤上前去围观。邻家的两个小青年正在吵,一个喊:“杀一个!”
另一个手攥一份晚报,喊:“杀两个!”
“杀一个!”
“肯定要杀两个!”
“放屁!”
桃李家再过去,有一条小马路,名曰天通庵路,也是棚户区,就在上月,发生了一件轰动全上海的流氓案。起初因为邻里纠纷,一家妇女泼水,不只是有心还是无意,把水泼到另一家的孩子身上,两家妇女由此产生口角,到马路上扭打。后面一家人家的男人赶到,也加入了女人们的战争当中。因为在人数上占了绝对优势,那男的把人家妇女的衣服当街给扒了,当众摸人家的裸-体。
这种事情在棚户区是家常便饭,不算什么大新闻,但被报纸报道后,却震惊了整个上海滩,好多市民都愤怒了,联名上书,问:“我们可以允许流氓侮辱我们的姐妹吗!”云云,纷纷要求严惩流氓犯。
桃李妈抚着脸上抓痕,看着那仅有招架之力的小个子,颇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大声提醒伊:“阿毛,你钥匙串上不是有把水果刀么?!”
桃李伸手去扯姆妈的衣襟,手被一把拍开。
桃李妈的那句提醒阿毛已然听见,果真伸手去身后摸,他对手一见,开始慌了,生恐自己赤手空拳要吃亏,便用尽全力将阿毛一推,准备甩开他跑路。
阿毛面朝地摔倒,再抬起脸时,从嘴巴里流出血来,“呸”的一声,从口中吐出两颗牙齿。他对手吓得转身就跑,阿毛躺在地上鬼哭狼嚎。
围观群众眼见闹大了,便纷纷以白眼来谴责桃李妈:“桃李姆妈,你也想吃牢饭了?”
“就是讲,害人之心不可有!”
“这两个人出了事,你就是教唆犯。”
桃李妈尚不明白战火为什么会烧到自己身上,她是好心帮处于弱势的阿毛而已。被众人七嘴八舌说的生气,气势汹汹的与众人对吵:“组撒,组撒!一齐盯着我组撒!”
桃李爸最烦她这点:“你这个人呀——”
桃李姆妈这个人,坏其实不见得多坏,蠢是真的有点蠢。
瞪了她半响,顺了老大一口气,桃李爸下面的话才接上来:“——人头猪脑!”
棚户区至今流传着一句老话, 叫做“前世不修今世苦, 今世只好住棚户”,连浦东那种乡下地方, 笔笔直的大楼也一幢幢建起来了, 他们这边说是浦西, 至今连基础的生活设施都没有, 马桶需要自己倒, 下水道也没有, 一到黄梅天,家家户户屋里都进满了水,长年臭气冲天。
能搬离这个环境, 去住工人新村的新房子, 桃李爸妈总归满意的, 不过新房子还在建设当中, 据说还要一两年才能完工, 当中这段时间需要自己想办法过渡一下。桃李妈舍不得花钱租房, 家什收拾打包好, 叫男人一车拉到了婆婆家,准备去婆婆家挤一挤。
婆婆的住房是分来的,公公生前是八级钳工, 老法师, 单位看重,分到的房子相对来说也稍微好点,据说解放前是有钱人家住的。因年代久远,外观看上去颇为老旧,木楼梯踩上去,嘎吱嘎吱作响,但房间宽敞舒适,天花板也极高,人在里面,胳膊腿儿能舒展的开来,不憋屈。不仅环境好,就连邻居们的穿戴打扮都要体面些,言语举动温和些。棚户区那边是咋咋呼呼,豪爽粗鲁的作风。这边的人们说话声音很轻,见面未语先笑,然后客客气气问候一声。
桃李妈对婆婆家的这间房子垂涎已久,正好趁这个机会住进来,等天长日久,自己赖着不走,婆婆她也七老八十了,能拿自己怎么办?自家以照顾老人的名义光明正大占下这套,将来彭浦的房子借出去收租,哦哟,不要太嗲。
可她婆婆纪老太是什么人?连做梦的机会都不给她,门打开来,眼睛一扫,迅速做出反应,把他们吭哧吭哧扛到二楼自家门口的行李拎起来往楼道里一丢,根本连家门都不让儿媳进。桃李爸也趴在门缝上求了半天,她老人家就是不开门。
桃李妈在婆婆门口狠三狠四咒骂半天,无奈,只好领着桃李一路走一路捡七零八落的行李。到一楼时,遇着一行人迎面而来,为首的是三楼邻居李阿婆。李阿婆手中拎着一个手提箱,身后跟着个头戴鸭舌帽的男孩子。男孩子胳膊下环着一个足球,鸭舌帽的帽檐压得很低,有点自来卷的长刘海乱乱的散落额头上,两只眼睛被刘海遮住大半,仅能看到高挺的鼻梁,与方正的下巴尖。
男孩子的后面则是一对衣着讲究的年轻夫妇,那对夫妇三十多岁的年纪,就年龄来说,多数是男孩子的爸妈。他爸皮衣皮裤,竟然还留着长头发,奇哉怪也。而她妈则拎着个精致的鸟笼子,里面卧一只雪球似的仓鼠,看一行人手拎肩扛的情形,不是搬家就是常住。
李家阿婆据说是孤老,一直是独居,早年在外地做工,也就最近才回上海来,一向和和气气的,偶尔也和楼里邻居扎堆聊天,但从未听说过有亲戚,突然间来了这么多人,不容桃李妈不好奇,眼睛便在那对夫妇脸上轮流打转。那年轻妇女尤其美,伊眼窝深邃,睫毛长长,皮肤细腻,化着马路上不大见到的全套浓妆,一头乌黑长发以宽边波点头箍束在额后,瀑布似的垂到连衣裙的腰线处,漂亮得像是电影画报上走出来的人物。
桃李也看呆了眼,恰好最近刚在课本上学到“国色天香”这个词儿,她觉得这词儿用在这位漂亮阿姨身上正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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