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霄英雄传

作者: 洛东南

  日期:2021-03-18 13:40:52
  第一章 谭二监自改学名 玄阳子论道惊人
  亿年寒潭如一刹
  才孕两三戏虾
  先祖筚路越重山
  几多英雄堪夸
  缈缈尘事觅鸿爪
  浩浩烟海无涯
  万里黄水填沧海
  璀璨遍中华
  薪火传承苦艰
  更有歧途杂夹
  忍抛头颅热血洒
  但为族种国家
  遍尝屈辱坎坷
  功过是非抛下
  几缕碧血凝丹心

  留与后人察
  看这江山万世,恰如浮云苍狗,芸芸众生,似与蝼蚁无异,忙乎油盐酱醋,苦于生老病死,多点闲暇反倒无所适从,想着如何消遣打发,真是唯恐时间太多,哪里想得到须建一番功业,才算不虚此生,是以无论似谢安石之力挽狂澜,还是如陶潜之隐寄山林,能在浩如烟海之文学史料中留些踪迹,已是甚为不易也。都说乱世出英雄,自西方诸强踏足华夏而来,我泱泱大国历“两千年未有之变局”,既有外敌之辱,又有内患之祸,虽不乏曾、李等不世出的上等裱糊匠,然经孙文振臂而呼,武昌举义,帝国轰然倒塌,后军阀攻讦,东洋入寇,幸有诸多热血儿女不惧牺牲,力保我炎黄命魄,再之后国共争雄,裂海分制,经卅载艰苦创业,一方呈改革开放之势,独务经济,一方学全民公选,专营政治,复又四十载忽忽而逝,华夏仍未一统,似乎大变数始终未得盖棺,引得无数精英宵旰攻苦,衔胆栖冰,谋求我族未竟之事业也,余自钝愚,不敢枉论,且寻些陈年旧事复叙,权作消遣矣。

  《道德经》第四十二章云:道生一,一生二,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乃是说万事万物往往都非孤立存在,有因有果,有本有末,有前有后,有始有终,视为阴与阳。
  譬如华夏大地,山水多为相依,就说这水,既有黄河之孕育,又有长江之润泽;再说长江,从唐古拉而下,汇集河流无算,既有北方之嘉陵江、汉江,也少不了南边之湘江、赣江,这汉江傍了大巴山而曲折,那湘江就倚住罗霄山而蜿蜒,二者就如长江的两只羽翼,腾举着东方巨龙。单说湘江,源自广西,贯穿湖南,贡献了小半个江汉平原,孕育出湖湘文化,既有身投汨罗而撑起了中华民族脊梁的三闾大夫屈原,又有投了武阳之水直追屈原的名将罗霄。这罗霄慕屈大夫之气节,不随东吴降晋,九十余岁隐居荒山野洞,于端午之日乘龙舟赴水,后人为了纪念贤良,就将他居住过的界分湘赣的庞大山脉称作罗霄山,沿延至今。

  湖湘大地古来枕夷夏之交,乃中原统治者严防之区域,自楚亡后,虽年月久远,有科举功名者不计其数,却甚少雄才,清嘉庆年间,袁明曜与张中阶共同集句,在岳麓书院门前题了个“惟楚有才于斯为盛”之联,似有天意,人才忽如过江之鲫,豪杰堪称项背相望,不世出之大贤名士难以遍数,一发不可收拾。诸如启蒙中国思想的魏源,扶大清危厦于即倒的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横刀向天照昆仑的维新志士谭嗣同,辛亥元勋黄兴、蔡锷等一波接一波的英雄喷薄而出,更无需说千载不遇之伟人和他的革命伙伴矣。

  湘江自然也汇集支流众多,湖南境内就有潇水、舂陵水、耒水、蒸水、洣水等,闻名遐迩的汨罗江、浏阳河,虽小但却名扬天下的韶河、靳江河等自然也是汇入湘江的一道道血脉。每一方山,每一处水,每一个地名,似乎都记载着一些故事,一些传说,就是淹没于历史长河中的一个个陌生的人名,都曾在某段时间内熠熠生辉。
  湘江的主要支流洣水,在衡阳市衡东县入湘,串联江边的衡东、攸县、茶陵、炎陵等县,华夏肇祖炎帝就葬于洣水上游。这洣水在罗霄山脉以西,裂谷分山,形胜虎踞龙盘,故而多为道佛弟子选为修行之所,弥陀寺、道观甚多,当时就有一座,在洣水北畔的灵龟峰上,称凤栖观,远近闻名,灵龟峰西南隔河则是虎踞镇,这虎踞镇傍虎踞(虎猪)山而得名,因镇守着茶陵州城的北门户而特殊,以北则属攸县。

  茶陵谭氏乃为望族,人口至今仍占了茶陵六分之一强。谭氏可以追溯到大禹治水后被舜赐姓的姒氏,在西周分封时其一支封为谭国(今山东章丘西),后国弱为齐桓公灭,谭国人多姓了谭;汉朝时,谭闳(被尊为中世祖)为河南弘农郡郡守,子孙世居弘农,传至唐代名士谭用之,其次子谭卷达徙居金陵,再传至谭可奕时,辗转迁来茶陵,因为谭可奕的曾孙谭进峰、谭进鸿、谭进颇在五代十国时仕楚大为显赫,兄弟三人为父亲生育了十八个孙子,因为都是宏字辈,故有“三进十八宏”之说法,子孙由此广为散播,除了茶陵及湖南外,遍及江西、重庆、四川、贵州、广东、广西以及东南亚等地。

  却说茶陵谭氏,在宋景定元年(1260)出了状元谭用式,成为茶陵第一个状元,自宋真宗咸平三年谭处尧(公元1000年)以来计有进士三十七人之多。常言说耕读传家,十代不衰,嘉庆年间,有个叫谭恒的读书人,已在茶陵州高陇乡石床村传延了十四代,家道已然中落,便暂迁到虎踞镇居住,毕竟读了不少书,得了国子监生的功名,聘任附近私塾,人称九涛先生。道光二年三月十九日,谭恒的第三个儿子出生,他莫名总是眼皮乱跳,一时想不到个合适的名字,有点郁闷懊恼,这日,相交多年的挚友凤栖观玄阳道长来访,谭恒知道道长的修为,便说起为子取名一事,道长将孩子端详一番,屈指念叨,忽而笑道:

  “莫非此子大贵,才使居士难决其名?古往今来也不少人物自取名字,如今取不来名,待他长成之后自取,又有何妨?”

  “可毕竟是读书人家,没有个名字岂非让人耻笑?”
  “哈哈,居士太过执拗,贫道姑且取一个字,居士大可放心取名,什么称心不称心,往后此子真要出息,自己或就改矣。”
  谭恒取来笔纸,玄阳道长写下了“文卿”二字。一番论道之后,道长长笑一声,说句天机不可泄露,竟起身告辞。这谭恒虽见道长似是说笑,又怕一语成谶,反倒更不知如何是好,眼见就要满月,五亲三邻肯定要来贺喜,谭恒想了十几个,但一想及道长所言,就难中意,总盘算最好取个说得过去的,不失了国子监生的名声,还要使孩子长大后自己必改,万一应了道长的话,也算光耀门楣了。

  这天妻子刘氏给孩子喂过奶,便与二儿子及小女儿说话逗乐,又讲起了前朝大太监王振误引明英宗御驾亲征瓦剌被俘的故事,谭恒听在耳中,心头一喜,对妻子讲三子雅名已至,拾起笔来,写下了“貮监”两字,刘氏看了之后直摇头,这妇人娘家也是读书人,又在丈夫身旁耳濡目染,自然知道两个字非但没有半点雅意,而且自己刚讲太监呢,这就起了个二监,丈夫还沾沾自喜的端详,也不知道葫芦里卖什么药。

  谭恒自知妻子疑惑,便道:
  “这个名字就定了,莫要瞎想,咱家是监生身份,怎可往太监上想呢?监生所生,自然可以叫二监,况且我儿必有大成,平日一要监其德化,二要监其诗书,没什么不妥的。”
  刘氏不敢违拗,欲言又止,最终作罢。这谭二监的确聪慧过人,三岁开蒙,始念三字经,六岁已能背得了大段的《大学》、《中庸》,端的是天资不凡,到了八岁,该请先生了,谭恒本有意亲自教授,但想到玄阳道长所言,自知本领可能难堪重任,更易督教不严,便省吃俭用将二监送到了当地最有名的一家私塾。
  谭二监果真在学业上突飞猛进,小小年纪就偶把先生问的哑口无言,同学五人,先生每当考课,只问其余四人,独留下二监从来不考,只因眼前课业早已不适矣,故而每日专等这孩子来问,是以尚在同窗们苦背三字经、千字文时,二监已开始涉猎四书五经,深得先生看重。
  这日,二监早早来到学堂,温习了一会儿经书,刚刚停下,便见同学四人结伴嬉笑而入,想起方背《礼记》的几个句子,起身学了大人抱拳行礼,称四位同学为兄,没想到几位同学一齐大笑起来,连忙摆手说不敢做他的兄长,二监疑惑起来,定要问个究竟,一个同学终于笑道:
  “你是二监,要做了你的兄长,不成了大监了吗?不对,该成了太监了。”
  几个同学又放肆的大笑起来。一散了学,谭二监飞也似的跑回,还未进门就哇哇哭了起来,母亲刘氏刚给第四个儿子喂完奶,赶紧迎出来探看究竟,她知道自己三儿子聪明又不调皮,不欺负别的小孩子,而别的小孩子一般也欺负不得他,所以就赶忙问了起来,谭二监只顾哭个不停,半天才断断续续说出原因,刘氏早就担心会有今日,但当时未能劝说夫君,到现在也只好先应下要帮二监跟父亲理论,才止住了哭声。

  谭恒散了学,在村外同邻居攀谈了一会儿,回到家中,见到儿子犹在抽噎,就问是受了谁的欺负,不问还好,刚问出来二监又嚎啕大哭,刘氏放下家什,从厨房撵了出来,给夫君说明情况。谭恒想起当年孩子襁褓中玄阳道长所说的话,哈哈大笑,这一笑,反倒令二监停住了哭声,委屈的盯着父亲重又抽噎起来。
  “汝觉得此名不好?可为父觉得不错呢!”

  谭恒又把当年说给夫人的那席话讲给儿子听,其实他心里也清楚,二监这个名字是必须要改的,莫不是已到时机?儿子书读了不少了,虽多是囫囵吞枣,但有时候说起话来有模有样,今见儿子委屈,不肯罢休,便装腔作势道:
  “汝要改名也成,但是只能自己改,这新名须得今晚想出来,还得合为父之意,倘若不合意,那就只能明年再论了。”
  说完便进了书房,谭二监一听父亲这么快就答应改名,甚是高兴,连忙躲到一边苦思冥想起来,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念念有词,顷刻间,竟打定了主意,在描大字的黄纸上端端正正的写下了“钟麟”二字,拿去书房给父亲看。
  谭恒看到黄纸上两个尚无筋骨但十分端正的大字,先是沉思一番,又问儿子:
  “何以想出这个名?”
  “孩儿最近在读《礼记》,礼运第九有语,麟、凤、龟、龙,谓之四灵,孩儿想到龙既是天之子,不合取用,咱家离灵龟峰不远,上面又有座凤栖观,唯独四灵之首尚无,是孩儿中意的。”
  谭恒一边微微点头一边暗忖,当年同玄阳道长的谈话可从未对他人说起,莫非真要应验?钟麟这个名字确实不错,有诗圣“造化钟神秀”之言,已是吉瑞,儿子又谈到礼记,麒麟乃是吉瑞之首,端的是不错,他小小年纪,真当刮目相看,心中不由窃喜。二监见父亲不语,忍不住问道:

  “父亲可答应孩儿改名?”
  “不急,为父还需想想,汝且念书,今日累了,明日再定。”
  说完便只顾出了书房招呼妻子和孩子们吃饭。却说谭恒不想即刻定论,并非对名字不满,只是想再听玄阳道长意见,如果合适,干脆将几个儿子的名字都改了,已想好鑫麟、锡麟、镇麟等,虽觉不及钟麟之雅,但也各有寓意。他听闻道长刚刚云游归来,正在凤栖观,第二日便同学塾告假,径自往灵龟峰去了。
  灵龟峰在虎踞镇东北,虽隔了洣河,且已是攸县所辖,但相距不过数里山路,此处已是罗霄山边缘余脉之余脉,山并不高,却以状似灵龟出洞而得名,渊源颇是悠久,前朝嘉靖年间就在峰上建有灵龟寺,凤栖观正与灵龟寺犄角相望。谭恒向来喜欢山水,闲暇每每来此消磨,早已轻车熟路,此时顾不得沿途风光,片刻便已赶至观前,道童正在清扫门前落叶,识得是谭恒,便迎至观内,通报进去,玄阳道长过来相见,谭恒将上日二监行为种种说来,道长沉吟了片刻,笑道:

  “当年贫道见居士心忧,说句玩笑,未曾想居士如此上心,不过所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钟麟二字的确不俗,小小孩童,竟有这般见地,来日再有长进,绝非难事,至于青出于蓝,得获功名,亦是情理之中也。”。
  “不怕道长见笑,谭某世代耕读,倒也并非贪求功名之人,倘此子真能学有所成,报效国家百姓,也是我谭门幸事,只是现如今科考艰难,深恐犬子辜负美言,道长法天象地,未卜先知,可否再多指点一二?”
  玄阳道长宣了一声道号,微微笑道:
  “世人皆以为道佛诸家之所以能参出些许未来之事,是因上通天灵,下接阎罗,其实不过无稽滑谬之解,修道之人讲求跳出红尘是非,看淡人间荣辱,冷眼旁观,更易看穿些俗事罢了,譬如欲成就不凡功业,非但要聪慧善学,还需等待时势变迁,更要知晓天下大势,顺势而为方可,近年贫道推测我华夏大变将至,英杰之才更易凸显,倘令郎果然学有所成,自有用武之地矣。”

  “谭某鄙陋,每日困于童子书声,虽读些论语书经,端是参不透,道长所谓华夏大变将至,是为何意也?”
  “居士世代耕读,但耕的是帝家之田,读的是儒家之书,不似贫道毫无禁忌,无论道、墨、佛、儒、名、法、阴阳各杂谈,大凡可能,皆囫囵吞枣一番,而后慢慢考究,方有不同感触也。”
  “可道长所言诸子百家,两千年前已存,何以而今才有变数?”
  “自始皇帝吞并六国,至董仲舒罢黜诸家,百余载兴衰之后,诸家尽已成为附庸,世人所见多是王朝更迭,却少思考文化思想之变迁,儒家一派,传至宋明,但求身修、家齐、国治、天下平,以为这样便万世不衰矣,其实按老庄所言,阴阳相依,治乱相化,所以两千年来,不乏盛世,惟其盛后必衰也。”
  “但也必有衰后转盛,仍以《四书》治国,故而圣人乃为万世师也。”
  提到孔夫子,谭恒不由肃然抱拳对空行礼,玄阳道长微笑道:
  “佛家常言,轮回有大小,数十年为王朝兴衰之周期,焉知数千年不为圣人兴衰之周期也?”

  谭恒听道长似指孔圣人可能像王朝更迭一样由盛转衰,略有不悦,郑重道:
  “道长之言,谭某不敢苟同!”
  “哈哈,是以贫道才说居士身在其中,庄子曰: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生只有百年,三皇五帝迄今也不及万年,何所谓万世恒准耶?贫道虽是业浅,但数十年来游历,尤其得知华夏之外,更有数十国域,其术业专精,恐已不在我大清之下后,方有此论。试想若我大清置身春秋之一诸侯,只知墨守,焉能得求环伺诸强绝不窥视耳?是以眼前看似盛世,然危机已深在其中,只是可怜天下百姓,本即命如蝼蚁,至时恐更要经历几番劫难矣。”

  “道长是说,如今升平之世将枯竭矣?那我华夏之命脉,可保无虞乎?”

  “世事难料,贫道惟信令郎聪慧,或将建功立业,至于最终之命运,真非贫道所能妄测,贫道与居士相识数十载,深知居士之敦厚,岂能信口开河,徒惹世人耻笑也!”
  日期:2021-03-18 16:48:51
  第二章 钟麟重访凤栖观 道长再论天下势
  湖南风光,独具一色,山水养人,自成体格,今借湘中名士刘蓉赞山诗句,管窥一隅,以拓眼底风光矣:
  芙蓉顶上踏歌行,百丈飞泉答啸声。

  万里征鸿留爪迹,千秋过客胜诗名。
  且说寒暑易迁,谭钟麟勤学苦练,遍览群书,书法善工颜柳楷书,兼以雄浑腴美,不失清雅内敛,有自然之风,至十五岁已名闻茶陵、攸县,附近名士皆为赞叹;更兼生长的相貌堂堂,年纪虽轻,自有一番威严之象,纵然家境愈显困顿,保媒说亲者竟是络绎不绝。谭恒自信钟麟非同凡人,一直不曾纳采,只是近来身体欠佳,大有每况愈下之势,前二子已有着落,三女也尽出阁,四子尚小,他却已知天命年纪,唯恐时日不多,这天刘氏又带了媒婆王妈前来,说的是高陇乡陈致链员外的嫡长女,谭恒壮时在高陇乡石床老家教书,与陈员外颇为熟悉,更知其六世祖为攸县名士陈之駓,也是名副其实的诗书继世之家,便点头应下,交换八字,下了雁礼,说好来年就迎进门。

  无奈人有旦夕祸福,这年末,谭老先生病情加重,竟是一命呜呼。谭家本就不富,看病治丧花了家底,三位长姊自管夫家,大哥二哥也已立户,务农之得堪堪维持生计,就算接济个斗米升面,断乎也无多余钱银再供钟麟闲读。转过年来,坟前守至百日,送了摇钱树,钟麟便遵照父亲遗愿,辞了业师同窗,收拾行囊,先去高陇辞罢岳父,又告别老母和继续守丧的兄长,准备到外地游历。岳父早知钟麟非同常人,也不阻拦,赠了十两纹银,叮嘱一番自不必说。

  钟麟回忆父亲终前,曾单将自己叫来,除叮咛为人处世之道外,还提到要拜访凤栖观玄阳道长求教点化之事,又想起父亲下葬那日,道长亦来吊唁,与自己交谈许多,只是当时悲恸不止,几度嚎啕,所谈话语,已是空白一片,只仿佛也说要自己去凤栖观的事。于是这日清晨,钟麟先奔灵龟峰而来。

  灵龟峰林木茂密,赫然立于洣水之畔,形似逆水浮游的巨龟,有“梅州第一峰”的美号,素来就以峰奇、水秀、寺古、林幽等景致闻名,洣水又沿山切割,顺势向北再折南,冲积出一个足有千顷的岸滩,密生芦苇,称作白茅洲,亦有颇多故迹,恰与灵龟峰隔水相望,确是难得景致,康熙朝文士陈之駓的一副对联颇为传神,曰:“灵龟峰,峰上生枫,风吹枫动峰不动;白茅洲,洲中行舟,州催舟行洲未行”。钟麟少时多次随父来此游历,仍记得前年秋末与父亲访玄阳道长而不得,漫步于灵龟寺前,满目灰白芦花,随风俯仰,犹如磅礴之海浪,父亲随口吟咏起乾隆朝文士彭廷梅于此写就的七律,其中一句“远水净围千竹翠,澹烟晴染一眸孤”,真是意境深远,记忆犹新。

  却说钟麟来到半掩的凤栖观前,轻轻叩击,片刻道童已至,门开处,一眼望见文昌殿前一位着灰衣道袍,须发半白的道人含胸拔背、沉肩垂肘,正演完一式左揽雀尾,晨光初洒,清风抚翠竹,竹影舞瘦长,恰一副如梦如仙的幽美画卷。凤栖观规模不大,远不及对面之灵龟寺,常住的仅有玄阳道长和两位道童,待到钟麟来至跟前,道长已演完十字手并收好式,顺势向钟麟作礼道:“小居士新逢忧痛,未敢叨扰,在此恭候翘望已有数月,看小居士身背行囊,莫非恰能与贫道结伴游历数日,以成缘分?”

  原来玄阳道长有一位师弟,道号玄诚子,前年于山东滕县千头山修缮扩建了一处旧殿,取名玄武观,盛邀玄阳道长前去讲道,道长想自己已近花甲,幸然身体尚算矫健,应趁机再去游历一番,也就答应下来,但是不知何故,一直难得顺心北行,年前知好友谭恒驾鹤,见到重孝在身的钟麟,恍然觉悟,自己当是惦挂此子已渐长成,不觉哑然失笑。他自十余岁从师修道,不到三十在此建凤栖观,又三十年来已将小小道观建为三重,除了最里层的玉皇殿和中间的三清大殿,还特意于最前一重修建了文昌殿,期望化育一方,但是自己学道以来,崇尚道法自然,不为尘世羁縻,如今却念念不忘此子,或许也是天意矣,那日吊唁故友,曾邀其延后来观,以将自己近年来思虑的一些大势,传于此子,也好了却夙愿,方能悠然北上,今见钟麟一身行走装束,背负重囊,当也是去他乡游历,故而生出结伴而行的念头来。

  钟麟早知道长与自己渊源颇深,从出生起就对自己青睐有加,还赠予自己“文卿”之字,真是莫大期许,虽然更多时候觉得道长如仙人般飘渺,但一种莫名的亲切之感如丝如缕,如今见到道长,登时又想起父亲,悲从中来,眼泪霎那间如泉涌出,急行两步,扑通跪倒在道长面前,抱了道长的一条腿,嚎啕大哭起来。
  玄阳道长也是暗自唏嘘,想来九涛先生还年轻自己数岁,又素来行善积德,本该修个耄耋之寿,却不曾想天道无常,已然撒手人寰,也知此时钟麟之悲苦,便掐指默念起道法,候得钟麟哭声渐息,转为抽噎,俯身搀起,携至云房坐下,嘱咐道童沏上茶来。钟麟说起年后守孝事母诸般,以及父亲临终的遗愿便是要自己游历天下,以期出人头地,或可匡扶社稷等,于是话题便转到游历上来。只听道长云:

  “小居士志气高洁,未知向往何方?贫道即日亦将游历孔孟之地,若想吊拜圣贤,或者去京城结交达官贵人,正好全程同行,如若是往江宁苏杭富庶之地,也可以结伴至金陵城,贫道正有些许参悟,欲同小居士边行边叙矣”。
  “道长谬赞,请恕小子狂言,虽然有先父遗命,但晚辈却对官商之经尚未企盼,而更向往汉唐盛世,是以打算赴关中长安一带游历,道长可有指教?”
  “小居士果然气度非凡,长安乃数朝古都,华夏第一京城,虽然远离枢机已近千载,但秦皇汉武之壮雄,开皇贞观之繁盛,当真是文化渊薮,贫道若非有山东之约,定要随小居士前去矣,不过还好,至少我等还可同出岳阳,泛舟洞庭,怎么也能盘桓一二月,足以叙些时事矣”。
  玄阳道长又说起与师弟玄诚道长之约等,不觉竟谈至偏晌,道童摆了素膳,用毕,老少二人携手出观,重又游历起灵龟峰来,自是谈古论今,志兴逸遄,钟麟忽然想起自己多年前即有的一个疑惑,便问玄阳道长:

  “道长可知?我湖湘大地也是屈子托志之处,又承继了先秦楚国之嫡亲命魄,兼以河山瑰雄,当孕育出许多英雄豪杰才是,何以两千年来,甚少雄才也?”
  玄阳道长听此疑问,赫然吃惊,此子小小年纪,竟然已能思虑千载变迁,须知问出此题非得跳出儒家等诸多藩篱,抱有质疑不可,而钟麟自小就受其父影响,定然已对孔孟之道熟谙,或许数年前自己与谭恒说起的圣人兴替轮回之参悟,已然于潜移默化之间,濡染到这个聪慧少年矣,钟麟见道长默然不语,知道是在沉思,便也静静思考起来。的确,湖湘大地所出名流,至今亦是屈指可数,像周茂叔(周敦颐)、王船山(王夫之)虽是名哲大儒,但亦缺乏经纬天地,造福一方之成就,书法家有几个,战将也有几个,可是真正曾声满华夏之人,远比不得江北、闽浙诸地,未知此乃巧合,抑或有其必然之原因。良久,道长方始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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