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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血抗战:中国爷们儿
作者:
潮吧
第一章鬼子来了
民国26年初冬,青岛地界发生了一件蹊跷事儿。城里的几家日本纱厂接二连三地遭了雷劈,浓烟与云彩连接在一起,天空跟罩了棉被似的黑。一时间,人心惶惶,以为来了灾年。那些日子,城里涌出来的人蚂蚁一样多,一群一群拖家带口,沿着黑黢黢的地平线,风卷残云一般,一路向北。沧口以北空旷的原野上,北风呼啸,枯枝摇曳,黑色的天幕更显得萧瑟与沉寂。
不久,日本人要打过来的消息风一般传出来,大家这才明白,原来传闻中遭了雷劈的纱厂是国民政府派人用炸弹炸的。
天空中的浓烟刚一散去,海面上就漂来了一层白花花的死鱼。
下街西边的海滩被海浪送上来的鱼尤其多,退潮时远远望去就像倒了米罐子。
那些天忙坏了顺丰马车店老板徐正义,因为马车店院子大,徐老爷子人缘又好,大家伙儿捞上来的鱼吃不了,都送到这里来存着,预备城里解除封锁以后拿去卖。
老辈人说,下街最早是个小港湾,明朝万历年来了一支守护海域的军队,老军们留恋这个地方,在这里建起一些简易房,以捕鱼捞虾为生。光绪27年,德国人修建铁路,附近的难民闻风聚过来了。由于地势低,加上靠近后海,这里又脏又潮,城里住的人很少过来。后来就不一样了,日本人建了“太阳胶皮株式会社”,招来一大批工人,下街开始繁荣,徐老爷子瞅准空档,从城里迁来这里开起了马车店。
如果你是一只鸟,从天上往下看,下街就像一条头大尾巴小的虫子趴在海湾边,顺风马车店就在虫子的中间位置。
国民政府的守备军一撤走,日本军队就从山东头海滩那边开进了市区,刚刚清亮一些的天空接着就得了痨病,雾蒙蒙一片。那时节,街头素静,人气萧条,不是偶尔飞过一两架肚皮上画着膏药旗的飞机,整个天就跟死了一般。飞机把天幕豁开一条大口子,雪片似的传单接着便飘摇下来,上面写着“欢庆共荣”什么的。乡亲们大都不识字,收了传单当厕纸,不几天,阴沟里漂着的满是花花绿绿的纸。
市区那边不时有零星的枪炮声传来,消停之后便是“梆梆梆梆”的军乐声,听上去有些碜人。
不长时间,一辆接一辆的军用卡车就开进了下街,从车上涌下来的日本兵蝗虫一般多,军哨声、口令声乱做一团。
下街人本以为日本军队来了,进城的封锁也就开了,谁知道更厉害了,板桥坊卡子门到下街以南全部戒严,里面的出不来,外面的进不去,就像下了“绝户网”。好在天冷,顺丰马车店大院里堆着的鱼全都冻成了冰橛子,有人想来拿条鱼吃,还得用铲子铲上老半天。
过了几天,街面上热闹起来,到处都是扛着大枪跑步的日本兵,嘴里噗噗地吐着白气,就跟吹着棉花糖似的,惹得孩子们看耍猴儿似的跟着闹嚷。那天下雪,街东老孙家的傻小子拿雪球砸一个扛着膏药旗的日本兵,被那个兵一枪托打歪脖子,转天死了。老孙家不乐意了,抬着棺材满大街走,哭天抢地要那个日本兵偿命,一些乡亲也跟着闹嚷。这一折腾,下街的“治安维持会”就成立了。维持会招的全是附近村庄的泼皮,打人,下手还很,街上出来的人更少了,跟那年闹霍乱一样。
冬至那天一早,徐家闯进来几个维持会的人,他们是来找徐家大儿子徐汉兴的。徐汉兴是前年从礼贤中学毕业的,在大车店对面开了家杂货铺子,专卖日本玩意儿。维持会的人请徐汉兴去宪兵队当翻译,汉兴不去,维持会的人憋不住,要动手。正僵持着,门外进来一个眉目清秀的日本人。那个日本人给徐老爷子打了个敬礼,留下一包点心走了,弄得维持会的几个混混面面相觑,走得灰溜溜的。没过几天,这个叫吉永次郎的日本人就去宪兵队当了翻译。
那些天总下雪,大街小巷白茫茫一片,马车店门楼上的冰凌被人一碰,掉在地上叮当响。
这天清早,在码头上扛大包的徐家老二徐传灯回来了,身后吆五喝六地跟着一大帮拿着铁锨和筐子的半大小子,进门就奔了鱼堆。
徐老爷子撵过来喊:“你们这是做什么?”
徐传灯摔了棉袄,抄起一张铁锨铲鱼:“卡子门开了,板桥坊那边赶集,小哥儿几个整点过年钱去!”
徐老爷子退到堂屋门口,远远地望着铁墩一样结实的徐传灯,摇摇头:“别毛楞,仔细着点儿,当心卖鱼杂。”
传灯说声“好嘞”,干脆连汗衫脱了,嘿咻嘿咻地挥舞铁锨,溅起来的冰屑在他身上冒出来的白气里横冲直撞。
徐汉兴从杂货铺里跑过来,从铲下来的鱼里挑了几条大的,用筐子装了,转身出门。
传灯在后面喊:“又去孝敬维持会那帮孙子是不是?软蛋!”
一个叫栓子的小子擦一把汗,冲传灯咧着嘴笑:“落后了不是?咱哥攀高枝了,不是去孝敬维持会,是去孝敬吉永次郎呢。”
传灯丢下铁锨,忿忿地蹲下,抓起一条鱼摔了几下,跳起来猛踹栓子一脚,又蹲下了。
装了十几筐鱼,传灯站起来招呼那帮半大小子将筐子抬到门口停着的一架马车上,跳上马车,呼哨一声往卡子门那边奔去。
马车刚一离开,徐家大院就热闹起来,一群接一群的乡亲拿锨提篮地涌了进来,噼里啪啦的铲鱼声响彻云霄。
大院子热闹到中午才消停下来,三座鱼山只剩了一座,院子顿时显得大了许多。
吃饭的时候,徐传灯回来了,浑身鱼腥气。徐老爷子问,卖鱼的钱呢?传灯咕咚咕咚灌了半天水,愣头愣脑地说:“给大家分了。”
徐汉兴说:“不给自己留点儿?”
传灯剜他一眼,抓起一块苞米饼子堵住了自己的嘴。
传灯的一口饼子还没咽进嗓子,外面就响起栓子挨了砖头似的喊声:“不好啦,不好啦!日本人又封了卡子门,乡亲们的鱼被鬼子抢去宪兵队啦!”
传灯吐了饼子,一膀子撞出门去:“咋了?”
栓子的脸扭曲得像抹布:“刚才我看见卡子门那边乱哄哄地跑人,过去一看才知道,日本人发疯了,抢了乡亲们的鱼,还打伤了好几个乡亲……鱼都被装上卡车,拉去了宪兵队……”话音刚落,门外就泼水似的闯进来一群灰头土脸的人。这群人二话不说,呼啦呼啦涌进了徐家的堂屋。传灯跟进去,没人理他,大家七嘴八舌地跟徐老爷子吵吵:“老掌柜的,你得出面,这事儿没人管得了……”
传灯冲出门,抄起门口的一张铁锨,冲还傻愣着站在当院的栓子大吼一声:“喊上兄弟们,跟我走!”
门口冲进来的一群半大小子被传灯撞开,呼啦啦聚拢起来,举着铁锨锄头,一路高喊“跟小鬼子拼了”,潮水一般涌上了大街。
传灯当街挥舞几下铁锨,取一个关公倒拖青龙偃月刀的姿势,挺着胸脯,大步往街西口的日本宪兵队方向奔。
徐汉兴站在马车店大门口,望望黑压压往西走的那群半大小子,转身回了堂屋。
“你不要管他,”徐老爷子对汉兴说,“随他去!让他长长记性也好。”回头冲满屋子的人压了压手,“各位乡亲,难得大家这么看得起我徐正义,这份心情我领了。请大家各自回家,我这就去帮大家说和说和,无论是要回鱼还是要回钱,我一定给大家一个说法。”
一个满头癞痢的胖子哼唧道:“说得轻巧,你要是没给大家讨个说法回来呢?”
徐老爷子笑道:“那你就去维持会找栾会长。”
癞痢头瞅瞅汉兴,酸溜溜地说:“你弟弟这是想要把事儿闹大呢……可也是,你们家有日本亲戚,不怕。”
这话被徐老爷子听见了,边推大家出门边冲癞痢头笑:“老周,话不是这么说的。”
癞痢头还想说句什么,被一个人一把拽了出去。
徐老爷子让汉兴给他把棉袍拿来,面无表情地穿上,伸手接过汉兴递过来的毡帽,在手上摔两下,颤颤巍巍地出了大门。
院子里旋起一阵风,碎雪盘桓在那堆鱼上,阳光下闪闪发亮。
日本鬼子也太欺负人了……汉兴蹲在门槛上,望着那些白色的风,鼻孔一掀一掀地喘气,打从他们来了下街,下街就变了模样,以前的生活尽管也艰难,可是大伙儿总归没怎么憋屈,现在不一样了,大伙儿似乎是活在什么东西的阴影下,喘气都不顺溜了。
汉兴的腿蹲麻了,坐到门槛上,看着风一缕一缕地走过鱼堆,走过院子,爬上墙头走远了……
外面传来一阵摩托车驶来的声音,少顷,摩托车声在马车店大门口停下了。
徐汉兴纳闷着站起来,张眼一望,大门外走进来硬挺着脖颈的徐传灯。汉兴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刚要过去拉传灯进来,门后稳稳地转出一个身穿日本军装的人来。汉兴一怔:“次郎?”吉永次郎的脸上没有表情,默默地将木头一样杵在那里的传灯往前一推:“人我给你送回来了。请你告诉他,以后不要再做那些危害共荣的事情。”汉兴尴尬地笑笑,想要上前拉传灯,传灯晃一下身子,迈步进了堂屋。
汉兴回头望望传灯硬硬的背影,再回头时,吉永次郎不见了,街门口传来嗡嗡的摩托车发动声。
汉兴摔摔手,冲天一笑,背着手进了堂屋。
横一眼哥哥,传灯的脸色阴得像鞋底:“你倒老实……咱爹去了宪兵队,你咋不去?”
汉兴不接话茬儿,嘿嘿地笑:“挨揍了吧?”
传灯冲门口翻个白眼,从怀里摸出一沓钞票,啪地摔在炕上:“值!”
汉兴扒拉着那沓钱,笑道:“值?你能囫囵着回来,恐怕不是这个原因吧。”
传灯的脸红了一下:“咱爹低声下气地去求一个白眼狼……”
汉兴知道传灯说的白眼狼是谁。下街人都知道,民国十一年冬天,日本侨民走得凄惶,失散了两个孩子,被赶车送货的徐老爷子从街上捡回来了,这两个孩子就是吉永次郎和他的妹妹。有一年秋天,徐家来了几个日本人,次郎兄妹低眉顺眼地跟着走了。街面上的人都说那是两个白眼狼,走的时候连头都没磕一个。因为这事儿,徐传灯跟徐老爷子闹了好长时间别扭,说他爹窝囊得像古时候的那个东郭先生。
问起在宪兵队的遭遇,传灯说,他们这帮人还没走到宪兵队那边,就被维持会的汉奸们给堵住了,传灯挥起铁锨就朝他们抡,两拨人接着就混战成了一团。这时候几个鬼子宪兵冲出来,朝天放了几枪,大家都不敢乱动了。传灯丢了铁锨跟一个领头的鬼子说理,结果没说几句就被一个狗熊长相的鬼子用枪顶着脑袋押进了宪兵队大院。随后冲上来几个鬼子,结结实实地打了他一顿。
“你就不该那么冒失,”闷了一阵,汉兴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咱爹要出面。”
“这事儿不能求他们,这是在咱中国人的地面上……”
“可是你吃亏在先了吧?”汉兴撇了撇嘴,“凡事得动动脑子。这还是轻的,下次再这样,恐怕你就回不来了。”
“我不管,早晚我得找那几个打我的鬼子报仇。”
“这几天你最好收敛收敛性子,”汉兴说,“知道不,外面传说崂山下来一个道士,专杀日本人,鬼子到处抓人……”
“关我屁事!老子又不是道士……”传灯咧咧嘴,笑了,“哥,八格牙路什么意思?”
汉兴哼一声,不说话了,惹得传灯凸眼瞪着他,就像一只被太阳晒着的蛤蟆。
下半晌的时候,徐老爷子回来了,站在门口默默地脱棉袍,铁青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手,看得两个儿子一阵心悸。
老人家不言语,两个儿子也不敢说话。
待徐老爷子回屋躺下,汉兴冲门外努了努嘴,传灯摇摇头,提着气走了出去。
传灯走出大门,正好碰见一脸晦气的栓子,传灯气不打一处来,当胸推了他一把:“我挨打的时候你去了哪里?”
栓子缩着脖子,声音小得像蚊子:“吓死人了……鬼子开枪了,谁敢靠前?”传灯哼一声,大步往码头那边走。栓子跟上来,期期艾艾地说:“你还是不要去码头了,刚才我看见宪兵队的几个鬼子喝得烂醉,正摇晃着往那边走呢,里面有拿枪顶着你的那个大狗熊……”传灯顿了顿,晃开他,继续走。栓子跑到前面张开胳膊挡:“晚上西北仓库赌拳,大狗熊要是看见你,拉你上台过招咋办?你敢跟他打?”
传灯闷闷地吐出一个字:“敢。”继续走。
栓子拦不住传灯,转头冲拎着一挂肉往胡同里走的癞痢头喊:“周大叔,快帮我劝劝传灯。”
“滚一边去!”传灯把一根指头横向癞痢头,“当心溅了血身上。”癞痢头哼哼两声,甩着肉进了胡同。
“那好,既然你不怕,我也不怕,”栓子跟上,讪讪地嘟囔,“反正我老实‘看眼儿’,没人打我……”
天擦黑,码头西北角的一个仓库门前冷冷清清,不见几个人走动。传灯轻车熟路地绕着一只只大箱子,不几步就赶到了门口。一个把门的汉子伸手接过传灯递过去的几张角子钱,偏头让他进去。后面跟上来的栓子趁那汉子不注意,嗖的跟了进来。
外面冷清,里面就不一样了,熙熙攘攘全是攒动的人头。
传灯贴着墙根走到最南头,扒着一只箱子跳上墙面的一个风扇窝子,一提裤腿蹲下了。
仓库里的货物全被堆到了四周,中间留出一块很大的空地,地上铺着一块巨大的帆布,一个精瘦汉子绕着帆布四个角在冲四周抱拳。
跟着传灯跳上来的栓子用胳膊肘拐拐传灯,冲那汉子努嘴:“鹰爪张。三天没人赢他了,咱们押他赢?”
传灯不接茬,乜了栓子一眼:“大狗熊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
栓子刚要开口,眼睛一下子直了:“快看,他上场了!”
传灯转回头来,定睛一看,果然,那个曾经用枪顶他脑袋的狗熊长相的鬼子正光着膀子晃到帆布中央,胸口浓密的黑毛随着肌肉的动弹,一张一张地扎煞。人群开始骚动,有些胆小的,三五成群蹑手蹑脚地踅出了仓库。就在那些留下的人开始吵吵着押哪个赢的时候,大狗熊怪叫一声,冷不丁扑向鹰爪张。鹰爪张猝不及防,一下子被抓在半空,一声哎哟还没喊出来,就被重重地摔了出去,棍子似的扎向对面的一只铁箱,脑袋嘭的一声撞上箱子角,随着四溅的鲜血,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眼见得没了气息。
有人喊叫:“日本鬼子打死人啦!”人群潮水般涌向了大门。
传灯捏着拳头想要往下跳,手腕被栓子一把攥住了:“汉兴哥来了!”
传灯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徐汉兴站在对面的一只箱子上,冷冷地看着他。
传灯跟汉兴对视片刻,横一下脖子,怏怏地钻出风扇洞,纵身跳了下去。
仓库外面惊兔般跑着四散的人群。
第二章飞来横祸
阳历年那天一大早,天上突然出了太阳,上了冻的鱼堆开始化冻,到了晌午,马车店四周弥漫出熏天的臭气。
徐老爷子买来两大车盐粒子,把汉兴从杂货铺子喊回来,吩咐他去找几个人把鱼腌起来,免得让乡亲们说他保管不周。
大街上到处都是巡逻的日本兵,汉兴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一个街坊,要过年了日本人也不消停?那个街坊歪着嘴唇说,鸡~巴硬起来一时半会儿能软下去?然后悄悄告诉他,昨天晚上火车站那边又出事儿了。一个大汉抢了卡子门岗哨里的枪,边跑边跟追赶他的日本兵交火,跑到火车站大桥上的时候,大汉的枪里没有子弹了,日本兵眼看就要围住他,恰好桥下驶来一列火车,桥上全是火车冒出来的白雾。白雾散去,大汉不见了。日本兵以为他跳桥跑了,留下几个人守桥,其余的人追了下去。结果,等这几个日本兵空着手回来的时候,桥面上躺着三具日本兵的尸体,脖子全断了。据说这条汉子是一个从崂山下来的道士。汉兴听得心里发紧,轻飘飘地上了大街。
街南头有几个看上去像是码头工人的年轻人被几个日本兵拦住搜身。
汉兴认出其中的一个是自己的弟弟徐传灯,上前跟那几个日本兵嘀咕了几句,传灯就被汉兴拉了出来。
兄弟两个站在街口说了几句话,呼啦一下跳开,接着就当街推搡起来。
汉兴被传灯推了几个趔趄,摇摇手说:“好,我说不听你,有人能说听了你,你等着。”一甩头回了家,街门被摔出闷雷般的一声响。
徐老爷子问他这是跟谁生气?汉兴把脸转向门外,眼圈跟着就红了:“爹,现在外面这么乱,老二这当口又想出去惹祸。”
徐老爷子抓起一把笤帚赶出门去,正好碰见一头撞进院子的传灯,丢了笤帚,脱下鞋子扬手就打。
传灯的眼睛瞪得像螃蟹,脖子一横:“爹你先别动手!我要打鬼子,我哥不乐意了,他是个汉奸!”
徐老爷子一顿,当头抡了他一鞋底,支着鼻孔问汉兴:“你又去找次郎了?”
汉兴噙着眼泪说:“没有。老二说他那天在宪兵队被日本人打了,拿着把锥子要去找人家拼命呢……”
徐老爷子提溜着鞋子转回头来再找徐传灯的时候,传灯已经不见了。
外面的阳光很强烈,走在街上的传灯不得不眯着眼睛。本来传灯不想出来,平白挨了一鞋底子,他的心里不好受,这一鞋底挨得窝囊,这是替汉兴挨的呢……徐汉兴,你还算是个中国爷们儿吗?其实传灯生气还不全是因为这个,他生气生在那个狗熊长相名字叫北野武的日本浪人身上。今天一早,传灯的腰里别着一把锥子刚走上大街,栓子就追上来告诉他,北野武知道徐传灯扬言要跟他拼命,放出话来说,上次看在吉永次郎的面子上放了他,这次要是被他抓到,一定要拧断他的脖子。传灯问,这话是谁传出去的?栓子说,还有谁?卖肉的疤瘌周呗,这小子一直想看你家的笑话呢。传灯说,爱咋的咋的吧,反正老子咽不下这口气去。转身就走。
妈的,传灯从后腰摸出锥子,一把摔了,拧断我的脖子?老子还想找个脖子拧着玩呢。
一群小孩蹦跳着在街南头唱歌:“日本鬼儿,喝凉水儿,坐汽车,压断腿儿,到青岛,吃炮子儿,沉了船,没了底儿……”
传灯知道现在这些小曲儿唱不得,弄不好就被抓去宪兵队了,日本兵可不管你是大人孩子,一旦被他们抓进去,不死也得去层皮。
传灯有心过去轰孩子们走,一想自己在宪兵队的遭遇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关我屁事!闷走几步,抬头看见了一张告示。
传灯多少认识几个字,走过去一看,是悬赏抓一个从崂山下来的道士,告示上说,大胆恶道目无王法,破坏共荣,到处杀人放火。
传灯不相信那上面的话,他知道日本鬼子的话不能信,没准儿这个道士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
大街的墙壁上贴满花花绿绿的标语,传灯的心中憋闷不堪,稀里糊涂地走进了一条胡同,这条胡同很清冷,弥漫着一股霉味。
有个女人在捏着嗓子咳嗽,传灯站住了,他看见窑姐三嫚儿正斜靠在胡同中央的春园茶楼门框上冲他吐瓜子皮。
三嫚儿的脸抹得比石灰还白,一笑,脸上掉白渣儿,然后就露出火车道一样的皱纹来:“小二,进来跟大姐耍耍呗,不要钱。”
传灯撇一下嘴巴想要躲开,犹豫一下又站住了:“三姑,我听说有个日本浪人前几天来睡过,有这事儿?”
三嫚儿冲天翻了个白眼:“哦,你是说那个在太阳胶皮当把头的日本混子吧,来过,没睡,来找人的……对了,他叫北野武是吧?人家现在当宪兵了呢。这个人可真够吓人的,把客人撵出去,扇了老娘好几个耳光,非要问我见没见过一个崂山下来的野道士。老娘哪认识那么多人?睡过就忘。怎么,你找他?”说着,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嘴巴伸得比猪还长,“来来来,跟三姑‘嘴儿’一个,三姑帮你去找。”
传灯抓过她的手绢,抬手戳进她的嘴巴,转身就走。
三嫚儿吐了手绢,紧撵两步,一把揪住传灯的裤腰:“灯,要过年了,你爹咋还不找个暖被窝的呢?你回家跟他说说,就说你三姑操心这事儿……”嗓子被一个瓜子呛住了,撒了手,捧着脖子,在一串咳嗽声中,遭了夹子的老鼠似的回了茶楼。
传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天忽然就阴了。
墙缝里嵌着棉絮样的积雪,里面冒出来的茅草被风一吹,簌簌乱动,胡同中间的积雪化得差不多了,泥泞不堪。
一个刺猬长相的小炉匠挑着担子吆喝一声“锔锅啦”,冲走过来的传灯呲了呲满嘴的黄牙:“二少爷,你爹让你回家干活儿呢。”
传灯没搭腔,耷拉着脑袋走上大街,一时竟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迟疑着刚刚站定,就被惊兔也似撞过来的一群人冲了个趔趄,那帮人边跑边回头,一脸惊恐。随着一声撂挑子的声音,小炉匠不见了,几只破碗满地乱滚。
传灯纳闷,顺着那帮人的目光一看,一下子呆住了,迎面晃过来的竟是穿着一身日本军装的北野武!
这小子一定是来找我的!好吧,老子正想找你呢。传灯前后看了看,没有一个人影,悄悄捏紧了拳头。
就在传灯准备迎上去的时候,大步走着的北野武突然定住身子,双眼闪过一丝迷惘,两腿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
怎么回事?传灯突然之间慌了神,是谁撂倒了北野武?四下一看,哪里有个人影?
躺在地上的北野武像一条巨大的豆虫,软软地蠕动几下,两腿一蹬,身体一下子僵硬起来。
传灯这才看清楚,北野武的身下压着一滩沥青色的血,海胆一样四处延伸。
四周没有一丝声响,一阵风悄无声息地掠过北野武看似冰凉的尸体。
传灯感觉不好,松开拳头刚想跑,蓦地呆住了,胡同两头全是端着大枪的日本兵!
乌云像挂了铅坠,呼啦一下压了下来。
传灯摇着手退到墙根,胸口空得就像灌满了风。
日本兵不说话,扇面一般把他围在了当中。
满街都是鬼叫似的警笛声,路人听到枪响的兔子一般四处乱窜,一个人跌倒在雪地里,爬起来,一头撞在墙壁上,懵懂着望天。
茫然不知所措的徐传灯被那帮日本兵推搡着朝街西口的宪兵队方向走,一步一个趔趄。
满胡同乱窜的路人被一阵枪声吓住了,战战兢兢地涌回大街,瞪着惊恐的眼睛望着这边。
刺斜里冲出脸色焦黄的徐汉兴,汉兴挡在路中央用日本话声嘶力竭地喊:“皇军,你们误会了!请放开他,他什么也没做!”日本兵不理他,依旧推搡挣扎着想要靠近汉兴的徐传灯。汉兴躲闪着横过来的枪刺,声音就像压瘪了的喇叭:“我是礼贤中学日语系毕业的学生!这是我弟弟,他没有做破坏共荣的事情……”一个日本兵猛地一拉枪栓,冲汉兴嚷了一句什么,汉兴的脸刷地一下白了,不认识似的看着弟弟:“你,你杀人了?”人群呼啦一下散开了。
“胡说,胡说!”传灯脖子上的青筋凸得像筷子,“哥,你快告诉他们,我没有杀人!”
“这下子你惹大祸害了……”汉兴一步一步倒退着,突然转身,撒腿往大车店的方向跑。
“老子没有杀人!”传灯借着一个踉跄劲儿,猛地一挺脖子,“哥,救我啊——”
刚刚散开的人群涨潮似的聚拢回来,一个个抻长脖子,待宰的鸭子一般望着被日本兵押着渐渐远去的徐传灯,喉咙里发出一片唏嘘。
胡同口,北野武的尸体被一条军用床单盖着,几个维持会的人贼眉鼠目地在一旁溜达。
徐汉兴将长衫下摆掖在腰里,疾步出了马车店的大门。徐老爷子追出来喊:“记着,先找次郎再找栾凤山,千万别慌!”
汉兴没有回头,踉踉跄跄,一头撞进了杂货店。
杂货店里的伙计刘禄正在收拾架口上的货物,听见动静一回头,呲开大门牙笑了:“刚才我听小炉匠说小二被鬼子给抓了?活该,这小子性子太野,也好遭点儿折腾长长记性了……唉,掌柜的,这个年我就不在你这儿过了,我把兄弟‘疤瘌周’要带我去济南闯荡呢,他说他爹在那边发了大财……”汉兴没有理他,甩开门帘进了里间,三两下从一只柜子里拽出一个包裹,哗啦哗啦抓了几把银元,用手绢包了,揣进长衫口袋,风一般冲出了店门。刘禄转出柜台,公鸡打鸣似的喊:“掌柜的,下半晌儿我关铺子啊,兄弟闯济南府发大财去!”
汉兴贴着墙根一路闷走。太阳出来一会儿又没了,天彻底阴了下来。
汉兴没有朝宪兵队的方向走,他在一个路口顿了顿,转身进了长味烟馆的那条胡同,他知道,栾凤山这当口一定在那里躺着过烟瘾。
栾凤山是沧口地区“治安维持会”的会长,年轻的时候是方圆十几里出名的混混,折腾了不小的家产。后来抽上大烟了,几乎倾家荡产,四处打零工维持生计。传说他在太阳胶皮扛活儿的时候犯了烟瘾,难受得撞墙,一个日本浪人逗引他说,你要是把裤裆里的毛儿拔干净,我给你买烟。栾凤山二话没说,当场脱了裤子……烟瘾过了,毛儿没了,栾凤山因此得了个外号:栾光杆儿。
长味烟馆的大门闪着一条缝,汉兴刚要推门,里面嗖地闪出一个人影。汉兴错身让过这个人,迈步进了烟馆。
打听过门客,栾凤山果然在这里,汉兴直接进了栾凤山躺着的那屋。
栾凤山没在抽烟,他四仰八叉地横在炕上,嘴上撅着一根牙签,咿咿呀呀地哼哼肘鼓戏:
适才书童对我云,
有人背后论爹尊,
放下屠刀成不了佛,
莫非我父杀过人?
杀人者应偿命,
你叫儿怎审怎样问?
孩儿来照大律断,
苦了居家一满门……
“栾爷,烦请您老歇歇嗓子,小侄有事儿跟您商量。”汉兴摘下狗皮帽子冲炕上哈了哈腰。
“这话里有话呀?这……”栾凤山没有抬眼,继续哼唧。
“栾爷,瞧您这话说的,我哪里敢跟您话里有话?”汉兴明知他是在念叨戏词,故意逗他说话。
栾凤山瞥汉兴一眼,继续唱:“杀人者应偿命,爹爹呀……”
“哎,”汉兴故意沾了一下便宜,见栾凤山有些恼怒,慌忙陪笑,“栾爷,要过年了,小侄也没有什么好孝敬的,这点儿小意思……”说着,伸手来摸自己的口袋,一怔,坏了,钱呢?
栾凤山乜一眼汉兴,一蹬腿坐起来,张张手,用肘鼓戏念白腔调叫道:“我儿,待我看来。”
汉兴不说话,猴子挠痒似的上下折腾自己的几个口袋……没了,钱真的没了。
栾凤山见汉兴自顾忙活,眼珠子慢慢竖了起来:“怎么个意思这是?”
汉兴尴尬得直冒冷汗,下意识地将自己的口袋一个一个翻了出来:“栾爷,你不知道,刚才我给您准备了几块大洋,这一转眼的功夫竟然没了……”栾凤山一仰脑袋笑了:“你喝‘彪子’(傻瓜)尿了吧,老子缺你这点儿银子?”一眼瞥见汉兴挂在胸前口袋上的怀表链子,声音立马轻柔起来,“大侄子呀,不是当叔的埋怨你,你也太拿我这当叔的不当叔待了。明明想给叔送点儿过年礼物,说什么大洋不大洋的?这不是耍我还是啥?”
看着栾凤山直卤卤瞪着自己胸口的眼睛,汉兴一下子明白过来,摘下怀表,双手捧到栾凤山的跟前:“叔,我错了。一点儿小意思,不成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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