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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山海陵
作者:
不重阳
长安四年(公元704年)
碎叶城
番人将军走过碎叶城中心,看到一众军民正将一块红色巨碑推入刚挖好的深坑之中,巨碑是用一整块当地特有的红色花岗岩雕凿而成的,碑额刻着一幅奇特的双狼图案,线条粗犷简单,却极具神韵,两头狼的背脊交叠在一起,毫无凶戾之象,均自低头垂目,温顺如犬。
城外已被突骑施的铁骑团团围住,他率领援军也只打得敌军稍退,守城诸将已决计要要弃城突围了,巨碑上的铭文是唐皇敕令,因此不能落入敌手,上次碎叶城失陷之际也把这个碑埋了起来,如今又要放倒埋起来,众人倒也驾轻就熟了。
这番人已是中年,须发依旧蜷曲浓密,但依稀已见灰白,双目却湛蓝清澈如秋水。路边一群衣衫褴褛乞丐模样的人见他走来,一起抢上来跪倒行礼,为首一人道:“不知是哪位将军解了我碎叶之围。”
那番人赶紧上前搀扶道:“某乃伊嗣俟之孙,卑路斯之子,波斯人之王——纳尔希耶。”
那人再拜道:“原来是泥涅师大王,小人失敬。”
原来这番人是波斯王泥涅师的铁骑,他是波斯末代皇孙,自称纳尔希耶乃是波斯语音,唐人不善此绞舌之音,故呼为“泥涅师”。当年波斯亡国,祖父末代波斯王伊嗣俟国破身死,其父卑路斯一路东行至长安向大唐乞援。只是“天可汗”已老,没了雄心壮志,拒绝出兵为波斯复国,只是给卑路斯封了个爵位,卑路斯恢复之志难伸,不久郁郁而终。父亲死后,泥涅师仍念念不忘复国之志,传闻二十多年前泥涅师深入吐火罗地,重建波斯王庭,召集了众多流散的波斯武士及昭武九姓之胡人,渐渐聚集起了近万人的军队。
泥涅师虽自立波斯王,但他手下人不过上万,附庸大唐并无一城一池,多半也没人拿他这“波斯王”当回事,但众人感念其解围之恩,行了跪拜大礼。泥涅师急忙伸手相搀,道:“尔等受苦啦,突骑施只是暂退,快做准备回龟兹安西都护府吧。”
那人头戴风帽将面目遮住,也不知是胡是汉,他许是太激动了,伏在地上泥涅师一把竟未搀起,他蹲下身子再要搀扶,却见寒光一闪,那人破烂的袍子下面居然露出一柄短匕,泥涅师大吃一惊,想要起身右臂却被那人死死抓住,一时挣脱不掉,那人一匕攮来,还好泥涅师身着鱼鳞细甲,匕首竟扎不透,在甲片上划出一道火星,偏斜出去。
波斯护卫见状大惊,纷纷拔刀要上前相助,然而那一众乞丐早已悄悄站好方位,此刻纷纷掏出匕首迎上去片刻就刺死了数人,护卫虽然人多却也一时援护不得。泥涅师也是出生入死的大将,虽慌不乱,就地一滚,挣脱开来,想要拔刀自卫,不想那人短功夫甚精,猱身而上贴着他身子疾刺,泥涅师左右支拙一时拔刀不得,若非身上甲胄坚密,只怕已经遇险了。周围西域民众见惯了阴谋暗杀,竟然远远躲开观看,也无人来相助。
正在此时,几辆马车队经过,看起来像一支商队,但此刻货物尽都抛弃了,车架上都坐着人,老老少少的似是一大家子人,有几个青壮的男子骑着马,携着武器在车边护卫,为首一个中年汉人见状,策马疾驰抽出胁下佩剑疾砍那乞儿。
那乞儿身手不俗,一闪身避开来剑,回手一匕刺在马颈之上,那马鲜血狂喷,立时倒毙,中年汉人飞身跃起,在空中手腕一抖,舞出一个剑花,寒光三点,径取乞儿双目和胸口,乞儿兵刃虽短却出手极快,叮叮叮三声准确地荡开了这空中扑击的凌厉三招,那中年汉人腾跃之势已老,向下坠落,乞儿正待挺匕首刺他小腹,却突听背后疾风不善,原来是泥涅师得了这一时之空,终于抽出弯刀,他出刀极快,斜劈那乞儿左肩,这一刀势大力沉,乞儿虽尽力闪避未被一刀劈为两半,却被一刀削掉了半个肩膀,这乞儿悍勇异常,怒吼一声向泥涅师冲去,想要与泥涅师同归于尽,然而胸口突然刺出一个剑尖,原来是中年汉人双脚落地,挺剑疾刺穿透了他的胸膛,那乞儿浑身扭动,还要向前冲,泥涅师弯刀一轮,将他的首级砍下,这才扑倒在地不动了。
这时波斯护卫也将其他刺客放倒,上来将中年汉人团团围住,泥涅师赶忙制住护卫道:“不得无礼,这位朋友刚刚救了我。”
这时护卫拾回那刺客的头颅,泥涅师细看这人虽是黑发黑瞳,但是长着连鬓络腮的胡子,似非汉人。
那中年汉人上前叉手道:“是黑衣大食。”
泥涅师点点头道:“没想到突骑施居然与大食人有染,大食人与我波斯有灭国之仇,今日若非老客,泥涅师险些命丧仇敌之手,不知老客如何称呼?”
泥涅师见那汉子穿着一领白袍,外罩皂色半袖衫,头戴软布幞头,看模样是个商人,因此称他为老客。
那人却道:“在下秦州李客,本是王方翼公的亲卫……”
泥涅师知道王方翼曾检校安西都护,碎叶城便是王方翼所筑,不限唏嘘道:“十五年前王公已死在流配崖州的道上了……”
那人接口道:“小人亦有耳闻,当年小人本该随王工东返,然而王公托付小人一件要紧的事,小人寻访了二十年,三年前才终于有了眉目。”
泥涅师知道“那件事”,道:“这么说你找到了?”
那人点点头。
泥涅师又问:“你怎么知道自己找到的就是对的?”
那人从怀里掏出一方玉牌,这玉牌质地极佳,当是产自于阗的无暇美玉,但其做工更是精巧,又显然是长安工匠才有的手艺。泥涅师凑近细观玉牌上的篆刻,立时浑身一震,道:“兹事体大,李郎如果信得过纳尔希耶,先随我回中原,徐徐图之吧……”
两人正说话间,一辆大车缓缓驶过他们身边,车上的布篷掀起一角,露出一个三四岁童儿的脸来,对李客道:“耶耶回中原,是要给十二郎请教书先生么?”
李客笑道:“是了,十二郎聪颖,阿耶自然要到中原请最好的先生教十二郎读书。”
那童儿闻言欢喜地靠在舆上唱起歌来:
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
若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
泥涅师与李客并辔而行,一众车马随着他们迤逦向东而行,此刻日已西坠,在大地上撒下一片金黄,远处楚河波光粼粼灼人二目,泥涅师仿佛又见到了二十三年前的场景。只是那时石碑在立起,碎叶城甫建,他一路西行,满怀壮志,一心要光复故国;而此刻碑在倒下,碎叶城破在即,而他要东回长安,一生抱负已化为泡影。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老者在粉墙前捻着胡须轻轻反复吟诵着,墙显是新粉的,雪白的墙面上仅有这一首题壁诗,墨色在未完全干透的墙壁中微微晕开,便似笔墨透入宣纸中,更显诗意空濛淡远。老者须发皆白看来已是耄耋之年,虽是皱纹堆累但面色红润,精神甚是矍铄。他身着青袍一副道士打扮,此时正值盛唐,当今明皇圣人崇好道教,故文人名士多有做道士打扮的,从老者腰间系着的那条黑鞓九环白玉蹀躞带来看未必是真道士。
老者身边还有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年汉子,那人短衣箭袖、腰悬宝剑,一副武人的打扮。见老者在壁前沉吟已久,他凑上去问道:“贺监,此诗如何?”
老者道:“此诗虽不拘格律,但诗境似近而实远,诗情似淡而实浓,行文舒展,蕴意幽邃。在这小县城小酒肆之中能见到如此绝妙诗文,倒也真可谓‘别有天地非人间’了……”
那汉子闻言忽地双眼一亮,喜道:“莫不是谪仙人所做?”
老者不答,捻着胡须兀自沉吟。
此店坐落于南陵城中“仙酒坊”内,名唤“纪家老店”。南陵属江南西道宣城郡,只是个小县城,但小城东临漳水,碧水拖蓝穿郭而去,西依安贤寺,古刹疏钟更显宁静幽远,虽非大山大水,却也算得风光清丽,别有一番风致。仙酒坊位于漳水河畔,此时已是暮秋,酒家掩映在岸边一片红叶细柳之中,倒也颇觉风雅不俗。
在酒肆中饮酒的均是操着乡音哩语的当地人。这二人一望而知并非本乡人,老者看着仙风道骨,汉子却生得英气豪迈,一道一俗的打扮在这小酒肆中显得颇为扎眼。
店门被忽地左右一分,风风火火跑进来一童儿,这童儿穿着粗布短衣,头发在脑后梳成一束,扎了一个髻并未戴帽,看来似是读书人家里的书童。书童径直奔向两人,两人初到此处并不认识这书童,正自奇怪,那书童却对中年汉子道:“请将军让一下。”
说罢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展开来是个小小的随身卷子,童儿细心将那壁上诗文抄录下来,壁上诗文是信手所写的行草,那童儿用小楷誊写下来却无半点凝滞,显是常做此事,对诗人笔体甚为熟稔。
老者笑道:“太白兄还是这等随处写诗,写完便走么?”
童儿方才抄写完毕,听老者如此说,向老者作揖道:“仙翁如此说,想必是主家同道了。”
老人打趣道:“童儿识得我么?”
那童儿歪头微一沉吟,叉手左捧于胸前,道:“老仙翁天庭饱满,鹤发童颜,似是画中走出的老寿星南极子,莫非是银青光禄大夫兼正授秘书监贺大人讳知章。”言毕跪下就要磕头。
这老者正是大诗人贺知章,因新拜秘书监而被尊称为“贺监”。他见这童儿只是十岁出头的模样,竟能通过言语和相貌推断出自己是谁,这份见识倒是不俗了,连忙俯身相搀,赞道:“小哥好眼力,快快请起,无需多礼。”
那中年汉子却道:“贺监名满天下,谁人不识……”
童儿笑道:“如此说来,要识得将军,才算的本事咯?”
他一口一个将军,似是吃准了中年人是个军官,须知唐人尚武,仅从携着武器倒也不好骤下定论,那童儿却侃侃道来:“将军胁下七星宝剑名满天下,听闻将军曾舞此剑于长安兴庆宫花萼相辉楼,被当今圣人钦点剑术天下第一,裴将军名满天下,谁人不知?”
这中年汉子心下暗忖:“这七星宝剑乃是剑身嵌有七颗铜钉,却并非在鞘上镶嵌宝石做装饰,此时剑在鞘中,这童儿如何知道此剑便是七星宝剑?”
童儿续道:“将军心里怕是在想:这剑在鞘中,如何便知是七星宝剑?我听说‘七星宝剑’本是东吴大帝孙权所铸,名曰‘流星’,说的是宝剑舞动之时剑身所镶铜钉曳动便似流星,然而吴帝乃是一朝人主,宝剑虽利却无上阵杀敌之需,因而剑工在格手处配了白玉剑琫而非铁制剑镡,称为“玉具剑”。而将军乃世之虎将,要用此剑上阵杀敌自然不能用玉琫这样中看不用的东西了,只是名剑古远,剑琫已与剑舌互相侵浸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开了。将军又不忍损毁古物,便以南海樫木熬制成栲胶,涂刷于玉琫之上,其坚硬堪比金铁,虽斧斤亦无法摧折。普天之下刀剑虽多,这形似玉,色似木,硬如金的剑琫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贺知章乃是文官,不懂刀剑之事,此刻被那童儿说得好奇心起,斜睨那佩剑,果然那剑格手处造型甚是古朴,色泽如久经摩挲的老木头,乌中透亮。
那中年将军一翘大拇指,道:“某正是河东裴旻,剑术天下第一却是愧不敢当,小哥儿好眼力。”心里却道:这番说辞想必是太白兄教给他的,只是太白不知我不拆这白玉剑琫却非因好古,剑要用起来得心应手,重心不得偏差分毫,若拆了玉琫另装别的格手,难免要破坏剑器本身的平衡,反而不称手了,这其中的细节却是太白兄也不知晓了。不过这少年见机之快,观察之细微,混不似十几岁的顽童。
童儿郑重抱拳一揖道:“左金吾大将军威名谁个不知?将军在北平射猎,一日连射三十一只猛虎;又北征溪人,身陷重围凛然不惧,以宝剑接连斩断敌酋射来四支飞矢,威震胡人不敢来追,使全军得以全身而退。真当世之大英雄也,小童儿真正佩服的紧呢。”
童儿所说的两件事都是裴旻生平最得意之事,裴旻也不免嘴角一扬。
童儿问道:“二位大人真正稀客,不知远来南陵所为何事?”
贺知章道:“这却又要你再猜上一猜。”
童儿道:“难不成是专程来找我家先生的么?”
贺知章抱拳道:“还请小哥儿领路。”算是回答。
童儿喜道:“当真如此?自当为两位大人引路。”
此刻卷子上的墨迹也已干了,便收起卷子,与了纪老几个铜钱钱,将葫芦用一条皮绳系住负与背上,一行三人出了酒家,贺知章、裴旻各自乘马,书童却没有坐骑,在前面奔跑引路。这仙酒坊在城内贴着东郭,童儿却不往城内跑,取道出了城门向东发足狂奔。贺知章心中奇怪:原来太白兄不居于城坊内,正自思忖间,裴旻已先开口问道:“我说小哥儿,走错路径了吧?我们要寻你家主人,你却如何带我们却往山里走?”
童儿转头回话道:“两位有所不知,城东有一小山名唤寨山,这寨山四季常青故又称碧山,方才诗中所说碧山便是此地。自前岁太白先生前来游玩,被此处山水所吸引,举家搬到山下结庐居住了。”
贺裴两人均心道:原来如此,太白兄最是寄情山水,又是洒脱不羁之人,确实不应住在城内人间烟火处。
两人问童儿碧山距此地多远,童儿道:“有四五里吧。”
二人闻言便邀他上马同乘,童儿答道:“如何敢与大人共骑?”说着就自顾自地跑下去。
贺裴二人相视一笑,心道这童儿倔强,一会儿跑不动了,再邀他上马便了,当下缓辔跟在他身后。
二人不知这童儿跟随李白耳濡目染,对长幼尊卑这一套看得并不甚重,拒与二人同骑却还有另一层考虑。童儿见裴旻骑的是匹高大的军马,皮毛油亮、筋肉虬结甚是雄壮,然而两人的行囊包袱都驮在这匹马身上,再驮自己只怕力有不逮,若要共骑便得乘贺知章的坐骑。再看贺知章所骑却是一匹其貌不扬的老马,马瘦毛长、毛色驳杂,马臀窄瘦,两侧的髋骨在皮肉之下凸起。只怕驮贺知章一人还有些费劲,如何能再多一人?因此不肯上马。
这童儿脚力还真是了得,裴旻放马跟着他跑了一程,不禁奇道:“小兄弟小小年纪脚力倒好。”
童儿边跑边说:“这道我跑得熟了,自然快些。”
裴旻心中却道:这可未必,军中日日操练跑步,有此脚力的人却也不多,单说这跑了几里地还能张口说话就没几人能做到。心中不禁对这童儿又多了一份喜爱,想此孩儿倒适合从戎,在军中做个斥候。
不多时到了一座小山脚下,遥遥望到一座独门院子,想必是李白的居所了。裴旻心下暗自度算,这一路下来五里地只多不少,自己与贺监两人信马由缰未曾刻意勒马,等于是两匹马撵着童儿在跑,这童儿跑这一程竟然只用了一刻多的时间,寻常人跑来只怕半个时辰还不一定够。
贺知章此刻却没再注意这童儿脚力如何,他已经被眼前这所宅子吸引住了,但觉太白这个院子盖得实在太妙,屋舍是茅草顶的木屋,虽然朴素,但其背枕如黛青山,前有小溪潺潺,院外散落着几株粗大的果树,倒也别有韵味,屋前院子不大,也就一洼小小的菜地,几只老母鸡在院子中悠闲地踱着步。
童儿呼哧带喘地叉手道:“两位大人稍等,小人进去通禀一声,请先生出来相见。”
贺裴两人皆下马微笑抱拳道:“有劳小哥。”
童儿推开柴扉转入农舍内,孰料等了多半刻不见李白出迎,也不见童儿不回转。裴旻对贺知章道:“这屋子看来甚小,只一进而已,就算太白要更衣,按说早该出来了,难道有人不利于先生?”
贺知章还在迟疑,裴旻却是军人作风,推开柴扉冲进院子,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屋门口。正要推门而入,门户却忽地大开,一道白影激射而出,随即一点寒光当胸刺到,这一刺来得甚快,但裴旻见机更快,他宝剑不及出鞘,直接举剑鞘横格,那白衣剑客却改刺为点,手腕一沉剑尖直指他小腹,裴旻也随即变招,立时剑鞘改横为直,拿剑鞘头去砸来剑,这一下要是砸中,来剑就算不当场折为两段,也要刺入土中不得抽出了。那剑客应变也是极快,当即手臂内旋,剑尖向左旋避开这一砸,裴旻知其下一招就是再自左下向右上撩自己双目,当下手腕一翻,剑鞘改为头上柄下,如一剑撩来必先撞上他的剑鞘。那人却中途变招身随剑转,一剑抹向裴旻后心,裴旻把剑鞘往左手手肘上一靠,右脚后踏,身子一转避开后心要害,这剑如再扫来便是直撞在他剑鞘上了。
七星宝剑的剑鞘乃是南海樫木所制,寻常刀剑砍上去只能留个白道,因此裴旻有恃无恐拿剑鞘去迎对方剑锋。对方接连四招大开大合分刺裴旻中路、小腹、双眼、后背,可谓招式凌厉,而裴旻只以剑鞘在胸口左右上下划动,每每料敌机先、后发先至,非但避开对方杀招,及至第四招,已成捧剑式。
捧剑式乃是裴家剑法的起手招式,左脚前右脚后,剑鞘横担在左臂之上,看似好整以暇,但其后奇变横生,右手可顺势抽剑直刺对方胸口,亦可立起剑鞘,劈对方上路,或左腿横扫,剑脚齐使,攻其下盘。一招之间便可转守为攻,若对方剑法不济,拆解不对,一招便断送了性命。
然而裴旻早已看清来人面目,宝剑并不出鞘,连剑带鞘挥出直指对方眉心,对方适才招式已老,只能后退一步,但来人不耻守御,矮身挥剑还想抢攻,裴旻改刺为点,向下戳去,竟和白衣剑士适才第一招一模一样,只是白衣人是挺剑向前,裴旻却是原地挥剑,若那人继续前攻,非一头撞上剑鞘不可,剑虽未出鞘,但一头撞上这坚硬如铁的樫木剑鞘,只怕也要大大的不妙。那人只得再退一步,不料裴旻也跨步上前剑鞘直指,那人退一步是为了蓄势再攻,因此步子并不大,裴旻却是大步抢前,这一进一退之间,剑鞘竟距离那人眉心又近了尺许。那白衣剑士无奈只得又退一步,裴旻便也又跨上一步,这次却追得不太紧,那人见有隙可乘,便兜转剑身,从右向左横扫而来,同时人向右转摆脱剑鞘所制,待得剑锋与身子一线之际倏地挺剑向前改扫为刺,人剑合一,人在剑后叫人无隙可乘。
裴旻见招叫了一声好。却向右旋身拿剑鞘横扫径直去点对方剑身,却也是那白衣剑士方才用过的招式,白衣人此前已是两次变招,此一番用力前刺力道完全用实了,避无可避剑身被撞剑锋只偏了寸许未能刺中裴旻,却收招不及,噔噔蹬向右抢出数步,险些跌倒,原来这一招青龙探海最是凌厉不过,在正面无论如何格挡,借此一冲之力都可快速变招将对手各个部位都笼罩在剑影之下,唯惧侧击,由于人力剑劲均贯于一线,裴旻在侧面轻轻一敲便叫他失去了重心,跌出数步。
裴旻追上去拿剑鞘抵住那白衣剑士的后心笑道:“太白兄一别经年,剑法却未精进啊。”
白衣剑客错身一个鹞子翻身转过来拿剑尖点开剑鞘,裴旻方才一招已经得手,不再出招,任凭白衣剑客把他的宝剑荡开,白衣剑客唯有这一招得以施展完全,显得衣袂飘飘,甚是潇洒,算是挽回了点面子。
再看此人白净面皮,虽已过不惑之年,但剑眉星目,眸子迥然有神,三绺髭髯飘洒前胸、并未束发,须发飘逸便如仙人一般。正是贺知章口中所称的“谪仙人”——李白。
李白收剑拱手道:“裴大哥向来可好啊,听闻大哥新拜左金吾大将军,保卫京畿重任在肩,怎地有空来看兄弟。”
原来十二年前李白初入京城之时就曾向裴旻讨教剑法,河东裴氏久负盛名,人才辈出,裴旻乃祖裴行俭便是文武全才,官至礼部尚书兼检校右卫大将军,统军尽平十部突厥。裴旻虽然善武不善文,但也颇好结交文士。他与李白一见如故,倾心相交,将二十八路裴家剑法倾囊相授。裴家剑在军中、民间均多有修习,李白得裴旻亲自将种种变化一一详加指点,自然比寻常练家子要高明许多,但李白剑法既得自裴旻所授,与裴旻比试自是处处受制,虽起手偷袭抢攻得几招,数招之内就攻守易势,完全被裴旻所压制了。
贺知章初见门内窜出一人兀自吓了一跳,二人激斗之际也分辨不出是谁,他不懂功夫,不知裴旻已全然占了上风,只道对方招式凌厉,裴旻不及拔剑,不禁忧惧交加,此刻二人斗罢,他也看出白衣人便是李白,方长吁一口气,,道:“谪仙人玩笑开的厉害,老夫着实吓了一跳啊。”
李白见赶忙弃剑,叉手施礼道:“裴将军剑术天下第一,白却又如何胜得过他,能招架得一招半式已是侥幸了,不想竟然惊到贺监,罪过,罪过。”
贺知章摆手道:“怎地太白兄与我也要以官讳相称么?你我乃是忘年交,当仍以兄弟相称。”
李白当下不再客套,上前握住贺知章的双手道:“老仙翁,贺大哥,你可是想杀兄弟我了。”
开元二十三载,李白入长安求谒不得,郁闷之际闲游长安紫极宫,巧遇贺知章,贺知章诗文才情名满天下,乃是当世文坛领袖,其时贺知章为礼部侍郎,李白只是一介布衣,两人却成了忘年交,贺知章称李白为“谪仙人”,引为生平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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