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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流寇
作者:
成展
明崇祯十六年,淮安府盐城县上冈镇。
上冈此地东临黄海,秦汉时已兴渔盐之利。大明洪武年间,朝廷设新兴场于上冈南百里处便仓收盐,至此盐城一带盐兴昌盛,集市贸易兴旺。所产之盐畅销南直隶、河南、江西、湖广等地,称为淮盐。
上冈所处本是数河交汇之聚,境内又有北宋范仲淹主持修建的楚州盐城经泰州海陵、如皋至通州海门的捍海堰(俗称范公堤),交通便利,为当地四乡通达之处,故而在本朝中叶盐业“开中法”改制之后,便有来自新安江的安徽商人于上冈设垣收盐。
时日久了,更有若干安徽商人于上冈定居经营各式店铺,原本只有数十户居民的上冈遂兴而为镇,并且当地百姓主业便是垒灶烧盐。
不过百年下来,因海岸东退,卤气渐消,盐灶随海岸陆续东迁范公堤外,有钱的盐商占用芦苇茂盛的沿海滩涂兴办商灶,渐渐便垄断了盐产,使得当地原有烧灶百姓多沦为盐商私工。
反观范公堤内(西)那些因为不能再烧盐而报废的灶地,却经当地贫苦百姓长期爽碱各青,使得土地渐渐竟能种植,至崇祯年间堤西土地已是能种稻麦两季,然年产量却低。
地势肥沃之地不过年产三百来斤,其余贫瘠之地不过一两百斤而矣,地多者二三十亩,地少者数亩,一家老小齐上阵累死累活,也收不了多少粮食。
扣除交给朝廷的田赋后,大多数家庭不过堪堪够活,毕竟当地百姓哪一家子都有好几口子人,老人小孩吃的少些,那壮劳力的大人吃的粮食可多了。
从前还好些,再怎么样一年到头下来总能混个温饱,但打从什么辽东闹了建奴以来,朝廷的境况是一年不如一年,百姓们的日子跟着也是一年不如一年。尤其是打西北和中原闹起流寇后,朝廷要的田赋就更多了。
什么辽饷、剿饷、练饷,三大饷加起来至少要了地里收成的三分之一,还不算其它地方的苛捐杂税和各式徭役摊派,百姓们真是苦不堪言。
因此,农闲之时当地人多往海里(堤东)替盐商打工,以此赚些生计钱贴补家用。要不然,这一家老小光守着那盐碱地的收成,熬不到年底全家就得浮仲了。
此间是十一月,水稻已经收割,除了晒稻外,百姓们便忙着将地里的稻草收好垒成垛,这些稻草是百姓们煮饭的主要材料,看得可金贵。
然仅有稻草还不够,不管哪家大人小孩,但有时间还得去捡些枯枝芦苇来用,要不然家里断了烧火料,这锅灶就生不得。
有些老人还带着自家的孩子到大户人家的地里去拾穗子,碰上好心的大户也就罢了,遇上那不好说话的甚至能放狗咬你。
陆四昨天就险些叫地主家的狗给咬了,倒不是他也到人家地里拾穗子,而是他想弄人家的狗吃。
打来到这崇祯年间,陆四已经个把月没吃肉了,那嘴馋的光是想到前世吃都不吃、看一眼都倒胃口的大肥肉就满嘴的口水。
偷狗吃这个想法是陆四五天前好不容易做下的艰难决定,在此之前他可从来没有想过自已有朝一日也会成为偷鸡摸狗之辈。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陆四都算得上是个老实人。尤其是今世,他在左邻右舍眼中也是个巴掌拍不出个屁的憨憨小四子——一个连大名都没有穷小子。
陆四他爹倒有个大名,听着还挺不错,叫陆有文。
可惜的是,陆有文从小到大连个壹字都识不得,文没有、武没有、财没有、权没有,正儿八经的贫农。
全家唯一的财产就是陆有文他爹当年在的时候分给三个儿子的各五亩地,以及那三间用泥块垒起、上面满是蜂洞的房子。
还不错,陆有文没打光棍,要不然也不会有陆四了。
陆四他娘是三十里外王庄的姑娘,模样倒不算好看,但胜在体板结实,能干活。
当时,陆四他爷爷也是看中这一点才东拼西借凑了点礼钱给小儿子说的这门媳妇。
但是陆四他娘命苦,生下陆四的第五年在地里挑稻子的时候不小心摔进了沟里,人抬回去没两天就咽了气,留下陆四和他爹相依为命。
都说没娘的孩子早当家,陆四也是如此,今年才19岁的他双手已经满是裂口和老茧,从小到大也没穿过一件新衣,都是大伯和二伯家哥哥们,甚至是比他大一岁的侄儿穿过的旧衣。
那补丁是从膝盖打到屁股,跟个百家衣似的,手里要是端个碗出去,估摸都能讨半碗粥回来。
人呐,都是有命的。
命里有的终究有,命里没的终归没。
就这苦到不可能再有下限的陆四人生竟然还有那么一劫,这一劫让活了19年都没穿过一件体面衣服的陆四永远离开了这个人世,却让这个世上多了个半口肥肉都吃不下的新陆四。
但那是从前的事了,现在陆四就想吃肉,甭管什么肉,肥的还是瘦的,哪怕是板油渣子他也吃,因为解馋啊。
家里穷得咣当响的陆四哪有钱买肉,所以在熬了大半个月后他实在吃不消了,就把目光盯在了隔壁村吴老爷家养的两条狗身上。
那吴老爷可是上冈这一带谁都惹不起的主,吴老爷是有功名且在外做过官的,不知道是在河南还是在山东。
吴老爷是七月份从外地回来的,回来后没两天,县里的老爷们就过来拜访了,大车小车送礼的络绎不绝,听说连府里都有人过来,可把周围的人羡慕死了。
这都是命好,人吴老爷是文曲星,命里有这富贵,不像他们这些苦哈哈,祖坟不冒烟啊。
不过随着拜访吴老爷的人多了,有些乡民们不知道的事情就陆续传了出来。
陆四起先也不知道,还是听比他爹大了二十几岁的大伯陆有才说的。
总结起来就三件事,第一件就是怕这大明朝要亡,因为西北的流寇已经闹的很凶,官军没一处打得过的。听说那流寇的头子李闯在襄阳称王,并在河南歼灭了总督孙传庭率领的官军主力,现在的朝廷已经是岌岌可危了。
第二件事就是朝廷的蓟辽总督洪承畴大人带领的十二万大军在关外的松山叫鞑子给全军覆没了。这对于流寇闹得很凶的大明朝来说,那无疑是雪上加霜。
第三件事是和吴老爷有关的,不过不是士绅老爷们传出来,而是吴老爷夫人的娘家侄子一次喝醉了吐露出来的。
据这娘家侄子讲,他姑父原先是在山东的德州做知府。后来流寇围了开封,朝廷叫山东总兵刘泽清带兵赴援。谁知那个刘泽清不是个好东西,竟把他姑父也带到前线,说是帮着料理粮草辎重。
哪曾想,那刘总兵在距开封只有八里的地方就叫流寇给打败了。双方本来相持三天互有伤亡,按理这仗未必就败,可那刘总兵却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下令自家兵马拔营走人,甚至都没来及通知下面。
结果官军仓皇奔逃,士兵们为了争船在黄河里淹死了不少。他姑父侥幸在随从的帮助下抢了条船逃出,眼看着那刘泽清混账透顶,索性德州也不回了,星夜就回了老家。
三件事其实合起来应该是两件事,刘泽清赴援开封应该与李自成在河南攻打开封,并随后大败孙传庭等系列战斗合称河南之役。
明末历史这一块的细节,陆四知道的不多,但主要大事件肯定是清楚的,并且前世看过一部叫《大明劫》的电影,那电影中的故事背景估计就是这河南之役了。
印象中好像明军挖了黄河大堤水淹李自成的大军保住了开封,但李自成却同样歼灭了大量明朝官军,获得了战场主动权,并最终在汝州大败孙传庭,给大明王朝敲响了丧钟。
而刘泽清这个马上就要成为江北四镇之一的家伙不过是河南之役的小插曲,至于吴老爷的经历,更是插曲中的插曲。
还有一件事陆四非常肯定,那就是李自成这会已经向北京进军,因此北京的崇祯皇帝距离上吊只剩几个月。
而接下来...
陆四当时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已的脑袋,眉头皱得很深,以致他大伯以为这小四子身子出了什么事呢。
陆四没事,身子没事,心里有事。
历史,很清楚的摆在他面前,然而他却无力改变。
一个连肉都吃不起,甚至都做不到顿顿能吃上米饭的穷小子,凭什么去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很现实的一点,要改变历史,就得有兵马,有地盘,而想要有这些,对于陆四没其它选择,就一条——造反。
可造反对于陆四而言,简直是异想天开啊。
很现实的一点,他拿什么造反?
自古以来,造反者至少具备三个条件。
一是有钱有势,此类人只能是官绅。
原因很简单,官绅本就是地方的权力阶层,长期以来“体制”对百姓形成的影响,使得官绅在百姓眼中就是有威望、有能力的人,因而注定官绅就是百姓最好的领头人。
所以,官绅要是带头造反,响应者是众多的,成事的机率也是很高。
比如刚刚从北边逃回来的吴老爷,凭他的功名和在乡间的威望,要振臂一呼的话乡民们肯定能响应。
二是有勇有胆,此类人多是地方土豪,如盐城县历史上出过的大人物——私盐贩子张士诚。
换句话就是平时身边得有帮狐朋狗友,这样你造反的时候有人帮着你一起干。
当年开创汉朝的高祖刘邦就是这类人,本朝洪武皇帝虽说不是什么土豪,也穷得要命,比陆四现在这境况还惨,但架不住人洪武皇帝打小一起玩的小伙伴多。
而这帮小伙伴里偏偏就有能在中国历史排上号的名将徐达和汤和,这就叫人没处说理去了。
小小的凤阳,卧虎藏龙,天意啊!
三是宗族。
这便最容易理解了,相当于打虎亲兄弟,父子齐上阵。
封建社会,宗族里的人造反,你宗亲们不一起上,将来朝廷追究要搞诛三族、五族什么的,一个也跑不了。
所以,宗族造反属于常态,硬着头皮也得上,尤其是血亲们。
如此,好歹也有帮人。
简而言之,也就是人、钱、势。
发达靠这个,造反也得靠这个。说难听点,要饭花子还晓得成群结队呢。
陆四有什么?
三样他哪样都靠不上!
首先,他陆四一个憨憨屁都不是,就别指望振臂一呼左邻右舍们就扛起锄头跟你举大事了。
其次,他一个普通的农家子弟哪来的狐朋狗友?论威望,上冈那些贩私盐的或者开赌局的流氓都比他有影响力。
最后,陆家不是大宗族,陆四他爷爷是个单枝,虽有三个儿子,但三家子孙连老的加起来男丁也不过才八个。
八个人,想干吗?
莫说攻打县衙了,就是村里的里长乡老你都没办法解决。更可能的是,陆四刚说要造反,他大伯陆有才就能一巴掌把他呼掉半口牙,然后把小四子绑了送官,省得祸害了陆家满门。
严酷的现实迫使陆四必须承认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而且在相当长的时间内甚至是这一辈子,他都有可能只是一个随风飘动,被历史车轮滚动木然而活的一个乡野小民。
不是每一个穿越者都有煽动蝴蝶能力的。
至于活下来,却是没有问题。
起码陆四知道哪些地方危险,去不得。
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好,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乱世之中,小地方的好却远甚大城市若干。
罢了揭杆而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念头,怎么才能弄顿肉来解解馋才是陆四现在生活的正道。
于是,陆四到隔壁村闲逛了三次,终于摸准了吴老爷家那条黑狗的活动规律。
昨天夜里,月黑风高,适合偷鸡摸狗。
他爹陆有文不在家,跟他二伯陆有富去海子里给人烧灶煮盐了,因此倒不担心深更半夜的动静把他爹给惊着。
陆四有同伙,那个比他大一岁的侄儿,也就是他大伯陆有才的孙子陆广远。
广远这孩子虽说比小叔大一岁,但两人打小在一块长大,所以叔侄俩特亲。
一听小叔说去弄条狗,广远这孩子脑子一热也跟着来了。当然,主要是因为广远也想吃肉。
就这么着叔侄俩小心翼翼的摸黑出了村直奔隔壁村,因为没月亮看不见路,又不敢弄个火把,两人路上还摔了跟头。
起初一切还顺利,跟陆四的设想差不多,他们也的确等到了吴老爷家那条黑狗打院子里出来,并且顺利跟踪到了村口。
可惜的是,叔侄俩正准备拿棍子去敲狗头时,黑狗却提前发现了他们,然后汪汪叫唤着竟是先朝陆四扑了过来。
黑狗叫声惊天动地,把不知是村子里其他人家养的狗,还是野狗给惊动一块叫了起来。
陆四叔侄俩也是头次做贼心虚的很,直接叫这架势给吓得连滚带爬溜了,躲在不远处一条小河边的芦苇丛中生怕叫人给发现。
狗是没打成,幸运的是也没叫狗咬到,要不然谁知那黑狗有没有狂犬病,真要是有的话,陆四也就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了。
等一切又恢复平静后,叔侄俩这才敢从藏身地出来,然后垂头丧气一路互相拉帮着跌跌撞撞摸回家。
别提多泄气了。
到家后,叔侄俩衣服都没脱就往那木板床上一瘫,好一阵心跳才平复下去。
先前那一幕,也忒是吓人了,不是怕狗,是怕人。
这真要叫人家村子里给逮住,虽说十里八乡的都认识,不会闹出人命,可脸就是丢人丢到家了。
陆广远躺了一会,想着不安心,便坐了起来推了推旁边跟死狗似的小叔,嘟囔一声:“老爷,我先家去了。”
陆四没力气动,只朝侄子摆了摆手,闷声道:“不家去了,这么晚再叫你个老子晓得,问起来麻烦。”
“嗯哪。”
陆广远一想也是,应了一声便和小叔团了个被窝。这一觉就是天亮,然后就被陆广远他爹,也就是陆四他堂哥陆文亮叫醒了。
陆文亮这名字是请社学的先生给起的,听大伯说他们其实是有族谱的,他们那一代是有字辈,下一代是文字辈,再下一代是广、义,合起来就是“有文广义”,再后面是什么大伯也不知道了,毕竟陆四他爷爷晓得也不多。
因为长房同长子长孙缘故,大伯这才特地花钱给儿子和孙子起了名字,至于陆四按理也应该是陆文什么的,但他爹舍不得孝敬先生,便就小四子小四子的叫了。
对于穷人而言,名字不名字的其实不那么重要,反正陆四、陆小四也是个叫法,知道是哪个就行,又不是上学堂要先生点名。
“太阳晒到屁股了,你们两个还睡吗?...你说你个老爷,一天到晚带着侄子也不晓得做呢...昨个夜里你们干什么去了?”
陆文亮推门进来直接把叔侄俩的被子掀了,可看着比自已小了近二十岁的堂弟,他也不知道是应该说他几句还是不应该说他。
打心眼里,陆文亮其实是把这个弟弟当儿子看的,谁让他们年纪差了那么多。
说起来,也是他爷爷厉害,五十多岁了还能老来得子,生了个“小老伙”。(作者注:淮扬方言对家中最小男丁的俗称)
“大哥,我能带广远做呢啊?你个话说的,不了,广远就不能在我这边睡啊?”
陆四吱唔过去,盐城这片说的话是淮扬话,叫爹为爷,大伯叫大爷,小叔叫老爷,爷爷叫爹爹,和其它地方不同。一开始他也没习惯,时间久了也就那么回事了。
“行了,不和你说多少了...爬起来去我家吃早饭,对了,你大爷找人想把你和广远弄外去跟人家学徒...”
陆文亮一边说着一边把门都拉了开来,阳光一下晒到了床板上。昏暗的房间也一下变得明亮起来。
不过这屋子里从内到外透着寒酸,赤贫那种。除了睡觉的木床,就是张都有“包浆”的八仙桌,也不知是哪代的太爷留下的,另外就是两条板凳,除此之外,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了。
并且由于屋子是用土块垒起的缘故,墙壁看着凹凹凸凸的,不少地方都有一个个手指大小的洞,那是蜂洞。
一开春,这房子就热闹了。
“学徒啊?”
陆四揉了揉迷糊的眼睛,心里想着自己现在这状况窝在这破地方也不是回事,不如出去看看有没有改变命运的机会。
再怎么着,自己都是两世为人,见识还是有的,缺的不过是机会。念及于此,便问他大哥文亮道:“大爷叫我们到哪学啊?”
“扬州,跟人家学木匠,这个交易不丑呢,学外来的话来钱快呢。”
陆文亮也是打心眼里想堂弟和自家儿子能有个出息的,这两个一个19,一个20,偏都没讨上媳妇,要是再晃个两三年下去,到时哪里还好讨媳妇。
就上冈这一片,家里但使能凑点钱出来的,哪家小子不是十六七岁就成婚了的?
眼面前想要为这两小子讨上媳妇,要么就是家里能凑得出彩礼钱,要么就是这两小子能够自已学门手艺出来,这样人家女方就不太看重彩礼了。
毕竟,甭管什么年头有门手艺就饿不死人,人家嫁闺女的也看长远的。
所以,陆文亮是非常支持他爹让两小子出去学手艺的。
“扬州好啊,大地方,爷,我去,我去!听说扬州瘦西湖可美了,城里人可多了!”
陆广远长这么大最远就去过百里外的县城,一下听说能去大地方扬州城,那精神头子很是兴奋,
“让你们去学手艺的,不是让你们去玩的,”
陆文亮没好气的瞪了眼儿子,转过头却见堂弟一点高兴劲头也没有,反而绷着个脸,然后竟对他摇了摇头,闷声说了句:“大哥,我不去扬州。”
“为什呢不去!...去扬州大地方跟人家师傅学木匠手艺,不是你大爷托人的话,人家哪个把你去啊?”
“不晓得你脑子想什么,有门手艺在手上,走哪都不怕没饭吃...”
陆文亮没法理解堂弟为什么不肯去扬州学艺,但任凭他怎么说,堂弟始终是那句话:“我不去扬州。”
原本心思很热的陆广远见小叔不去,也就不想去了。
说白了,就是广远觉得自已一个人去,人生地不熟的怕被人欺。有小叔陪着,那就好多了,再不济遇上事总有个商量的人。而且打小两人就在一起长大,一起玩耍,突然分开广远也不适应。
“你晓得什么!...犟!...就这样一天到晚窝在家头有出息啊!”陆文亮叫堂弟气得没法子,又说不动他只得去和他爹说了。
正在编竹筐的陆有才一听小四子不肯外去学手艺,气的把手里的半个竹筐甩出多远,然后怒冲冲的就过来了。
“小四子,你不像话了,乖几,叫你去扬州学手艺是害你啊?你也不望望你多大个人了,你老子多大了,怎么,你还要你老子苦一辈子养住你啊!...”
陆有才是真气,弟弟不在家,作为大伯的他就得照顾侄子。这好不容易托老婆娘家那边的亲戚关系给两孩子谋份好交易,小四子怎么就一点好歹也不晓得,犯浑不去呢。
陆广远打小就怕爷爷,站在一边不敢吭声,内心里倒是想着小叔能答应去扬州的,毕竟那扬州可是大地方。乡里人但有能从扬州回来的,走路都比别人高一截。
不曾想他那小叔却跟吃了秤砣铁了般,任他爷爷怎么说,怎么骂,就是不去,打死也不去那种。
“好好好,你不去学手艺就下田!”
陆有才气得到外面把铁锹拿进来扔在陆四脚面前,然后气呼呼的走了。
望着大伯有些驼背的身影,陆四也不知怎么说,只能暗叹一声:不是他不想去,而是扬州那地方真去不得,会没命的!
“老爷,扬州那么好,你怎么就不去的?”陆广远把铁锹拿在手中,都不用问下地肯定有他一份。
陆四没有告诉侄子为什么扬州去不得,只是拍了拍这个比自己大一岁的侄儿,撇了撇嘴道:“我先到地里去,你家去拿两个山芋...我饿了。”
山芋是淮扬人对红薯的称呼,这玩意是万历年间才出现的新作物,香甜软滑,除了非常可口外,还能充饥。
二十多年前,因父丧居上海老家的官员徐光启认为红薯是救荒的好作物,便将这东西引进到了南直隶,并在江北淮安、扬州等府县大规模推广。
别说,这红薯生长的确简单,根本不需要打理,连盐碱地也能长,因此短短二十年间,江北很多地区都长了红薯。
有钱人家可能看不上这玩意,把红薯当作喂猪的饲料,可贫苦人家却把红薯当成一顿主食。
陆四印象中,这十来年基本每顿早饭都是煮红薯就粥喝。
陆有才让侄儿和孙子干的农活也不是什么重活,就是在地中间挖排水的沟,目的是防止雨水多了淹了麦种。
“小四子来挖沟了?”
陆四扛着铁锹到地头的时候,邻居周旺两口子跟他打了招呼。周旺是个独眼龙,一只眼瞎的。
不过周家条件比陆家要好些,所以早早就给周旺娶了媳妇,媳妇是新兴场那边的,姓齐,陆四一般喊她叫“周二嫂”。两口子生了个儿子,模样可爱,没事的时候陆四常抱着走东串西。
“小四子,听你家大爷说要把你和广远送到扬州学手艺,有这事?”
周旺两口子也在挖沟,七岁的儿子大宝在边上的渠里摸小鱼玩。里面的水早就干了大半,没有危险。
“嗯哪,”
陆四用力将铁锹往泥里铲了进去,抬头朝周旺又说了句:“我跟我大爷说不去了。”
“怎么不去的?学个手艺不好吗?”说话的是周二嫂,显然她对陆四不肯去扬州学手艺感到很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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