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录——金宣宗、金哀宗两朝遗事

作者: 南十字星_

  日期:2021-12-19 15:33:18
  楔子  遗山山人
  翁仲遗墟草棘秋,苍龙双阙记神州。只知终老归唐土,忽漫相看是楚囚。
  日月尽随天北转,古今谁见海西流。眼中二老风流在,一醉从教万事休。
  ——元好问《镇州与文举百一饮》
  (引子)宣和

  大蒙古国海迷失皇后二年(宋淳祐十年),岁在庚戌。
  中书省真定路平山城外的官道之上,一片淡淡黄沙自路边扬起,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一人一马正向城门缓缓驰来。及至离城门五六丈许,那骑者便早早下了马,远远地向城门守军致意。
  城下的戍卫兵士向骑者看去,只见那人一身襕衫、两鬓斑白,显是个年过花甲的孱弱儒生,便也不以为意,由得他牵马入了城。
  那老者见天色将晚,急投宿店,不料城中唯一的宿店竟称客满。他见店中伙计神色有异,心中疑惑,却也不欲多生事端,略踌躇了一阵,便向人打听驿馆所在,牵马急步而去。
  行至驿馆墙外,那老者心中盘桓着说辞,不觉放慢了脚步,忽地闻到一丝淡香,蕴藉深远,似曾相识。他心中惊异,凝神细细一辨,却是宣和御制香。此香为北宋时徽宗所创,曾被视为内廷圣物,时常作为奖赏遍赐近臣。靖康之后,金人入主中原,经几代君王仰慕汉学推行儒术,书画香道等风雅之好也遍及民间。只是此香气味冷峻,又被视为亡国之君的误国之好,故而百余年来即便在文风极盛的京都也无人问津;此时竟出现在一个河朔小城的驿馆之外,实在叫人奇怪。

  那老者正讶异,却听墙内一个中年男子和言笑到:“是苏合香丸。”那老者心中一哂,又听墙内传来女子又气又笑的声音:“放屁!你怎不说是紫雪丹、安宫牛黄丸?!”那男子忙又笑道:“是了,苏合香丸倒成了药了。那该是苏合香?或是冰片?”那女子又脆声笑道:“还是不对。”那男子笑道:“这些冷飕飕的香闻着都差不多,名字又不好记,谁能记得住,我管他叫先生。”

  墙外那老者听得正撞在心事上,略一斟酌,便微微提高了声音道:“是宣和御制香。”话音甫落,墙内之人皆静了声,随后脚步声和拔闩启门声响起,未几,便有一个束发常服、眉目和善的中年男子行到近前,向老者拱手为礼,和言笑道:“老先生也喜爱香道么?我是这平山驿馆主事,若先生不嫌馆衙寒陋,还请进来一叙。”说着便引老者将马系在门口,一同进了驿馆。
  只见门内小小一方院落,遍植花木,暮色苍茫中依稀可辨,高的几株是苍松翠柏,低处是杜鹃、月季、海棠等,虽不是名花贵种,也不值花期,却仍郁郁葱葱茂盛可爱。那驿丞笑道:“这些都是内人种下的。好好一间驿馆,倒被她乱搅成个园子了。”
  一语未毕,房门内快步走出一个妇人来,满面含笑着一福身,口中笑道:“先生请进。”便与驿丞一起将那老者引至正堂。堂中桌案上有一小小博山炉,此时轻烟袅袅,正焚着宣和御制香。
  那老者微笑道:“老朽远道而来,行经平山,不料城中客店已满,彷徨无计之时,忽然闻到这宋廷旧香,不想竟一时失仪,扰了贤伉俪的雅兴,实在罪过。”
  那妇人笑道:“我们玩笑罢了,倒是先生,在墙外一闻便知宣和御制香,必是此中翘楚。”烛火之下,只见她约莫四十岁年纪,眉目秀致、身姿轻盈,想来年轻时定是个美人。
  那驿丞也笑道:“既如此,就委屈老先生今夜暂且住在这驿馆里。这城中近日也不太平,又听闻有个中州大侠要来,倒是这里清净些。”那老者连声道谢,出门将马牵到院后马厩里安顿好,再回到堂屋时,却见那妇人已摆上几样酒菜,向他笑道:“先生见谅。我二人还不曾吃晚饭,倒要委屈先生陪我们一起用些”。她不说自己殷勤待客,倒说麻烦客人陪自己用饭,那老者心中感激,亦有几分敬佩,便与他二人秉烛持酒,天南地北地谈讲起来。

  言谈之中,那驿丞自言是忻州人氏,贞祐之难中为避兵祸,举家逃难到河南之地,天兴年间蒙军南征,他与妻子逆向而行,逃到河朔之地,反到躲过了唐邓蔡息之地的杀身之祸,在河北安顿下来。后来便在这小城中担任驿丞,倒也清闲安稳。
  那老者闻言十分惊讶:“竟这样巧!老朽也是忻州人氏,也是贞祐南渡、天兴北行,只是没有使君这样的福分,这些年来,数年身陷牢狱,又往来奔波。几年前才回到忻州故乡,如今又要赶往获鹿。”
  那驿丞不想竟遇到同乡,喜出望外,握着老者的手,不住地问起家乡近日情形,说到少年时历经贞祐之难,家山尽毁,不觉潸然泪下。一时止了泪,却见妻子在一旁不住地看向那老者,神色间若有所思,便问她道:“九娘,你总看着老先生做什么?”
  那唤作九娘的妇人笑道:“没什么,就是总觉得先生眼熟,似是从前见过。”
  那老者忙道:“夫人莫非也是忻州人氏?”
  驿丞笑道:“她是汴梁人,不曾到过忻州。”
  老者怔了一怔,背脊微微垂了下来,神色渐黯,苦笑道:“汴京……老朽也曾迁延数年,只是倒不记得曾见过夫人……那时候……”他眼中种种惭愧沉痛、苍茫幽凉之色在烛光下隐隐闪动,“老朽初到汴京,还是贞祐三年间的事了……后来兴定五年、正大元年,又两赴春闱……到了天兴年间……”他忽然低头住了声,眼角有泪水沁出,忙用手去揩。
  九娘见那老者被勾起亡国之痛来,便站起来和言笑道:“都是我的不是,倒惹得先生想起旧年往事。”又对驿丞笑道:“你陪着先生吧,雪儿一个人在家里,我也放心不下。”
  驿丞拦住她笑道:“你几年遇不到一个能说话的,好容易来了这位先生,怎么就走了。咱们不说旧事,只说说香,我也涨些见识。不必担心回雪,我这就让同顺去接了她来。”
  说着便唤驿差。
  九娘听了,盈盈一笑,复又坐下笑道:“老先生深谙香道,我哪敢班门弄斧。”
  老者笑道:“惭愧。正大之后,不识香久矣。”又略一思忖,“这宣和御制香在靖康之后失传已久,夫人是如何学会合制的?”

  九娘笑了笑,垂眼看向那博山炉,只见香已燃尽,几不可闻地低叹了一声,又往脸上重新添上了笑容:“我从前在汴京时,伺候的主人常常合制此香,所以学会了。”
  老者点头道:“原来如此。此香冷峻蕴藉,少有人喜爱,贵主上倒是兴味超逸。不知是哪家的学士?”
  九娘笑道:“并不是相公学士,是个闺阁女子。而且她合来却不用,平日起居坐卧处用的,只一味龙脑。”
  那老者十分讶异:“这倒更少见了。龙脑不似此香冷峻,却更为纯净清雅,常作礼佛祭祀之用,闺阁女儿竟喜爱龙脑,贵主上必非寻常。只是不知……”他原本想问此人如今去向,却想起壬辰年间汴京遭崔立之难,宗族仕宦无一幸免,想来那品性超逸的女子必已罹难,便住了声,不再询问。

  正在默默无言之际,忽地门外轻快的脚步声响,一晃眼便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小跑着跳进屋里,抱住九娘笑着脆声唤道:“娘!”
  驿丞与九娘异口同声地责道:“怎么这样无礼?”那少女听到父母责怪,悄悄吐了吐舌头,又转向老者,恭恭敬敬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老者见她所施者并非民间常礼,却是昔年汴京宫中的礼仪,心中越发奇怪,便道:“不敢当姑娘如此大礼。”
  驿丞向老者笑道:“小女回雪,自幼被宠惯坏了。”
  老者心中更是讶异,问道:“令千金的芳名是……”他先看向驿丞,很快便转头望向九娘,“‘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九娘微笑颔首,驿丞笑道:“正是。她母亲起的名字,说是有这样两句话,我却总记不住。”
  老者笑道:“是《洛神赋》中的句子,想是夫人喜爱《洛神赋》,或也是贵主上昔年所授?”
  九娘垂眼笑道:“是,我今日所知者,多半是承她当年所授。”又对那少女道:“雪儿,这位翁翁的学问是极好的,你平日那些不能解的,倒可以请教这位翁翁。”
  那少女莞尔一笑,左边脸颊上现出浅浅一个梨涡,十分清妍。她笑吟吟地道:“不知先生怎样称呼,容小女先请教师承。”
  那驿丞忙喝道:“越发放肆了!”又转头向老者道:“小女无知,失礼之处,先生多多海涵。倒是我也疏忽了,只顾着闲谈,一直未请教先生高姓尊名。”
  那老者连连摆手道:“不敢当。老朽元好问,草字裕之。”

  日期:2021-12-19 16:41:55
  此言一出,余者三人尽皆大吃一惊。所不同者,那少女万分惊喜,不期在这小城驿馆之中,竟能遇到名满天下的文坛领袖;驿丞十分惊讶,倒不知该如何款待这位昔年官居知制诰的大才子;那九娘却在一惊之后怆然动容,蹙眉点头道:“原来是元内翰,怪道有些眼熟。”
  元好问奇道:“夫人曾见过我?”
  九娘笑叹道:“‘六十人中数少年,风流谁占探花筵。阿钦正使才情尽,犹欠张郎白玉鞭。’兴定年间,元才子誉满京华,何人不知,我曾在……曾在龙津桥边见过先生。那时节,先生正值盛年,我也不过雪儿这般年纪……转眼间,快三十年了……”
  元好问抚今追昔,心潮起伏:“那是兴定五年的事了……想来是往琼林苑赴探花宴的途中,与夫人有过一面之缘。”他心绪稍定后,又觉出疑惑来,问道:“夫人记性这样好?六十进士同游,夫人竟还记得老朽?”
  九娘眼眶尽湿,略低下头,拭泪道:“先生有所不知,我家旧主人,从前喜爱先生的诗。”

  元好问奇道:“哦?那时贵主上多大年纪?”
  九娘叹道:“兴定五年,她只有十一二岁。”
  元好问大为惊奇:“这样小小年纪?!”略顿了一顿,又问道,“不知贵主上喜爱鄙作中哪一阙?是雁丘词么?”
  九娘闻言,眼中泪光闪了闪,又笑道:“先生的雁丘词誉满天下,只是我家旧主平生最喜欢的,倒是‘万里风云开伟观,百年毛发凛余威’这首,那时我常听她吟诵不休,想来是极喜爱的。”
  元好问愈发讶异,沉吟道:“这是……正大五年的诗……那时我在南阳,猛听见大昌原……”
  九娘眼中渐染怅惘之色,似有无限感慨。回雪十分乖觉,见状便请元好问归座,又扶着母亲坐下,笑着向父亲道:“爹爹,女儿再去烫些酒来。”驿丞笑道:“好,只是要快些。你母亲难得说起旧事,若今日错过了,以后可再听不到。”回雪笑道:“那爹爹可要听得真些,回头再告诉我。”一行说,一行像只轻捷的小兔般跑远了。
  驿丞又给元好问斟酒,元好问道了谢,复又对九娘道,“老朽算了一算,昔年作此诗之时,贵主上不过十七八岁年纪,青春少女竟喜爱这样的诗,莫非平日里也爱读苏辛?”
  九娘叹道:“是。苏辛荆温,乃至汉魏晋唐,无所不读。她从前最喜欢张于湖[注:即南宋著名爱国词人张孝祥,号于湖居士,有《于湖词》传世。],我见她写字时总变着字体抄录张氏的《念奴娇》,只是后来先生的‘长虹一出林光动’问世,她便以此为最爱。”
  元好问疑惑道:“拙作比之于湖居士的《念奴娇》,实在相去甚远,贵主上遍阅名家,精研诗赋,怎会垂青这首?”他见九娘只是苦笑,略一思索,登时恍然而悟,起身道:“不错,不错,此诗倒不为词句精妙,只是深合当年举国震动、无上欣喜之情景,贵主上虽为闺阁女子,想必也是忧国之人,不为喜爱此诗,实是心喜大昌原之胜。”
  九娘垂头不语,却听轻灵的脚步声响,却是回雪烫了酒回来。见堂上三位长辈皆默默无言,笑道:“爹爹,娘怎么又不说了?莫不是在等着我么?”
  九娘忍俊不禁,笑道:“一个姑娘家,怎么学得这样油滑,倒像极了………”回雪听她戛然而止,连声追问像谁。九娘一戳她的脸颊,笑道:“像瓦子里说书的。”驿丞瞧着她们母女只是笑,神色间十分温柔。回雪又笑着催母亲继续说旧事,却听九娘淡淡笑道:“都是从前的事了,多说无益,反叫元学士引动愁肠。先生路途辛苦,原该早些安置才对。”
  “夫人。”元好问忽然起身,向九娘深深一揖,“夫人可知老朽为何在风烛之年离乡背井,远赴获鹿?”九娘摇头,驿丞忙问道:“先生是会友,还是赴任?”元好问肃然道:“元某一生声名已毁,再不敢另仕新朝。此去获鹿,是为《金实录》。”

  九娘与驿丞对视一眼,心中惊诧,却听元好问又道:“壬辰年间,崔立献城,蒙军长驱直入,几乎将城池夷为墟烬。其中张万户[注:即蒙古名将张柔。张柔妻毛氏与元好问续弦毛氏为同族姐妹。]往宫中取走了国朝九帝实录,元某听闻他此时在获鹿,便图一观,以期能为国修史。”
  九娘叹息道:“听闻先生多年来奔走于晋冀鲁豫间,遍访故旧,广辑史料,以求不使国朝凐灭于典籍之中。如今还要千里迢迢远赴河朔,当真难得。”
  元好问痛声道:“自古道‘国亡史作’,书生之用,也尽止于此了。只可惜战火之下许多卷册文字灰飞烟灭,我欲将国朝大政事、大善恶、兴废存亡汇成一书,名曰《金源君臣言行录》,以彰后人。此书若能成,元某死而无憾。”
  那驿丞十分感动,正色道:“先生大贤大才。此行良苦,若我能有效力之处,请先生尽说无妨。”
  元好问叹道:“使君能容我安度一夜,元某已是感谢之极。只是夫人……”他转身看向九娘,“不知可愿相助?”他见九娘默默不语,驿丞满面不解,又苦笑道:“张万户取走的实录之中,并没有哀宗实录,起居注也早已散亡。夫人昔年所事,必非寻常之家、寻常之人,若能将旧事告知元某,想来定能相助老朽撰史。”
  驿丞与回雪皆十分惊诧,回雪奇道:“先生是说,我母亲认得前朝皇帝?”
  元好问颔首道:“正是。姑娘方才向老朽行礼,这礼数可是令堂亲授?”回雪点头称是。元好问苦笑道:“这便是了。姑娘有所不知,此礼并非民间之仪,原是汴京宫中的旧礼。令堂教此礼给姑娘,想是因为姑娘出生已为大蒙古国的百姓,生而不知有金,令堂难忘故国,又不愿教你生而有恨,便教习此礼,却又不对你明言。”
  回雪不敢置信,睁圆了一双碧清妙目,挽着母亲低呼道:“娘?!”驿丞也怔了一会儿,回过神来见九娘垂头不语,便温言道:“元学士要为国修史,这是正经大事。你若果真知道些义宗皇帝[ 注:即金哀宗完颜守绪,因哀宗死社稷,民众义之,称其为义宗。]的事,就告诉元学士吧。”他顿了一顿,又对元好问道:“先生修史,我夫妇自当竭力相助。只是,九娘多年来从未对我提起一字,想来是有许多事不便相告,若涉及内人私隐,还望先生宽容。”

  元好问点头道:“这是自然。”
  九娘抬头缓缓环顾三人,见爱女与元好问皆是一脸期待,唯独丈夫满眼爱怜,似欲安慰,心中一暖,想到自己多年来隐瞒不告,涌起无尽感激愧疚,也想藉此向他坦陈,便点头道:“好。”
  元好问急忙往箧中取出笔砚,回雪为三人添上酒,复又轻轻立于元好问身侧,为他研墨。九娘饮毕笑道:“真论起来,其实我从未在御前侍候,义宗皇帝之事所见不多,先生见谅。”她想了一想,看向丈夫,见他在烛光之下眼角微垂、眉间添皱,已非当年初遇时的青年形貌,唯有那神态和善如初,不觉柔声笑道:“你可还记得,那时候问我姓什么叫什么,何方人氏?”
  驿丞也笑道:“记得。你说你姓赵,行九,唤作九娘。”
  九娘颔首道:“是。不过,从前在宫里,我还有另一个名字。”她以手轻轻抚过女儿亮泽的长发,柔声道:“和雪儿的名字典出一处。那时候,我叫作流风。”
  日期:2021-12-20 10:53:23

  【第一章】旧家儿女
  阿楚新来都六岁,掌中一捻娇春。诗中有笔画难真。
  ——元好问《临江仙•赠仲经女子楚楚》
  (一)南渡
  大安年间初有记忆时,流风还未遇见那个授她《洛神赋》、为她改名的人,金哀宗也还不是皇帝,那时他的身份是翼王完颜珣之子,已故的金章宗完颜璟之侄,当时天子完颜永济的侄孙,只是寻常宗室,被封为金紫光禄大夫。

  次年,皇帝完颜永济困于北面蒙古连年犯境,改元至宁,由“大安”到“至宁”,皆是天下安稳宁定之愿。岂料到了八月,蒙古竟第三次率军南征,直逼中都。
  此时负责防守中都的右副元帅胡沙虎,在两年前蒙军初次南下时,曾临阵怯逃,丢弃西京。皇帝非但未将其治罪,反而仍重用为将。此次蒙军逼近京城,胡沙虎仍然只顾驰猎,不恤军事,被皇帝所派使臣严词督促后,竟恼羞成怒,杀害来使,然后矫诏妄称与他旧有宿怨的大兴知府徒单南平与其子刑部侍郎徒单没拈谋反,要兴兵讨伐,以清君侧。
  次日,胡沙虎率兵从通玄门入京,谎称蒙古大军已至,趁众人慌乱之际率军进城,在广阳门西侧杀害徒单南平父子。禁军中符宝祗候鄯阳、护卫完颜石古乃听闻,立刻差人报于皇帝,同时迅速召集了五百人赴城东平乱,却因众寡悬殊,未几则全军覆没。随后,胡沙虎率军杀入东华门,占据皇宫,自称监国都元帅,将皇城宿卫全部替换成他的党羽,当夜就在宫中与亲党召妓会饮。
  第二天,胡沙虎以兵势威逼皇帝出宫,回到他登基前的府邸,再以皇帝为人质,诱左丞完颜纲至军中并杀之。随后,更是盗用天子印玺,大肆分封党羽,裁撤官员,将北部金蒙交界处沿边诸军尽撤回中都平州、骑兵撤屯蓟州。至此,“边戍皆不守矣”。
  完颜永济已知大势已去,在卫王府中绝望待死。不久,便被胡沙虎用一杯毒酒结束了自己惨淡的命运。
  当然,这些事于当时年仅六岁的流风而言,远远超过了她所能知晓和理解的范畴。她也是在后来十数年间慢慢从别人的言语和另一个人的悉心讲授下,才拼凑出整个荒诞的故事。而那时她唯一所见的灾难,是养母郑氏之死。

  流风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自幼住在宫中跟着师傅郑氏生活。那时宫中年资历久的尚宫夫人们都会挑选年幼的小宫女作徒弟,名为收徒,实为养女,以排遣一生无夫无子、暮年无依无靠的凄冷。郑氏是内廷掌宝玺的尚宫,地位颇高,为人严肃,对流风的教养也非常严苛,言行举止稍有错失便会加以惩戒。流风动辄被罚,心中常自气苦,又无法反抗,只能天天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小心应对。她有时见其他尚宫夫人的小徒弟们聚在一起玩闹,自己却像个苦行僧般天天规行矩步,便十分眼热,暗暗对天祈祷能换一个师傅。

  没想到,这一天真的来了。
  至宁元年八月癸巳,流风正在打扫这间与养母同住的值房院落,忽见两黄门手持刀剑疾步而入,兜头大喝道:“郑氏何在?!”流风何尝见过这般阵势,吓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那两人见她年幼,也不多说,一脚踢开值房门便径直而入,随即,房中传来一阵嘭嗙噼啪、稀里哗啦的破橱砸箧、翻箱倒柜之声。流风并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只在二人肆无忌惮的举动中隐隐感觉到灭顶之灾正在向自己靠近,却偏偏吓得魂飞魄散六神无主,竟忘记了趁机逃跑。
  恐惧昏乱之中,她感觉到有一只手拉住了她的一条臂膀,有人压低了声音急切地唤她:“小囡!快跑!”她抬头一看,正是师傅郑氏。
  此时看到郑氏,流风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三魂七魄都归了位,就着郑氏拖拽之势奋力迈开腿,向外狂奔而去。然而,终究是迟了一步。
  两黄门遍寻不着,骂骂咧咧地走出门来,一眼便看到了相携逃出的两人,高举着刀剑向她们追来。郑氏见势不妙,一边将她推向左侧尚服局值房,一边高声叫道:“你自己逃命去吧,我要去藏玉玺,顾不得你了!”两黄门听了,便不再理会流风,两人一齐往郑氏的方向扑去。
  流风见养母转瞬间又抛弃了自己,吓得心惊胆战,也无暇伤心怨恨,只拼了命地往尚服局里跑,一头撞进一间值房,见四下无人,便本能地往桌子下钻。才躲好,忽地想起那两个黄门方才翻箱倒柜一通乱劈乱砍,又觉得不妥,从桌下钻出,手脚并用爬到了床底下。她趴在地上,身子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这才觉得稍微安心些。
  此时房中一片死寂,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声砰砰作响。随后,她似又隐隐听见郑氏那熟悉的冷语和黄门凶狠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她定了定神,极力去分辨,却听养母森然道:“玺乃天子所用,胡沙虎是人臣,取来要做什么?”黄门冷笑道:“今日天时大变,皇帝犹且不保,何况玉玺?我奉劝你一句,若乖乖交出玉玺,或许可免一死。”郑氏厉声骂道:“尔辈宫中近侍,平日里受陛下恩遇最多,今日君王有难,你们非但不能以死相报,还要为逆贼抢夺印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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