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山海关,遍地是金子,就看有没有能耐拣。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是三姥爷说的,他老人家去了更加东北的地方捡金子,那个地方远的连名字都很特别,叫赤塔,离着满洲里还有几百公里。
那一年是一九九六年八月。
三姥爷动身之前,我在三台子一个小饭店摆了一桌,亲戚们去了不少。说是送行,简直有点悲壮。席间,我斟了一杯酒,我说,“三姥爷,您老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嫌东北不够冷,这是要往北冰洋那里干啊。我得请您一杯平安酒。”
三姥爷也没客气,把口杯也举得高高。“大孙子,我啥也不说了,下岗也得活啊,反正那边地多。年过半百闯世界,挣钱了回来;不挣钱三姥爷我今天就是最后一面。”说完,一仰脖,一杯白酒全部灌到肚子里,整的我一点脾气都没有。
借着酒劲,我站了起来,“三姥爷,我也想跟您老见大世面,混世界啊。”
三姥爷双眼通红,不知道是喝酒喝的还是离别时激动,当着亲戚面,大声吵吵,“回去我和农垦大厦大长脸说一声,还有劳务名额,你回去准备钱,跟我抬腿走人。”
我也说不上来哪来的勇气,总之,大世面我只见到两个半。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去哪里都是混生活,豁出去了。我就喜欢三姥爷这股子不服输的劲,跟着三姥爷,他吃肉,我喝汤。
后面的几周时间里,我把手里的钱都跟三姥爷下岗安置费凑到一起,每天三点多跑五爱市场。三姥爷蹬着倒骑驴,我俩上了足够将我累趴下的货,备足料准备杀奔贝加尔老毛子,拣金子去。
绿皮火车开得太慢,过了扎兰屯,一下子扎进大兴安岭。火车线是单行线,经常性地开进小站躲对面的来车。窗外原始森林开始多了起来,上车的人也都横眉立眼,不像善茬。我有种感觉,我们大包袱皮上车被盯上了,我悄悄地跟三姥爷说,“三姥爷,我看那边上车的几个小痞子不好惹,直往咱这边凑。”
三姥爷把车窗往上一推,“去他M的,敢打我主意,我干他姥姥。”随便瞅了一眼那两个小子,哧了哧抽烟熏黑了的大黄牙,声音不大,却挺吓人。三姥爷故意将上衣脱下来,我一看,三姥爷胸前纹着个下山望月虎,胳膊上纹着青龙盘柱。平时只知道三姥爷在铁西工厂那片有号,却不知道满身疙瘩肉,说话霸气十足。
那几个小子还真的有点毛病,一个堵到前车门,另外一个堵到后车门,另外一个长头发操着东北话,大声喊,“有钱没钱,过路拔毛。”
我心里有点没底,赶紧往三姥爷那边靠了靠。三姥爷也没当回事,靠着窗户拿着大茶缸子喝着茶末子。这帮地痞子一看就是赶这路车的,铁盘子都准备好了,挨个桌收钱包,车上呜嗷乱叫,谁不服,谁就挨抽。三姥爷看我第一次出远门,赶紧把我换到车窗边位置,他靠边。
眼看就要到搜到我们了,有个不知趣的小子一看这个大哥有点不好惹,过来抱个拳。“大兴安岭这片,你总得拔个毛吧?”三姥爷就假装没听到,继续喝着茶沫子。那小子看没说话,刚要伸手,一看三姥爷胸前的大老虎,他有点拿不准。往后车厢瞅了两眼,一个矮个子冲了过来,瞪了一眼三姥爷,“你哪个山头的?”
三姥爷抬了抬头,“哪个山头也不是,出来混口饭。”
“混饭也得交过路钱,少扯犊子,麻溜交钱。”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磕毛克,磕出你们几个毛贼。”三姥爷一口浓重的沈阳口音,真的一点都没愤他,铁西老人怕过谁。那几个小痞子往这边聚拢,车上的人开始有人起哄了,“该交钱交钱,装什么大瓣蒜,赶紧让这帮人下车。”三姥爷也没听那一套,其实他兜里真没钱,钱都在五爱街上货了,他接着喝他的茶。
那个不知趣的长头发跟矮个子说,“三哥,咱们得让他看看马王爷是不是三只眼。”没等矮个子说话,上来就给三姥爷一杵子。哪知道,三姥爷一茶缸子热水划地一下,正好泼在长头发脸上,疼得这家伙哇哇一顿叫唤。矮个子看不惯了,从怀里掏出个攮子,直奔三姥爷胸前的下山猛虎。他哪里知道三姥爷当兵出身,刀子根本近不了身。他单手一翻腕子,那三棱子一下子掉到他的右手,左手往里一带,这小子一下子贴到三姥爷跟前儿,三姥爷右手三棱子在他胳膊上一滑,立刻就是一条血口子。那个矮个子一下瘫坐到地上,三姥爷随便把手上的血用舌头舔了一圈,把三棱子跨擦一下扔到火车车窗外。
我再一看三姥爷,满嘴是血,呵呵笑。他拿起刚刚在车厢里喝的啤酒瓶子,照着那矮小子天灵盖就是一下子,瓶子稀碎,矮个子大脑门子上,渗出几个血筋。借着瓶子碎的瞬间,三姥爷一个大嘴巴子把矮个子扇了个跟头,又一个电炮,把长头发给干翻了。一走一过,就在瞬间,我看三姥爷从后屁股兜里掏出一个黑色的三角牌,随着嘴巴子一起甩给了那个矮个子。
那几个小痞子一下子跪下了,矮个子捂着淌血的胳膊喝头,认怂道,“黑哥,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泰山。”火车刚好穿过一个山洞,又进到一个小站,这几个地痞子连滚带爬溜下了车。
我一看三姥爷,用茶水簌簌嘴,扑哧一口喷到车窗外。我问,“三姥爷,刚才满嘴血,受伤了?”三姥爷一抬头,车厢另外一侧有个人正在往这里走,他低声跟我说,“那是蜂蜜加上红颜料,那小子血太臭。”我正要问问刚才的几个疑惑,一位西服革履的中年人走了过来。
我听到他自我介绍,“黑哥,我是温州的,姓庄。刚才多亏黑哥拔刀相助,我去满洲里倒腾点俄罗斯木材,不情之请,喝杯酒。”说着递来个名片,我哪见过这么斯文的,我偷偷小声说,“路上防贼啊。”
三姥爷光个大膀子,还真接过名片,“过来吧,凑一桌,正好从沈阳带来的老龙口,还有张久礼的烧鸡。”我没想到三姥爷答应的这么痛快,趁着温州庄回去取吃的,我瞅一眼三姥爷,只听他小声说,“我啥都没有,东西都是咱的,不会下药。没事正好我也得喝点,正愁没人陪。”
我无胃口吃烧鸡,一门心思想着如何将我攒得那点老本赚回来。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白桦林、松树林,我的上眼皮和下眼皮直打架,一宿的旅途颠簸和刚才的刺激搏击,突然放松起来,我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醒来时,天色已晚,温州庄已经倒在火车的小桌子旁,三姥爷也打起了呼噜。我看车窗已经给关上了,一定是三姥爷怕我冷。我刚一起身,三姥爷一激灵,这警惕性喝酒了比谁都高。我起身去厕所撒泼尿,车座底下都是躺着睡觉的乘客,铺着报纸,满车厢的臭气熏天。
第二天中午火车到达满洲里,我和三姥爷背着大尼龙丝袋子直奔火车站的天桥,温州谷早就不见了身影。
内地的夏天,满洲里却是秋天,冷风一吹,我说,“三姥爷,加件衣服,别着凉,咱们还得干大事。”三姥爷说,“找个小旅店住下,明天赶紧将这几袋子东西出手。”
小旅店就位于大市场附近,平房,屋里大通铺。满洲里的早晨,天亮的太早了,大约四点多钟。我俩被窗户外面卖鱼的叫卖声吵醒,“大鲫鱼,五毛一斤,达赉诺尔大鲫鱼。”我推了推三姥爷,咱俩赶紧去早市。
东西很快脱了手,赚了两番。三姥爷敞亮,连价都没还,货主是金发碧眼的俄罗斯少丨妇丨,一个劲地哈勒少,哈勒少。我一看,大高个,上身裹得紧紧的,圆圆的臀部抖来抖去。三姥爷钱一到手,高兴的直眯缝眼,伸出大手,使劲地在那个少丨妇丨的臀部上抓了一把。那少丨妇丨一点也不生气,回头看了一眼三姥爷,嬉笑着骂了一句,“滚犊子,我叫丽莎,来俄罗斯找我。”说完飞给三姥爷个片子,把包扔到倒骑驴上走了。
三姥爷心里自有道道,我有太多不懂的生意经想问,却突然被美女一晃,忘得一干二净,我也想上去狠狠掐她一把。
眼看就要到九六年八月底,我和三姥爷在满洲里的小旅店里,边等着去赤塔的手续,边琢磨整点啥买卖。兜里揣着挣来的钱,没想到翻了几倍,我有点浮躁了。我跟三姥爷说,“要不,钱都挣了,咱爷俩分钱,回沈阳花天酒地吧。”三姥爷满面怒容,“你还真是个孙子,不学好,挣点钱就得瑟。我告诉你,挣得钱是为了赔进去的,你懂个六。”我有点迷茫了,不是出来挣钱吗,咋还赔进去呢?
下午三姥爷把钱包裹身上,说要领我去国门。满洲里就屁大个地方,不一会就到了,远远望去一溜淌子俄罗斯大卡车。国门上原来的CCCP变成了РОССИЯ,苏联早就没了。俄罗斯大卡车全是满车的木材,堆成垛,多得数不清。三姥爷瞅着满车的木头直发呆,忽然有个从旁边的卡车上跳下来一个大块头,就像电子游戏里的伊万,一撇小胡子飘在嘴边,耷拉着两只大胳膊像个大猩猩。大伊万冲着我们一顿哇啦哇啦,还一个劲地拉我上卡车。我有点害怕,一个劲地用刚学那一句俄语喊,“达斯维达尼亚,达斯维达尼亚。”三姥爷似乎秒懂,推着我一起跳上了卡车。
大伊万冲着坐在后面的俄罗斯大妞又是一顿哇啦哇啦,大妞在车里翻箱倒柜。没过一会儿就提拎着一个大包袱,大伊万在副驾驶座位上打开,我一看全是宝贝。大大小小十多个望远镜,二十多只军用手表,还有三件军用呢子大衣,餐刀厨具,另外还有一件电动剃须刀,插着电源那种,原来司机出趟国带点私货。
大伊万用手指了指三姥爷外衣,然后双手抱在一起,装作直打得瑟的样子,又学起了鸭子叫。我明白了,想要鸭绒服,估计是俄罗斯冬天太冷,我告诉三姥爷是鸭绒服。三姥爷一听,“咱们没带那么多啊,小旅馆里箱子还有几件咱们带的准备过冬的羽绒服,当时图便宜,在五爱市场买的是鹅毛的。这么的,你赶紧跑回小旅馆,顺便把那几个扁瓶二锅头拿来。”
我连跑带颠不一会就把那个大包扛了过来,三姥爷已经划拉一大堆宝贝。我一看,除了望远镜、手表、剃须刀、呢子大衣外,还有几张狐狸毛,一件大氅。三姥爷把大包接过去,我也顺手递过去扁瓶小二。三姥爷拧开一瓶递给大伊万,大伊万扬脖一掫,半瓶下去了。他一个劲地哈拉少啊,右手竖起大拇指,左手伸过来又过来要。
三姥爷连连摇头喊道,“你个大狗熊,没有啦。”说完敞开大包,从里面抻出来两件羽绒服,是我俩准备过冬用的。我说,“三姥爷,就这点,人家能跟咱换吗?”三姥爷瞅了我一眼,“大狗熊脑袋一根筋,不行再说。”说完递了上去,那是两件长款羽绒服,本来想如果没有棉被当被服用,买的时候怕颜色不醒目,特意选了一件红色的。大伊万接过去和俄罗斯大妞又是一顿叽里呱啦,然后拎起我们那个包晃来晃去。
三姥爷说,“我明白了,嫌东西太少。”我说,“三姥爷,要不给点钱吧,你不是腰里捆着挣得钱吗?”三姥爷说,“你个傻孙子,咱要是露底,大狗熊能把咱俩给灭了。”三姥爷接着说,脱衣服。三姥爷把包里所有的余货都给了大伊万,我们俩也只剩下个裤子背心,连新买的大皮鞋都兑了出去。大伊万还要伸手要酒,三姥爷这把可有点不乐意了。他也满车啥摸,正好车上有个小画框,也就一巴掌大,是一幅油画小习作。三姥爷抢了过来,拿酒瓶子比划着,大伊万满不在乎直接竖起了大拇指。
我们爷俩光着脚板儿,把换回来的东西扛回小旅店。我问三姥爷,“这玩意能值几个钱,咱俩都已经精光了。”三姥爷说,“着啥急,货得遇对人。还有,大孙子,我今天把今后的买卖都想好了。”我问,“三姥爷,啥买卖?”三姥爷用手指封住了嘴,神秘地嘘了一声。
满洲里大市场旁边有家小笼包子铺,我和三姥爷在那里吃包子。三姥爷饿坏了,一下子要了五笼屉,把那个浙江小老板吓坏了。正吃着,档口外门帘一挑,走进来俩人,前面的西装革履,后面跟着一位俄罗斯美女。我一看这男的这么眼熟,脑袋里迅速逐个核对这人是谁?那人往这边一看,就冲着三姥爷一报拳,“黑哥,太巧了,又遇到你老了。”我一下子想起来了,这人不是温州庄吗。
三姥爷一下子收起满脸的吃相,严肃地蹦起脸,两个胳膊一紧,我看到三姥爷的胸大肌砰砰直跳。只听他一本正经地说,“老弟,这么快就泡上俄罗斯妞了?”温州庄没理三姥爷,得意的望了望我,“小伙子,档里家伙什就得在小妞身上戳一戳,不试试咋知道小妞有多软。”说完,故意在那女人肥屁股上掐了一把,那女人一个劲往温州庄身上蹭,撩的我浑身直发火。我从见面就烦这个温州庄,三姥爷却是啥烂人都交。
三姥爷突然来了精神,低声地说“老弟这么快就挣钱了?不瞒你说,黑哥我最近做了几票大的,想出手点东西,要不?”温州庄一下子来了精神儿,赶忙往前凑合。三姥爷示意我给他俩端俩笼屉小笼包,我照办了。他俩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估计是问什么东西?没过一会儿,三姥爷走到我身边,悄声跟我说,“去拿三个大号望远镜,还有三块军表,还有一张狐狸皮。”我正琢磨为什么不都脱手,三姥爷踢了我一脚喊“快点,孙子。”临末了,我只隐隐约约听到三姥爷说,必须现钱,一把一利索。
晚上,三姥爷开心得像个小孩。三姥爷说,“记住孙子,做生意先回本,剩下全是咱们赚的。”我才知道三姥爷今天将羽绒服和脱的几件衣服全挣回来了,接着三姥爷说,“明天剩下的那几件,坐地涨价。今天温州庄肯定挣钱了,放心吧,有老多人过来收,卖东西就是卖缺。”三姥爷又教给我一个生意经,给甜头送一个小礼物后,他往往还在等待着一个更大的礼物。
闲着没事,我在那一堆宝贝里哗啦哗啦翻着,无意之中触到那幅巴掌大的画框。借着灯光,我拿起来仔细端详。这是一幅小油画,长二十厘米,宽大约十几厘米。画的是月光下,亮着暖暖灯光的小木屋,不远处的山脚下有一股清泉,在皎洁的月光下缓慢地流淌着。画框的四周是黄色的金属框,分别用俩个秋皮钉钉着,衬板是木色的,画框是黑色的,正面是透明材质的硬板。整体画面阴暗晦涩,尤其是远处的树丛,映衬着星星点点的月光,仿佛是一艘即将沉没的航空母舰,在海浪之中摇摇欲坠。我一晃画框,哗啦哗啦响,感觉里面有什么东西。我拽了拽两边的秋皮钉,竟然可以拽下来。金属的画框很精致,也很沉。衬板后面写了一串数字,把衬板摘下来,是一张明信片,写着日文“きかは便邮”,还有一个好像手写的“裕仁”。这副油画是画在一张明信片上的习作。这个名字真的很熟悉,我忽然想起侵华战争日本的天皇就是它,恶名昭着却活了八十八岁,老美成全了他,一个免于起诉的战犯。莫非真是他的画作,那可真是捡了大便宜啦。虽然称不上名家,却是他内心深处战争罪恶的显现,我说怎么感觉这么阴暗晦涩呢。
我赶紧把我的发现告诉三姥爷,三姥爷说,“管他什么玉仁,花生仁。爱什么仁,就什么仁,我们要的是买卖,先留着,别让谁知道。”我说,“三姥爷,咱们应该再去找找那个大伊万,说不定他家在远东,小日本子留下什么宝藏,咱们捡个漏。”三姥爷说,“有点道理,这个画有点奇怪,为什么要画晚上的月光呢?建在瀑布旁的木屋不潮吗?”
等我俩再到国门的时候,大卡车早已通关,大伊万和他的萨沙妞早已经无影无踪。
老毛子的钱究竟好不好挣,我也不知道,反正远东全是黑土地,一望无际,一捏直出油。三姥爷说,“真混不下去咱俩就包地开荒,全种黑龙江大豆,半年生长够了。”三姥爷说这话的时候,他提拎着半瓶二锅头,满桌找对夹的,喝得满脸通红,我将信将疑。但我始终就信一个理,天上不会掉馅饼,只有一分辛苦一分收获,多和少而已,所有的不劳而获都是大骗子。
满洲里的秋天好像都没有怎么来,就变天了,一个字冷。如果再加三字,就是冷冷冷。
直到九六年九月,三姥爷才好不容易托朋友,把去俄罗斯的手续整下来了。他给我说,“太他妈黑了,一个人得三万块说是包打工。我没舍得,先整个手续进去再说。”我问三姥爷,“老毛子不会撵我们回来吧?”他说,“走一步看一步吧,也不知道哪片云彩下雨。马上就冬天了也干不了啥,先趟趟路。”我听三姥爷的,尽管全身哆哩哆嗦。
满洲里对面就是后贝加尔斯克,说句心里话,还没有沈阳的县城大,没法比,破破烂烂像个小镇。坐在车上我正琢磨着这个镇子,汽车突然停了下来,上来一位俄罗斯大妈,我感觉汽车忽悠一下,大妈太胖了。大妈有点彪悍,能把我坐扁了。她不分青红皂白抢我们的护照,俄语我也不太明白,但我感觉不是啥好事。
回过头来,我找三姥爷,他不见了。原来他藏到座底下,正在招手让我也钻进去。我俩混在一大堆包袱行李里,反正车厢里昏暗,大妈也没怎么往这边瞅。我们身后是几个做买卖的中国人,倒是光明正大地坐在那,大妈好像还打个招呼。我正奇怪,我发现他们正在悄悄地冲我们挤眼睛。
那几个做买卖的人是扛着大包小裹下车的,没跟大溜儿进旁边的小木屋,而是溜进了等候在旁边的小货车里。我听到小木屋里一大堆中国人正在大声地吵吵,什么不买保险,什么爱咋地咋地,也有人在说赶紧买吧,省的耽误事。我和三姥爷也帮着扛了几件,赶紧混进车里,生怕别让彪悍的大妈给逮着。进到车里我一看全是货物,有成箱的方便面,成箱的袜子和内衣,像小山一样堆到后面。
有个瘦高个打量我俩,问“从哪来的?干哈去?”我一听这不是东北口音嘛,我张开嘴正要答话,三姥爷说了话“出来打点工,挣口饭吃,在沈阳混不下去了。”那个瘦高个一看就是个工头,“这几天跟我干吧,正缺几个扛包地,先跟我去一趟赤塔。钱不多,管饭,管住。”
三姥爷说,“这我在行啊,我在沈阳一粮库就是干扛麻袋的,我孙子得跟我去。”瘦高个看了看我,没说啥,摆摆手直接让我们上车了。
司机是个俄罗斯老毛子,虎背熊腰,大冷天穿个背心子,没好气地瞅了我一眼。和我们一起挤在车厢里的还有一位矮个子,一说话一股四川川菜味。车子晃晃悠悠往前开,俄罗斯的路像县道一样,柏油路挺好走。远东天黑的早,我们几个冷得就和货物的大包裹挤到一起,盼着早点到。小四川一会就和我们混熟了,他叫唐国军,四川南充的,家就住在嘉陵江边上。
小四川说,“打工哈,东北冷撒。”
我说,“混个生活呗。”
小四川说,“混个瓜娃子,好jiu哦。这条路窜窜儿多,不晓得哪个龟儿子让你们来的。”
三姥爷打起了呼噜,我瞅了瞅,我能说是这个龟儿子吗?“真冷,要是有口酒就好了。”
小四川说,“酒个锤子,搂个俄罗斯幺妹,要得。”这小子个不高,要求还挺高,满肚子花花肠子。正说着,货车突然咣当颠得一下,然后就是一个急刹车,我和大包裹一下子摔到前面砸到小四川身上。
三姥爷从后面蹦了起来,我听到跨擦一声,货车前面的车玻璃好像被什么东西给砸了。我心里想老毛子这车开的,掉坑里了。三姥爷很警惕,小声说,“是不是遇到砸挂地啦?”边说边从腰里抽出一条铁链子,前头还带着尖儿。我心里核计他啥时候准备的这个家伙什。
果不其然,车窗开个缝,外面真的站了几个像僵尸一样的毛子。手里提拎着铁棍子,满嘴的酒气,正和司机哇啦哇啦喊。外面的西北风一吹,我一下子精神了,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荒山野岭,真是打劫的好去处啊,难怪遇到毛子啊。我一看小四川,挺镇静,在那里使劲地往包裹里钻。三姥爷有点急,蹲在那里一个劲地鼓捣钢鞭子,我想他是操心缝在裤衩里钱。
小四川说,“怕个锤子,到处都是窜窜儿,让那个龟儿子搞撒。”我知道他说让那个瘦高个的老板搞定这事,三姥爷好像没听懂。
瘦高个给那几个僵尸毛子扔下几瓶白酒,估计是大老散。毛子弯腰在地上捡起来,胡子往上一挑,挺开心。有个毛子拿着手电往车里一照,正好看见三姥爷瞪着眼拿着个钢鞭子,那个毛子拿棍子一顿敲货车外门板。毛子劫道我估计和内地没啥区别,要点东西就了事。就怕碰到硬的,看到不服,还真的较一板,就是这个意思。不服啊,下来干啊。瘦高个赶紧去打圆场,也无济于事。他们已经把门撬开了,开始抢箱子,轮棍子砸下来。小四川吓得往里钻。
三姥爷低声说,“还TM跟我叫号。”一鞭子摔倒那个拿手电毛子的嘴上,我听到鞭子尖和大门牙碰撞的咔哒声,我估计那几个大门牙肯定废了。看到自己人吃亏,另外两个毛子晃晃悠悠转过来,三姥爷跳下车,抡起鞭子左右开弓。老毛子就像狗熊一样,太禁打,要放在内地早就趴下了,这几个像游戏里的大伊万一样,该不会是人兽混体了吧,苏联可是做过这个实验。借着货车车灯的远光,我看到老毛子脖子上纹着个黑色的三角形,为什么和三姥爷带的黑三角一样呢?
不想了,眼看着要吃亏,我也帮不上忙。司机这时候发动起了车,瘦高个大声喊,“赶紧上车,要不就撂在这嘎达了。”
三姥爷爬上来,车门子都来不及关,货车呼噜呼噜开起来。我看到车后那几个僵尸老毛子拿着棍子拼命在追,好在车上没丢啥东西,就是外面几箱方便面被抢走了。我暗地里庆幸没有在接着打,也对瘦高个的方便面高招暗暗地竖起大拇指。
三姥爷上车摸了摸裤裆,硬硬的还在,他放心地冲我点点头,我知道钱保住了。货车开出那个县道很远,车厢里谁也不说话,只有驾驶室里抽的老旱烟味呛得人直咳嗽。
过了好长时间,瘦高个子冲着三姥爷开了腔,“你这老灯挺能打啊,现在都啥年代了,你还以为是绿林好汉时候啊,奶奶地,做生意靠大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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