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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星霜
作者:
陆际
该来的,终究会来。
农历五月初五的大清早,冠陇村还浸染在半明半暗的晨曦里时,七十六岁的叶瑛便匆匆起了床。就着昨晚剩下的半碗粿汁,老太太费力地吃下一块米糕,然后洗净手,在围裙上随手擦了两把,换上蓝色棉布哈当衫,从上到下一个接着一个扣上如意纽,最后小心翼翼地从箱底取出一条叠放得板板正正的红色围巾,轻轻绕在脖子上。围巾因年代久远已泛斑白,但一端绣着的那朵白色玫瑰依然鲜艳如初。老太太略显吃力地把带细穗的两头搭在背后,小心地取下吊在房梁上的竹篮,挎进左臂弯,右手拄上拐棍,走出了大门。
老太太心里清楚,自己今天再不去,这辈子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五月初五这一天,是自己男人的生日。
澄海县党史办的黄主任每天总是第一个上班。这天他跟往常一样,在办公楼前停放好自行车,一抬头,就看见办公楼前的台阶上蜷坐着一位老妇人。那妇人满头白发,身子疲惫地撑在竹篮上,脖子上还系着一条不合时令的红围巾。他走上前去,见老人正呼哧呼哧喘着气,身子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着,脚上的粗布鞋沾满泥土。黄主任的脚步声惊动了对方,抬起的是一张沟壑纵横的脸。
“老人家,怎么坐在这里?”
“我到这里来打听个人。”
“谁啊?”
“我男人,五十三年没见人了!”
“打听失踪的人该到公丨安丨局啊?”
“去过了,他们说应该来找你们。”
黄主任把老太太搀扶到办公室的藤椅上坐下,倒了半茶缸开水,递到了她颤颤巍巍的手中,才开始询问。
“老人家,您走那么远的路,又没有一个人陪着,路上有个闪失可不得了!”黄主任对老人说。
听到这话,老太太放下手中的茶缸,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哽咽着说:“我有个儿子,但后来,后来……”老妇人一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过了好一阵子,老太太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黄主任不敢再开口,生怕话问得不妥当又让老人情绪失控,只能默默注视着对方,等待她再次开口说话。
“帮我找找家里的男人吧,都五十三年了,人怎么就不回来看一眼呢?”老太太又有些激动。
“您叫什么名字,哪儿人?”
“叶瑛,冠陇村。”
“您家男人呢?”
“许金海。”
许金海?许金海?黄主任在头脑中快速搜索着这个陌生的名字,但没有丝毫印象。澄海是出名的侨乡,几十年前很多潮汕人为了生计下南洋。他首先意识到来者寻找的可能是漂泊异乡的华侨,如果是像郑信、王君实、蚁美厚、高绳芝这样的澄海籍华侨或者他们的后人,就不是他管的事了,县里有侨办。
“他是五十多年前过番的吧?”黄主任问。“过番”是澄海话“下南洋”的意思。
“不是!”老太太回答得干脆利落。
不是过番的,黄主任马上想起了另一类人。孙中山在华南闹革命及蒋介石在黄埔军校当校长时期,支持者中不少是广东人,澄海周边就有廖仲恺、叶挺、邓演达等人,澄海本地的林义顺、黄际遇、吴贯因和蔡力行等人同样也先后追随过孙中山。尽管他们不是黄主任工作的重点,但这些有头有脸的名人乡贤他自然知道。
“他,他是国民党?”
“你说什么?!不是!”老太太回答得很果断。
没有下南洋,又不是国民党,黄主任就不知道许金海是什么人物了。作为澄海党史办的现任负责人,黄主任深知偏居一隅的澄海,地方虽小,却产生过诸如张震、李勋、许士杰、宋辛等一批响当当的***人,可许金海的名字他从来没有听说过。
“他该不是早期的***吧?”黄主任颇有些疑虑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黄主任的话一出口,老太太先是瞪大了双眼,直勾勾地盯了他足足一分钟,然后双手捂住脸,委屈地哭了起来。
黄主任一时不知所措。
数分钟后,黄主任把自己所知道的澄海籍***“大官”一口气报出十几个,他想证明自己的话不是空口无凭。
“他比他们都早!”
老太太停止哭泣,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对方话音虽小,还是令黄主任大吃一惊。黄主任急忙端起茶缸递给老太太,说:“先喝口水,这事得慢慢说,慢慢说。”
“我没多少文化,可有两个事忘不了,一个是他入党的时间,另一个是他入党的介绍人。”
“那你先说说入党时间。”
“1923年。”
老太太的话一出口,黄主任暗暗吃惊。这个时间让他觉得不可思议。***1921年成立,两年之后老太太的男人就入了党,小小澄海竟会有这样的人物,他很诧异。是不是老太太年纪大记错了时间?这个时间是万万不能错的!
“那入党介绍人呢?”黄主任紧接着问,试图通过介绍人的身份来验证老太太说的话。
“朱德!”
话音一出口,老太太浑浊的眼睛里闪出一种异样的光彩,黄主任从见到老太太开始,还没有见过她的眼睛如此闪亮。
“朱德?哪个朱德?”黄主任听到这两个字,暗暗一惊,手中茶缸里的水泼洒了出来。
“北京的朱德!”老太太用双眼紧盯着对方。
“开国元勋朱德?朱德元帅?老人家,这话可不能乱说啊!”黄主任急忙把手中的瓷缸放在桌子上,既紧张又兴奋。
“是!”老太太毫不迟疑地回答。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僵局还是黄主任打破的,他往前探了探身子,严肃地说:“老人家,这对我们澄海来说可是天大的事。说话得有证据,没有证据,这样的话是说不得的!”
老太太一声没吭,俯身从地上拎起竹篮放在桌子上,掀开上面的一层黑色棉布,竹篮底两块米糕露了出来。黄主任想,那该是老太太的午饭。老太太没有动米糕,只是把一个用蓝布包裹的四四方方的东西捧出来,放在了办公桌上。黄主任瞧见老太太打开外层的蓝布,里面露出一个紫色木盒,这是澄海一带早年常见的嫁妆盒,造型古朴,做工精致,盒面上雕刻着一对戏水鸳鸯。老太太用手轻轻扳动盒子上金色的钩鼻,“吧嗒”一声,盒子打开了。盒子里没有首饰,只有一块对角打结的红布兜,一看便知,里面一定兜着一件薄薄的东西。老太太双手伸进盒内,一手托着一边把红布兜轻轻捧了出来。
屏住呼吸,黄主任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太太的一举一动。
黄主任急忙帮她移走嫁妆盒,红布兜被轻轻地放置在桌上。黄主任本以为老太太会接着打开,她却没有,而是把榆树皮般的双手在自己的裤腿上一连擦了三下。黄主任这时才注意到,老太太的手心里渗出了汗水。
老太太神情肃穆,慢慢地解开红布兜对角打成的结。
当红布兜被完全展开的时候,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露了出来。
老太太没有把照片递给黄主任,而是双手捧着,眼睛凝视着。片刻之后,泪珠从她一双凹陷的眼眶中滴落了下来,顺着面颊,垂在了下巴两边,然后,一滴滴地落在地上,站在对面的黄主任仿佛能听到泪水撞击地面发出的巨响。
黄主任等了很长时间,如梦方醒般的老太太这才双手颤抖着将照片递了过来。
“你看看这位是谁!”老太太哽咽着说。
朱德!真是朱德!黄主任一眼就认了出来,那脸庞和身材,是他那个年代的人刻骨铭心的记忆。浓眉大眼、身材魁梧的朱德身穿白色西服坐在第一排。
“哪一位是您男人?”
“这个,就这个!”老太太的食指指向了一个人。
站在最后一排,同样穿西服扎领带,留着寸半短发,额头宽平,鼻梁高挺,双眼炯炯有神,目光直视前方的一个小伙子映入黄主任的眼帘。好一位英姿勃发的后生仔!黄主任暗自赞叹。
“多么英俊的小伙子啊!”黄主任最后还是发出声来。
“真的?”老太太立刻停下抽泣,跟着问了一句。
“真的!”黄主任的声音高了一倍。
老太太先用袖口抹了一下眼泪,接着双手捂住没有门牙的瘪嘴。听着老太太的笑声,黄主任没敢抬头看她,生怕自己不经意的一瞥,会打断老人这份发自内心的幸福感。
停了好长时间,黄主任才想到下一个问题。
“老人家,知道照片在哪儿拍的吗?”
“德国,一个叫什么根的地方,年轻时记得住,这几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黄主任和老太太就这么一问一答,开始了寻根究底的谈话。半个小时后,黄主任深感事情重大,便叫来了党史办新分来的女大学生郝丽做记录。
老太太边说边哭,用两个蓝布袖口反复擦拭着眼睛,谈话快结束时,声音已经嘶哑。
旁边年轻的郝丽眼圈泛红,一边认真听着,一边做着记录。到最后,黄主任也有点哽咽。几次趁给老太太倒水之际,偷偷抹了几把眼泪。
老太太是下午三点左右离开党史办的,黄主任和郝丽把她送到楼下。
“隔的时间实在太长,况且他大部分时间没在澄海,我们调查恐怕需要两三个月,您多保重,一有消息我们马上到冠陇村告诉您。”黄主任说。
“麻烦你们快点,我现在眼不好使了,耳朵也听不清了,在村子里还经常走错门,如果找到他,让他赶紧回趟家吧。五十三年了,他送的这条围巾,我一直收着,没戴过几次,颜色都快褪光了!”
三天之后,黄主任带着郝丽去了一趟冠陇村,他们没有去找叶瑛,而是直接去了村长许书逸家。村长说,村里确实有个叫许金海的,但十七岁就到外地上学去了,从此极少回冠陇村。应黄主任要求,村长召集一帮五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来到家里,七嘴八舌地谈开了。
“澄海刚解放时,她就到县里去找她男人,说她男人是和朱德、***、***一样留学闹革命的,是留洋博士,朱德还是他一个学校的同学呢,那时候到县府寻找失踪家人的有好几百人,政府寻了一阵,没有半点头绪,也就没有再查。”一位七十来岁被众人呼为“四爷”的老人回忆道。
“六十年代后期,她又到县城去问,在村口正好被我碰见,我就对她说,千万不能去啊,***正倒霉,这个时候还说自家男人和***是一起的,要是县里那些戴红袖章的造反派知道了,老命就不保啦!”六七十年代在冠陇村当支书的许文收说。
老支书刚说完,一位几乎掉光了门牙的妇女笑嘻嘻地嚷开了,说别听这个疯女人的话,自从嫁到冠陇村后,就听她满巷子唠叨她男人和朱德、***一起过番吃洋面包,人家都在北京城里当大官,天天进广播,她男人连个音讯都没有,真是乞丐婆想吃天鹅肉。
一时众说纷纭。
过了好长一会,村长许书逸咳嗽几声示意大家安静,他要说两句。
“半个月前,叶瑛去县城卖鸡蛋换盐吃,从大街上的广播喇叭里知道***又上台了,听说还要把我们汕头当经济特区来建,六个鸡蛋刚卖一半,就拎起篮子急急忙忙往回赶,见到谁都跟人家说:‘我要见到金海啦,我要见到金海啦!’身后跟着一帮娃娃,学她疯疯癫癫的样子满大街吆喝:‘我要见到金海啦,我要见到金海啦!`”
星霜荏苒,沧海桑田。
五十三年了,许金海呀许金海,你人在哪里呢?
两个月后,整天活蹦乱跳的金海将满七周岁,身为父亲的许繁昌并没有家有小儿初长成的喜悦,反而苦恼不已。
许繁昌在泰国华富里这座小城开了一家米行,城里的米行很多,但许家的最大,这是他起早贪黑苦心经营十几年挣来的。十五岁那年,许繁昌只身一人过番来到泰国华富里,在城里的碾米厂一干就是八年,这八年他没有回过一次老家澄海冠陇,甚至爹娘过世时都没能够看上一眼。离开碾米厂后,勤快的许繁昌去了一家泰国华侨开的米行当送米工,每逢下雨天,他都会脱下外套盖在米袋上,光着膀子把米送到买粮的人家,自己淋得像个落汤鸡。生性憨厚、干活勤快的许繁昌被老板看中了,尽管他如实说出在澄海老家还有个父母领来的童养媳,老板还是在临终前把女儿阿棉托付给了他。
许繁昌的生意越做越好,家里先后添了两个儿子,但人却越来越苦恼,总感到对不起家里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媳妇。大儿子金海马上七岁了,他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就硬着头皮和老婆阿棉商量。
“我想把金海送回澄海,到那里读几年私塾再回来,他不能像我们一样不识字,一辈子出蛮力吃苦饭。”
阿棉坚决不答应,她舍不得聪明懂事的金海,“这里不也有学堂嘛,你又不是不知道,金海的脑袋瓜比小伙伴们的都顶用,在这里学就是了!”
“老二金涛在这里学,两个儿子不能一个都不回去呀,那样的话,族里的人一定会白天黑夜咒骂我,今后许家祠堂爹娘的牌位也没人照管,一定会被扔到海里。”这是许繁昌的心病之一。另外一个心病是老家的媳妇已经三十好几了,还住在老宅里等他,他想把金海送回去,陪陪可怜的女人。只是这层意思许繁昌没敢说出口。
阿棉是个懂事的女人,这么多年男人经常背着她托回潮汕的朋友带钱给另一个女人,她都假装不知道。看着男人天天怏怏不乐,离金海生日还有半个月时,竟卧床不起,夜夜惊于梦呓,阿棉的心软了下来。
“我和你讲好,金海读完三年私塾就回来,今后米行得靠老大。”阿棉最后哭着答应了。
哭得眼圈通红的金海跟着一名潮汕商人从华富里来到了曼谷,许繁昌、阿棉和弟弟金涛站在曼谷岸边,看着远去的客轮渐渐消失在茫茫大海上,一家人抱成一团,泣不成声。
金海来到冠陇,很快就病倒了。
那个陌生的女人,许繁昌未过门的童养媳,从此成为了金海的娘,澄海当地称做“大娘”。澄海有多少这样的大娘,无人知晓。很多十几岁的过番少年在出海下南洋前,为了留住根,家里都给找了穷人家的女娃当媳妇,想用线牵住海那边的风筝,但瞬息万变的海风最后还是扯断了细线。线断了,风筝也不知泊在何处。
大娘可不是好当的。
来到冠陇的第一天,头次见到陌生的大娘,生病的金海躺在床上一言不发,他恨自己的阿爸,更恨面前这个阿爸让他叫“大娘”的女人。如果没有这个女人,阿爸决不会让他回到这个他根本不想来的地方。金海不说话,大娘坐在床头也不言不语。到了吃饭的时候,大娘离开房间,下厨做了一碗带汤的粿条,里面卧了两个嫩嫩的鸡蛋,大娘端着饭刚唤了一声“金海”,金海仰身一巴掌就打翻了大娘手里的碗筷,热汤泼了大娘一怀,碗筷哗啦一声摔在地上。
金海翻过身,用被子蒙住了头。
大娘没有说一句话,默默地拿来扫帚簸箕把地上的碎碗、粿条和汤汁打扫干净,又进了厨房。
一会儿工夫,大娘又端着一碗里面依旧卧了两个嫩嫩鸡蛋的粿汁来到床头,先是轻轻拉了一下被角,然后低声喊了一声“金海”。金海哧溜一下掀开被子,这次他没有用手,而是用脚蹬翻了大娘手中的碗筷,房间里再次发出哗啦一阵脆响。
金海瞪大双眼恶狠狠地盯着被热汤溅了一身的大娘。
大娘没有抬头看金海,还是没说一句话,一阵忙碌之后,把地上清理干净,人又一次离开房间,进了厨房。
半个时辰过去了,满脸汗水的大娘第三次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和前两次一模一样的饭,低头轻轻走到了金海的床头。
“金海!”又是一声轻轻的呼喊。
金海握紧拳头,猛地一下从床上跃起扑了过去,他要用双拳打翻面前这个讨厌的女人手里的饭碗。她没有躲,也没有让,而是等待着他的暴风骤雨。金海腾空扑打的动作完成一半的时候,忽然看到了女人端碗的双手,上面全是热汤烫出的水泡,一个挨着一个,发出瘆人的亮光。
七岁的金海再也没有勇气挥出双拳,而是一屁股坐在床上,哇哇痛哭起来。
来到冠陇的第一天,金海吃了一碗粿汁,大娘一口水都没喝。
在冠陇的前三天,金海没有下过一次床。饿时大娘喂,拉时大娘端来屎盆接。三天三夜,大娘没有睡觉,而是搬个板凳坐在金海床头,金海翻个身,大娘赶紧站起来看看,金海动一下脑袋,大娘又赶紧站起来瞧瞧……
第四天清晨,金海从床上坐了起来,喊了一声“大娘”,趴在床头的大娘愣了一下,接着呜呜地哭出了声。
金海病好后,大娘背着他去了两个地方,金海在华富里没有见过的地方。
冠陇是个临海的码头,从这里不但可以出海打鱼,还可以乘船过番,因此村头盖了一个妈祖庙。母子俩来到庙门口,背上的金海问大娘:“妈祖是谁呀?”
“你进去就知道了。”大娘拉着金海的手进入庙内。一尊女人塑像耸立正中,看上去目慈眉善,端庄秀美。大娘告诉金海,妈祖名叫林默,是个好姑娘,有一次为给迷失的商船导航,把自家的草屋燃成熊熊大火,那红彤彤的火光,几十里外都能瞧见。长大后,她把救助渔民当作自己的信条,可惜在一次帮助遇险的船只时,渔民得救了,二十八岁的她却死了。她死后,化作了女神。每当大风大浪折断樯桅时,她就会身着红衣翩翩来到人间,遍施恩泽,让渔民和商人逢凶化吉,平安归航。大娘还告诉金海,村里的人经常来庙里,祈求妈祖保护出海的亲人平平安安,妈祖总能显灵。
说完这段话,大娘跪了下来,先磕三个头,然后自言自语念叨了好一阵子。金海站在一旁,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大娘,你嘴里都说些什么啊?”金海问大娘。
金海一连问了三遍,大娘才回答:“我给妈祖说,金海好不容易回了家,请妈祖保佑他不生病不中邪,在冠陇村平平安安长大成人!”
“你刚才说了那么长时间,就这几句吗?”金海拉着大娘的衣角问。大娘的脸一下子红了,嘴唇嚅动了半天,还是没有说出心里祈求妈祖要保佑的人。
从妈祖庙出来的时候,大娘再次把金海背起来,金海用双手搂住大娘的脖子,说:“我长大了也像妈祖一样,救可怜的人。”
大娘和金海去的第二个地方是村里的许家祠堂。
金海在泰国华富里的时候,阿爸不止一次说过这个地方,但金海小,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从阿爸的话音里,金海猜得出那是一个令阿爸敬畏的地方,这次他算是亲眼看到了。
在澄海,几乎每个村子都建有“崇宗祀祖”的祠堂。许姓在冠陇村是大姓,因此许家祠堂建在村中央。青砖灰瓦、雕梁画栋的许家祠堂是一座嘉靖年间的建筑:三个大开间,十二米长,十米高,六米宽,祠堂外建有门楼,门楼两旁书有四字对联——“忠孝世泽,节义家声”。门楼一周筑有一丈多高的围墙,把祠堂严严实实地圈起。
大娘背着金海来到许家祠堂的时候,朱门紧闭。
大娘敲了几下门。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位鹤发老者从里面探出头来,看到大娘站在门外,一脸惊愕。
“干什么?你不是不知道,女人家不能进祠堂。”老人说。
“不是我进,是他进!”大娘回答。说完话,用眼瞄了一下孩子。
“小孩也不能进!”
“不是孩子进,是他阿爸回不来,托他进。”
金海一人进了许家祠堂。祠堂正面靠墙处,竖着一个三丈高两丈宽三尺厚的巨大神龛架,上等紫檀木雕成,整个祠内弥漫着幽幽的檀香气味,庄严肃穆的气氛一下子把金海给镇住了,刚才还蹦蹦跳跳的孩子立刻安静下来。神龛架里凿有很多龛洞,每个龛洞里都竖有画像——一个长胡子长辫子的老头。神龛架正上方山墙上悬挂一巨大横匾,上书“德馨堂”三个大字。
金海指着龛洞问:“这里面都是谁呀?”
老者答:“长者!”
“啥是长者?”金海好奇。
“比你爷还老的人。”老者答。
“有我爷爷的画像吗?”金海急忙地追问。
“有你爷名字,但没有画像。”老者看着不懂事的孩子面沉如水。
“什么样的人才有画像?”金海问。
“荣耀族人!”老者说完这四个字,知道孩子听不大明白,接着作了一番详尽的解释。为家族做善事,受到族人爱戴、值得后人效仿的人才有画像。还说一个人如果不仅对族人做善事,还为国家担大事,皇帝就有可能御赐牌匾,这样的牌匾一定会挂在祠堂正中。
“上面一块是这样的牌匾吗?”金海手指着“德馨堂”横匾问。
孩子的话一出口,严肃的老者笑了。说那是堂号,不是皇帝赐的牌匾,许家祠堂正眼巴巴等着后生从皇帝手里拿一个呢!
“我今后一定让皇帝给我送一个!”金海说。
老者摸着金海的头笑了半天,直笑得金海面红耳赤。老者送金海出门楼时,对大娘说:“这孩子你要好好养,许家祠堂今后还要靠他拿皇帝金匾呢!”
几天工夫,金海就和村里的一帮孩子混熟了,从早到晚黏在一起,不是爬上长满胡须的大榕树捉迷藏,就是到村东头的小河里摸鱼虾,大娘不叫不回来吃饭。回到家呼啦啦吃完饭,金海碗筷一推又溜掉了。快快乐乐半个月后,大娘开始和金海谈一件事。这件事,大娘已在心里琢磨了好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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