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河山一寸血

作者: 王博


第1节:引子 属于胜利的眼泪和悲伤(1)

  引子
  属于胜利的眼泪和悲伤
  1945年9月3日,清晨,大上海北方,宝山县城。
  "看报!看报!同盟国举行签降仪式,小日本正式投降!看报!看报……"[注:1945年8月15日下午,日本裕仁天皇向全国广播了接受《波茨坦公告》,实行无条件投降的决定。历史学家普遍认为,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的标志。然而事实上在9月2日上午9点,盟军才在停泊于东京湾的美国战列舰"密苏里"号上举行签降仪式。截止8月下旬,日本关东军已被苏联红军击溃投降,而在中国其他地区,如华北乃至江汉等,国、共、日控制区域其实并未有太大改变。本书情节发生时,国军仍未进驻上海。据记载,1945年9月6日,第十军牟廷芳部自柳州开始由美空军空运抵上海,7日,汤恩伯率第三方面军正式进驻上海地区。]

  卖报小童的喊叫声清脆而欢愉,响遍了大上海北方,宝山县城的每一个角落。听闻这个声音,县城的人们抬起了眼睛。虽然上个月中旬,日本那个什么天皇就发布了投降诏书,但是直到现在,中国军队也还没有进驻上海,街头上巡逻的和维持秩序的,仍然是穿着黄狗皮的鬼子和伪军。但是,与以前不同,他们再也没有了那种飞扬跋扈的嚣张。

  是的,战争结束了,日本人终于要滚蛋了!
  所以人们很愉快,人们努力不让这种愉快显露出来,酝酿着在中国军队进城的时候,一次盛大的庆祝,狂欢……
  "看报!看报!密苏里战舰耀武扬威,小日本鬼子正式投降……"报童轻快的声音如一曲美妙的歌子,前去做工的工人,走向学校的学生,提着菜篮的妇女,所有的人,脸上都带着一抹笑意,发自肺腑的笑意。
  只是,苏雪茗脸上,却非常平静,甚至可以说面无表情。她穿着一身洁白的裙装,怀中抱着洁白的百合,倾听着报童的欢悦,同样洁白的高跟鞋在地上踩出咯咯的脆响。路人惊奇地望着这个女子,看着她美丽的容颜,和那容颜上令人惋惜的伤痕。
  "多俊的姑娘,可惜了……"早点摊旁,两位老人小声说。
  苏雪茗感觉到,脸颊上的伤火辣辣的痛,仿佛那伤口从未痊愈。她嗅到了浓烈的硝烟气味,混杂在被炮弹崩出的漫天浮尘中,令她难以呼吸。她听到了一阵阵嘈杂的声音,于是她迷茫了,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兄弟,你还有啥心事儿没?现在跟哥哥说。"
  "还有多少人能喘气?喊一声叫大家听听!"

  "没力气喊,饿了,有没吃的?"
  "水!谁他妈有清水?老子水壶被打漏啦,渴死老子啦!"
  "谁还有子弹?子弹!"
  声音在苏雪茗耳旁想起,她猛然站住,疑惑地左右看了一眼,朝阳灿烂,九月的上海难得有的好天气。她使劲眨着眼睛,周围的小楼房舍,大街小巷中传来鸡鸣狗吠,平静的小城。密集的枪声,震散心腑的爆炸,声嘶力竭的喊叫都远去了。苏雪茗抱紧了手中的百合。
  她抬起头,继续走向小城的东门。江畔的小城中,街道上铺着大块大块的青石,苏雪茗走过去,两旁的建筑竟然似曾相识。她恍惚了,红砖绿瓦在她眼前慢慢退色,世界似乎只有一种颜色,灰色,灰色的天,灰色的墙,灰色的脸庞,灰色的军装……那些建筑是残垣断瓦,那青石铺就的街道上满是崩塌的砖石、杂物,还有人的躯体。

  "小鬼子上来了,兄弟们打啊!"
  "坦克来了,坦克!集束手榴弹!"
  "没有了!老郑抱着炸药上去了!"
  苏雪茗看到了老郑,一张毫无特色的脸,她不记得他说过什么。
  "大夫!曾平大夫!"

  "大夫死了!"
  苏雪茗看到了曾平,中年男人灰色的西装已经在手术中变得血迹模糊,成为了紫色,他脸上一片疲惫之色,闭着眼睛,仿佛在熟睡。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她知道他死了。
  路人更加奇怪地看着这个安静地走在路边的女子。她是谁?她为什么哭?她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谁那么狠心,伤了人家姑娘的脸?

第2节:引子 属于胜利的眼泪和悲伤(2)

  "雪茗!趴下!"
  "嗡--"
  世界仿佛停止了,苏雪茗感到时间慢了许多,人们的动作缓慢而模糊。她感到脸上火一般的痛。她抚摸脸颊,没有血,看得见的伤口早已痊愈,看不见的伤口仍然痛苦着,呻吟着。
  不,那不是在这里,那是在常德。苏雪茗想,抚摸着脸上的伤疤,但为什么自己每一次都以为那伤疤是在这里留下的?
  其实自己清楚答案。苏雪茗想,因为她的灵魂,就系在这个小城之上。拆,也拆不开。

  抬起头,苏雪茗就看到了城门,宝山城,东门。战争遗留下来的痕迹历历在目,坍塌的城垣也只是草草修葺。苏雪茗看到一个优雅的女子,身穿淡雅的小花的白色旗袍挎着一个精致的坤包,纤细的腰肢仿佛只堪盈盈一握。她的头发梳成了髻子,素白的脸上有一双漆黑如明星一般的眸子。
  苏雪茗想起来,那女子是刘淑玉。苏雪茗看到一团明亮的火焰,就在城垣之下。
  城楼的门洞显得黑暗而深邃,在那门洞中,苏雪茗看到了一个个熟悉的人影,他们穿着破烂的军装,持着五花八门的武器,背对着她,面向城外。苏雪茗抬起手,想去抚摸他们,却只触碰到了冰凉的空气。一个人影转过身来,那是一张年轻的脸,他向着她,手指指着远方:
  "你必须走!"那人严肃地说:"……在这场战争中,每一个人都必须起到自己应该起到的作用。但是反过来……每一个人也都应该承担自己应该承担的义务。我的义务,就是在这里,守卫宝山。而你呢?你要回去告诉中国人,在宝山发生了什么,在中国的前线又在发生什么。你要唤醒中国人,这是你能起到的作用,这也是你要承担的责任!"

  苏雪茗泪眼眬,凝视着那张年轻的脸。她轻轻地说 :"八年了,我做了我的承诺,我把前线已经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一切一切告诉了国人。可是你呢?你是否如你承诺的一般,来送我一朵百合花?"
  年轻人轻轻笑了:"对不起……"
  他们的身躯,随风而散。苏雪茗伸出手去,只摸到一缕灵魂,摸到千千万万的灵魂,灵魂是安宁的。苏雪茗望向天空,军人们的灵魂在天空徘徊了一会儿,然后消失。
  宝山,东城门下,在垂头丧气的日军和伪军的眼前,女子抱紧了那一束百合,痛哭失声。
  远处的报童欢快地喊叫着:"看报!看报!浴血抗战终于胜利,日本鬼子正式投降……"


第3节:第一章 军人和志愿者(1)

  第一章
  军人和志愿者
  寇深矣!祸亟矣!同胞们,起来,一致地团结啊!我们伟大的悠久的中华民族是不可屈服的。起来,为巩固民族的团结而奋斗!为推翻日本帝国主义的压迫而奋斗!胜利是属于中华民族的!
  -《中共中央为公布国共合作宣言》
  一
  1937年8月31日,下午,上海北郊。

  从宝山通向西南方的道路上,难得一片平静。就在大概不到二十里的地方,罗店外围,中国军队和日军正打得乒乒乓乓,密集的枪声和爆炸声不绝于耳。
  逃荒的人群,三三两两地蹒跚在这条暂时还算安全的道路上,人人面带忧色,行色匆匆。老人在年轻人的搀扶下,每走两步,就回头看一眼,希望分辨出自己的家宅,两行浊泪横淌过沟沟壑壑的皱纹,摔在地上,粉身碎骨。而孩子们则没有那么安静,大多一路走,一路哭,男人女人不断安慰着,恐吓着,不时却也发出一阵阵抽噎之声。这一路悲泣,眼泪几乎把整条大路都打得湿透。

  宝山县城算是不能呆了,八一三战役[注:八一三战役为当时的说法,也即淞沪会战,有别于一二八淞沪战役。]开始以来,人们在宝山县城里听着响成一片的枪声和炮弹划过的尖利嘶鸣,早就已经惶恐不安。更糟糕的是,一个多礼拜前,江面上忽然开来了大批的日本兵舰,同时国军也从后面压了上来,两支军队竟然就在县城外围交上了火,日军甚至一度占领了宝山,国军死拼猛打才又夺了回来。如果就此结束,倒也还好。但是眼看着这战火不但没有停息的迹象,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驱除鞑虏,捍卫中华,那是好事。然而当战场近在咫尺的时候,这好事也就得在心里重新掂量掂量。眼看着国军日军走马灯一般在宝山开来驰去,县城内的老老少少不免各个哀声叹气,战战兢兢,那颗爱国心随着夜晚不时划过天空的曳光弹而拽得紧紧的。更何况,最近有传言说,西边的罗店县城已经被两军的炮火化成了一片白地。居民们更是胆战心惊,求天求地求菩萨求祖宗,千万不要让这命运轮到宝山。可惜,一百多年来,无论菩萨还是祖宗都不曾出现保佑国人,宝山百姓更是求天不应告地不灵。县政府把印信和乌纱一起搬上车去,一溜烟跑了个无影无踪,大户人家也早已经拖家带口,装了细软,远远避了开去。其他百姓虽然舍不得祖祖辈辈的宅院,但这两天以来,铺天盖地的日本兵突然从城东面杀过来,守军与日军激烈拼杀,炮弹一发发打进了宝山城。百姓的侥幸终于被击成粉碎,纷纷放弃了那点对故土的眷恋,拖家带口背着行李,开始逃难。

  一队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的宪兵守在路边,大多数人身上都挂着彩,一看就是从火线上下来的。此刻,他们重新履行起了宪兵的职责,不断有一两个汉子从难民的队伍中被拉了出来,简单的审问:"姓名?""哪个部队的?""你们长官在什么地方?"
  大多数时候,在短短的审问之后,逃兵被宪兵们拽到附近的水田边上。随即,就是一声清脆的枪响,混杂在不远处的枪炮声中,显得那么平常,那么无力。难民们脸上充满了惊惧,宪兵们却已经麻木。在罗店,他们都扑上去同日本人拼刺刀,在他们身边甚至有那些职责只应是维护社会治安的警察[注:当时上海市警察总队参加了淞沪会战,虽然这些警察与其他警察稍有不同:张治中将军的下属张柏亭回忆,当时在沪郊区修建国防据点:"利用警察派出所的名义,圈好地点,围上篱笆,找几间平房,再在其中的一间造重机枪、小炮等掩体。平时派警察或保安队守卫,战时拆毁篱笆,打开射口,即可御敌。"可以看出,上海这支警察总队,从一开始就已经为战争做准备了。],但世事偏偏就是这么王八蛋,真正应该上去跟日本人拼搏、厮打的军人之中,却总有那么些逃兵。伤痛满身的宪兵们舔舔干裂的嘴唇,感觉不是滋味,于是他们咬牙切齿。

  "你!就是你!出来!"一个宪兵嘶哑着嗓子喊叫道。他看到一个人,虽然身穿长衫,读书人的打扮,但是那股行伍的气质却不是那么轻易能够改变的。又一个逃兵。宪兵已经给那个人做出了审判。
  男人却一愣,左右看了看,确定那的确是在叫自己。他皱着眉头凝视那个宪兵,手轻轻摸向后腰。那宪兵见状,哗啦一声拉动了枪栓,枪口对准了那男人。男人犹豫了一下,迅速向另一个方向瞟了一眼,最终站在原地。另外两个宪兵扑上去,一把扭住那男人,把他径直按倒在地,从后腰搜出两把盒子炮。男人始终没有反抗。
  几个宪兵推推搡搡把男人架到路边,宪兵队长走过来,接过那两把盒子炮,在手中掂了两下。盒子炮已经有些年月了,木制枪柄上的横纹已经被手掌磨得光滑异常。宪兵队长的视线在枪柄上停留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姓名?"
  男人脸上挨了两拳,嘴角有点破裂,但是他的眼神却显出不卑不亢:"李伯楠。"
  "哪个部队的?"

  "回长官,我不是当兵的,我是保镖,宝山县李家的保镖。"名叫李伯楠的男人坦然道,军人的气质无论如何也掩藏不下。
  "保镖?"宪兵队长冷笑道,拉开男人的手看了一下,又扒开男人的衣服看了看他的肩膀,厚厚的一片老茧。他向旁边地上啐了一口:"狗日的,保镖?你的东主呢?"
  "回长官,我们东主半个月前去了杭州,我留在这里帮着打点几日。眼看着日军逼近,我……"
  "放屁!我告诉你,从晌午到现在,毙了十一个保镖了。再问你一次,哪个部队的?"
  李伯楠却仍然重复道:"回长官,宝山县李家的保镖。"


第4节:第一章 军人和志愿者(2)

  旁边宪兵猛一枪托砸在李伯楠的肚子上,他的表情痛苦地扭曲着,似乎想弯下腰去,然而两个宪兵架着他的胳膊,逼迫他挺直身子。
  "保镖……哼!那就算你是保镖吧!"宪兵队长挥了挥手,宪兵却不明白这一挥手的意思是放,还是毙。刚要开口去问,却听逃难的人群那边起了一片嘈杂。
  无论宪兵们,还是李伯楠都抬起头望向那边,却见一支国军部队迅速行来,人数不多,大概只有几百人左右,行进的方向正是宝山县城。为首骑在战马上的中校看到几个宪兵,策马小跑到近前。
  "怎么回事?"中校问道,他面容清癯,戴一副黑框眼镜,显得非常斯文。然而他那在酷暑中仍然扎得一丝不苟的武装带,又显示出他军人的英武。
  "中校长官,我们在盘查逃兵。"宪兵队长扫了一眼中校的胸章,姚子青,陆军第九十八师第二九二旅第五八三团第三营,中校营长。[注大多数史料中提到,该营为292旅583团3营,但《老照片专辑-1937:淞沪会战》一书(山东画报出版社,2005年7月版)提到,该营为292旅583团1营,还有294旅583团3营之说。本书取第一种。另:本书中,该营人物除三营营长姚子青、七连连长任立、二等兵魏建臣外,人物皆系杜撰。小说而已,非为史料。]

  "逃兵?"姚子青脸上浮现出一片厌恶的神色,他打量了一下李伯楠,却觉得蹊跷:后者并不显得害怕,也不显得内疚,只是不卑不亢地盯着他:"你是逃兵?"
  "我不是!我是……"
  "不是逃兵,就跟我去打鬼子!"姚子青道,他对宪兵队长做了个手势,宪兵队长却犹豫了:"长官,可是……"
  "只要去打鬼子,就不是什么逃兵。"姚子青道,宪兵队长沉思了一下,点点头,挥挥手道:"放开他!"
  李伯楠揉揉胳膊,向宪兵队长伸出手去:"我的枪!"
  宪兵队长感到诧异,他仔细看了一眼李伯楠,心中不禁怀疑,这份胆色,这种人物,真的是逃兵?但这个念头只是闪了一下,那个中校不是说了吗?只要去打鬼子,就不是什么逃兵。
  他把两只盒子炮递给李伯楠,稍有点惋惜,两把好枪。
  姚子青满意地看着这一切,他向宪兵队长点点头,回头叫道:"吴建平!"
  "到!"一个少尉迅速跑过来,姚子青一指李伯楠:"他是你们排的了!"
  少尉一愣,但立刻敬了个军礼:"是!"然后,他才充满狐疑地盯着李伯楠。
  正在这时,从逃难的人群中,一个人凑过来:"那个……请问,是要打鬼子吗?我能一起去吗?"
  声音有些稚嫩,军人和宪兵都扭头去看,却是一个穿着立领中山装,学生打扮的少年,看上去大概只有十八九岁。姚子青一笑:"这位小兄弟贵姓?"

  "我?我叫韩云。"年轻人非常紧张,他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张纸片递过去,讷讷地道:"同济大学国学院学生,这是我的学生证。"
  姚子青皱起了眉头 :"同济大学?上海各大学不是在十二号就疏散了吗?"
  "是,我同学十三号就都离开上海了……可我想,国难当头,男儿何不带吴钩……这个……"男孩慌乱地说着,那少尉排长吴建平渐感不耐,冷叱道:"说什么呢?这是打仗,你捣什么乱?"男孩吓了一跳,闭嘴不敢再说下去。姚子青却制止了吴建平,凝视着韩云:"打仗要死人的,你不怕死?"
  "不怕!"韩云毫不犹豫,挺胸答道。吴建平嘿嘿冷笑,宪兵们沉默不语,姚子青叹了一口气 :"吴排长,他也交给你了。"
  "我……"吴建平张口想说什么,但是却又放弃了。姚子青平静地说:"有什么话,讲。"
  "营长!"吴建平犹豫了一下,指指李伯楠和韩云,又指指队伍中几个身着便装的人 :"营长,您不怕有鬼子的奸细?……"

  姚子青推一推眼镜:"为了一两个奸细,就堵了志士报国之门?"
  "可是,那也要慎重查明,这些人的确……"
  "事有从权,现在顾不上那么多。"姚子青打断吴建平的话,微微一笑:"吴排长,执行命令!"

第5节:第一章 军人和志愿者(3)

  "是!"吴建平一个立正答道。但是脸上,却写满了不情愿。
  二
  宪兵的身影在背后渐渐远去,部队一路上与难民擦肩而过,不断向前,朝向宝山城。姚子清仍然骑着战马,一马当先走在最前。
  韩云兴奋极了,他紧紧抓着自己的步枪。事实上,那并不是一把好枪,二十年代生产的汉阳造,年龄几乎能赶上韩云自己。木质枪托上的油漆已经斑斑驳驳,枪栓上甚至有些许锈迹了,所以要拉开枪栓,的确需要费不少力气。好在,韩云受的新式教育,并不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这步枪,他还完全能应付。于是,韩云已经很满足了,对于一个从来没摸过枪的男学生来说,还有什么不满足?虽然还没有领到子弹,但步枪那沉重的手感已经给韩云以震撼和狂喜。

  旁边一个老兵看到韩云欣喜若狂的神态,不禁一笑:"小哥,第一次玩枪?"
  "啊!"韩云张大了嘴巴,憨笑着。
  老兵沉沉地叹了口气:"小哥少年心性。这可没啥好高兴的,这枪说不定阅历过多少人命呢,不是个吉祥的器物啊!"
  "啊?"韩云听闻此言愣了一下,低下头看看步枪,再看看老兵,心知老兵说的不错,那狂喜瞬间淡了许多。
  相比起韩云,李伯楠就沉稳了许多。他面无表情地把两把盒子炮塞回到衣服底下,接过步枪,哗啦一声拉开枪栓,熟练地检查弹仓,又弹弹刺刀,试了试刀刃的锋利程度。这些动作,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玩枪的行家。李伯楠检查了一番,步枪的状态只是差强人意,刺刀甚至好久没有保养过了。他神色平静地合上弹仓,把步枪往背后一甩,跟着部队出发了。

  此时,八一三战役开战已经多半个月,随着日军不断挑衅,张治中将军立刻投入第九集团军进行防御,并一度发起全线进攻,击溃日第三舰队海军陆战队。日内阁决定增派"最小限度兵力",由两个师团组成的上海派遣军赴沪参战。同时,南京方面主战氛围日重,各地部队在不断开赴淞沪。
  8月22日,松井石根大将率第三师团、第十一师团抵达战场。8月23日,日军第十一师团第一梯队在川沙口和石洞口地段登陆,国军第十五集团军尚未抵达战场,守军孤立无援,猝不及防。日军迅即攻占狮子林炮台、月浦及罗店,兵锋直指浏河、宝山。所幸当日下午,国军生力军先后开入战场,第十八军协同第五十四军实施反击,当夜收复罗店,次日收复狮子林和月浦。自25日起,两军于狮子林、月浦、新镇、罗店至浏河口一线形成对峙,小仗不断。双方都在等待着,积蓄着实力,等待发起势若雷霆的进攻。

  而韩云及李伯楠所加入的这支队伍,番号为第五八三团第三营,隶属于国民革命军第十八军第九十八师二九二旅,中校营长姚子青是黄埔六期生,虽然仍未而立,却已隐隐有大将风范。八一三战役打响以来,第九十八师紧急由武汉调往上海,姚子青营先后参加公大纱厂、月浦等地战斗,击毙击伤日军数百人。8月25日,日军猛攻罗店,中国军队血战三天,终于力竭,罗店沦陷。松井石根遂将攻击锋芒转向狮子林-宝山-吴淞一线,试图一举连接登陆场,扩大突破口。8月31日,日军第十一师团攻占吴淞炮台,吴淞镇岌岌可危,同时第十一师团浅间支队正在猛攻狮子林炮台。宝山正在这两座防御要塞之间,日军更展开了连续不断的攻击,持续施压。驻扎宝山的第六师三十四团官兵原本已经伤亡惨重,突然遭到日军大举袭击,仍然奋起抵抗,血战一昼夜,终于打退了日军进攻,然而部队伤亡过半,人人带伤。九十八师师长夏楚中迅速命令姚子青营驰援宝山,接替三十四团防务。

  然而,半月征战,姚子青的三营战士也多有伤亡,战乱之中,兵员难以补充。眼看着宝山又是一场血战,姚子青果断做出决定,一路收拢被打散的溃兵和志愿者,行至宝山附近,也聚集了六百余人。幸好最近多有缴获日军枪支弹药,装备暂时还没有问题。
  "各位小……各位兄弟,你们既然到了老子的三班里,老子也就不把你们当外人!"余念宝满嘴脏话地说,他是七连二排三班的班长,一个四十多岁、满脸沧桑的中年人,似乎好几天都没有洗脸,面颊上一大片黑灰色,身上的军服也干净不到哪儿去,又是泥又是灰,还斑斑驳驳有不少血迹,洇得胸章上的字迹都看不清楚。不过,现在整个三营的老兵基本都这样,在这群泥人的行列中,余念宝也并不显得如何扎眼。


第6节:第一章 军人和志愿者(4)

  此刻,余念宝脸上同样写着不满。后方不远处,二排排长吴建平木然迈着步子,脸上挂满了冰霜,默不做声地听着余念宝对那些"新兵"说 :"各位兄弟,你们也知道,咱们这是去打他妈的鬼子的,打鬼子就要会打枪,咱们时间太他妈的紧,老子就边走边教你们怎么用这枪!"
  "这是什么事儿?!"二排长吴建平愤愤地想:三天前,在月浦东线的时候,二排和鬼子拼了一场刺刀,三个班四十多条汉子,现在还能站在面前的不过十七个人。这次前往宝山驻防,团部只给补充了六个士兵,一路上营长不断收拢溃兵和志愿者,勉强把二排的编制塞满了。不过,溃兵那些还好说,但是那些志愿者算什么事儿?他看看那几个人,那个头发已经掺杂了丝丝银发的中年人,管文勤,沪江大学国学教授!那个三十多岁,一身灰色西服,颇有些风度翩翩的是曾平,外科医生!那个小警察叫莫海,他这警察和上海警察总队那些武装警察不一样,只是纯粹的一个小巡警,别说放枪,估计连摸都没摸过!还有那两个,精瘦精瘦的那个是黄包车夫,肉肥肉肥的那个是厨子,据说还是结拜的把兄弟!

  这排怎么带?这仗怎么打?这可不是对付土匪、共党,这是对付日本人!吴建平想着,感到胸口一团怒火淤积在一起。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现在的三营,每个排都有不少新兵和志愿者,否则就算他们营满编,也只有不到五百号人枪,不尽力集聚兵力,那宝山怎么守?宝山不大,方圆不过十里,横纵不过两里,但再小那也是个县城,就是现在的六百多人,进了宝山,防御兵力也一样吃紧!

  吴建平又看看刚刚加入队伍中的韩云和李伯楠,对后者他不怎么上心,明显就是一个当兵的,不知道从什么部队逃了出来,吴建平一眼就看出来,那家伙手底下绝对有两下;但对那个韩云,他却有偏见般的不满。
  其实他并不担心韩云是奸细--哪个奸细傻了,不去收集情报,反而跟着要参加正面作战的营级敌军?其实偏见的根源在韩云的身份上 :大学生。吴建平见过上街游行写血书的大学生,见过切指头投海悬梁自尽的大学生,见过在漫天战火中要求参军的大学生,但他也见过被炮火吓得尿了裤子的大学生,死了娘一样哭着嚎着,拿枪顶着脑袋都不肯站起来冲锋,这一个兵放在部队里,惹的麻烦比天大,严重点能让士气崩溃!问题是,八一三战役开始以来才两周,吴建平就不只见到过一打那种学生兵,几乎个个都那样!吴建平腻歪透了!

  "……这样,关上保险,拉开枪栓,把子弹塞进去……狗日的你说什么?没有子弹?会给你们子弹的!现在你们他妈的记着就好,把子弹塞进去,合上弹仓,打开保险,瞄准,开枪!听见没有,就这么简单!"余念宝的声音很有点不耐烦,但他还是尽心尽力地把枪支的使用教给了这些今天以前碰都没碰过步枪的"新兵"。
  "还有,上了战场都他妈机灵点,多看着点老兵,老子们开枪,你们再开枪,别等小日本还在射程外边呢就把子弹打光了!老子们要是趴下,你们也立刻趴下,就是鼻子底下有一摊屎你也得给老子趴下!老子们要是冲锋……一般不大可能,但是万一冲锋,你们立刻跟上!攥着步枪,用刺刀狠狠捅日本小鬼子。但是有一条,不到叫你们撤退的时候,你们就是死也不能往后跑!"

  余念宝翻来覆去,将一些需要了解的大致讲了几遍,回头看了一眼吴建平,后者阴沉着脸点了点头,意思是差不多了。余念宝叹了口气,最后道:"算了,老子就说这么多。上了战场,生死由命吧。"
  韩云学老兵的样子扛着枪,听余念宝说了这许多,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脸上泛出了少许忧色。他向前看看,宝山城已经近在眼前……
  宝山县城不大,穿城不过两里多点,方圆不足十里,站在三楼高的建筑上就能俯瞰全城。放在平时,这是一个安宁的小镇,南边紧靠着大上海,东北面则挨着长江口,虽然没有城市那种繁华,但百姓安居乐业,不是其他穷乡僻壤的小城镇可以相比的。可是战时的宝山,则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宝山东南十里为吴淞炮台,西十里为狮子林炮台,南邻大场,直通上海市中心,又连接罗店、月浦等军事重地,地处枢纽,实为战略要冲。如今战火纷飞,宝山县城就被置入了一个危险的境地 :此刻,狮子林、吴淞炮台激战正酣,守军苦战多日,日军势在必得,一旦两地失守,宝山势必成为一块突出部,三面临敌。何况宝山城防薄弱异常,城墙不足一丈,且异常单薄,几日激战,已经被炸开多处缺口,虽经三十四团将士奋力抢修,但已经不堪防御之重负。


第7节:第一章 军人和志愿者(5)

  姚子青凝视着越来越近的宝山县城,左手扣着马缰,右手不自觉摸向自己腰间的手枪。
  三
  8月31日,黄昏。
  "嚓!"铁锨重重插入土里,再一扳,一大捧潮湿的泥土被掘出来。韩云重重把泥土连同铁锨一同拍在已经高高推起的土堆上,挥臂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他咬着牙看了一眼双手,那双白皙的、拿惯了自来水笔的手掌现在火辣辣地疼痛。他又瞥了一眼身边的步枪,感到不解,为什么当兵还要在城里的街道上挖坑,而且是一连串的大坑,挖井么?前几天连下大雨,土地湿润,这才挖了不到一米,坑底就如软泥一般。说是挖井,倒也并不过分。

  "先生,我们在干什么?"韩云扭头,低声问旁边一位戴着黑色边框眼镜,显得颇为儒雅的中年人,但那中年人也在抡着铁锹,挖掘泥土,和周围别的士兵一样。听到问话,中年人抬起头来,推了推眼镜:"我也说不准,但想来是让我们站在这里边打日本鬼子的。看你年纪轻轻,文质彬彬,似乎还是学生?"
  韩云点点头,又一铲挖下去,有些腼腆地说:"是,我还是学生。"
  "投笔从戎,勇赴国难,有志气,有志气!敢问同学贵姓?"
  韩云脸红了:"先生您过奖了。我叫韩云,同济大学国学院二年级学生。"
  "同济大学国学院?"中年人手上的活儿缓了一下:"韩同学,你可是董梓先生的学生?"

  "您……您认识董先生?"韩云停手拄着铁锨,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中年人。中年人微微一笑:"算是认识吧,我姓管,笔管子的管,算是和尊师神交已久了。"
  "管?管文勤先生!"韩云惊呼道:"您是沪江大学的管文勤先生!"
  "你听说过我?"管文勤问道。韩云恭恭敬敬答道:"是,管先生与董先生在报纸上论战半年,虽然在对古典文艺看法方面,您两位意见不同,但董先生私下里很佩服您的才学和为人。董先生曾多次对我们讲,您是他未曾谋面的诤友。"
  "呵,诤友吗?对管某来说,董梓先生何尝不是如此!董梓先生的才学人品,我是非常敬佩的。"
  "不过,管先生,您怎么也来到这里?我听说,沪江大学已经西撤了啊。"韩云皱起了眉头,因为他想到,他们在这里,是要打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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