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记

作者: 更叔

  嗬!
  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从死亡的噩梦中惊醒。
  值夜的阿茫没有阿苍的沉稳,听到夜十一惊醒叫的那一声,她赶紧放下的针线,跑进内室,撩起帐幔,关切地问着已自床榻上坐起满头冷汗的夜十一:
  “大小姐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显而易见的事情。
  夜十一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复又躺下,挥手让阿茫出去。
  阿茫不是很放心,但大小姐的脾气她晓得,没事的时候像朵明媚娇艳的蔷薇,发起脾气来的时候像一头猛扑过来的老虎,能将人一口吞下,连骨渣都不带剩。
  阿茫蹑手蹑脚出去了,灯却留着,不再吹灭。每回夜十一噩梦惊醒,她屋里的灯便得亮到天明,连续数不清的多少次,阿茫阿苍都习惯了,也不必她再叮嘱。
  眼闭上,便再没有睁眼,只是困意尽消,闭着也再睡不着。
  十一。

  说起她名字的由来,巧得连她自已都得笑一声。
  她生在十一月十一日,又是永安十一年,于是她父亲尊口一开,便给她取了十一这个大名儿。
  说起来真不像公候豪门千金的名讳,平常得就像百姓家生的娃儿多了,随便以排行取的名儿。
  但据说当时她父亲尊口一开,连她那位尊贵的了不得的公主娘也说好,这一下,便是她祖父祖母觉得她父亲被初为人父的喜悦冲昏头脑,给她取了个委实平常过了头的大名儿,也得顺着她公主娘的意。
  于是,她的大名儿十一也就这么给定下了。
  时至今年,她六岁,她公主娘在去岁重病薨了,开始做噩梦是在她公主娘薨逝后的第四个月里,恰好是开春三月。
  噩梦里,她伤心母亲连最后一个大年夜都没能同父亲同她姐弟俩一起吃顿团圆饭,在母亲薨逝后的足足半年里,她憔悴得不成样子。

  祖父是世袭罔替超品一等公爵静国公,祖母是超一品诰命国夫人,父亲是静国公世子,母亲是葭宁长公主,乃当今圣上永安帝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大魏国唯一的嫡长公主,而永安帝更是她嫡亲的舅舅,秋太后是她嫡亲的外祖母。
  撇开这些贵不可言的关系不说,她身为静国公府世子嫡长女,静国公府与仁国公府又是如今大魏国唯二的两家国公府,可谓荣宠无限,乃京城所有公候豪门之首,她这身份已然是万分的贵重。
  再加之她公主娘皇族宗室的各种关系加持,在公候豪门众千金当中,夜十一可谓众星捧月。
  然就这样贵重得了不得的身份,噩梦里的她还是伤心过度,积郁成疾,此后接着又病了半年。
  直到第二年开春三月,她方渐渐好转,却也自此落下了体弱的病根,在噩梦里嫁人生子一事上埋下隐患,最终无限风光嫁入仁国公府后,她怀上的第一胎便没能挺过去,亲子呱呱落地之时,她也血崩而亡。
  死时,年方十九。

  定亲十六岁,嫁人十七岁,怀胎十八岁,生子十九岁,也死在十九岁。
  身份再贵重,没命享也是一桩大憾事。
  一朝噩梦回,夜十一觉得,既然老天让她胜似真实地梦一场,她总不能辜负老天的好意,决计不能像噩梦里那样做个短命鬼,当机立断立下规矩。
  这规矩有仨。
  一,强身健体;二,十九岁前不谈婚不论嫁;三,绝不嫁入仁国公府。
  倘不想重蹈噩梦里的短命轨迹,她深深觉得这第三条尤为重中之重。

  隔日一早,夜十一依旧开始自噩梦以来一早的锻练,一日之计在于晨,以前她不以为然,现今深以为然。
  在静国公府后院诺大的园子里走上两圈,夜十一便走得浑身汗,回到清宁院洗漱后,再气定神闲地慢慢用早膳。
  清宁院虽比不得她母亲公主府里的四季园,一季一个景,却也是整个静公国府里景致最佳最宽敞的院子。
  自母亲薨逝,公主府被内务府收回,她与父亲便搬回静公国府。
  这清宁院原来便是她父母亲大婚时,祖母亲自带人收拾出来供她父母亲闲瑕来静国公府小住的院子,母亲薨逝后,公主府被收回,父亲带着她与幼弟回静国公府,便是直接搬进这清宁院,日常祖母皆有令下人洒扫,被褥又时常换新,入住倒也便宜。
  她母亲大婚七年,生了她与年仅两岁的幼弟夜旭,母亲薨逝后,父亲也早早表明,要为母亲守节,无意再续弦,她皇帝舅舅伤心皇妹薨逝之余,又被妹夫感动了一把。

  一时间,什么贵重体面的赏赐像不要钱地赏进了静国公府,最终进了她清宁院库房,按她父亲的话来说,以后是要给她当嫁妆的。
  有个事事以她为先,连她弟身为夜家长房唯一独苗嫡子都越不过她去,有她挡着,她弟便进不了父亲头一眼的父亲,宠得她只想说下十辈子,还要当她父亲的掌珠。
  她公主娘当年嫁妆那盛况,红妆十里都不够形容。
  母亲薨逝,她父亲也老早一句话,将来她母亲的嫁妆是要如数给她当嫁妆,旭哥儿是半点儿也不沾边。
  这话传到宫里,一样宠她宠得如亲生闺女似当朝公主的她皇帝舅舅,以前只觉得既然是他嫡亲皇妹亲手挑的妹夫,他再看不顺眼也不能上前揍两拳,现如今却是越看越发顺眼了。
  来个熊抱表示下舅婿的亲厚感情当然不可能,而永安帝他老人家素来表达亲厚的举措,便是赏,大赏。
  于是又一时间,自内务府出来的赏赐金光闪闪皇恩浩荡地进了静公国府大门,最终又添进了夜十一清宁院的嫁妆单子里。
  说到清宁院,便要说说她父亲为何没同她住进清宁院的缘由。
  此时她年方六岁,幼弟又才两岁,姐弟俩都住在清宁院,偏就她父亲一句不想触景生情便死活不住进来,跑到前院寻了个清静地,叫寒时居的院子住了下来。

  寒时居原来是前院待客供客人休憩或小住的客院之一,大虽不大,却胜在精致,样样齐备,且是真清静,这一点甚合她父亲意。
  她祖母劝不动父亲,便让她祖父去劝,祖父却说:
  “既是不想续弦,清静些也好。”
  她祖母一听,当晚又险些哭坏了双眼。
  隔日夜十一去请安,便见着了夜太太那双肿如桃核的眼,夜太太拉着夜十一絮叨:
  “你的父亲,我的儿啊,命苦哦!”
  说着又哭湿了半条锦帕。

  因着她公主娘的干系,祖母素来不太喜欢她,总觉得若非当初母亲看上父亲,让父亲尚了主,授了附马都尉的虚衔,空有品貌才华,却只能闲赋埋没,终日伴着她母亲赏花逗鸟。
  倘不然,以父亲才貌双全的人品,不仅能得一佳媳助力,再以静国公府的根基人脉,混个十数年,便是不能入阁拜相,六部首官总能任其一,前途可谓不可限量。
  以前她大概能赞同祖母这样的想法,现如今却是不敢苟同。
  经一噩梦,仿佛不再仅是六岁,而是实实在在活了一遭,且这一遭她仅活到了十九岁,就这似是真实走过一遭的十三年,短命虽短命,那十三年的岁月里,她着实是领悟到了许多事情的根本。
  例如说这仕途。
  人们只知入仕难,那是在平常百姓家,十年寒窗都不一定能榜上有名,有人倾其一生,也不过是秀才之身。

  公候公卿豪门的子弟要入仕,则其实不难,便是不争气的,走恩荫谋或捐个官都能入仕,哪里晓得入仕后,才是仕途难的真正开始。
  并非说有根基祖荫,其子弟便能在仕途上走得远攀得高,尤其她皇帝舅舅除了对她父亲拐了唯一的嫡亲皇妹十分看不顺眼,对她父亲的事时常执拗得太过偏颇外,着实不失为上下数百年来的明君。
  才华不等于就是当官的料,也非是她看低她父亲,她是真切认为就她父亲那软绵随和的性子,实在不适合官场打滚摸爬尔虞我诈,便是真让她父亲当了官,大约外放四品京官五品也就到顶了。
  单论品位,她父亲的驸马都尉便是超品,位在伯爵之上,虽无实权,风光是够风光了。
  权衡利弊,马马虎虎当个不怎么样的四五品官,与尚主荣光无限,倘不是她公主娘是个命贵福薄的,她父亲尚主着实是静国公府稳赚不赔的大喜事儿。
  说起来,她在噩梦里那样短命,何尝不是同母亲一般是个命贵福薄的。
  她祖母终归是妇道人家,不同于祖父不仅是静国公,且掌有六部之一的户部,位为一部首官尚书衔,据她在噩梦里的印象,她祖父便看得很通透,同她一般认为,不是当官料的嫡长子能尚大魏唯一的嫡长公主,实为嫡长子的福气。
  只是这福气到底薄了些,要是她公主娘不那么早香消玉殒,嫡长子嫡长媳那般恩爱胜若神仙,当则是当世的一段佳话。
  诚然如今也是一段佳话,一段被抹上悲**彩,也将她父亲的痴情形象推至最高点的佳话。

  又因母亲是当朝嫡长公主,金枝玉叶的,母亲待人宽厚温和,便是静国公府的福气了,祖母哪里还敢奢望像让二婶在跟前立规矩那般,让母亲也跟着早晚立规矩,别说做,就是想想,祖母自个大概都得先出一身冷汗。
  委实说来,有一个不能让她端起婆母架子的嫡长媳,实为祖母顺风顺水的大半辈子里一桩大憾事。
  再时至今日,母亲薨逝,留下她与幼弟,父亲对母亲更是情深几许,放出话要为母亲守节,终身不再娶,祖母每每光往这上头想一想,祖母便得更恼极了她的公主娘。
  所谓爱乌及乌,那厌乌也及乌,特别她还跟母亲生得九成像。
  这九成像有好有坏,例如让她祖母素来不怎么喜欢她这个嫡长孙女,却也让她父亲及皇帝舅舅宠极了她。
  都说外甥肖舅,她九成相貌承及母亲,余下一成既不像父亲,也不肖皇帝舅舅,只像她自已,但她凡事都淡淡的脾性却是像极了她的皇帝舅舅。
  这一点她越发长大,便越发像极。
  由此她小小年纪,她皇帝舅舅的御书房,旁人不得随意进,她倒是随意得像自个后园子。

  想着自已肖舅的淡脾性,夜十一对于噩梦里自已因母亲薨逝竟能积郁成疾,感到有些复杂。
  噩梦里她幼时失母,悲伤哀痛到每日里没有不落泪的时候,可除此,她不过六岁稚龄,亦无旁的忧思,怎么就能因此积郁成疾长长久久病了一年呢,她深觉有异。
  噩梦里于这一段并不清晰,只让她大概知道个结果,经过如何却是半点儿未涉及,真像那戏台上晃眼便数年光景的报幕,眨眼便过了。
  既是察觉有异,接下来诸事留心便是。
  夜十一没让自已陷于此太久,思绪很快拉回来眼前的情景。
  母亲在世时,祖母对她这个长房嫡长孙女便淡淡的,如今母亲薨逝,对她更是能淡出水来,像这会儿这般拉着她小手絮叨,一副祖孙温情的画面,实在是异常得很,她觉得必有后着。
  果然,夜太太接过大丫寰纱绫重新拧干递过来的温帕子压了压浮肿的双眼,总算停了抽抽嗒嗒的哭声,将夜十一同她一起坐在榻上的小小身子抱得更近一些,伴着哭音道:
  “大姐儿,你父亲最是宠你,你的一句话都快赶上祖母的十句了,祖母最疼你了,你帮祖母去劝劝你父亲,这守节守上三年便罢了,可不能守上一辈子!”

  她与旭哥儿为母亲守孝也得守足二十七个月,差不多三年光景。
  三年光景不长,可她祖母的目光怎么就这般短视呢,她父亲娶的不是公候公卿贵女,而是皇族公主,她父亲守节的口不开便罢,开了又有她皇帝舅舅随后的嘉赏,这事儿便已是定局的了,岂是随意可推翻的。
  她祖母想推翻,慈母之心可以理解,可家慈之上还有国忠,祖母这般作为大约是不曾想过后果,想过了,以她祖母凡事以丈夫儿子为天的性子,绝然是连想都不敢想,更不会这般大赤赤地说将出来。
  夜十一实在不习惯夜太太待她这般亲昵,扭了扭身子坐正了些,很是乖巧地点头,神色声音皆淡淡地提醒:

  “祖母,皇帝舅舅一听父亲要替母亲守节,终生不再续弦,皇帝舅舅可是特意下了赏赐抚恤,如今孙女儿再去劝,要是被皇帝舅舅晓得生起气来,那该如何?”
  夜太太一听,还紧握着夜十一小手的双手即刻松开。
  夜十一眼微垂,盯着重得自由的十指不动声色:
  “皇帝舅舅素来也最宠孙女儿,想来这话传到皇帝舅舅耳里,最多也就召孙女儿入宫,在御书房罚孙女儿写上几篇大字便罢了,也不会如何。”

  这话听着像是安抚,实则听得夜太太心惊胆颤,心如擂鼓般轰轰大作。
  永安帝溺宠唯一的皇妹她的大儿媳妇,是天下尽知,因着大姐儿肖似大儿媳妇,永安帝更是把大姐儿宠得跟当朝公主一般,这话传到永安帝耳里,永安帝一个龙心不悦,大姐儿自不会如何,可她的丈夫与嫡次子还在永安帝手下当差呢,搓圆捏扁还不是永安帝的一句话么!
  夜太太身边两个心腹大丫寰,一个纱绫在屋里侍候着,另一个妙绫在屋外廊下守着,这会儿妙绫含着笑声的话语传将进来:
  “瑞少爷、祥少爷,你们可来了,太太早在屋里等着呢!”
  其中伴着同守在外面的阿茫问候府里二房两位少爷的声音。

  说着打起帘子,妙绫随之进来向夜太太通禀:
  “太太,瑞少爷祥少爷来了!”
  妙绫身后五岁的夜瑞带着四岁的夜祥走到夜太太跟前,小小年纪便沉稳得像个小大人的夜瑞先行礼:
  “孙儿给祖母请安!”
  活泼跳脱的夜祥见夜十一也在,对夜十一挤眉弄眼的,听到夜瑞请完安了,他也赶紧双手抱掌前推,身子馨折作揖:
  “孙儿也给祖母请安!”
  夜瑞素来最重礼数,便是对夜十一不怎么喜欢,他对这个大堂姐的礼数也素来周全,待夜祥也给夜太太请完安,他便拉着夜祥同给夜十一见礼:
  “大姐姐。”

  夜祥也喊了声大姐姐,喊完待夜十一抿着笑应了,不同于夜瑞见完礼就坐到夜太太下首去的圈椅里去,他跑到夜十一跟前将她打量着,打量完道:
  “大姐姐,听说最近你老做噩梦,这脸色都不怎么好看了!”
  夜瑞闻言瞄了眼夜十一,他也发现了,但他没他弟那般呱噪,也不喜欢与骄纵独裁的大堂姐亲近。
  去岁便是因大堂姐一句不喜府里除了她以外,还有旁的千金小姐在,他钗表妹方来不成,如今寄居于钗表妹的堂叔家,也不知过得如何,听闻表妹堂叔家早就空有其表,日子过得艰难,钗表妹寄人篱下,日子定然也好过不了。
  夜十一也喜欢素来与她亲近的小堂弟玩闹,小俏脸一板,佯作不快道:
  “祥弟可是说我生得不好看?”

  这误会大了,夜祥见夜十一听左了,赶紧解释,手还各自抓起夜十一的俩中指摇着:
  “不是不是!大姐姐怎么能生得不好看?大姐姐生得再好看不过了!”
  夜十一眨下眼:“真的?”
  夜祥郑重地点头:“比绣花针还真!”

  候屋里侍候的纱绫与阿苍不禁皆被逗乐,抿着嘴浅笑。
  见都笑他,夜十一这正主又拿微微怀疑的眼神儿瞧他,夜祥可急了,赶紧把圆嘟嘟的小脸一侧看向夜瑞,把自家兄长拉下水:
  “哥哥说对不对?”
  本来夜瑞在她印象中,就是个人小心稳的小大人般人物,就是将来长大了,也是越发沉稳得颇有不动如山的气势,夜十一见他俩进来,夜瑞安安静静地坐着,也不怎么在意。
  这会儿顺着夜祥的话看向夜瑞,才发现她这位大堂弟看她的眼神儿似乎不怎么友好,莫非是在同她闹什么别扭?
  夜十一不禁往前想了想,自她做噩梦那会儿想起没想出什么来,倒是从未做噩梦前想了想,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姓杨的孤女。
  想起来什么事了的夜十一抿了抿唇,并不在意夜瑞对她的态度,也不等夜瑞回应夜祥的话,她便反握住夜祥俩小胖手,笑道:

  “好啦,知道了,比绣花针还针,你何必为难你哥哥附和你这鬼话。”
  连喊句瑞弟也不喊了,果然是个心眼比针孔还小的丫头!
  夜瑞吞回本要出口了的对字,心中愤愤地埋忒着夜十一,转眸看向今儿个过份安静的上首,见夜太太一脸悲痛,又极其懊恼惊心的模样,观个来回,不禁出口问道:
  “祖母想什么事儿呢,想得这般入神?”

  夜太太心中有事儿,且还是大事儿,让两个孙儿免礼入座后,脸上也没往常的笑容,满脸写着我满腹心事的愁模样,听夜瑞这般关心她,她心下略宽,愁容微散,也想着不能吓着宝贝孙儿,总算露出今早第一个笑脸:
  “祖母没想什么,只是你母亲也病了好几日了,昨儿个听方大夫来我这儿回禀,说是好多了,可真是好多了?”
  倘非病了,静国公府二房奶奶邱氏是每日早晚必到夜太太跟前立规矩的,夜十一也听说了,说是风寒,来得挺猛烈,已卧床休养多日。
  说到自已母亲的病情,夜瑞心下沉了沉:
  “是好多了。”

  终归是年纪还小,心中有事儿,脸上便显了出来,夜十一瞧着这样的夜瑞,再看眼已收起玩笑之心,但脸上却无甚担忧之色的夜祥,默默叹了口气。
  二婶会病倒,还不是因着祖母过于急虑她父亲不再娶之事,对二婶立规矩立得过了头,要不然向来康健的二婶又怎会突然间就病倒了,还病了这么多日。
  夜太太舒了口气:“好多了便好。”
  诚然夜太太不觉得二儿媳妇会病倒关自已什么事儿,她只觉得二儿媳妇好多了就好,待病好了过来侍候她这个婆母,届时她又有个人可以说说话儿出出气了。
  每日孙辈早上到松椿院请安都是惯例,略坐了一会儿,也叙家常叙了一会儿,实在是夜太太被夜十一那么一提醒,精神气再提不起来,没多久便打发孙辈三人各回各院。

  日暮静国公从户部下衙归家,夜太太是个藏不住话的,便将事儿跟静国公说了说,静国公听后也是捏了一把冷汗,指着夜太太训道:
  “你也忒糊涂了!都是做祖母的人了,行事说话前,就不能先三思而后行!”
  夜太太在静国公面前,素来就是一绵羊,糊涂是糊涂,好在有个优点,凡事皆会同丈夫坦白,以致嫁入静国公府的这些年来,倒也没犯过什么大错。
  让静国公把气撒完,夜太太便接过纱绫沏上来的茶,纱绫退下,她碘着笑脸亲自捧上前:
  “老爷莫气,这不是我一时糊涂么,好在这话我也就同大姐儿说了一说,再便是同你说了。”
  静国公接过茶盖碗,没喝,将其往桌几上一搁,四平八稳地坐下:
  “大姐儿这个年纪便能这般明白,实属难得。”
  也是大儿媳妇教得好啊,可惜却是个命贵福薄的。
  这一句含着放在心里,静国公到底没叹出来。
  长孙女难不难得的,夜太太不置一词,只是她每每一想起长子不再娶妻,往后得终日孤寡度日时,她便得抹上眼泪。
  静国公见状再次抚慰道:“好了,大郎的事儿,他自有思量,何况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也别太过担心了。”
  夜太太抹干眼角的泪花道:“什么自有思量,他就是受……她蛊惑太过!”
  到底没敢把葭宁长公主这大儿媳妇说出来,夜太太绕了绕舌尖改了个她来代替。
  “闭嘴!”静国公怒目圆睁,“此等混话再让我听到,可别怪我不念多年结发之情!”
  夜太太顿时被吓得连泪都不敢流了,呐呐地点头。
  静国公想到此事儿万不可外传,又嘱咐道:
  “当时在屋里侍候的人,除了纱绫,也就大姐儿身边的阿苍了,大姐儿那边我去交代,你好好交待纱绫,要是将你那混话给说出去半个字,不管往后是不是她泄露的,只要坊间传上一丝半点儿,不仅她,连她老子娘一大家子都得没命!”

  直盯着静国公满脸狠绝到令她陌生的面容,夜太太此时此刻方真正认识到,她那番自以为不过是慈母劝儿的话,实则是多么严重的一件祸事。
  自松椿院出来,夜十一回到清宁院,让阿苍吩咐小厨房煮了碗红糖姜汤,煮好了倒半碗给邱氏送去。
  煮好了倒出半碗来,阿苍没让阿茫送,自已提了食盒亲自送到楦桃院,阿茫十分纳闷地问夜十一:
  “大小姐,这红糖姜汤既是送给二奶奶治风寒用的,为何只需倒出半碗来?”
  厨下煮出一大银铫子来,别说一大碗了,就是两大碗都有,为何却只倒出半碗来送,阿苍同样不明白,但没问,阿茫却是个藏不住疑问的。
  夜十一道:“我自有用意,往常母亲在的时候,便时常说二婶是个明白人的,我想我的用意,二婶自会明白的。”

  就告一句自有用意,至于明不明白,端看个人修行了。
  阿茫与阿苍修行不够,听着跟没听一个样。
  至戌时,夜十一便让阿茫传膳。
  一日三餐,除了松椿院有特别吩咐,说要到松椿院去用膳,要不然除了邱氏得早晚立规矩外,其他人都是在自个院里用膳。
  没邱氏在跟前立规矩,夜太太又因今日口出祸言心中悻悻,胃口不佳,没多大会儿便放下了银筷,静国公见状,也放下了筷子,吩咐身边的管事李忠到清宁院请夜十一到内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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