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春梦太匆匆

作者: 常山渐青

  日期:2021-12-27 12:03:08
  第1部
  第1章
  外地来青云县城的人一般都不会迷路或者搞不清方向,因为这座始建于北魏黄兴年间的古老县城十分方正。东西向的几条主要道路全部叫某某路,且均为“永字辈”的,由北至南依次为永昌路、永盛路、永平路、永安路、永和路;南北向的则全部叫某某街,且均是“崇字辈”的,由西至东分别为崇仁街、崇义街、崇礼街、崇智街、崇信街。最西边的崇仁街依着已经上了年岁的铁路,最东边的崇信街傍着才修没几年的高速公路。铁路和高速公路宛如长长的臂膀一般,把这个小县城牢牢地劫持住了,整个形势又如同两根硬棍绑着一个硕大的老鳖盖一样,而鳖盖里面所有的东西都给人一种亘古不动的感觉,包括无处不在的毒热的盛夏空气。

  一切都是老样子,油腻而世俗,散发着扑鼻的咸咸的卤味,如煮了千年的老鹅汤,黄乎乎的油花子下面全是酱色的混汁,且这混汁永远都不思进取,自以为是。清明节鲜嫩杨柳的清新给人的感觉在这里是绝对没有的,即使有那么一星半点也是极其稀罕的。在任何地方呆久了都会让人厌烦,这里尤甚,除非人已经足够成熟,或者已然老去,对什么都不再好奇。
  永平路和崇礼街仿佛一个巨大的十字架,规整地镶嵌在整个青云县城的正中,中规中矩,不偏不倚,像一个大家庭里面的长子一般稳重厚道,默默地履行着县城主骨架的神圣职责。这大十字架把整个县城大致均等地划分为北关、南河、静安和梅山四个街道办事处,显示了一定要把一碗水端平的老家长意识。
  两岸绿树如茵的把雄浑和柔美巧妙融为一体的颇有几分气势的青龙河作为青云县的母亲河,就像是巨人右肩膀上的一条不可或缺的护肩一样,从东北至西南,从左上方缓缓流淌过整个县城的外围。而和青龙河同源共出却略小一号,以清秀妩媚和婀娜多姿为靓点的玉龙河,则只能称作姨妈河了。这条姨妈河在县城的东北角与她的姐姐青龙河分道扬镳,好比佐罗在大地上潇洒地划了个反“Z”字,轻挑而又干练地流过小半个县城的东南部分。揽过古老的县城,这两条姊妹河又一路并行着,彼此时远时近地向着西南方向七八里远的留仙湖逛去,到那里去滋养鱼虾、抚育莲藕和生发香稻。

  既有母亲河,定然少不了父亲山,否则便是明显的不平衡了,让人不舒服,沿着永平路走到尽头就是本县的父亲山梅花山了。据说是因为周代一个什么王被封在青云这片领地之后,他在这山的南坡养了一群梅花鹿,所以千百年来这山就被称作梅花山了。山不高,只是一个普通的丘陵,像长满了绿毛的大馍馍一样盘踞在县城的东边,颇有在饥馑年代能让人好好地吃上一顿的特殊气势。这种山向来是不能吸引人的注意的,因为太普通太平凡了。

  当年青云王养鹿的地方,如今坐落着本县的最高学府鹿苑中学,这也是张桂卿的母校。在母校刚上高一的时候,他还曾经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地写过一篇《梅花山赋》,来赞美和讴歌这座朴实无华其貌不扬的父亲山呢,只是现在他连当年那篇文章的一个字皮都不曾记得了。真切而又实在的生活,已经把他身上许许多多的小情小调和小资小派消磨得不见一点踪影了,全没了以前那种无知者无畏和无鬼者无愧的情怀。尽管那些曾经疯长不休的并且一直折磨着他的行为和思绪,是在一种非常贫困潦倒的求学生活的基础上不屈不挠地顽强产生的,但是也依然抵挡不了悠悠岁月那无情的侵蚀和风化,因为没有什么是永远刀枪不入的。

  这天是7月1日,正逢周日,热浪包裹中的县城沉稳娴熟地上演着她一贯的纷杂和吵闹,使身在其中的人谁也摆脱不了眼下这种境况。八天前刚刚从省城同州大学毕业的桂卿是到县城来闲逛的,此刻他刚从永平路西段路北的购物中心金碧大厦里面出来,手里捏着一件在一楼大厅花15块钱买的销价处理的白色短袖衬衫。他留恋着大厦里面的冷气,带着重新走进酷热的坚毅神情,快步走到门口存车处,去推那架他虽然动手修理过无数遍却依然时刻担心它会不打招呼就擅自罢工的自行车。当他把车子推到路边,正考虑是往西走继续到火车站附近逛逛,还是往东走回家的时候,突然发现从西边来了一位骑自行车的姑娘。

  这姑娘头后扎着一个纺锤形的马尾辫子,中间饱满,一头圆润,一头溜尖,前额的刘海显得非常自然飘逸,只有几丝头发脱离了整体在额前飘忽舞动。一双纯净无暇的大眼睛,在两帘修长睫毛的映托下折射着夺人心魄的光泽。那双眼睛虽然背着西边太阳的强光,却没有一丝的幽暗和阴冷,里面流露出的欢欣光泽似乎可以和日光竞相映照这条略显弯曲的街道。她五官十分精致且比例特别协调,肤色适中,身材匀称,上身穿一件杏黄色短袖小衫,下身着一条浅蓝色带白碎花的长裙,宛如冬末深山里一株亮洁明艳的腊梅花,只是碰巧开在了这炎炎的夏季。

  在桂卿看来,这姑娘美得简直无以复加,几乎符合了他心目中对年轻漂亮女孩的全部审美要求:天然的清纯可爱,毫无半点的脂粉气,整体略微偏瘦,没有任何油腻意味的脸带着盈盈的笑意。那一瞬间,姑娘那张熠熠生辉神采飞扬的脸庞仿佛雕塑一样凝固在了他的脑海里,而这雕塑又随着自行车的移动转眼就滑向了东边。  
  这种女孩天生给人以美丽善良温柔贤惠的感觉,即使别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都不会感觉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当然也丝毫不会有什么罪恶和内疚的感觉。桂卿自然不是那种随便看到个漂亮女人就走不动路的风流人物,也不是什么道貌岸然、衣冠禽兽的伪君子,更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脱俗之人,他只是一个刚大学毕业的普通平凡的山区农村青年而已,甚至还带着些许的愚钝、粗鄙和懦弱,他只是凭着自己朴素的审美眼光和对美丽异性的天然感觉,去痴痴地追视着这个骑车的姑娘。

  “要是能娶到这样的小妮当媳妇,这一辈子真是死而无憾了!”
  如果目光能够传递声音的话,那么他的眼睛肯定已经把他这句心里话告诉了那位姑娘,并且还加上了若干的着重号、感叹号和下划线,以希望这位在他眼里像仙子般的人物能倾听得真切。那姑娘似乎也感觉到了有一双火辣辣的异性的眼睛在注视着她追随着她,并且在经过他身边的那一刻,居然侧颈转头轻轻地扫了他一眼,随即展现了一抹天使般的笑容。也许,这种毫无顾忌地凝视她的不甚礼貌的眼光对她来说已经见过得太多了,所以她对此也就不以为然了,但她还是因为率真的天性和本能的善良,没有让他感觉出她所回应的笑容里面带有任何的鄙视和嘲笑。那种回应就像一个富裕而优雅的乡绅随手拿出一个饼子给一个真正的乞丐一样,给得从容,给得随意,既满足了别人也满足了自己。

  这个轻盈灵动的女子仿佛一颗从蔚蓝天际悄然划过的流星,具有无限多的能量,蕴含着巨大的引力,强烈地吸引着他的心,他那颗不知何时开始砰然跳动的心,如同突然得了罕见的心脏病一样。他望着她,望着她靓丽的背影,迎着落日的强光……
  这是每个年轻男人都会经历过无数次的场景,尽管有着太多的不舍和留恋,但是擦肩而过之后,他的思路还是很快就回到了模糊而又柔软的现实当中。于是他决定一直往东,骑到永平路的尽头,越过梅花山北麓,出城之后再走过一段丘陵山区的小路,回家。

  有点怅然若失的他骑着自行车悠悠地往东行,行了大约几百米,就在快到永平路和崇礼街交叉路口时,他突然看见前面的人群躁动不已、古古怪怪的,只让他感觉到一片斑驳陆离、色差明显的衣服在来回乱窜。有的人正从远一点的地方往前面快步地跑着,有的人则在大声地叫喊着什么。他猛然记起,刚才隐约听到了一阵刺耳的急刹车的声音,那一定是出车祸了。他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车速,带着一种万一需要自己挺身而出就立马去救人的慷慨之情,当然也夹杂着些许看热闹的好奇心理,迅速地凑了过去。

  十字路口的东北角,就是朴实平静、绿树成荫、带着些许威严气息的县政府,正向南张着一张大口吸纳着过未经过滤的暑气,引得从此经过的路人不禁感觉到丝丝凉意,心神因而安定了不少。
  在路口西南位置,围观的人群是里三层外三层,他不时听到有妇女的声音在说:“毁了,这个闺女看样子碰得不轻……”
  “怎么回事呀,正骑得好好的,就撞了过来……”
  “大睁两眼地就能碰上,可能喝酒了呗……”
  日期:2021-12-27 12:12:29
  第2章
  桂卿向来不太喜欢看热闹,一来怕自己光顾着看了,车子被孬种下三滥偷了都不知道,二来也不喜欢和别人挤,他觉得那样会显得他和鸭子伸脖子抢食一样,很没意思,白白地折损了他那原本就不够坚实的人文气节。人都容易自视甚高,以为自己在很多事情上与众不同,他自然也不例外。但是,当大体能听到前边那些嘈杂的话语时,他突然之间就有些莫名的难受,不管撞的是谁都会让人心疼不已,想想车祸能有什么好结果呢?都是非伤即死的,这事搁谁身上都将是天大的灾难。就算是不小心出的事,开车人的心理肯定也不好受啊。当想到被撞的是个女孩时,他冷不丁心里往下猛然一沉,默念道:“哎呀,不会那么巧就是刚才骑车子的那个小姑娘吧?”于是,他急忙往前赶去,然后把车子随随便便地锁在路旁,接着就往人群中钻去,也顾不了什么讲究了,仿佛出事的人就是他的姐姐或妹妹一般,而且还是感情相当好的姐姐或妹妹。

  他仔细一看果不其然,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躲什么遇见什么,前面就是一起让人十分意外的可怕交通事故。一辆黑色小轿车,他也不认得是什么牌子,看样子应该是单位的车,正车头朝南,斜着停在路口西南边靠路沿石的地方。路沿石连着人行道的位置,摆着一辆前轮严重变形车把大幅度扭曲的自行车。就是那个刚才骑着车子的时候还回应给他一个美丽笑容的姑娘,一动不动地躺在人行道地砖上。她的头部挨着一个暗红色的油漆剥落的消防栓,脸朝向马路,头发半散开,下面有一滩骇人的血迹,有的血还正顺着地砖的缝隙往靠近路面的一侧缓缓地流淌。她穿着一双灰白色的皮鞋,那双皮鞋看起来非常的雅致,通过肉色的短丝袜连着她那匀称紧致的小腿。那双小腿不长不短,不胖不瘦,不黑不白,典型的少女的腿,要多好有多好。

  越美好的东西,在被无情毁掉的时候就越是令人悲伤动容,何况是这样一个鲜活明朗、楚楚动人的女孩子,是这样一个刚刚还软玉温香般笑靥满面的女孩子被如此快速如此残酷地毁掉。见此情景任谁都会郁郁不欢和难以接受的,何况是桂卿这样一个本就容易多愁善感的人,一个遇事总是偏好往坏的方向考虑的人。
  好在那姑娘的鞋子还在她脚上,桂卿记得好像有人曾经说过,在车祸中只要人的鞋子不掉,一般是不会死的,如果鞋子掉了,那八成是没指望了。看那姑娘现在一动不动的,脸色也变得灰白了不少,他估计情况应该不是太好,尽管其鞋子没掉。
  她如果真死了的话,死相还不是太难看,他本能地以为着,像没了脑子的机械人一样。一想到这里,他又恨不能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凭什么想到人家会死啊?真是天大的罪过,且罪不容赦。一时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还有点最起码的人性,居然直接就想到了对方的死。于是,他马上在心理强迫自己默默地祈祷起来:“如果这世间真有什么神仙和异人的话,求求你们大慈大悲显显灵吧,你们怎么能忍心眼睁睁地看着这么一个花朵一样的姑娘横死在繁华的街头呢?她还没别过生她养她的爹娘,还没别过喜欢她爱惜她的亲戚朋友,也许还没谈过一次刻骨铭心终身难忘的恋爱,没拥有过一段宝贵异常且甜蜜无比的爱情呢。”

  他心里顿时翻腾起一阵强烈的酸痛,泪水默然涌到了眼角,只消闭一下眼就会夺眶而出,他已经没心情去看那个撞人的司机了。据围观的那些人说,司机应该是喝了不少酒,说话明显带着一股酒气,只是还没到烂醉如泥不可收拾的程度,并且这厮当时也打了报警电话和急救电话。现在这个可恶的家伙倒是没跑,还在车东边继续打电话呢,但是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话都说不成个,脸色也蜡黄发黑,鬓角全是豆大的汗珠子,大约也是吓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真是冤业啊,不早一步也不晚一步,偏偏赶到那个点就出了事。从大家的议论中桂卿大概也知道了这次事故的主要原因,那个司机为了躲一个夹着个熊眼闯红灯的骑三轮车的死老头,不小心把方向打过了,再加上他喝了酒,大脑不怎么听指挥,就把正常骑车的女孩给撞翻了。这处的红绿灯是小县城为数不多的几处红绿灯之一,大家并没有因为它的稀缺性而多么稀罕和重视它,相反,还有不少人却据此欺负起它的兵少将寡来,根本就不把它当回事。那个懵懵懂懂乱骑三轮车的老头大约连红绿灯是干啥的都不知道,就这么惹出一大摊子事来。现在那个让人恨之入骨的死老头已经悄悄地走远了,并没有留下来看热闹,这种人即使留下来,也不会认为这事和他有什么关系的。

  很快,县中医院的医生到了,随后县交警队也来人了。两个穿白大褂的男医生简单地翻看了一下姑娘的眼睑,程序性地摸了一下脉搏,拿听诊器听了一下心脏,就没再说什么,便指挥着穿绿衣服的随车人员把姑娘抬上担架搬到车里,往医院奔去。交警们则忙着把肇事司机控制起来,同时疏散着越聚越多的人群,拍照并测量现场,询问路人等。看得出来,虽然医生和交警经常遇到这一类的事故,但是这次他们的心情还是显得非常压抑的,其表情也特别凝重,很多时候他们的无情正显示了他们的有情。

  日期:2021-12-27 12:13:09
  第3章
  那辆黑色的小轿车斜着停在路边,如犯了弥天大错而自己也受了重伤的孩子一般,其前窗玻璃右上角被撞裂了一个大坑,右前大灯附近也破烂不堪,可见当时的撞击力度有多大。人群久久没有散去,大家都还沉浸在对交通事故的愕然、迷惑和惋惜之中,有那后来的人则忙着向早来的人打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仿佛错过了一件天大的稀罕事情。有几个妇女则唏嘘不已,眼睛里面还流出些许泪滴,也许这样的意外又使她们想起来更多伤心的往事吧。

  对于死亡或者说尸体一类的看起来比较恐怖的事情,桂卿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就已经成功地破除了对它的天然恐惧感了,他所具备的直面死亡时所表现出来的和他的实际年龄不怎么相配的勇气,说起来和县城的一段铁路有着很大的关系。顺着永和路往西穿过一个低低矮矮的铁路涵洞之后,再南行几里路就是位于粮满镇黄石村他二姨家,这个铁路涵洞是附近百姓往来铁路两边的必经之道。那时他大约12岁左右,有一回他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去二姨家玩,在快到这个黑黝黝潮乎乎的涵洞时,老远看着三五个人在铁道上来回晃悠着,就很好奇地跑上去看看,结果发现原来是一个穿土黄色西装、套黑色裤子、带金丝边眼镜的男青年卧轨自杀了。那个人的身子在铁道西边,头颅在铁轨里面,面色蜡黄蜡黄,血迹隐藏在脏兮兮的石子里面很不明显,头和身子之间隔着一条铁轨,铁轨上面靠中间的部分寒光闪闪。很奇怪,当时围观的几个大人竟然没有制止他这个小孩接近那个可怕的现场,这就导致小小年纪的他突然就直面了那种特别恐怖的场面,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脑子里面都会毫无预兆地蹦出那个无名卧轨者的可怕影像,且挥之不去反复萦绕,让他苦恼不已却又无计可施。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再不愉快的事情时间长了也会逐渐淡漠,更何况念头想法这些东西也不是想躲就能躲掉的,既然躲无可躲且藏无可藏,倒不如索性接受。于是,对于这类的事情他倒是很早就能够坦然面对了,就像面对任何司空见惯的成长的烦恼一样,这也算是坏事变好事吧。

  其实再小的时候,他和很多村里的小孩子一样,对死亡还是充满深深的恐惧的。每每村子里有人去世,他总喜欢去听喇叭,看吊孝、行路祭、泼汤子等事情,但是对于那些个黑漆漆或者红幽幽的棺材却总是感到恐慌不已,觉得那就是一个暂时打盹的一个活物,他生怕走得近了会被突然醒来的活物吸进里面。而且那些一动不动的棺材看起来都是很厚很厚的,活人一旦被封在里面,恐怕就是喊破喉咙也没人听得见。每每想到这里,他就会感到无比的害怕,继而就会想到如果棺材被被埋进黄土里,那可更是暗无天日了,就算真有那休克假死的人被误埋了,恐怕也没办法把棺材从里面砸烂并进而跑出来,因此只能白白地被憋死。由此看来,把刚刚咽气的人停几天再入殓还是很有道理的,得给死人几天时间,让活着的人确定死者是真的死了再处理也不晚。死亡应该需要一个适度长短的过程,而不是瞬间就能完成的事情,就像考大学一样,得从小学、初中、高中学起。

  当地农村骂人最狠的话莫过于说谁谁是“火车切的”和“大刀贼剁的”,这个“火车切的”他算是真真正正见识过了,比较那个死鬼的死相还算体面。按理说,有了以往的那种独特经历,县城街里路口的这次交通事故就不会对他的心理产生什么太大的影响,但事实却并不是那么回事。当他准备离开事故现场骑车回家的时候,却发觉自己的意识竟然莫名其妙地有些恍惚:身后落日的余晖,路边高大的法桐,向东延伸到梅花山的永平路,全部变得有些不真实起来,一切都如同浸泡在了厚厚的水里,此情此景仿佛在某年某月某日已经发生过了一样,他搞不清楚自己是在回忆一种重复的梦境,还是本身就在梦里,一种他怎么努力也逃不脱的梦。作为一个县城东部山区的农村孩子,这条回家的路他曾经走了无数遍,可是这回他走起来却觉得忐忑不安,惴惴不平,好像有无数的心事商量好了一样齐刷刷地涌上了他的心头,把他那原本容量就十分有限的心脏快要撑破了一般。心里既然装不下这么多的事情,这些事情自然就继续往脑袋里面涌,直到脑袋里面也装不下了,便又从耳朵和眼睛里溢出来,像七窍流血一样。

  在这些复杂而沉重的感觉里面,最主要的一种就是,他老是感觉那个姑娘在和他并排骑着车子,并且和他一直有说有笑的,像是认识多年的红颜知己。不管他说什么想什么,她似乎都能心领神会,非常流畅恰当地和他进行沟通和交流,并且还始终都带着一种欣赏和怜惜的意味在里面。在朦胧迷蒙之中,他偏偏又体验到了阵阵清清爽爽的感觉,这其中竟然还混合着丝丝的甜意和畅快。有一种类似热天里每个人都想得到的凉爽,冷天里每个人都想得到的温暖的东西,一层一层把他和她严密地环绕起来,同时也把他们两个和周围的环境隔离开来。一个从未恋爱过的人突然找到了恋爱的感觉,那种异样的躁动流淌在他的血管里,迅速遍布了他的全身,融进了他的每一个细胞里,特别是神经细胞,特别是那些负责幸福和美好感觉的神经细胞。

  就这样,他带着这个姑娘回家了。 
  日期:2021-12-27 13:54:39
  第4章
  小暑的天气带着炎炎夏日一贯的骄横妖蛮之态,孜孜不倦地烘烤着整个青云大地。在过了梅花山,又过了柏山和松山南北夹持的白窝村,眼睛巡视了这三个小山头的青松翠柏和零星的水杉之后,桂卿的脑子里面才算是略微带了点清醒的意思。可惜他的这份清醒并没有持续多久,便又在到东边草莽山的路上被烘烤了个一干二净荡然无存,因为这条由碎石、砂礓和坚硬的黄泥牢固结合所形成的六七里长的路,他走了好久好久,像是大白天遇到了传说中的鬼打墙。在爬过一个大上坡,依次翻过草莽山两边的西草村和东草村之后,他便可以望见北樱村了。

  北樱村四面环山,西连高大的草莽山,北靠秀丽的落凤山,南望起伏不断的走马岭,东依以伏虎山和仙鹿山打头阵的连绵群山。村子前面便是风光旖旎、碧波荡漾的樱峪水库,水库坚固的石头大坝连着落凤山和走马岭的西沿。水体在坝西,如一面绿玉镜子般呈现在小山村的前面。与大坝平行,由北岸向水里延伸出一座美丽的断头平桥,桥面断头处建了一个别致的亭子,作为观测水位之用。望见那汪绿莹莹的水面和那个俏皮别致的小亭子后,他的心里就多了些放松的感觉,这感觉又传递给了那位一直不离他左右的姑娘。

  他进门之后,家里看护兔窝的小黄狗欢呼雀跃地迎接他,一扫中午的萎靡和困顿,连狗链子几乎都要栓不住它了。他和这家伙打过招呼之后,它依然狂躁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肯伏下身子,不得不承认铁链子对它的实际约束。院子上面是挂满架的葡萄,葡萄的叶子在日头退下之后终于显露出它们本来的正经颜色,不浓不淡的绿,惹人心醉,也惹得虫子心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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