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生活,还要生活得很好

作者: 虎牙仔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梁瑾萱跪坐在满地泥泞里,眼神涣散,嘴唇一掀一掀地,不停默诵这句话。
  泥沙裹住冰雹,砸到身上,化作姜黄色的污水,顺着头发,侵染衣裳。精心打理过的短发,早和着泥浆,成了一根根黯然无光死灰色的木柴棍,横七竖八插在头上。
  四周,满目疮痍,到处堆满歪七扭八的水泥楼板,突兀的钢筋从楼板断裂处,挣扎扭曲出来,刺向昏暗的天空,象垂死男人的手。
  经过好多天搜索,救援人员刚从这片废墟底下,抬走那位老师的遗体。和老师一起的,是一具发灰的小男孩的身子,早没了生命迹象。
  小男孩走得很安详,老师柔弱的臂弯,象妈妈温暖的怀抱,似乎这不是死别,只是去一个,遥远美丽的地方旅行而已,和亲爱的温柔的老师一起。
  半个月了,时不时有高楼被推倒,象孩子剪的纸,一片片洒下来。这里与世隔绝,手机打不出去,也接不进来。
  余震象定了时间的炸弓单,埋在曾经美丽的地底,冷不丁轰隆一声,不知在何时,不知被何人,摁下起爆的按钮。全世界在提心吊胆,包括人,包括树,和这里的一切。
  救援的人们走在瓦砾堆上,不敢重重落脚,害怕万一拨动哪块石头,底下会露出一段手臂,或是半边脑袋。是你的父母,是你的妻子,或是相依为命的宠物。

  再柔嫩的手,新做的花式美甲,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这里是黯淡灰色的世界。
  瑾萱搬了不知道多少石块,把瓦砾堆翻过一遍又一遍。抱出过孩子,拉出过男人女人,也曾被废墟里突然伸出的手死死抓住。
  男人们赤着身子,佝偻着腰,一遍一遍翻找。女人们再不顾忌自己的形象,碎片刮破脸庞,都无暇擦去血痕。
  满目惊恐的人们迫不及待,逢人就打听。想知道亲人的消息,哪怕是被证实已经死亡的坏消息。可是坏消息真的来了,他们又反复试图说服自己,让自己或家人相信,那不是真的。
  所有的人都在幻想,幻想坏消息之后,有一场奇迹。
  十天前,她还徜徉在成都的宽窄巷子里,端着咖啡,看茶馆里的老人摆龙门阵,听他们爽朗朴实的笑声,看深深的岁月年轮。
  窗格里,渗入暖洋洋的金色余晖,洒在一只懒猫的身上。
  世界是静止的。

  梧桐疏影里,挂在树枝上的鸟笼,被夕阳的暖光,打出一格一格的影子,投在青砖砌成的老墙上,影子里住着一只画眉。
  时光荏苒,一晃五年过去了,圣诞假期刚结束,瑾萱就收拾好行李,告别相伴五年的师友,回到祖国,回到了生她养她的家乡。
  那是座历史悠久的古城,两千五百年屹立在原址上巍然不动。风霜雪雨,都随小桥流水化于无形。
  水利万物而不争,上善莫过于水。
  她佩服那位缔造者,站在古城的墙根下,望胥江东流,仿佛看得到春秋古影。
  这次回来,家乡变了,少了很多古老的影子。再也不是坐在爸爸自行车的前杠上,就可以游遍的那座古城了;更不是拉着“他”的手,在错综复杂,柳暗花明的小巷子里捉迷藏的那座古城了。

  “他?”“他还好吗?”这些年,一直想忘掉他,却一刻都无法忘掉。
  手机隔着裤兜一阵震动,打断她的胡思乱想,瑾萱用沾满血泥的手,摸索着掏出电话,按了接听键,习惯性地用手机捋了捋头发,虽然现在根本没有一丝头发垂到耳廓上。
  “瑾萱!瑾萱!是你吗?是瑾萱吗?”电话那头传来一连串中年女人的声音,焦急中透着沙哑。
  “妈…”
  “瑾萱,你在哪里?妈妈来接你!”

  “我没事,太惨了!我救不了他们啊!救不了他们!”瑾萱无声地哭,泪水倾眶而出。好多天了,终于有了信号。听到亲人的声音,绷紧的身体,一下子脱力,散了架,瘫痪得彻底。
  “瑾萱乖,不怕,妈妈马上来,你在哪里?快把位置告诉妈妈。”电话那头的中年女人,是瑾萱的妈妈江雪。
  瑾萱这次回国,再也不出去了,学业已经结束。她在英国待了整整五年,修习油画专业。这五年是平静的五年,也是不平静的五年。
  回家才几个月,实在受不了妈妈的絮叨,真不明白她是怎么想的,成天唠叨那些谈婚论嫁的琐事,好像整个世界,除了谈婚只有论嫁。
  更年期的女人是可怕的,也是高深莫测的,有无穷无尽的精力。
  为了逃避拥有超能力的更年期妈妈,瑾萱说服父母,开始了她的环中国旅拍计划,美其名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那是“他”的梦想。“他”说过,有朝一日,要开着摩托车行走中国,把美丽的山川大海,森林草原,人文风俗都拍成照片,找一座人烟稀少的古老山村,办一场影展,山村的墙壁是石头砌成的。
  “瑾萱!瑾萱!你听得到妈妈的话吗?宝贝,你怎么不说话?”听筒里传来妈妈焦急的连续呼喊。

  “我没事,没事。”瑾萱傻傻地连声应答。
  “你在哪里?告诉我你在哪里,妈妈现在立刻过来。”听声音,妈妈是真的急了,儿行千里母担忧,何况这百年不遇的危难时刻。
  女孩子家家,单身去灾区救援,又不是那种粗大的女汉子,凑这种热闹,别没救成别人反把自己搭了进去。
  梁瑾萱是江雪和梁云汉的独生女儿,打小家里就宠着她,从没吃过什么苦头。
  赶上改革开放的好年头,梁云汉和江雪率先下海经商,二十多年不懈努力,商海里跌打滚爬。功夫不负有心人,现如今,云海集团已经是国内数得上的大公司了。

  云汉怎么当爹的?不是他老宠着瑾萱,宝贝女儿哪会这么不听话?前几天江雪和女儿通话时,瑾萱说要去支援地震灾区,可把江雪吓坏了。
  鞭长莫及,用尽千般伎俩也劝不住她。公司的大事小事,她从没有惧过,唯独对这掌上明珠,一点办法也使不上。
  杀千刀的梁云汉,女儿支援灾区去了,你还待在南非不死回来,难道女儿是我一个人的吗?
  这几天一直和瑾萱联系不上,你这死鬼电话里居然说女儿大了,有她自己的想法,也有权自己决定自己的事了。你还配当爹吗?
  江雪握着话筒,把梁云汉骂了千遍万遍,恨不得骂完再翻过身来抽他三五千鞭。
  “妈妈,我在师古…”“走开!危险!!”梁瑾萱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身后雷霆般一声大喝,一股排山倒海的大力席卷而来,整个人象断线的风筝,打横里直飞出去。

  “啪”的一声,后背撞在一块水泥板上,胸口象被铁锤砸了似的,差点吐出血来。要不是水泥板正好竖着,突出来的钢筋,绝对会在她身上,扎出几个透明窟窿。
  “啊!”没等梁瑾萱清醒,一片黑影乌压压冲她原先跪坐的地方砸将下来,吓得她不由自主大声尖叫。
  黑影的底下,一个高大的男人,还没来得及完全刹住身形,接连用脚尖屈膝蹬地,极力往外扑了出去。这一蹬,足足蹦过去三五米远。
  “啪-啊-”一声,巨大的黑影,从高空砸到地面,泥水四溅,砂石崩裂,是两块连在一起的水泥楼板。
  “噗-哦-”一声闷响夹杂一声哼叫,落地的水泥板击飞一坨大石,箭也似的冲男子飞去,砸在他的后脑勺上。

  男人一声闷哼,硕大的身体,保持着蹦出去的姿势,摔倒在不远的泥浆水里。
  “不要!”梁瑾萱惊恐地瞪大眼睛,要把眼眶瞪裂,双手抓住自己的头发,发了疯似的朝男子狂奔过去。
  “你怎么啦?你醒醒!快醒醒!”梁瑾萱扑过去,抱起泥浆水里的男子,把他的脑袋枕到自己腿上,接连晃动他的身体。
  男子紧闭双眼,满身被浸泡成泥人。昏黄的泥浆水慢慢变成红色,把瑾萱的双手染成恐怖的血红。
  “啊!你别死,你醒醒,不好,砸到头了,先止血,先止血。”瑾萱语无伦次,自说自话,和疯子没有两样,顾不得矜持,扯开上衣,裹住男子出血的头部。
  “来人呐!来人呐!医生!医生!”瑾萱放开喉咙尖叫,象发狂的母狮子。
  “怎么啦!怎么啦!?”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一大群人跑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
  “让开喽!让开喽,赶紧让开!”人群中一阵银铃似的女声,穿着白大褂的年轻护士冲了上来,两把粗粗的麻花辫直直地甩向脑后,手里抱着一捆白布,身上背着医药箱,药箱上的红十字被冰雹化成的水洗得格外醒目。
  “别晃他的身体!稳住!”银铃似的声音,是至高无上的命令,瑾萱连忙稳住身体,尽量张开双手,抱住男子的头部,生怕有一丝晃动。
  “担架!快!”女护士一边包扎受伤的男子,一边大声喊着。救援志愿者们急匆匆抬来担架。众人合力把男子抱了上去。
  担架上男子的眼皮动了一下,像是想极力睁开,瑾萱觉得手心一紧,男子的手在她掌心里发抖,嘴唇努力地蠕动,好像有什么话要对她说。
  瑾萱连忙抹了抹耳廓上的泥浆水,把耳朵贴上男子的嘴唇。
  “…虫…”声音象蚂蚁,根本听不清。

  “什么?你说什么?”瑾萱趴到他的耳朵边上,问道。
  “萤火虫…”这次瑾萱听清楚了,担架上的男子说的是萤火虫三个字。
  瑾萱拍拍他的肩膀,本想安慰他的,却冷不丁感到心头一震。
  “快快快!抬进救护室!把钟医生叫来!”银铃似的声音,在乱糟糟的废墟上回荡,格外刺耳。
  不,应该是特别有生机才对。

  志愿者们抬着担架,迅速在废墟上挪动。梁瑾萱左手握住男子的手,右手扶着担架,跟着他们。
  “萤火虫?萤火虫?”瑾萱的脑子被这三个字充斥胀满,眼前救人要紧,顾不得心里的迷惑。
  “把伤员推到这里来,你,让他头部侧向一边。”女护士麻利地指挥,和她的小摸样不大相称。
  “拉他手干嘛?把输液架拿来。”女护士冲着傻乎乎的梁瑾萱大声嚷着。
  “哦哦。”梁瑾萱赶紧转身把输液架搬了过来。
  “快把伤员清洗一下,看看有没有其他的伤口。”银铃女护士一边给担架上的男子扎针输液,一边吩咐梁瑾萱。
  “哦哦,哦。”在女护士的面前,梁瑾萱像算盘上的珠子,拨一下才知道动哪颗。
  打了盆清水,梁瑾萱把纱布浸湿,小心翼翼擦拭男子的头部,速度不赶快,一来害怕碰到什么伤口,二来她的心一直砰砰砰跳个不停。
  不敢往深处想,万一是他怎么办?千万别是他,不会是他的,他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把验血仪拿过来!”女护士冲着身边的志愿者喊道,“你干嘛呢?磨磨蹭蹭干嘛呢你?”回过头正好看到瑾萱瑟瑟抖抖的样子。
  “哦,哦。”瑾萱连忙收住心神,专心擦拭男子的脸庞。
  男子脸上的泥浆逐步被清水洗净,露出一张棱角分明十分俊朗的国字脸,倒八字眉乌黑漆亮。
  “啊?!哐当当当!”一声惊呼,脱口而出,搪瓷盆打翻了,把救护室的水泥地砸了个小坑。

  “怎么搞的你?”女护士有些不耐烦了,从没见过这么没用的人,洗个脸,脸盆都能打翻,要么就哦哦哦的傻答应,这样的志愿者来了干嘛?净添乱!
  “天泽!天泽!”梁瑾萱呼吸急促,双手抖个不停,一根根死灰色的木柴棒,随着小巧的脑袋颤动。
  世界安静了,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还有萤火虫的歌声。
  担架上的男人是秦天泽,她没有一刻忘记过的秦天泽。
  天泽哥哥从小到大,在她面前从没如此安静过,安静得让她害怕。世界瞬间冰冻,浑身的汗毛和毛细血管统统结成了冰。
  “把手拿开!”银铃声在耳边想起,这次声音很大,震得瑾萱一抖。
  “啊,哦哦。怎么样?他没事吧?”瑾萱傻傻地望着银铃女护士。
  “要输血啊,你拿着他的手我怎么验血?”瑾萱和银铃站在担架的这边,另一边有两个志愿者和输液架,要验血的话,扎这边的手比较方便。
  “抽我的!”瑾萱突然大吼一声。
  “干嘛你?血型匹配才能用,你不懂啊?”
  “他是B型,不用验,我也是B型。”瑾萱低声说着,语气很坚定,没有了刚才的恐惧和紧张,判若两人。
  “你们认识?”
  “认识,我们从小一直长到大的。”瑾萱撸起早已被泥浆折腾得看不出颜色的衣袖,一段白玉似的手臂现了出来。
  银铃乘瑾萱撸袖子的功夫,起针在天泽的中指上轻轻一扎,她才不管他们认不认识呢,作为医护人员,可不能马虎。

  瑾萱摁着棉花球,曲着手臂,静静的看着担架上的秦天泽。还有几位志愿者也做着同样的动作。
  验出来的血型确实是B型,瑾萱也是,银铃组织了三位B型血志愿者,每人抽了二百毫升的血浆。这些天来,大家都忙着救援,休息的时间太少,为了大家的健康,她必须考虑周全。
  “滴答,滴答。”血浆慢慢揉入秦天泽的血管里。银铃把瑾萱和另一位志愿者留了下来,其他人继续去废墟里搜索。哪怕有一丝的生命迹象,都绝不能放过,这是对生命负责,也是对职业的尊重。
  秦天泽的脸色蜡黄蜡黄,没有丝毫表情,漆黑发亮的浓眉一动不动,嘴唇也没有一丝动静。

  这是她的天泽哥哥,一起长大的发小。容貌相同的很多,昏迷时喊着萤火虫的不会有。那是他俩的秘密,儿时的约定。
  二千五百年的江南古城,小桥流水,粉墙黛瓦,人家临河而居。
  偶尔有摇橹的小船,叫卖自家种的新鲜蔬果,间或是走街串巷,修棕棚师傅的叫卖声。
  当然,经久不息回荡在每条巷子里的,必是“当格里格挡”的苏韵评弹。
  人们与世无争,法国梧桐的叶子,弥散着祥和。
  古朴清静的园林,大门就这么敞开着,五分钱便可进到园子里,逛上一整天。这里的枇杷园是没人看管的,想吃就采上几个。
  园子有个古朴的名字,也许这第一个“拙”字,便是古城人最贴切的写照。人生何必高明,即便拙劣,又有何妨?况且,拙者未必真拙,精者也未必真精。
  高大的围墙东边,连着一片稍矮的院落,当然也是粉墙黛瓦。寻遍整个古城,除了粉墙黛瓦是找不到其他墙的。
  这片院落占地不小,院墙上有一扇朱红色月亮门,古朴气派。却是从没见它开过,更看不到里面的光景,只遥遥望见一幢小楼的屋脊,按高度推算,应是两层的。除了小楼,别的就一无所知了。
  和月亮门隔墙相邻的,是一片带着天井的院落,那是另一户人家。
  天井里的井水冬暖夏凉,十分幽静。窗口有芭蕉叶,透着书香气味。遇上蒙蒙春雨,或有夏天的雨滴,落在翠绿的蕉叶上,便有诗意漫出老井,随风而出,散入经久不息的三弦声里,成一卷雨润江南。
  小楼人家和天井人家,是不相往来的,因为月亮门从没打开过。只听坊间老人说叨,小楼里住着中医世家,天井里的主人是个画画的。
  天井人家倒是偶尔有人出来走动,小楼里的就从没见过了,可能小楼另有出路通往外面。
  改革开放,古城也掀起热潮,大街上,经常有穿花衬衫喇叭裤,拎着双音道收录机的年轻人。
  女子的服饰也不再千篇一律,小碎花连衣裙,让女人的身材更加婀娜,当然,一头乌黑发亮的大波浪是必不可少的。
  两片院落不远处有条巷子。古城的巷子是极其有意思的,不光名字有意思,更奇特的是,走着走着看似没了路,偏偏在最不起眼的尽头,又生出一条巷子。柳暗花明,贯通整座城市。
  巷子在孩子们的眼里是无穷无尽的迷宫,任选一条进入,等到走出来时,已不是彼时模样,眼前的景象往往会不可思议,说不定,已是古城的另一端。
  “混堂巷”便是这样一条古巷,两边的粉墙黛瓦斑驳高大,当中是一条碎石块砌成的小路,约莫一米来宽,成年人伸开双臂,是可以同时触摸到两边墙壁的。

  没查过混堂巷的来由,也许里面住过混世魔王,也许,曾经开过一间公共浴室。
  巷子狭长稍带弯曲,中段也有一扇月亮门,这门是敞着的,和那扇永远不开的月亮门截然不同。
  月亮门里时时传出孩子们的欢声笑语,这里是幼儿园。具体名字记不得了,姑且叫他“混堂巷幼儿园”吧。
  梁瑾萱梳着两把麻花辫子,穿一条碎花连衣裙,那是妈妈用她的旧裙子亲手改制的,穿在瑾萱身上十分合体。
  在瑾萱心里,妈妈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她有很多条小碎花连衣裙,红色的,蓝色的,淡黄色的,很多很多。

  有些连衣裙开着胯,把妈妈的腿衬得更加白皙修长,一头乌黑发亮的大波浪披散下来,香喷喷的。
  瑾萱喜欢静静地趴在梳妆台边,看妈妈梳妆打扮,看她把嘴唇,涂成淡淡的红。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一大早妈妈就喊她起床,帮她梳好辫子。在瑾萱的印象里,妈妈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亲手给她梳辫子了,自打妈妈穿了碎花裙子的时候,都是吴奶奶给她梳小辫子的。
  也很少象以前那样抱着她,给她唱一整晚的摇篮曲了。
  爸爸妈妈经常出去,要老老晚才回来,很多时候,瑾萱想弄清楚他们到底是多晚回来的,硬撑着眼皮,数屋顶上的椽子,总是没数完就睡着了。

  吴奶奶不是瑾萱的亲奶奶,她的亲奶奶在瑾萱出生前就不在了。爸爸妈妈叫吴奶奶“姆妈”,他们很听吴奶奶的话,可是吴奶奶很听瑾萱的话。
  瑾萱私下跟吴奶奶商量过好几次,让她叫爸爸妈妈晚上不要出去,更不要一出去就好多天,偏偏在这个问题上吴奶奶不听瑾萱的。
  常惹得瑾萱生气,她生起气来可厉害了,谁哄都没用。可是吴奶奶有秘诀,每当她生气的时候,吴奶奶一转身,就可以变出小糖人来。
  有了小糖人,肯定不生气啦。不过,有时候她会故意憋着,假装生气。只要她憋着,就会有孙猴子小糖人蹦出来。

  “萱萱,奶奶送你上学去喽。”镜子还没照够,吴奶奶就在楼下喊了,听脚步声已经跑上楼梯,就要到瑾萱房间了。
  “哦哟,小萱萱照镜子,越照越漂亮。”瑾萱还没反映过来,吴奶奶已经推门进来,抱起她,边说边往楼下走。
  “奶奶,囡囡自己走。”瑾萱舞弄小手,在她怀里挣扎。吴奶奶没法子,放下瑾萱,拉着她的小手,一起慢慢走下楼梯。
  瑾萱跳跳蹦蹦进了幼儿园,好多小朋友都在哇哇大哭,吴奶奶答应她,会带孙悟空小糖人来接她放学,所以她不哭。
  怎么都在哭啊?弄得瑾萱也鼻子酸酸的,恨不得现在就有孙悟空小糖人。
  “啪!”小脑袋不知道被什么砸了一下,疼得她哇啊哇啊大哭起来。

  “小泽,不可以拿积木扔小朋友哦。”老师连忙跑过来抱起瑾萱,侧过身子说道。
  教室角落的地板上坐着一个光头小男孩,身边堆了好多玩具。一只小手高高扬起,另一只小手里攥着块积木,正傻傻地望着瑾萱。显然,那块积木是他扔过来的。
  瑾萱回过头,哇啊哇啊继续大哭,两只眼睛里都是泪水。
  男孩穿了件鹅黄色圆领小短袖,底下套条深蓝色短裤,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瑾萱看。
  “老师,他裤裤上有粑粑。”瑾萱一边哭着,一边用小手指着小男孩,泪水还在往下滴。
  “靖瑶!伤员情况怎么样?”钟文雍急匆匆走进救护室,头发上都是雨水。看来,外面的冰雹还在下。
  “情况不好,一直昏迷。”靖瑶往右让了让,给钟文雍留出位置。
  他是成都医院的外科医生,美国著名医科大学医学博士,医院花了很大代价,挖来的顶尖人才。
  “我看看。”钟文雍走到担架边上,从口袋里掏出纸帕,脱下眼镜擦了擦,重新戴上去。

  他们在这里坚守半个月了,原定半个月轮换一次。第二批医疗队还没有赶到,路上肯定出了什么状况,他们只能继续坚守。
  通讯信号时有时无,和后方的联系非常不畅通,补给也困难,大家都憔悴得太多。
  梁瑾萱站起来,焦急地望着钟文雍。钟文雍仔细检查了秦天泽的伤势和心跳情况,呼吸还在进行,已经陷入深度昏迷。
  何靖瑶的先期处理十分得当,只是临时救护室的条件过于简陋,这么重的伤势怕是不好控制。

  梁瑾萱一直在边上紧紧地盯着钟文雍,追着他的眼神,焦急地期待结果,看情况似乎不容乐观。
  “你是伤员家属?”钟文雍把手从秦天泽身上移开,问梁瑾萱。
  “是,是。他是我哥。”梁瑾萱连声答应,惶恐不安地望着医生。她不敢问病情,甚至不敢听医生说病情,可又期待着答案。
  生活中,到处是这样的矛盾。很多时候,生死并不痛苦,痛苦是因为牵挂。
  “颅脑创伤神经功能损害。”钟文雍望着梁瑾萱说。

  “颅脑创伤神经功能损害?”梁瑾萱没听懂。
  “是的。”钟文雍郑重地告诉梁瑾萱。
  “这伤势可以控制吗?”显然,她不太明白这个医学名词:“生命有没有危险?”
  “现在不好说,要赶紧转移到正规医院做进一步诊疗,时间不能拖。靖瑶,你跟石建兵联系一下,问问他们到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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