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矩与鲜血:一个厂痞的诞生

作者: 冰+水

  北林市的冬天,能冻裂石头。
  1988年的第一场大雪,在十一月就迫不及待地吞没了这座灰蒙蒙的工业城市。雪花像是扯碎了的棉絮,没完没了地往下掉,覆盖了北林机械厂高耸的烟囱、锈迹斑斑的龙门吊和密密麻麻的家属楼红砖房房顶。西北风卷着雪沫子,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割肉。
  下班铃声尖利地撕破厂区的喧嚣,工人们裹紧棉袄,缩着脖子,潮水般涌出车间大门。
  陈山河却没动。
  他穿着那身洗得发白、蹭满了黑色机油的劳保棉袄,站在冰冷的铣床旁边,手指关节因为长时间用力握着冰冷的工具而有些发僵。但他没去烤那堆着零星火苗的取暖炉,眼睛只盯着车间主任刘富贵——工人们背地里都叫他“刘扒皮”。

  刘扒皮揣着手,慢悠悠地踱过来,油光满面的脸上堆着假笑,肚子腆得能把棉袄扣子绷飞。
  “山河啊,活儿干完了?”刘扒皮皮笑肉不笑,目光扫过陈山河身后那台刚刚调试好的老旧铣床。
  “完了,主任。”陈山河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为了赶工,他中午都没去食堂啃那硌牙的窝头。
  “嗯,效率不错。”刘扒皮装模作样地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不过啊,刚才我看你操作,有几个步骤不符合规范规程啊。这要是出了安全问题,谁担待得起?”
  陈山河的心猛地一沉。“主任,我都是按规矩来的,这机器老旧,不这么弄根本调不好。”
  “规矩?厂里的安全条例就是最大的规矩!”刘扒皮脸一板,声音拔高,“你眼里还有没有厂纪厂规了?嗯?年轻人不要仗着有点技术就翘尾巴!”

  车间里还没走的几个工友放慢了动作,偷偷往这边瞄,眼神里有同情,也有事不关己的麻木。
  陈山河攥紧了拳头,棉袄袖子下的手臂肌肉绷紧。他知道刘扒皮为什么找茬。上周这老色鬼想占同车间女工李静的便宜,被他撞见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这是在公报私仇。
  “主任,那这……”
  “这个月奖金,扣二十。”刘扒皮轻飘飘地甩下一句,像是掸掉身上的灰,“给你长个记性,下次再犯,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二十块!陈山河眼前黑了一下。那几乎是他小半个月的工资!他家里还指着这点钱给重伤卧床的父亲买药,给正在念高中的妹妹交学费!
  “主任!你不能……”陈山河猛地抬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我怎么不能?”刘扒皮冷笑一声,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一股烟臭味,“陈山河,跟我斗?你还嫩了点!记住,在这车间,我就是规矩!不服气?憋着!”
  说完,他得意地哼了一声,转身背着手走了,留下一个趾高气扬的背影。
  冰冷的愤怒像毒蛇一样窜上陈山河的脊椎,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他死死咬着后槽牙,牙龈都快咬出血来,才强忍着没把那沉重的扳手砸到那颗肥硕的脑袋上。
  他深吸了一口车间里混杂着铁锈和冷却液味的冰冷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不能动手,家里还指着他呢。
  拖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陈山河默默地去工具台还了工具,登记,然后低着头走出车间大门。冰冷的雪花立刻扑了他一脸,让他打了个寒颤,却也暂时浇熄了心头那股邪火。
  得赶紧回家,天塌下来,日子也得过。
  他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属区走,心里盘算着剩下的钱该怎么掰成八瓣花。父亲的止痛药不能断,妹妹的参考书……也许可以再找隔壁赵婶借一点?
  刚走到筒子楼门口,就看见邻居赵红梅裹着大棉袄,焦急地等在楼道里,不停地跺着脚。
  “山子!你可算回来了!”赵红梅一看见他,立刻迎上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慌乱。

  “赵婶,咋了?”陈山河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快!快去医院!”赵红梅一把拉住他,语速极快,“你爸……你爸下午情况不好,厂里医务所治不了,给送市人民医院了!厂办的人刚来通知,让你赶紧去!”
  轰隆一声,陈山河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个丨炸丨弹炸开了。
  父亲陈建国是厂里的老钳工,三个月前在车间被掉落的钢构件砸成重伤,一直昏迷不醒。厂里一开始还积极治疗,后来就慢慢推诿扯皮,医药费报得越来越慢,最后干脆让他们自家先垫着!
  “医院……医院说……”赵红梅看着陈山河瞬间煞白的脸,有些不忍心,但还是说了出来,“让赶紧交钱,不然好多药就用不了……”
  陈山河什么也听不见了,耳朵里全是嗡嗡的鸣响。冰冷的雪花落在他脸上,迅速融化,和额头上冒出的冷汗混在一起,刺骨地凉。
  奖金被扣的愤怒,刘扒皮那可憎的嘴脸,此刻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他猛地转身,甚至没跟赵红梅说声谢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狼,一头扎进门外铺天盖地的风雪里。
  风更大了,卷起的雪粒抽打着他。
  1988年的雪,冷得彻骨。
  而陈山河此刻还不知道,命运的獠牙,才刚刚露出冰冷的一角。他和这个家庭的血泪挣扎,才刚刚开始。
  人民医院走廊里的消毒水味儿,混着一种冰冷的绝望,直往人肺管子里钻。

  陈山河隔着ICU的玻璃窗,看着父亲陈建国。老人躺在惨白的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像一棵被风雪摧垮的老树,只有旁边仪器上微弱起伏的曲线,证明他还顽强地活着。
  医生的话还在耳边嗡嗡作响:“……颅内有淤血,压迫神经,这次是急性并发症,很危险……必须用进口药,效果好些,但贵,而且不能走统筹,得先自费……你们家属赶紧去筹钱吧,耽误不得……”
  “多少钱?”陈山河当时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医生推了推眼镜,报出一个数字。
  那个数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陈山河胸口,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把他刚才从家里带来的、母亲哆哆嗦嗦塞给他的所有皱巴巴的毛票都加上,连零头都不够。
  刘扒皮扣掉的那二十块奖金,此刻显得如此可笑,又如此可恨。
  他摸了摸口袋里那点可怜的纸币,指甲掐进掌心,刺痛的感觉让他勉强维持着清醒。
  不能倒,他是这个家现在唯一的顶梁柱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父亲,转身走出医院。外面的雪更大了,狂风呼啸,像是无数冤魂在哭喊。他拉紧了破棉袄的领子,一头扎进这片白茫茫的绝境里。
  第一个去的是他二叔家。同一个厂,住得不远。
  开门的是二婶,裹着厚厚的棉睡衣,看到是他,脸上那点暖意立刻淡了下去。
  “山河啊?这么晚啥事啊?你二叔喝多了,睡下了。”话没说完,身子就堵在门口,丝毫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
  “二婶,”陈山河喉咙发紧,声音沙哑,“我爸……我爸在医院,急等着钱救命,您看……”
  二婶的脸立刻皱成一团,像是吃了苦瓜:“哎呀!这……这咋说的!建国哥咋样了?唉!真是天灾人祸啊!”她唉声叹气了半天,话头一转,“可家里刚给你弟交了学费,实在是……一个子儿也挤不出来了啊!你知道的,厂里效益不好,工资都发不全……”

  陈山河看着她手腕上那明晃晃的新银镯子,没说话。
  “要不……你去别家瞅瞅?”二婶说着,已经开始慢慢关门。
  冰冷的门板几乎撞到他的鼻子。
  陈山河站在紧闭的门外,雪花落了他满头满肩。

  他咬咬牙,转身走向下一家。远房表姑家。
  敲门。说明来意。
  表姑夫的表情很为难:“山河,不是姑夫不帮,这年头谁家不难?我家那口子也病着呢……唉,实在是力不从心啊。”语气倒是比二婶委婉,但关门的动作一样快。
  第三家,父亲以前的徒弟,拍着胸脯说过有难处尽管开口的师兄。

  师兄没让他进门,就在楼道里,递给他一根劣质烟,自己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
  “兄弟,师傅的事我听着了,心里难受。”他吐着烟圈,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可我……我这家你也知道,你嫂子没工作,孩子又小……这样,我这儿有十块钱,你先拿着,应应急。”
  师兄从内衣口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塞到他手里。那钱还带着体温,却烫得陈山河手一抖。
  十块钱。不够一针进口药。
  但他还是收下了,低声道:“谢谢师兄。”
  “唉……”师兄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回了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隔绝了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一家,两家,三家……
  他从家属区东头走到西头,从还有点希望的黄昏走到彻底漆黑的深夜。
  笑脸迎进去,冷眼推出来。

  诉苦、抱怨、躲闪、敷衍、甚至直接闭门不见……
  平时见面热络无比的邻居,叔叔伯伯,师兄师弟,此刻都变得陌生而遥远。雪越下越大,他的心却一点点冷透,比这零下二十多度的天气还要冷。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这八个字,像冰锥子一样,在这风雪夜里,被他用最惨痛的方式读懂了。
  他站在一栋筒子楼的黑黢黢的楼道口,靠着冰冷斑驳的墙壁,缓缓蹲了下去。他把脸埋进膝盖,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

  不是哭。是冷的,也是恨的。
  恨刘扒皮的刻薄刁难,恨厂里的无情推诿,恨自己的无能,恨这狗日的、不给人活路的日子!
  口袋里,除了师兄那十块钱,只多了一张五块的,是楼下一个心软的老太太偷偷塞给他的,还小声说:“孩子,别嫌少,赶紧给你爸买药去……”
  十五块。
  这就是他跑遍了大半个家属区,磨破了嘴皮子,看尽了脸色,得到的全部。
  风雪灌进楼道,吹得他透心凉。

  他慢慢抬起头,眼睛里最后一点光亮熄灭了,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孤狼般的死寂和血红。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他攥紧了那十五块钱,硬币的边缘硌得他手心生疼。
  这不够,远远不够。
  父亲的命,等着钱去救。
  他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眼神落在远处厂区那模糊的轮廓上,那里有刘扒皮的办公室,有堆满了废弃钢材的废料场……
  一个疯狂而危险的念头,第一次不受控制地从那片死寂和血红中猛地钻了出来。

  雪还在下,没完没了。
  陈山河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的“嘎吱”声,像是骨头在被碾碎。他从家属区走回厂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黑得吓人,里面像是烧着无声的火。
  那十五块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胸口,提醒着他刚才经历的所有冷眼和绝望。
  父亲的呼吸机的声音,医生冰冷的催促,母亲无声的眼泪,妹妹惊恐的眼神……这些画面在他脑子里反复冲撞,几乎要炸开。
  他需要钱,现在就要!
  他直接朝着厂办大楼走去。那栋三层高的红砖楼,在风雪里像个沉默的怪物,几扇窗户透出昏黄的光,其中一扇,就是车间主任刘富贵的办公室。
  走廊里空荡荡的,弥漫着一股劣质烟草和旧报纸混合的味道。暖气片有气无力地散发着一点微热,根本驱不散那股子深入骨髓的寒冷。

  刘扒皮的办公室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哼小调的声音,还有磕瓜子的“咔哒”声。
  陈山河站在门口,最后一次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然后,猛地推开了门。
  刘富贵正跷着二郎腿,靠在办公椅上,对着一个搪瓷杯吹着热气,桌上还摊着一小堆瓜子壳。看到陈山河闯进来,他吓了一跳,随即皱起眉头,满脸不耐烦。
  “陈山河?你他妈还有没有规矩?敲门不会啊?滚出去!”他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
  陈山河没动。他站在门口,棉袄上的雪融化,滴落在暗红色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主任,”他的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平静,“我爸在医院,要死了,急等着钱救命。”
  刘富贵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抓起几颗瓜子:“哦,就为这个?厂里有厂里的规矩!医药费报销得按流程走!你找我有什么用?”
  “流程走了三个月了!”陈山河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钱呢?!我爸现在躺在那儿,就差这口救命的钱!”
  “那你跟我嚷什么嚷?”刘富贵把瓜子皮狠狠吐在地上,“钱的事归财务科管!你找财务去!再在这里胡搅蛮缠,信不信我立刻通知保卫科把你撵出去!”
  他说着,伸手就要去抓桌上的电话。
  就在他手指碰到电话听筒的那一瞬间——
  “我操你妈的规矩!”
  陈山河猛地爆发了!压抑了一晚上的怒火、屈辱、绝望,像火山一样轰然喷发!
  他像一头失控的野兽,猛地冲向窗边!那里靠墙放着一把旧铁皮暖壶!
  刘富贵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张着嘴,还没反应过来。
  陈山河已经抄起了那把铁皮暖壶,手臂抡圆了,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着刘富贵办公室那扇擦得还算干净的玻璃窗,狠狠砸了过去!

  “哐啷——!!!!”
  一声惊天动地的炸响!尖锐刺耳!
  整扇玻璃窗瞬间粉碎!无数的玻璃碴子像冰雹一样四溅飞散,哗啦啦地落了一地,有的甚至崩到了刘富贵的办公桌上,崩到了他那张吓得煞白的胖脸上!
  冷风夹着雪花,疯狂地从没有了玻璃的窗口倒灌进来,瞬间吹散了屋里的那点暖气,吹得文件四处飞舞。
  刘富贵保持着抓电话的姿势,彻底傻了,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破了大洞的窗口,又看看站在碎片中央、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眼睛血红的陈山河。
  走廊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惊问声:“怎么了?!”“什么声音?!”“刘主任?出什么事了?!”

  陈山河扔下手里只剩个铁皮壳子的暖壶,猛地转向刘富贵,一步步逼近。
  “钱!”他从牙缝里挤出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子的腥气,“今天不给我钱,老子跟你拼了!”
  刘富贵吓得一哆嗦,肥胖的身体直接从椅子上滑了下来,瘫坐在地,手脚并用地往后蹭,色厉内荏地尖叫:“反了!反了!陈山河你他妈疯了!保卫科!快叫保卫科!!!”
  走廊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乱。

  陈山河站在满地的玻璃碎片中央,迎着呼啸的寒风和雪花,胸膛剧烈起伏。他砸碎的不只是一扇玻璃,似乎也砸碎了某种一直禁锢着他的东西。
  他知道,完了。
  彻底完了。
  工作,前途,可能都没了。
  但他心里却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
  风雪疯狂地灌进来,吹动他汗湿的头发。
  厂办的喧嚣、刘扒皮的尖叫、越来越近的呵斥声……这一切都仿佛离他很远。
  他只知道,他这头困兽,终于露出了獠牙,哪怕下一刻就是粉身碎骨。
  陈山河是被两个人硬拖着弄进保卫科的。
  胳膊被反拧在身后,像是要卸掉一样疼。刚才砸玻璃的那点快意,早在被三四个人扑上来压倒在地的时候,就被冰冷的现实碾碎了。棉袄在挣扎中被扯破了口子,冷风嗖嗖地往里灌,混着被打破的嘴角渗出的血沫子,又冷又腥。
  保卫科的办公室比刘扒皮那屋大,也更冷。水泥地没铺东西,墙上刷着半截绿漆,早就斑驳脱落。一股子烟味、汗臭味和某种铁锈似的冰冷味道混在一起,直冲鼻子。正对着门的墙上,用红漆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大字,颜色刺眼。
  拖他进来的两个人把他往前一搡。陈山河踉跄几步,差点摔倒,勉强站稳了。他没吭声,只是抬起眼皮,扫了一眼屋里。

  办公桌后面坐着个人,约莫四十多岁,皮肤黝黑,寸头,一脸横肉,穿着件旧的绿色军大衣没系扣子,里面是厂保卫科的制服。他正慢条斯理地卷着烟,眼皮都没抬一下。这就是保卫科的头儿,老黑。厂里没人不怕他。
  旁边站着几个穿着同样制服的年轻科员,个个膀大腰圆,眼神不善地盯着他,像盯着掉进陷阱里的猎物。
  “黑、黑主任……”刘富贵喘着粗气跟了进来,头发凌乱,胖脸上还有几道被玻璃碴子划出的血痕,指着陈山河,声音尖利,“就是他!陈山河!无法无天!砸我办公室玻璃!还要打我!反了!简直反了!”
  老黑没理他,把卷好的烟叼在嘴上,划燃火柴,用手拢着点着了,深深吸了一口,才慢悠悠地吐出一股浓烟。

  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横肉。
  “为啥砸玻璃?”老黑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砂纸磨过铁皮。
  陈山河舔了舔破裂的嘴角,哑着嗓子:“我爸在医院快死了,厂里报销的钱一直下不来,刘主任他卡我奖金……”
  “放你娘的屁!”刘富贵跳起来打断,“黑主任,你别听他胡说八道!是他自己违反操作规程,我按厂纪扣他奖金,他就不服气,跑来闹事!还砸东西!这是破坏生产!是犯罪!”
  老黑抬起眼皮,那双眼睛混浊却锐利,像藏着针,瞥了陈山河一眼:“他说的?”
  “他刁难我!公报私仇!”陈山河梗着脖子。

  “哦。”老黑又吸了口烟,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朝旁边一个手下努了努嘴。
  那手下心领神会,从门后拎出来半截自行车链子,黑油油的,掂在手里。
  刘富贵脸上露出一丝解气的得意。
  陈山河的心猛地一紧。

  “小子,”老黑把烟灰弹在地上,声音没什么起伏,“在厂里,有厂里的规矩。闹事,砸东西,就是不守规矩。”
  他顿了顿,朝拿链子那手下摆了摆下巴:“教教他,咱保卫科的规矩。”
  “好嘞,黑哥!”那手下狞笑一声,朝着陈山河逼近。
  另外两个人立刻从后面死死架住了陈山河的胳膊,让他动弹不得。
  “你们想干什么?!”陈山河挣扎着,瞳孔收缩,恐惧和愤怒同时冲上头顶。
  没人回答他。
  那抡着链子的人二话不说,猛地一甩!
  “啪!”
  一声闷响,重重抽在陈山河的后背上!
  钻心的疼!隔着厚厚的棉袄,都感觉像是被铁条狠狠砸了一下,火辣辣地疼!他闷哼一声,咬紧了牙关,没叫出来。

  “啪!”又是一下,抽在腿上。腿一软,差点跪下去,被人硬架着。
  “妈的!让你闹事!让你砸东西!”动手的人一边骂,一边抽。链子破开空气,发出令人牙酸的呼啸,然后就是沉闷的击打声。
  刘富贵在旁边看着,一开始还有点兴奋,后来那一下下沉闷的响声和陈山河死死咬着牙却不求饶的狠劲,让他有点发毛,悄悄往门口挪了挪。
  老黑就坐在那儿,慢悠悠地抽着烟,看着,像是在看一场无关紧要的戏。
  冰冷的链子一下下落在身上,疼痛像是潮水一样蔓延开来。陈山河不再挣扎了,他只是低着头,汗珠和血沫子从额头滴落,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他死死咬着牙,牙齿咯吱作响,眼睛里血丝密布,像是要滴出血来。
  那不再是恐惧,而是刻骨的恨。他把眼前这张黑胖的横脸,把刘富贵那猥琐的胖脸,把每一个狞笑的面孔,都死死刻进了骨头里。
  不知抽了多少下,老黑才抬了抬手。

  手下停了动作,喘着气退到一边。
  老黑把烟屁股扔地上,用脚碾灭,走到陈山河面前。
  陈山河被人架着,勉强站着,抬起头,那双血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老黑。
  老黑伸手,拍了拍他肿起来的脸颊,动作带着十足的侮辱。
  “小子,规矩懂了没?”
  陈山河没说话,只是盯着他。
  “厂里,我说了算。”老黑凑近一点,声音压低了,带着一股冰冷的威胁,“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再敢炸刺儿……”

  他顿了顿,手指用力戳了戳陈山河的胸口,正好戳到被链子抽过的地方,疼得陈山河一哆嗦。
  “下次,就不只是这点‘规矩’了。听见没?”
  陈山河还是没说话,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
  老黑似乎满意了,挥挥手:“扔出去。看着点,别让他再惹事。”
  架着他的两个人像扔垃圾一样,把他拖到保卫科门口,一把推了出去。
  陈山河重重摔在门口冰冷的雪地里,溅起一片雪沫。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每一处被抽打过的地方都火烧火燎地疼。
  保卫科的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隔绝了里面的灯光和声音。
  风雪立刻将他包裹。

  他趴在雪地里,喘着粗气,冰冷的雪贴着他发烫的脸颊和伤口。他艰难地抬起头,看着那扇紧闭的铁门,眼睛里是几乎要凝成实质的仇恨和冰冷。
  规矩?
  他记住了。
  今天的“规矩”,他总有一天,会十倍、百倍地还回去!
  后背上火辣辣的疼痛提醒着陈山河保卫科的“规矩”,每走一步都牵扯着伤处,像是在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但他顾不上了,父亲的呼吸机声音好像就响在耳边,催命一样。
  家里能翻出来的钱,加上那屈辱的十五块,离医院要求的数字还差得远。绝望像冰水一样浇透了他,却也让他的脑子被逼得异常清醒,甚至透出一种狠厉的光。
  他想起家里床底下,还有台老旧的半导体收音机,是他爸以前攒零件自己装的,声音洪亮,还能收到短波。现在家里连电都快掐了,这玩意儿留着也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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