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姐姐

作者: 楚人文君

  1954年的夏天,特别热,村边的大水泡子里,孩子们在张牙舞爪的游泳,游得最欢的一个少年叫阙五福。他的脑袋在水里一会上来,一会下去,不一会,手里攥着一条鱼爬上岸边。他抱着这条鱼,一路小跑,来到大姐淑芳家。
  刚跑到院子门外,电闪雷鸣,铜钱大的雨点拍在五福的身上,他一愣神,手里的鱼掉在了地上,他慌忙蹲下来抓鱼,瓢泼大雨瞬间落下,他的手里都是泥,用双手才把鱼抓住,卷起背心,把鱼抱在背心里面,用泥手推开房门,冲了进来。
  “姐,快给我打盆水,刚抓了一条鱼,特别新鲜!”大姐淑芳挺着个大肚子走出来了,在水缸里舀了半盆水,放在灶台上。五福拽着背心的边,小心翼翼的把鱼放到盆里。
  “姐,这鱼你好好养着,等生了外甥给你补身子!”五福特别期待自己当舅舅。
  淑芳突然站住不动,感到腹部下坠,腰很疼。五福看着她不对劲,在那喊,“姐,你咋了?”
  淑芳婆婆王桂英在屋里听见了动静,慌忙出来,把淑芳扶到炕上。“栓柱,快去喊接生婆,你媳妇要生了!”栓柱正在里屋看书,全神贯注,屋外风雨雷电,根本没有听到妈妈叫他。
  五福急的直跺脚,“姐夫,快去叫接生婆,我姐要生了!”栓柱放下书本,从里屋走出来,看着屋外的瓢泼大雨,有点惊呆。这天气如何出门啊?淑芳在炕上疼的直哼哼,尽量的隐忍。
  五福从厨房拿起两个化肥袋子,折角扣在自己头上一个,扣在栓柱头上一个,拉着他跑出了门。直奔村东头王老太太家。王老太太一辈子生了11个孩子,都是自己接生的,村里生孩子都找她。
  两个人跑到王老太太家,没敲门直接进到屋里。王老太太恰巧在家,看到栓柱过来,说:“是你家媳妇要生了?”一头雨水的栓柱慌忙点头。王老太太从柜子里拎出来一个小包袱,迈着三寸小脚,一拐一拐的就出了门。此刻,天上的雨突然停了,天边出现了一道彩虹。
  五福看着天,仿佛那场雨就不存在。
  王老太太的小脚踩在泥路上,一步一滑,来回摇摆。眼看着要摔倒,栓柱和五福一边一个,扶着老太太,飞快地向家里奔去。
  王老太太到了淑芳家,王桂英早早烧好了水,一边咳嗽一边和王老太太打招呼。“大姐,快来看看我家媳妇,23了才生头胎,别出什么危险!”
  王老太太一检查,都开了五指,再不来估计都要自己生出来了。这孩子是个让人省心的。淑芳很隐忍,没有撕心裂肺的嚎叫。过了大概半小时,就传来了孩子的啼哭声。王老太太帮忙整理一下,包好了递给王桂英,“是个大胖闺女,看这头发真好,哭的时候咋不睁眼睛呢?”
  “说谁大胖闺女呢?”兰芝小姐正要开口,结果发出的是哭声。“难道我投胎转世了?变成了婴儿!”她想睁开眼睛,可是就像被胶水粘住一样。投胎不是要喝孟婆汤吗?为何还有上辈子的记忆!
  兰芝小姐想说话,张口就是哇哇的哭。王桂英抱起大孙女,笑的脸上的褶子都开了。
  “看这大嗓门,一看身体就健康,快给我大孙女吃口奶!”说着话,她把孩子放在淑芳怀里,孩子大口的吃着,一会沉沉睡去。

  “栓柱,快看给你闺女取个什么名字呢?” 王桂英喊着自己儿子。栓柱大名叫金胜昔,是遗腹子,父亲去世3天后他出生的。12岁他就和淑芳结婚,当时淑芳17岁,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
  看着胖胖的、脸蛋发红的闺女,栓柱有点恍惚,自己还这么年轻,咋就当了爹呢!心情有些激动,不知所措。
  回屋里拿出一本破旧的字典,坐在那里翻到了下午。
  “叫金兰芝吧!不取小名了,直接喊兰芝就行!”栓柱说道。
  “和上辈子名字一样!”兰芝在半睡半醒之间听到了爸爸给自己取的名字。

  栓柱在取名的时候,王桂英已经下地去厨房炖鱼汤了,一直身体不好的她,感觉腰不酸了,腿也不疼了。
  五福看到外甥女出生,兴奋地跑回家报喜去了。
  转眼三天过去了,不少人都来“下奶”,有的带的白面,有的带的粉条。淑芳妈卢凤仙和五福带过来100个鸡蛋,家里攒了三个月凑了50个,又从邻居借了20个,用自己绣的鞋垫在邻村换了30个。这100个鸡蛋,是“坐月子”期间补充营养的硬通货。
  刚开始的几天,就是小米粥和咸菜。为了让咸菜更好吃,王桂英把芥菜疙瘩切成丁,混进去点猪肉,炒出来的咸菜格外的香。家里存了30多个鸡蛋,再加上淑芳娘家送来的鸡蛋,每天给淑芳煮上两三个鸡蛋,对身体有好处。
  栓柱的舅舅、舅妈也都来了,看着唯一的外甥有了孩子,大舅妈直接擦眼泪。胖乎乎的兰芝睡在那里,耳垂特别大。

  “趁着孩子不知道疼,给扎个耳洞吧!”大舅妈让栓柱去拿两颗黄豆,她捻在兰芝的耳朵上,在活计笸箩里,取一根针,点了根火柴消毒,滋啦一下扎穿了耳垂。兰芝顿时嗷嗷哭起来。
  淑芳婆婆正在外屋招待其他客人,听孩子哭,赶快回来。
  心疼的一下把大孙女抱起来。“谁让你动我们耳朵的?”
  “谁家闺女不扎个耳洞,带上金耳钉肯定漂亮!”
  “这是孩子的自由,长大了不愿意咋整?”淑芳婆婆有点生气了。
  “都扎一个了,另外一边也对称扎上呗!”大舅妈拿着针还想扎另外一个耳朵。
  淑芳婆婆把脸沉下来了,抱着孩子去了里屋,交给淑芳。
  “看好咱家孩子,不要让人伤了!”王桂英道。
  兰芝看到自己的妈妈,委屈的继续哭。上一辈子的记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难道扎了耳朵,把自己扎糊涂了!
  上辈子的兰芝小姐出身官宦之家,清政府倒台之后,家族也败落了。她跟随家人逃难,在东北遇到日军入侵,她参加了抗日组织。后被叛徒出卖被捕,受了无数酷刑被枪毙在东北的漫天大雪里。牺牲的时候她化名马俊,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是谁。没成想,醒来竟然成了婴儿,来到了20年后的东北农村。
  大舅妈有些恼怒,不就是扎个耳洞,当了婆婆的大姑子居然和自己生气。她敢怒不敢言,多年来,出嫁的大姑子也是给他们当家,似乎没有了大姑子,他们家就不知道如何过日子。
  看着王桂英真生气了,大舅妈放下了手里的针。表情讪讪的,饭都没吃,就溜回了家。五福几乎每天都去大水泡子那捉鱼给姐姐吃,淑芳奶水特别好,兰芝吃得白白胖胖。兰芝逐渐适应了婴儿的身体和行为,除了吃奶就是笑眯眯,成了全家的开心果。姑姑们都给她做衣服,打扮得相当漂亮。
  王桂英没事就抱着她去邻居家串门,要不大路上溜达。兰芝不认生,看谁都笑。胳膊和腿胖得像莲藕,大脸贴在脖子上,双下巴有时候把脖子前方都蹭的红了。
  一天,王桂英抱着兰芝站在大门口,看到邻居王婶在找锄头,她从前院找到后院,又翻库房,折腾半天。走到院子外面问王桂英看到她的锄头没。

  “被你家二小子扛走了!”兰芝拍着小手说。
  “原来是二小子,啊?你家这个怀里的娃娃会说话?”王婶简直太惊讶了!
  王桂英也愣神了一下,“叫奶奶,兰芝叫奶奶!”
  “奶奶,奶奶!”兰芝边叫,边冲着奶奶叫。
  王桂英惊讶的嘴都合不上了,“这小妮子七个月会说话,没喝迷魂汤吧!”
  兰芝激灵一下,难道奶奶发现了什么?确实有点吓人,我还是继续装宝宝吧,不能随便说话。
  不过说过的话,再不说也圆不过去,干脆就会叫“奶奶”得了。
  回到家,王桂英让兰芝喊爸爸、妈妈,她一句话也不说,一副听不懂的样子。说的多了,她就喊“奶奶!”“奶奶奶奶!”
  淑芳说:“这么点的孩子就是蒙话,不是真的会说话!”
  王桂英说:“应该是蒙的,不会说!”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在打鼓,这小妮子确实有点邪门,一天不哭不闹,开心果似的。明明说话那么清楚,回家就不吱声,或许真的有什么故事。
  看着自家孙女如此聪慧,王桂英觉得这就是养了个天才姑娘,不能再出去炫耀了,容易被人妒忌。自己在家教她读书吧,给她读读故事,试探下她能听懂不。
  王桂英在柜子底下翻出来一本竖版线装的《西游记》,在哄兰芝睡觉的时候,每天给她读一章。听着《西游记》里孙悟空、猪八戒的故事,兰芝忍着笑,还想笑的样子,让她奶奶十分的开心。俨然这孩子是听懂了,表情管理那么复杂,真的挺难为孩子了。

  淑芳一天忙着干农活,栓柱在乡里当会计,兰芝基本是奶奶带着,淑芳和栓柱没有发现兰芝的异常。
  在一本《西游记》被奶奶几乎读完的时候,兰芝终于迎来了周岁的生日。王桂英把家里的物件摆了一圈,让兰芝抓周。摆放的东西有栓柱的算盘子,淑芳的针线轴,《西游记》,炒菜的铲子,还有钢笔和铲地的锄头。
  兰芝爬来爬去,看着这些东西,似乎都不感兴趣。她爬到锄头前,握了一下锄头的木头杆,拿起来尝试在地上刨。
  看着白胖的孙女,竟然抓周抓了个锄头。王桂英有点着急,引导她拿笔或者算盘。兰芝根本不理睬,在地上刨个不停。心想上辈子没玩过的东西,这辈子看到还不让玩不成?抓到什么也未必未来就干什么,不要给大人们各种期望值。
  王桂英慨叹:“真是个小姐身子丫鬟命啊!好东西不抓非抓个锄头!”
  看着婆婆惋惜的样子,淑芳倒觉得正常,农民的孩子继续当农民,女孩子也就是围着锅台转,还指望她当顶梁柱?
  兰芝可不管奶奶心里咋想的,锄头好玩就玩锄头吧!以前她基本没有在农村生活过,如今她逐渐适应这里的生活。每天她都躺在一个草口袋上睡觉,如果尿了,奶奶就把她抱起来,换了红色的尿布,把草口袋抖一抖,翻个面,再把她放上去。火炕的热度,蒸发着草袋子的尿气,兰芝觉得自己睡在自己的尿味中。不舒服,也不敢说,生怕大人们过分关注自己。
  每天早晨,淑芳都早起,来到婆婆王桂英旁边问:“妈,今天吃什么早饭,放几碗米啊?”

  “小米水饭,热豆包吧!”
  兰芝每天听着奶奶安排家里的事情,有条不紊,家里一团和气。爸爸栓柱时常不在家,回来就站在炕沿边上逗她笑。几乎每次去镇上或者市里,都给兰芝买好看的衣服,兰芝打扮得像个洋娃娃。
  王桂英特别喜欢兰芝这个孙女,把自己的金耳环让金匠给溶了,给兰芝打了两个小小的金耳环。一只耳朵的耳洞是当时大舅妈李翠花给扎的,另外的耳朵如果不扎,会显得不好看。王桂英生自己兄弟媳妇的气,还心疼孙女,另外一只是她自己动手扎的。孩子就“咔咔”哭两声,回头就像没事人一样。
  “这姑娘挺皮实,不好哭,主意正!”王桂英抱着兰芝,在村子口场院里晒着太阳。王桂英喜欢抽旱烟,有个翡翠烟嘴的烟袋,抱着孩子也叼着,有时候“吧嗒”一口。
  等到兰芝三岁的这年,终于不用掩饰自己说话的能力了。兰芝一天缠着奶奶喊:“大孙女要烟袋,大孙女要烟袋!”
  王桂英拧不过孙女,自己到集市上给孙女买了一个小烟袋,让她叼着玩。没成想,这小丫头不满足于叼着玩,自己动手装上了旱烟。在三岁这年成了小烟民,奶奶非但不阻拦,还教她如何装烟,出去到别人家做客都带着小烟袋。童年的她还不知道,早年吸烟给她造成了多么严重的后果。
  兰芝的快乐日子,随着妈妈的怀孕,渐渐发生了变化。这年春节,兰芝看到妈妈淑芳吃饭时候恶心,偷偷出去吐。她明白了,妈妈要生其他宝宝,自己要当姐姐了。
  看着妈妈的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她也非常期待。妈妈总是问她,“你希望是弟弟还是妹妹啊?”
  “我希望是妹妹,比较乖也可爱,你看隔壁的几个小弟弟,多么的淘气,大鼻涕都在袖子上,看起来脏兮兮的。”兰芝摸着妈妈的肚子回答。
  淑芳说:“等宝宝出生,你就是姐姐了,你记得要爱护弟弟妹妹,因为你长大了!”

  兰芝点头答应着,像个小大人似的去找奶奶玩了。奶奶的眼睫毛经常扎到眼睛里,兰芝学会了拿着镊子帮忙拔睫毛。这都是月子里坐下的毛病。当年生栓柱的时候,栓柱爹金普林的丧事还没办完。
  平时身体硬朗的金普林是个木匠,前一天还给村里人打木质家具,一个钉子都不用的榫卯结构碗橱,他一天完成了一个。晚上在家睡觉的时候,觉得有点头晕,起来说是下地喝口水,一下子栽到地上就没有再醒来。一句话也没说,留下了怀孕待产的妻子王桂英,还有三个女儿,最小的才五岁。金普林的爹金艺60多岁,眼看着白发人送了黑发人。金普林去世后的三天,王桂英生下了儿子金胜昔,小名栓柱,生怕他跑了。

  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60多岁的金艺重操旧业,拿起了儿子留下的木匠工具,给村里的人家打家具,做梳妆匣子。兰芝出生的时候,奶奶王桂英还从柜子底下掏出来一个做工精美的梳妆匣子,里面放上兰芝的胎发,亲戚们送的饰品之类。
  她时常说,这是太爷爷早就准备下来的,如果有了重孙女,这个当嫁妆带着。
  在金胜昔10岁的时候,金艺也因病去世了。家里的闺女出嫁了两个,带回来一些彩礼,日子勉强过得去。家里没有了男劳力,生存越来越艰难。

  这时候媒婆张大娘来给王桂英出主意,提出给栓柱说个“童养媳”,这样可以扶持一下家里。王桂英否决了这个提议,“童养媳”对人家多不尊重,我们如果娶媳妇就明媒正娶,光明正大。大点没关系,不能也是半大孩子,性格不成熟,会有欺骗人家的嫌疑。
  看到王桂英松口,媒婆张大娘立即行动起来,把周边十七八的闺女都盘算了一下。要看身体好,脾气好,家里不挑剔,而且不富裕的人家。
  挑来挑去,看中了淑芳家。
  淑芳家姓阙,宫阙的“阙”,用在姓氏里读一声“que”。淑芳爸爸阙班和金家是同行,都是十里八村有名的木匠。年龄比金普林大,年少时候被抓过劳工,在深山老林里做木工活,累坏了身体,生病没有人给他救治,奄奄一息被扔到树林子边。
  那一年,金艺坐着头号村黎柏树的大马车去山里拉木材,正好碰见阙班,衣衫褴褛的躺在路边,金艺跳下车,摸了一下还有呼吸,把他救回了村里。

  阙班回到村里,身体恢复后,时常和金普林结伴出去干活,为了报答金艺的救命之恩,想拜他当干爹,金艺没有答应,觉得是举手之劳的事,何况车也不是自己的,黎柏树要是不让拉着他,自己也救不成。
  阙班有两个孩子,就是淑芳和五福,都是他得救之后回来生的,当时家里都以为他失踪了,媳妇在家等了他十来年。四十多岁才生了淑芳,五十岁时候生的五福。
  媒婆张大娘提到阙淑芳的时候,王桂英有些犹豫。两家关系不错,姑娘是眼看着长大了,17岁了,浓眉大眼,温顺老实。如果嫁给自己儿子,才12岁,比人家姑娘小这么多,以后还不知道两个人过日子咋样,害怕耽误了人家。而且两家有交情,多少有点“挟恩图报”的意味,不是很好。
  媒婆张大娘说:“这是阙班委托我和你说的,他家相中了你家儿子。金胜昔读书那么厉害,从小学上学就是第一名,甚至二年级都没读就跳级到了三年级,12岁也不比那15岁的差,还怕你家嫌弃人家闺女大呢!”

  听了媒婆的话,王桂英同意了他们的婚事。
  考虑到金家的经济条件,阙家没提什么要求,婚事从简,1948年夏天,淑芳嫁到了金家。
  结婚的当天,栓柱还去上学,回来发现家里多了一个人,是阙家的姐姐。王桂英说这是他媳妇,栓柱想说“不”,可是看到妈妈不停的咳嗽,一脸的严肃。他说了句“好!”
  淑芳来到金家,成了主要的劳动力,煮饭、喂猪样样行。金家距离村里的大井很远,她挑不动水,就和金胜昔的三姐金胜美一起抬水。

  1950年,新中国成立的第二年,土地改革,金家分到了5亩地,淑芳每天下地去活,家务活主要由婆婆王桂英承担。
  淑芳是个干净利索的女人,蓝色的粗布衣裳,哪怕褪色了,也洗得透亮。衣服快干的时候,放到大锅的铝锅盖上,用水蒸气把褶皱展开。实在有褶皱,她就用两寸大的铁烙铁,顺着边角熨烫。铁烙铁是烧在火盆里的,温度要适度掌控,稍有不慎,就会烙出一个三角的窟窿。
  读小学的金胜昔,自从淑芳嫁过来,他吃的穿的都更加像样,粗布的蓝色制服,针脚细密的黑色布鞋,穿在12岁的他身上,有了少年的英气。
  “栓柱,过来试试这件新衣服!”淑芳喊他,每当淑芳喊他“栓柱”,他都觉得她是在喊一个小弟弟,自己明明是金胜昔,这么响亮的名字,咋就土得像个柱子。
  “栓柱”有点土,这件新衣服可不土。崭新的蓝色面布料,缝制成的中山装,有领扣,还有四个带盖的兜,和村支书那件中山装几乎一样,不同的是码数。
  “是你花钱买的吗?这么新的衣服?”栓柱问淑芳。
  淑芳有点腼腆,“是我用陪嫁的布给你做的,仿照村支书那件中山装呢,你都要跳级到五年级了,要显得成熟点才可以。”
  栓柱穿上新衣服,走到妈妈屋里,照着镜子来回转。王桂英看着儿子的穿着新衣服,仿佛长大了好几岁。想着儿媳妇最近经常熬夜,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忙活了大半个月。没想到手这么巧,一针一线缝出了中山装。要知道,村支书的中山装都是在城里买回来的,据说是用缝纫机才能做好,尤其领子和兜,针脚缝整齐相当的困难。
  “快谢谢淑芳,熬夜给你做这么好的衣服!”王桂英对栓柱说。
  栓柱觉得有点害羞,“谢谢你,淑芳!”
  “都是一家人,这么客气干啥,我去喂猪了!”淑芳一脸淡定,转身出去了。
  第二天,金胜昔穿着新衣服去学校上课,一进门,吸引了同学们的目光。“你媳妇给你做的衣服吧?”同桌刘安家指着他的新衣服问。
  “咋地,你羡慕?回家让你媳妇做?”金胜昔白了他一眼。
  “我媳妇?我不给她做衣服就不错了!”刘安家咬着牙说。
  刘安家比金胜昔大三岁,他也娶了大五岁的媳妇,他俩的媳妇是远房堂姐妹,刘安家的媳妇叫阙淑珍,出生在地主家庭,是个独生女。小时候家里丫鬟婆子一堆,伺候得她啥也不会。他的爸爸阙厚德年轻时候是个富贵闲人,一天打牌遛鸟,被人误导沉迷赌博,一晚上把他家的五间大房子全部输掉,甚至院子前后的大白杨,都被人锯走,抵了赌债。
  等到解放后划分成分,本来是地主的阙厚德,成了贫农,因为家里连耗子都藏不住,家徒四壁。大小姐阙淑珍虽然十指不沾阳春水,可是家里成分好,被刘安家的爸爸刘野看上,说这姑娘旺家,命好,非要娶回来给刘安家当媳妇。到了刘家,依然不会干家务,洗衣服似乎永远洗不净,自己穿的和刘安家穿的都是皱皱巴巴。不过会做饭,把普通的白菜豆腐都能做出好多个花样。
  刘安家和金胜昔正在教室门口斗嘴,这时候听老师喊:“金胜昔,你来办公室一趟!”
  金胜昔来到教师办公室,教数学的张红军老师从座位上站起来,激动地说:“金胜昔同学,五棵树中学要从咱们村里的小学选拔一名优秀学生,到五棵树镇去念书,不过要先考试摸底,我给你报了名,回家告诉你妈妈一声,下周去五棵树考试!”
  “谢谢老师,五棵树有多远?”金胜昔问。

  “坐马车,一天也就到了,来回三四天的样子,记得带上钱和干粮。”张红军说。
  金胜昔回到教室,回到座位上,有点发愣。
  “老师找你有什么事?又要跳级吗?”刘安家问他。
  “不是跳级,是要去五棵树中学参加考试!” 金胜昔说。
  “天啊,考上是不是就可以去五棵树中学读书啊!那个地方可比咱们这繁华,没准你能考上大学!”刘安家羡慕地说。

  刘安家比金胜昔大三岁,金胜昔上学一直跳级,刘安家学习也很好,不过是一年一年读上来的。
  每当考试成绩出来,家人都会问金胜昔考了多少分?如果和金胜昔一样,会受到隆重的表扬,如果比金胜昔分数低,那是自然现象。
  张红军老师一次遇到王桂英,对她说:“如果金胜昔考不上,就没有人能考上了!”听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王桂英并没有多高兴。心想,和平没几年,孩子出去读书多么危险。出不出息不是大事,安全才是第一位。
  下午放了学,金胜昔回到家。王桂英和阙淑芳正在铡猪草,王桂英按着草,淑芳扶着铡刀把手往下按。夏天雨水大,大水泡子旁边的猪草格外茂盛,长的有半人多高。淑芳从自家地里回来,顺路砍些猪草回来,先用铡刀切成三段,再放到木头墩子上,用菜刀剁。剁好的猪草用大铁锅煮上,出锅之后,和上少许玉米面,晾凉之后就能喂猪了。
  看着他俩忙着,金胜昔回到里屋写作业。等淑芳喊他吃饭的时候,作业已经全部写完了。
  晚饭很简单,高粱米水饭,窝窝头,还有芥菜疙瘩炒的咸菜。金胜昔吃饭很快,三口两口吃完了。放下碗,他对妈妈说:“张老师通知我去五棵树中学考试,要去三四天的样子,您说我去不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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