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河

作者: 花绕藤

  一九五二年七月中旬的一天上午,复县第二中学高小(相当于现在的初中)毕业典礼在大操场上隆重举行。
  几百名学生以班级为单位,成男女两列纵队站立在操场上。身着蓝色中山装秃顶的教导主任主持仪式,身着灰色中山装满头银发的老校长致辞。最后一项仪式是嘉奖学业成绩优异者,教导主任宣布毕业会考全校前三名学生名单。
  第三名是一班班长岳子凡,一个身材高大英俊的男学生健步走上看台,从老校长手中接过奖状和一个塑料皮日记本;第二名是三班学习委员林一丹,一个大方秀气的女学生步履轻盈地走上看台,从老校长手中接过奖状和一支自来水钢笔。
  最为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了,同学们纷纷猜测,第一名会是谁呢?岳子凡和林一丹都是平时学习拔尖的人,全校闻名,谁有超凡的能力超越他俩独占鳌头?
  教导主任顿了顿,抑扬顿挫地大声宣布:“五二届高小毕业会考总成绩第一名,三班柳致心,同学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柳致心同学上台领奖。”并带头鼓起掌来。
  柳致心是谁?同学们边鼓掌边相互问询,平时也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呀。
  却见三班队列排头的一个大脑袋小个子的男生,迟迟疑疑地向前迈出几步,涨红了脸,胆怯地望向坐着全体高小老师的看台,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确定又停下脚步。
  教导主任站在看台上,微笑着向他招手:“柳致心,喊的就是你,快上台领奖。”
  柳致心这才大着胆子向看台上走去,或许是过于紧张和激动,走上台阶时竟然绊了一下,双手扶地才稳住身体,差点跌倒,引来同学和老师一阵阵善意的笑声。
  柳致心面红耳赤地走上看台,毕恭毕敬地给全体老师鞠了一躬。台下的同学们议论纷纷,惊讶得几乎不敢相信的眼睛,他就是柳致心啊!
  教导主任上前主动握着柳致心的手,拍着他的肩膀说:“这次会考的成绩才是你的真实成绩,你终于战胜了自卑战胜了自我,用成绩证明了自己的实力。”
  柳致心仰起一张稚气的挂满汗珠的脸,厚厚的嘴唇哆嗦着:“谢谢老师!”

  老校长亲自为柳致心颁奖,奖励他一个塑料皮日记本和一支自来水钢笔,鼓励他在即将开始的高中新学年的学习中,取得更加优异的成绩。
  三名受到嘉奖的同学并排站立在看台上,手中平端着奖状和奖品,接受全体师生的热烈掌声。台下的同学们不得不重新认识那个身材矮小,身穿补丁摞补丁衣服,平时毫不起眼出众,来自一个叫柳子街小村子的柳致心,他们当中将有大部分人无缘跟他继续做高中同学。
  柳致心站在林一丹和岳子凡的中间,像两棵大树夹缝中的一棵小树苗,弱小而卑微。他原本是个衣食无忧、深得父母师长赏识的快乐少年,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家族成为冲击的首要对象,他也不得不低着头走路。
  大灾大难面前,母亲远比父亲镇定从容,坚持送他进城继续读书。可心理上的阴影让他惧怕老师和同学的目光,惧怕别人问到他的身世。他封闭着自己,极少跟同学和老师交谈和参加集体活动,不敢引起别人的注目,自卑而怯懦。
  最后一个学期放寒假时,父亲看了看他的成绩单,什么也没说丢给母亲。母亲丝毫没有责怪他,而是让他拿着成绩单去找关先生,让关先生过过目。
  柳致心诚惶诚恐地站在关先生的面前。六十多岁的关先生是原村办学堂的教书先生,是柳致心的启蒙老师。柳致心记忆力出众,领悟力强,是关先生引以为豪的得意门生。关先生看了一眼成绩单,晃了晃脑后的小辫子,提起毛笔在上面写下一个大大的“心”字,淡然地说:“我给你改个名字吧,若能有所悟还有得救。”
  他原叫柳致新,关先生将“新”改成“心”,苦其心志才能有所作为。关先生直戳他的内心世界,他身上缺少的不是能力而是勇气。
  柳致心嗫嚅着,学校不让学生随便改名字。关先生提笔写了一封信,让他开学时带给学校教导主任。
  开学后,教导主任读了关先生的信,温和地对他说:“关先生是我的同门大师兄,他对你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他希望你能读完高中读大学,走出一片更为广阔的天地。老师只问你一句话,你平时的学习成绩是真实的吗?”
  柳致心羞愧地低下头,小声说:“我不想考得太好。”
  教导主任十分不解:“能否告诉老师,这是为什么?”
  柳致心的声音低到尘埃里:“我不想引起同学们的注意,不想让同学们知道我的出身。”
  教导主任略有所思地说:“你想想关先生为什么给你起个新名字。”
  新学期的柳致心终于鼓起勇气去证明自己。此刻,他站在高高的看台上,分明感受到全体师生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的身上,是赞赏是羡慕是肯定,连同身边的岳子凡和林一丹也在暗暗关注着自己。
  一颗年少的心终将澎湃激荡。最后半个学期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对得起母亲,对得起关先生的期待,更对得起自己。面对着全体师生,一直滚落着汗水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欣慰而自信的笑容。
  毕业典礼结束后,同学们纷纷告别离校,考上高中的同学还会回到这里,继续完成高中学业,落榜的同学将会永远地告别校门。
  柳致心捆扎好自己的行李,背在后背上,右肩挎着鼓鼓囊囊的书包,手里拎着装在网兜里的脸盆。同班同学相伴着把他送出复州城的南城门,其中包括岳子凡和林一丹。

  岳子凡握着柳致心的手说:“柳同学,到了高中我一定会重新拿回第一名。”
  柳致心欣然地说:“我接受你的挑战。”
  林一丹在一旁热切地说:“我希望我们仨能成为同班同学,共同学习共同提高。”
  挥手告别,十七岁的柳致心独自行走在坑坑洼洼的乡村土路上。骄阳似火,他走出了一身的热汗。大汗淋漓中,他忽地明白了关先生给他改名字的良苦用心:只有成为强者才会得到别人的尊重!一个人的强大,并不在于身体是否健硕,而在于内心的坚定与刚毅,是否有勇气直面所有的苦难。
  走出心理的阴霾,足以让父母得到宽慰,让关先生不再哀叹。他甚至能想象得出关先生晃动着脑后的小辫子、吟诗一首的得意之态。
  二十多里的路程,柳致心不歇脚地走了将近两个小时。他热切地期待着站在父母、关先生的面前,呈上毕业会考第一名的奖状。
  走进柳子街村时,他看到人们投来各种异样的目光,心里隐隐地有了不祥的预感;快步奔进家门时,他被悲痛与绝望包围。五天前,他的父亲意外亡故,母亲做主没有通知他回家奔丧,而是让他不受干扰高高兴兴地完成高小学业。
  跪在父亲的坟前,柳致心烧掉那张高小会考第一名的奖状,没有流下一滴泪水。泪水流淌的太多太多,不缺他那一点点泪水作为点缀,他也没有任何资本沉浸在泪水里。两个姐姐已经出嫁,母亲是个小脚女人,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都还年幼,以后都得靠他来养活了。
  关先生站在柳致心的身旁,替他的父亲向他解释:“同宗骨肉相残,哪有道义和良知可言?你父亲看到了人心的险恶与丑陋,他的心早在四年前便死了。他一直在等着你长大,他用自戕的方式维护做人的尊严,他用他一个人的死亡来换取你和你母亲免受其辱。”

  柳致心给父亲磕了三个响头,关先生把他拉起来说:“你父亲的做法并不足取,是不负责任的弱者的表现,我同情他赞赏他却不完全赞同他。你看咱们村前的复州河,据记载数次改道,遇到阻碍了不是迎头撞上去,也不是回过头来倒流,而是蓄势待发换一个角度换一个方向,照样奔流不息。柳子街村以前为什么叫潮头村?那是因为大海的潮水恰好涨到村前。岁月更迭转换,汹涌的大海的潮头退去了十几里,平静流淌的复州河却在不断壮大。”

  关先生平静的语气,像在娓娓述说着一个古老的故事。
  当天,关先生找了几个身强力壮的村民,将立在村口的那块石碑推倒,命人用铁锤打碎。有人跟关先生商量说,这么好的石碑打碎了怪可惜的,生产队旁边的排水沟正好缺一块桥板,不如抬去垫在排水沟上。关先生哈哈一笑,道义和良知尚能踩在脚下,何况一石碑。
  石碑被众人用绳索捆绑抬到排水沟旁,有人请示关先生,正面朝上还是反面朝上?关先生说正面朝上,让它看看柳子街村还会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
  第二天,柳致心参加了生产队劳动,半年后担任生产队会计。村里实在找不出一个能写会算精通算盘的人,不然也轮不到他的头上。村支书柳致富倒是想请关先生出山,可关先生只想做一个闲人,毫不客气地推辞掉了。
  到了一九五八年,干了六年农活的柳致心长高了长壮了,会计干得轻车熟路,历年的账目都是清清楚楚,没有丝毫的差错。这一年的秋后,柳致心将整理好的当年账目交到柳致富手上。
  柳致富看了一眼,把账本一丢说:“粮食亩产你算错了吧。”
  柳致心谨慎地重新核对了一下账目,小心地说:“没算错呀?”
  柳致富说:“有的地方粮食亩产达到一万斤,咱村怎么才六百多斤?是不是太落后了?”
  柳致心大致心算了一下,一万斤的粮食平铺在一亩的田地里,少说得有半米高,那么,庄稼该长在哪里?他说:“去年也是六百多斤,今年雨水不足,粮食单产能与去年基本持平,已经有很大的提高。”
  “远远不够。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咱村粮食亩产为什么不能达到两千斤?”

  “如果上报粮食亩产达到两千斤,咱村现有的粮食还不够按比例交公粮的,咱村的口粮怎么解决?”
  “你不会做成两笔帐?剩下的事儿你无权过问。”
  柳致心心里凛然一惊,这是要我做假账!斗大的字不识一筐的人怎么会有这么深的心机?村支书都敢带头作假帐,这个会计还能干下去吗?心里犹豫着沉默不语。
  柳致富唠起了家常:“我大你二十几岁,是咱们老柳家的长房长孙,是致字辈中的老大哥,我还能害你?你可能觉得你父亲的死跟我有关,如果想害你们家,能在划家庭成分时替你家说情只划了上中农?你爹就是自尊心太强太好面子,又没伤筋动骨,脸面比命还重要?我让你干了六年的会计,一来是看你是咱们老柳家唯一上过高小的,二来是看你家孤儿寡母,有意照顾你年纪小身体弱,这几年我为难过你吗?”

  柳致心有些动容,拖延着说回家琢磨琢磨怎么重新做账。回家跟母亲一说,母亲说这个假账绝对不能做,功劳全是人家的,一旦被查出来你就得背黑锅,这个黑锅咱家背不起,也背不动。
  请教关先生,关先生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是告诫他决不能做假账,宁可不做这个会计。恰在这时,一家相距七十多里的国营矿山来村里招矿工,他和本村的几个年轻人一同报了名,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可是,别人都去矿上上班了,柳致心却被柳致富和生产队长堵在家里,口口声声说生产队离不开他。也许是实情,也许是故意刁难。两家住在一个院子里,柳致富住上屋,柳致心和母亲弟弟住西厢房,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柳致富的监视之下,脱不开身,急得团团乱转。
  这天夜里刮起了大北风,母亲悄悄准备了干粮,捆绑好行李,半夜时分将柳致心推醒。夜长梦多,让他趁着夜深人静赶快走脱,远离是非之地。三闺女已经出嫁,家里的两个儿子成了她的一块心病。
  柳致心是她的骄傲和希望,虽说干着会计,可至今也没有人上门提媒,有家庭成分压着,只恐怕以后要打光棍。小儿子柳致太十五岁了,转眼间会很快长大,一个小脚女人将无力招架,脱离农村或许能找到一条出路。
  母亲的果敢促使柳致心下了最后的决心,只是担心自己一走母亲会遭到报复。母亲无意中透露出一个重要的信息:“有关先生在,谁也不敢难为我。”
  母亲打开后门,柳致心背起行李,探出头去四下看了看。北风呼啸,滴水成冰,几颗寒星高高地悬挂在夜空中。

  母亲在柳致心的身后轻推了一把,他不再犹豫,抬腿跨出家门。滑过冰封的河面,踏上黑魆魆的小路,柳致心一步三回头地向南行走在十二月间的寒夜里。眼含几滴冰冷的泪水,望不见村子了,才大步奔向七十里开外的矿山。
  幽暗泥泞狭窄的巷道里,柳致心身穿三紧蓝色工作服,脚蹬长腰橡胶水靴,脖子上围着一条白毛巾,头戴柳条安全帽,安全帽上别着一盏矿灯的灯头,弯腰低头呈蜷曲状态,挑着一担一百多斤重的煤,艰难地行走着。
  矿工们成一列纵队,他跟在老师傅们的后面,蚂蚁搬家一般穿行于掌子面与坑口间。
  巷道一米五高,不过两米宽,为了行走方便,扁担比正常的短了三分之一,筐系更是短的不能再短。不能直腰走路,担子便不能挑在肩膀上,只能压在弯曲的脊背上。
  今天是柳致心第一天下矿井工作,工种叫运搬工,负责将掌子面采下的煤运到坑口,装进矿车里,利用卷扬提升到地面。
  因为没有经验不得要领,几个来回下来,腰酸背疼,后背大概是秃噜皮了,火辣辣的疼,喘气像拉风箱,汗水早已湿透了工作服。
  班长让他坐在坑口通风处先休息休息,班里其他的老师傅也愿意照顾一下才下井的小工友,都没有意见。

  站在坑口处,腰身直立起来,身体舒展开,呼吸顺畅了,坑口上凉飕飕的风,送来新鲜干燥的空气。
  柳致心扯下脖子上的白毛巾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雪白的毛巾立时变得黑乎乎的,不过擦了几把,白毛巾已变成黑毛巾。
  看看工友们他也会知道自己的形象,除了眼珠子和牙齿,浑身上下恐怕再也找不出白色的地方。
  他把黑毛巾重新系在脖子上。他记得安全培训时讲过,矿工脖子上的毛巾主要功能不是用来擦汗,而是一旦发生瓦斯泄漏或瓦斯爆炸,用湿毛巾捂住嘴能够及时逃生。

  柳致心抬头望向坑口,那里只有巴掌大的一块天,矿工们便是从那块天里下到上百米的井下。四壁用原木支撑,不停地往下流水,沉闷的哗啦哗啦声令人瘆得慌。底部宽敞,在不同方位挖掘出几个巷道,矿工们在这几个洞里钻来钻去,头顶的矿灯像黑夜中的萤火虫晃来晃去。
  钻洞——这是柳致心下井工作学到的第一个新名词。下井前,班长拍着他的肩膀说:“第一次钻洞会很不适应很难受,开头的几天挺住了适应了,往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矿工们用钻洞来形象地形容他们所从事的工作,既是幽默乐观也是无奈之举和听天由命。难怪关得玉和柳允奇干了一个星期便跑回家去,半路上还要拖着他掉头。
  那天晚上逃离村子,柳致心向南一路疾走,走累了也不敢停下来歇脚,他害怕一旦坐下来会不由自主地睡过去,在这隆冬的寒夜里是很容易被冻死的。
  孤独地迈着沉重的双腿,让呼啸的北风为自己壮行,既然没有回头路,只有坚定地走下去。
  走到天亮,太阳升起来,他才找了一处避风的土岗坐下来,就着雪吃了一点冻硬的干粮。身体稍微暖和了一点,他迈开酸胀的双腿重新上路。
  半上午时,柳致心向行人问路,路没走错,距离矿山也不太远了,中午前后就能到达。
  满怀希望走了不远的一段路,迎面遇见先他一步去矿山上班的关得玉和柳允奇。两个人扛着行李卷,衣衫不整神情沮丧,像是打了败仗的逃兵,拖拖沓沓低头弯腰地迎风往回家的方向走。

  三个人一打照面,那两个人大笑不止。柳允奇甩了一把青鼻涕说:“我爹不放你走,你自己偷着跑出来了?好好的生产队会计不当,跑去遭那个罪干什么。听着好听,什么国营工人,那是人干的活吗?是一群耗子在掏洞。”
  关得玉揉搓着冻红的脸颊说:“我俩不干了,你去了同样干不了,跟我俩掉头回家吧。”
  柳致心对柳允奇说:“你回家跟你爸说一声,让他另找个会计。”
  柳允奇说:“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我俩说的话你还不信?”
  关得玉说:“真的,要是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关得玉是关先生的小儿子,柳允奇是柳致富的二儿子,三个人尿尿和泥玩一块长大,柳致心当然相信他俩的话,可他不能回头。一个巨大的黑锅在等着他来背,回头是死路一条,他宁愿死在矿井下,也绝不能去做那种害人害己的假账。
  三个人在路边分手告别,柳致心在中午时分赶到矿山,经过半个月的培训,终于做了一名国营矿工。每个月有二十几块钱的工资,福利待遇也不错,不仅仅是吃国家粮捧起铁饭碗,更是养活母亲和弟弟的资本,再苦再累再险他也得咬牙挺住。
  喘息了片刻,柳致心挑起担子,重新钻进黑漆漆的巷道里。他没觉得巷道里有多危险,相反,巷道里远比外面的世界安全平静的多了。共同承受险恶环境的重压,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等级之分,风险面前人人平等。
  转眼到了春节,矿上用大卡车运送家在农村的远途职工回家过年。卡车在柳子街商店门前停下,柳致心拎着一个大旅行袋下了车,挥手跟车上的工友们告别。

  商店门前冷冷清清,除了几个小孩子在玩耍没有遇见别人。柳致心深吸了一口气,离家一个多月了,他倒是很希望此时能多遇见几个熟人,看看他今天的样子。
  崭新的棉帽子,崭新的长身棉大衣,崭新的工作服,崭新的棉大头鞋,而且车接车送,这就是国营工人的待遇。一个多月前仓皇逃脱,今天他将以全新的面貌站在村人们的面前,不再是以前那个受人摆布的农村小会计。
  柳致心怀揣着满满的自信与自豪往家走。一条公路将一个村子分成前后街,后街依地势而建,住户较多;前街是他家以前的老宅院,现在住了六户人家。
  走进院子,他下意识地望向上屋,门窗紧闭,听不见人声,大概正在吃午饭。不自觉地轻轻舒了口气,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愿意迎面碰上柳致富。
  推开自家的木门,锅盖上冒着热气,看样子母亲和弟弟还没有吃午饭。他喊了一声“妈”,推门走进光线暗淡的家。
  母亲听见门响早已下地,一把拉住柳致心的手,上下端量着,担忧地问:“矿上的活儿能干下去?”
  她听关得玉和柳允奇说过,矿洞是个吞人肉的地方,她一直担惊受怕着,可别是自己把儿子推向了死路。

  看着母亲日见消瘦苍老的面庞,柳致心从贴身口袋里掏出叠得板板整整的十块钱,郑重地交到母亲手里,方正的脸上不免意气风发,语气坚定:“能干下去,我好着哪,你看我这一身,都是矿上发的。妈,你放心,咱家以后的日子慢慢就会好过了。”
  领取了第一个月的工资,整整二十六元,他高兴得一夜没睡安稳。自从父亲去世后,家里的现钱从来没有超过三块钱。他留下十块钱作为自己下个月的生活费,六块钱买了年货,剩余的全部交给母亲,让母亲心里踏实有着落。
  母亲流下辛酸的泪水,捧着十块钱的双手不停地颤抖,这可是儿子挣下的苦命钱。
  柳致心最为担心的是自己走后,母亲受没受到刁难。他问:“妈,柳致富没为难你吧?”

  母亲告诉他,他走后第二天一大早,她马上去找关先生。关先生听后直接去找柳致富,明确无误地告诉他,是他出的主意让柳致心半夜离家出走的,要算帐算在他头上好了。
  柳致富气得直翻白眼,他不敢也不能把关先生怎么样,关先生与他有救命之恩。
  柳致心心里有了疑问,关先生对母亲、对自己、对这个家的关注已超出了常理,可又不能明着问母亲。他让母亲把钱收好,拉开旅行袋的拉链,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
  矿上春节发放的食物格外丰富,有米有鱼有肉有香烟有糖果,他还省下细粮粮票,在矿工食堂买了十个保健馒头回来。保健馒头是矿工在井下作业的福利待遇,每个有六两重,长方形,又白又喧乎,像个小孩枕头。

  家里有多少年没见过米面鱼肉和糖果了,今年可以好好过个年了。他还给母亲和弟弟各买了一双棉鞋。
  冷不丁地见到这么多稀缺的食物,母亲高兴得手都不知往哪儿放了,一样一样摆弄着察看着。一向祥和平静的脸上现出喜不自胜的神态,似乎勾起了某种记忆,身子微微地有些颤抖。
  柳致心看着母亲的失态心里发酸,脱下棉大衣给母亲披上,抱着母亲的肩头问:“妈,暖和吧?”
  “暖和。”母亲回头暖心地一笑,恬静的笑容犹如当年看到他的高小会考第一名的奖状。
  柳致心脱鞋上炕,兴趣盎然地看着母亲分拣那些食物。母亲拣出四条带鱼一块猪肉两个馒头一把糖果,又从十斤大米中称出四斤米,包好了放在一边说:“下午你亲自给关先生送过去,他也是多少年没见过这些东西了。”
  一下子去掉了三分之一,柳致心略感心疼地疑惑地看着母亲。母亲淡淡地说:“我知道你心里对妈妈有想法,以后再慢慢跟你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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