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 第五部 铁血文明

作者: 孙皓辉


楔子

  秦王政十年深秋时节,红霾笼罩秦川经月不散。
  太阳堪堪爬上东方远山,瘦硬的秋风荡起了轻尘,渭水两岸橘红的土雾弥天而起,苍苍茫茫笼罩了山水城池田畴林木行人车马。大咸阳的四门箭楼巍巍拔起,拱卫着中央王城的殿宇楼阁,在红光紫雾中直是天上街市。连绵屋脊上高耸的龟麟雀蛇神兽仙禽,高高俯望着碌碌尘寰,在漫天漂浮的红尘中若隐若现。河山红颜,天地眩晕,怪异得教人心跳。然则,无论上天如何作色,曙光一显,大咸阳还是立即苏醒了过来。最后一阵鸡鸣尚未消散,城内大道已是车马辚辚市人匆匆。官吏们乘车走马,匆匆赶赴官署。日出而作的农夫百工们荷工出户,奔向了作坊,奔向了市中,奔向了城外郊野的农田。长街两侧的官署会社作坊商铺酒肆民宅,也业已早早打开了大门,各色人等无分主仆,都在洒扫庭除奔走铺排,操持着种种活计,开始了新的一日。

  长阳街的晨市开张了。
  这是咸阳南门内的一条长街。北口与王城隔着一片胡杨林遥遥相望,南北长约三里余,东西宽约十多丈,两厢店铺作坊相连,是秦国本邦商贾最为集中的大市。长阳街东面,隔着一片鳞次栉比的官邸坊区,便是天下闻名的尚商坊大市。两市毗邻,国府关市署将长阳街定名为国市,将山东商贾聚集的尚商坊定名为外市。咸阳老秦人却从来不如此叫,只依着自家喜好,径自将长阳街呼为勤市,将尚商坊呼为懒市。个中缘由,却也是市井庶人的感同身受。若比货物,尚商坊外市百物俱备,长阳街国市则只能经营秦国法令允许的民生货物。诸如兵器盐铁珠宝丹砂座车战马等等,长阳街决然没有。若比店堂气魄,长阳街多为三五开间的小店铺面,纵有几家大店,也不过八九开间,至多两层木楼一片庭院而已。尚商坊则不然,六国大商社无不飞檐高挑楼阁重叠庭院数进,家家都比秦国大臣的官邸豪阔。便是尚商坊的散卖店铺,也动辄十数开间,铜门铜柜精石铺地,其华贵豪阔,其大店做派,都与长阳街不可同日而语。

  老秦人还是喜爱长阳街。
  质朴的秦市,有独到的可人处。勤奋敬业,方便国人,白日从不停业,入夜则一直等到净街方关门歇息。若没有战事,大咸阳不在午夜净街,长阳街总有店铺通宵达旦地挑着风灯,等候着不期而至的漂泊孤客。每每是五更鸡鸣,曙色未起,尚商坊还是一片沉寂,六国商贾们还在梦乡,长阳街的晨市早已经是红红火火了。早起的老秦人趁着朦胧天光紧步上市,或交易几件物事,或猛咥一顿鲜香之极的锅盔羊肉,完事之后立即便去忙自己的生计。即或官府吏员游学士子,也多相约在长阳街晨市说事,吃喝间铺排好当日要务,便匆匆离市去应卯任事。日久成习,长阳街晨市不期然成了大咸阳一道诱人的黎明风物。

  清晨相遇,市人的第一个话题大多是天气。
  连日红霾,人们原本已经没有了惊诧,相逢摇头一叹,甚话不说便各自忙碌去了。今日却是不同,谁见了谁都要停下来嘀咕几句,说的也几乎都是同一则传闻:齐国有个占候家进了咸阳,占秦国红霾曰:“霾之为气,雨土霏微,天地血色,上下乖戾也。”不管生人熟人,相互嘀咕得几句,便争相诉说起一连串已经多日不说似乎已经遗忘了的惊诧疑问。有人忙着解说,甚叫霾,天象家阴阳家叫做“雨土”,老秦人说法是天上下土。有人便问,天上下土也得有个来由,秦川青山绿水温润多雨,何方来得如此漫天红尘整日作雨飘洒?有人便惊诧,老哥哥也,莫非秦国当真又要出事了?不管谁说谁问,话题都是一色的霾事。

  “快去看了!南门悬赏!一字千金——!”
  市人相聚私语之时,突然一个童仆从街中飞奔而过,清亮急促的稚嫩喊声一路洒落。无论是店中市人还是当街洒扫的仆役,一时纷纷惊讶。一老者高声急问:“甚甚甚,一字千金?说明白也!”有人遂高声大笑:“碎崽子没睡醒,你老伯也做梦么?一字千金,我等立马丢了扫把,读书认字去!”街中店中,顿时一片哄然大笑。
  “南门悬赏!一字千金!快去看了——!”童仆依旧边跑边喊。
  随着稚嫩急促的喊声一路飞溅,市人渐渐把持不定了。先是几个好事者拔腿奔南门而去,接着便是店堂食客们丢下碗筷去了,接着,洒扫庭除者也拖着扫把抱着铜盆抹布纷纷向南门去了。不消片刻,连正在赶赴官署的吏员与游学士子们,也纷纷回车跟着去了。
  南门东侧的车马场,大大地热闹起来了。
  城墙下立起了一道两丈余高的木板墙,从城门延伸到车马场以东,足足两箭之地。木板墙上悬挂着一幅幅白布,从两丈多高的大板顶端直至离地三尺处,匹练垂空,壮观之至。最东边第一幅白布上,钉着四个斗大的铜字——吕氏春秋。铜字下立着一方本色大木板,板上红字大书:吕氏春秋求天下斧正,改一字者赏千金!一幅幅大白布向西顺次排开,上面写满了工整清晰的拳头大字。茫茫白墙下,每隔三丈余摆有一张特大书案,案上整齐排列着大砚、大笔、大羊皮纸。每张大案前站定两名衣饰华贵的士子,不断高声地宣示着:“我等乃文信侯门客,专一督察正误之功!大著求错,如商君徙木立信。无论何人,但能改得一字,立赏千金!”

  如此旷世奇观,潮水般聚拢的人群亢奋了。
  不消半个时辰,南门东城墙下人如山海。护城河两岸的大树上,挂满了顽皮的少年。车马场停留的车马,被纷纭人众全部挤了出去。识字的士子们纷纷站上了石礅,站上了土丘,高声念诵着白布墙上的文章。人群中时不时一片哄然惊叹,一片哗然议论,直比秦国当年的露天大市还热闹了许多。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夫工匠,此时则分外地轻松舒畅,遇见寻常难谋一面的老熟人,便哈哈大笑着一嗓子撂过去:“老哥哥能事!快去改,一个字够你走遍天下!”对面老熟人也笑呵呵一句撂过来:“该你老兄弟改!一个字,够你老鳏夫娶一百个老妻!”呼喝连连,阵阵哄然大笑不断隆隆荡开在漫无边际的人海。那些读过书识得字者,则无论学问高低根基深浅,都被邻里熟人撺掇得心下忐忑,各个红着脸盯着白布黑字的大墙,费力地端详着揣摩着,希图弄出一个两个自家解得清楚的字,好来几句说头。老秦人事功,你做甚得像甚,平日读书被人敬作士子,交关处却给不上劲,就像整日练武却从不打仗一样会被人看扁看矮的;改得改不得,不必当真,但有个说头,至少在人前不枉了布衣士子的名头。

  突然,一个布衣整洁的识字者跳上了一个石礅,人海顿时肃静了。
  “诸位,在下念它几篇,改它一字,平分赏金如何?”
  “彩——!”人群哄然喝了一声。
  布衣士子一回身,指点着白墙大布锐声念了起来:“这是《贵公篇》,云:昔先圣王之治天下也,必先公,公则天下平矣!……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阴阳之和,不长一类。甘露时雨,不私一物。万民之主,不阿一人。”
  “高论!好!”人群中一片掌声喊声。

  “改得改不得?”
  “改不得——!”万众一吼,震天动地。
  布衣士子无可奈何地做一个鬼脸,又指点着大墙:“再听!这是《顺民篇》,云:先王先顺民心,故功名成。夫以德得民心,以立大功名者,上世多有之矣!失民心而立功名者,未曾有之也。得民心,必有道。万乘之国,百户之邑,民无有不悦。取民之所悦,而民取矣!民之所悦,岂非终哉!此取民之要也。”
  “万岁!”
  “改得改不得?”
  “一字不改——!”万众吼声热辣辣再度爆发。

  布衣士子摇摇头,又回身指点:“再听,这是《荡兵篇》,云:古圣王有义兵,而无有偃兵。兵之所自来者久矣,与始有民俱。凡兵也者,威也。威也者,力也。民之有威力,性也。性者所受于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武者不能革,工者不能移。……天下争斗,自来者久矣!不可禁,不可止,故圣王有义兵,而无有偃兵矣!……义兵之为天下良药也,亦大矣!兵诚义,以诛暴君而振苦民,民悦之也。”

  “义兵万岁!”
  “改得改不得?”
  “改不得——!”
  “不要赏金么?”
  “不要——!”山呼海啸般的声浪淹没了整个大咸阳。
  布衣士子跳下石礅,回身对着白布大墙肃然一躬,高诵一句:“大哉!文信侯得天下之心也!”一脸钦敬又神采飞扬地淹没到人群中去了,似乎比当真领了赏金还来得舒坦。

  熙熙攘攘之际,一队人马护卫着一辆华贵的轺车驶到了。
  轺车马队堪堪停在车马场边,已经下马的几个锦绣人物从车上抬下了一口红绫缠绕的大铜箱。其余锦绣人物,却簇拥着一个散发无冠的白发老者来到了大白墙下。
  书案旁门客一声长喝:“群众让道群众,战国话语,出《吕氏春秋·不二》:“听群众之议治国,国危无日矣!”,纲成君到——”
  人群哗地闪开了。大红锦衣须发雪白的蔡泽,大步摇到了一方大石前,推开前来扶持的门客,一步蹬上石礅。人群情知有事,渐渐平息下来。蔡泽的公鸭嗓呷呷回荡起来:“诸位,老夫业已辞官,将行未行之际,受文信侯之托,前来督察征询一字师。《吕氏春秋》者,文信侯为天下所立治国纲纪也。今日公诸于咸阳市门,为的是广告天下,万民斟酌!天下学问士子,但有目光如炬者尽可正误。正得一字,立赏千金,并尊一字师!老夫已非官身,决以公心评判。来人,摆开赏金!”话音落点,两名锦绣人物解开了红绫,打开了箱盖,码排整齐的一层金饼灿灿生光,赫然呈现在了人们眼前。

  万千人众骤然安静了。
  百余年来,商君的徙木立信已经成为老秦人津津乐道的久远传奇。老秦人但说秦国故事,这徙木立信便是最为激动人心的篇章。无论说者听者,末了总有一句感喟:“移一木而赏百金,商君风采不复见矣!”不想,今日这文信侯一字千金,手笔显然是大多了。然则,商君作为是立信于民,这文信侯如此举动,却是所为何来?一部书交万民斟酌,自古几曾有过?那诸子百家法墨道儒,皇皇典籍如满天群星,谁个教老百姓斟酌过?再说,老百姓有几个识得字,能斟酌个甚,只怕能听明白的都没几个。要老百姓说好,除非你在书里替老百姓说话,否则谁说你好?噢,方才那个布衣士子念了几篇,都是替老百姓说话的。怪道交万民斟酌,图个甚来?还不是图个民心,图个公议。可是,赫赫文信侯权倾朝野,希图这庶民公议又是为甚?列位看官留意,老秦人原本木讷厚重,商鞅变法之后的秦人,对法令官府的笃信更是实实在在;凡事只要涉及官府,涉及国事,秦人素来都分外持重,没有山东六国民众那般议论风生勃勃火热。荀子入秦,感慨多多,其中两句评判最是扎实:“民有古风,官有公心。”要使民众听从一书之说而怀疑官府,老秦人便要先皱起眉头揣摩一番了。今日这一字千金,不像徙木立信那般简单,小心为妙。世间事也是奇特,若蔡泽不说,老秦人还图个热闹看个希奇,尽情地呼喝议论;蔡泽气昂昂一宣宗旨,万千人海一时倒有了忐忑之心。

  “天下文章岂能无改?在下来也!”
  陡然一声破众,人海一阵骚动叫好,哗然闪开了一条夹道。
  一个红衣士子手持一口长剑,从人海夹道赳赳大步到了大墙之下。蔡泽走下石礅,遥遥一拱手道:“敢问足下,来自何国?高名上姓?”红衣士子一拱手,昂然答道:“鲁国士子淳于越,孟子门下是也!”蔡泽不禁失笑道:“鲁国已灭,足下宁为逸民乎?子当楚人或齐人才是。”红衣士子断然摇手:“世纵无鲁,民心有鲁!纲成君何笑之有?”蔡泽摇摇头不屑与之争辩地笑了笑,虚手一请道:“此非论战之所,足下既有正误之志,请做一字师。”

  “校勘学问,儒家当仁不让。”淳于越冷冷一笑,一步跨上石礅,剑指白布大墙,“诸位且看,此乃《仲秋纪》之《论威篇》,其首句云:‘义也者,万事之纪也,君臣上下亲疏之所由起也,治乱安危过胜之所在也。’可是如此写法?”
  “正是!”周边士子同声回应。
  “在下便改这个‘义’字!”淳于越的剑鞘不断击打着白布大墙,“义字,应改为礼字!万事之纪,唯礼可当。孔夫子云: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克己复礼也。礼为纲纪,决然不可变更。以义代礼,天下大道安在!”
  人群却是出奇的冷漠,没有拍掌,没有叫好,红蒙蒙混沌天空一般。淳于越一时惊愕,颇有些无所措手足。突然,一个白发老者高声问:“敢问鲁国先生,你说的那个礼,可是孔夫子不教我等庶民知道的那个礼?那句话,如何说来着?”
  “礼不下庶人!”有人高声一应。

  “对对对,礼不下庶人!”老人突然红了脸,苍老的声音颤抖着,“万千庶人不能礼,只一撮世族贵胄能礼,也做得万事之本?啊!”
  “说得好!老伯万岁——”
  众人一片哄笑叫好,粗人索性骂将起来:“我当小子能拉出个金屎,却是个臭狐子屁话!”“直娘贼!礼是甚?权贵大棒槌!”“孔老夫子好阴毒,就欺负老百姓!”“还孟子门下,还鲁国,光腚一个,丑!不睬!”“鸟!还来改书,回去改改自家那根物事去!”
  一片哄哄然嬉笑怒骂,淳于越羞愧难当,黑着脸拔脚去了。
  “好!民心即天心,评判得当!”
  蔡泽分外得意,长笑一阵,高呼一声:“《吕氏春秋》人皆可改,山东士子犹可改!”又吩咐下去,教门客们站上石礅,齐声高呼:“《吕氏春秋》人皆可改!山东士子犹可改!”蔡泽本意,是明知山东士子多有才俊,只有山东士子们服了,《吕氏春秋》才能真正站稳根基,所以出此号召之辞。但是,这句话此时在万千老秦人听来,却认定这是对六国士子叫阵,不由分说便跟着吼了起来,一时声浪连天,要将大咸阳城掀翻一般。如此直到过午,直到暮色,再也没有一个士子来做一字师了。

  将灯之时,一个锦衣门客匆匆来到南门,挤到了蔡泽身边。
  门客几句低语后,蔡泽大为惊愕,立即登上轺车淹没到红光紫雾中去了。

第一章 初政飓风


一、歧路在前 本志各断

  月黑风高,一只乌篷快船离开咸阳逆流西上。
  李斯接到吕不韦的快马密书,立即对郑国交代了几件河渠急务,便从泾水工地兼程赶回咸阳。暮色时分正到北门,李斯却被城门吏以“照身有疑,尚须核查”为由,带进了城门署公事问话。李斯一时又气又笑,却又无从分辩。这照身制是商鞅变法首创,一经在秦国实施,立时对查奸捕盗大见成效,山东六国纷纷仿效。百年下来,人凭照身通行便成了天下通制。所谓照身,是刻画人头、姓名并烙有官府印记的一方手掌大的实心竹板。本人若是官吏,照身还有各式特殊烙印,标明国别以及官爵高低。秦法有定:庶民照身无分国别,只要清晰可辨,一律如常放行;官身之人,除了邦交使节,则一定要是本国照身。李斯从楚国入秦,先是做吕不韦门客,并非官身,一时不需要另办秦国照身;后来匆忙做了河渠令,立即走马到任忙碌正事心无旁骛,却忘记了及时办理秦国新照身。加之李斯与郑国终日在山塬密林间踏勘奔波,腰间皮袋中的老照身被挤划摩擦得沟痕多多,实在是不太明晰了。照身不清而无法辨认,原本便不能通行,李斯又是秦国官服楚国照身,分明违法,却该如何分辩。说自己是秦国河渠令,忙于大事而疏忽了照身么?官吏不办照身,本身便是过失,任何分辩都是越抹越黑。李斯对秦法极是熟悉,对秦吏执法之严更是多有体味,心知有过失之时绝不能狡口抗辩,否则,被罚十日城旦城旦,先秦至汉代通用刑罚之一。刑名取“旦(清晨)起行治城”之意,即自备衣食,清晨起来修筑城墙或服工程苦役。被罚者一般是修葺本地城池,为轻度违法之刑。,岂不大大误事?

  “如何处置,但凭吩咐。”
  在山岳般的城墙根的城门署石窟里,李斯只淡淡说得一句,甘愿认罚。不想,城门吏压根没公事问话,只将李斯撂在幽暗的石窟角落,拿着他的照身便不见了踪迹。李斯驰骋一日疲惫已极,未曾挺得片刻,便靠着冰冷的石墙鼾声大起了。不知几多辰光,李斯被人摇醒,睁眼一看,煌煌风灯之下竟是蒙恬那张生动快意的脸庞。
  “李斯大哥,今夜兄弟借你。走!”
  一句话说罢,尚在愣怔之中的李斯被蒙恬背了起来,大步走出石窟,钻进了道边一辆篷布分外严实的辎车飞驰而去。一路辚辚车声,李斯已经完全清醒,却只做睡意蒙眬一言不发。已经是咸阳令兼领咸阳将军的蒙恬,以如此奇特的方式借自己,实在是蹊跷之极。蒙恬不说,李斯自然也不会问。可是,究竟所为何来?李斯却不得不尽力揣摩。大约小半个时辰,辎车徐徐停稳,李斯依然蒙眬混沌的模样,听任蒙恬背了下车。

  “李斯大哥,醒醒。”
  “阿嚏!”李斯先一个喷嚏,又伸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再揉了一阵眼睛,这才操着北楚口音惊讶地摇头大笑,“呀!月黑风高,阴霾呛鼻,如此天气能吃酒么?”
  “这是西门坞,吃甚酒,上船再说。”
  “终究咸阳令厉害,吃酒也大有周折。”
  蒙恬又气又笑,压低了声音:“谁与你周折,上船你便知道!”

  “不说缘由,拉人上船,劫道么?”
  “非常之时,非常之法,大哥见谅。”
  “好好好,终究三月师弟,劫不劫都是你了。”
  淡淡一笑,李斯便跟着蒙恬向船坞西边走去。连日红霾,寻常船只都停止了夜航,每档泊位都密匝匝停满了舟船,点点风灯摇曳,偌大船坞扑朔迷离。走得片刻,便见船坞最西头的一档泊位孤零零停泊着一只黑篷快船,李斯心头蓦然一亮。这只船风灯不大,帆桅不高,老远看去,最是寻常不过的一只商旅快船而已,如何能在泊位如此紧缺之时独占一档?在权贵层叠大商云集律法又极其严明的大咸阳,蒙恬一个咸阳令有如此神通?

  “李斯大哥,请。”
  方到船桥,蒙恬恭敬地侧身虚手,将李斯让在了前面。
  正在此时,船舱皮帘掀起,一个身着黑色斗篷挺拔伟岸的身躯迎面大步走来,到得船头站定,肃然一躬道:“嬴政恭候先生多时了。”李斯一时愣怔又立即恍然,也是深深一躬:“在下李斯,不敢当秦王大礼。”嬴政又侧身船头,恭敬地保持着躬身大礼道:“船桥狭窄,不便相扶,先生稳步。”对面李斯心头大热,当即深深一躬,方才大步上了船桥。一脚刚上船头,嬴政便双手扶住了李斯:“时势跌宕,埋没先生,嬴政多有愧疚。”

  “!”李斯喉头猛然哽咽了。
  “先生请入舱说话。”嬴政恭敬地扶着拘谨的李斯进了船舱。
  “撤去船桥,起航西上。”蒙恬一步上船,低声发令。
  快船荡开,迅速消失在沉沉夜雾之中。船周六盏风灯映出粼粼波光,船上情形一目了然。船舱宽敞,厚毡铺地,三张大案不分尊卑席次按品字形摆开。嬴政一直将李斯扶入临窗大案坐定,这才在侧案前入座。一名年青清秀的内侍捧来了茶盅布好,又斟就热气蒸腾清香扑鼻的酽茶,一躬身轻步去了。嬴政指着年青内侍的背影笑道:“这是自小跟从我的一个内侍,小高子。再没外人。”

  李斯不再拘谨,一拱手道:“斯忝为上宾,愿闻王教。”
  嬴政笑着一摆手,示意李斯不要多礼,这才轻轻叩着面前一摞竹简道:“先生既是荀子高足,又为文信侯总纂《吕氏春秋》。嬴政学浅,今日相请,一则想听听先生对《吕氏春秋》如何阐发,二则想听听先生对师门学问如何评判。仓促间不知何以得见,故而使蒙恬出此下策。不周之处,尚请先生见谅。”
  “礼随心诚。秦王无须介怀。”
  “先生通达,嬴政欣慰之至矣!”
  简洁利落却又厚实得体的几句开场白,李斯已经掂量出,这个传闻纷纭的年青秦王绝非等闲才具。所发两问,看似闲适论学,实则意蕴重重,直指实际要害。你李斯既是荀子学生,如何却为别家学派做总纂?是你李斯抛弃了师门之学另拜吕门,还是学无定见只要借权贵之力出人头地?《吕氏春秋》公然悬赏求错,轰动朝野,你李斯身为总纂,却是如何评判?此等问题虽意蕴深锐,然回旋余地却是极大。大礼相请,虚怀就教,说明此时尚寄厚望于你。若你李斯果然首鼠两端,如此一个秦王岂能不察?更有难以揣摩者,秦王并未申明自己的评判,而只是要听听你李斯的评判,既是一种选择,也是一种冒险。也就是说,秦王目下要你评判学问,实际便是要你选择自己的为政立足点,若这个立足点与秦王之立足点重合,自然可能大展抱负,而如果与秦王内心之立足点背离,自然便是命蹇事乖。更实在地说,选择对了,未必壮志得遂;选择错了,却定然是一败涂地。然则,你若想将王者之心揣摩实在而后再定说辞,却是谈何容易!秦王可能有定见,也可能当真没有定见而真想先听听有识之士如何说法。秦王初政,尚无一事表现出为政之道的大趋向,你却如何揣摩?少许沉吟之际,李斯心下不禁一叹,莫怪师弟韩非写下《说难》,说君果然难矣!尽管一时感慨良多,然李斯更明白一点:在此等明锐的王者面前虚言周旋,等于宣告自己永远完结。无论如何,只能凭自己的真实见解说话,至于结局,只能是天意了。

  思忖一定,李斯搁下茶盅坦然道:“李斯入秦,得文信侯知遇之恩,故而不计学道轩轾,为文信侯代劳总纂事务。此乃李斯报答之心也,非关学派抉择。若就《吕氏春秋》本身而言,李斯以为:其书备采六百余年为政之成败得失,以王道统合诸家治国学说,以义兵、宽政为两大轴心,其宗旨在于缓和自商君以来之峻急秦法,使国法平和,民众富庶。以治学论之,《吕氏春秋》无疑煌煌一家。以治国论之,对秦国有益无害。”

  “先生所谓煌煌一家,却是何家?”
  “非法,非墨,非儒,非道。亦法,亦墨,亦儒,亦道。可称杂家。”
  “杂家?先生论定?文信侯自命?”
  “杂家之名,似有不敬,自非文信侯说法。”
  “先生可知,文信侯如何论定自家学派?”
  “纲成君曾有一言:《吕氏春秋》,王道之学也。”

  “文信侯自己,自己,如何认定?”
  “文信侯尝言:《吕氏春秋》便是《吕氏春秋》,无门无派。”
  “自成一家。可是此意?”
  “言外之意,李斯向不揣摩。”
  “本门师学,先生如何评判?”嬴政立即转了话题。
  “李斯为文信侯效力,非弃我师之学也。”李斯先一句话申明了学派立场,而后侃侃直下,“我师荀子之学,表儒而里法,既尊仁政,又崇法制。就治国而言,与老派法家有别,无疑属于当世新法家。与《吕氏春秋》相比,荀学之中法治尚为主干,为本体。《吕氏春秋》则以王道为主干,为本体,法治只是王道治器之一而已。此,两者之分水岭也。”

  “荀学中法治‘尚’为本体,却是何意?”
  “据实而论,荀学法治之说,仍渗有三分王道,一分儒政,有以王道仁政御法之意味。李悝、商君等老派正统法家,则唯法是从,法制至上。两相比较,李斯对我师荀学之评判,便是‘法制尚为本体’。当与不当,一家之言也。”李斯谦逊地笑笑,适时打住了。
  “何谓一家之言?有人贬斥荀学?”嬴政捕捉很细,饶有兴致。
  “他家评判,无可厚非。”李斯从容道,“斯所谓一家之言,针对荀派之内争也。李斯有师弟韩非,非但以为荀学不是真法家,连李悝、商君也不是真法家,唯有韩非之学说,才是千古以来真正法家。是故,李斯之评判,荀派中一家之言也。”
  “噢——?这个韩非,倒是气壮山河。”

  “秦王若有兴致,韩非成书之日,李斯可足本呈上。”
  “好!看看这个千古真法家如何个真法?”嬴政拍案大笑一阵,又回到了本题,“先生一番拆解,倒是剖析分明。然嬴政终有不解:仲父已将《吕氏春秋》足本送我,如何又以非常之法公诸于天下?”
  李斯一时默然,唯有舱外风声流水声清晰可闻。嬴政也不说话,只在幽幽微光中专注地盯着李斯。沉吟片刻,李斯断然开口:“文信侯此举之意,在于以《吕氏春秋》诱导民心。民心同,则王顾忌,必行宽政于民,亦可稳固秦法。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秦法不得民心?”
  又是片刻默然,李斯又断然开口:“秦法固得民心。然则,庶民对秦法,敬而畏之。对宽政缓刑,则亲而和之。此乃实情,孰能不见?敬畏与亲和,孰选孰弃?王自当断。”
  “敢问先生,据何而断?”
  “据秦王之志而断,据治国之图而断。”

  “先生教我。”嬴政霍然起身,肃然一躬。
  李斯粗重地喘息了一声,也起身一拱手,正色道:“秦王之志,若在强兵息争,一统天下,则商君法制胜于《吕氏春秋》。秦王之志,若在做诸侯盟主,与六国共处天下,则《吕氏春秋》胜于商君法制。此为两图,李斯无从评判高下。”
  “先生一言,扫我阴霾也!”骤然之间,嬴政哈哈大笑快意之极,转身高声吩咐,“小高子,掌灯上酒!蒙恬进来,我等与先生浮一大白!”
  河风萧萧,长桨摇摇,六盏风灯在漫天雾霾中直如萤火。这萤火悠悠然逆流西上,漫无目标地从沣京谷漂进漂出,又一路漂向秦川西部。直到两岸鸡鸣狗吠曙色蒙蒙,萤火快船才顺流直下回到了咸阳。
  灯明火暖的厅堂,吕不韦听完了蔡泽叙说,沉吟不语了。

  蔡泽已经有了酒意,一头白发满面红光地呷呷笑着:“文信侯怪亦哉!书不成你忧,书成你亦忧,莫非要做忧天杞人不成?老夫明告,今日咸阳南门那轰轰然殷切民心,是人便得灼化!《吕氏春秋》一鸣惊天下,壮哉壮哉!”吕不韦却没有半点儿激昂亢奋,只把着酒爵盯着蔡泽,一阵端详,良久淡淡一笑:“老哥哥,《吕氏春秋》当真有开元功效?”“然也!”蔡泽以爵击案,呷呷激昂,“民心即天心。得民拥戴,夫复何求矣!”吕不韦却是微微摇头轻轻一叹:“纲成君呵纲成君,书生气也。”蔡泽蓦然瞪圆了一双老眼:“文信侯此言何意?莫非王城有甚动静?有人非议《吕氏春秋》!”“没有。”吕不韦摇摇头,“然则,恰恰是这动静全无,我直觉不是吉兆。”

  “岂有此理!”
  “老哥哥少安毋躁。”吕不韦笑得一句,说了一番前后原委。
  还在蔡泽一力辞官又奔走辞行之际,吕不韦便依照法度,将《吕氏春秋》全部誊刻足本交谒者传车谒者,秦官,职司公文传递。传车,有谒者署特殊旗帜与标记的公文传送车辆。,以大臣上书正式呈送秦王书房。吕不韦之所以没有亲自呈送——那样无疑可直达秦王案头,并使秦王不得不有某种形式的回复——意图在于不使秦王将《吕氏春秋》看作一己私举,而看作一件重大国事。谒者当日回复说:秦王不在王城书房,全部二十六卷上书已交长史王绾签印妥收。三日后,吕不韦奉召入王城议事,年青的秦王指着旁案高高如山的卷宗,顺带说了一句,文信侯大书已经上案,容我拜读而后论了。后来直至议事完毕,秦王再也没有提及此事。月余过去,年青的秦王依然没有任何说法。后来,吕不韦在王城之内的丞相专署不意遇见长史王绾,这位昔日的丞相府属官竟是默然相对,最后略显难堪地说了一句,秦王每夜都在读书,只不知是不是《吕氏春秋》?说罢便抱着几卷公文匆匆去了。直到三日之前,《吕氏春秋》一入王城便如泥牛入海。

  “于是,你决意公开这部大书?”
  “时也,势也。”吕不韦喟然一叹,“依秦王之奋发与才具,决然不是没读此书。沉沉搁置,分明大有蹊跷。反复思忖,吕不韦晚年唯此一事,此事则唯此一途,若是不为,老夫留国何用?倒不如重回商旅。”
  “文信侯,不觉疑心过甚么?”
  “老夫一生阳谋,何疑之有?此乃时势直觉也,老哥哥当真不明?”吕不韦啪啪拍着大案站了起来,在厚厚的地毡上转悠着感慨着,“倏忽半年,朝局已是今非昔比矣!今日王城,竟能对你我这等高爵重臣封锁了声气,要你不知道,便是不知道。仅此一节,目下之秦王便得刮目相看。说到头,谁也驾驭不了他。你,我,《吕氏春秋》,都不行。唯有借助民心之力,或可一试。”“既然如此,老夫更是不明!”蔡泽呷呷嚷着也站了起来,“你老兄弟看得如此透彻,却何须摆这迷魂阵也?又是著书立说,又是公然悬赏,惊天动地,希图个甚来!若无这般折腾,以文信侯之功高盖世,分明是相权在握高枕无忧。要借民心,多行宽政便是。一部书,能有几何之力?书既公行,民心又起,你却还是忧心忡忡,怪亦哉!老夫如何看不明白?”

  “非老哥哥不明也,是老哥哥忘了化秦初衷也。”吕不韦突然笑了,几分凄然几分慨然,“若欲高枕无忧,吕不韦何须抛弃万千家财?今日剖说时势,非吕不韦初衷有变也,有备而为也。将《吕氏春秋》公诸天下,先化民心,借民心之力再聚君臣之心,而后将宽政义兵之学化入秦法,使秦法刚柔相济,真正无敌于天下……说到底,此乃一步险棋,不得已而为之也。”

  “明知不可而为之!”蔡泽摇着头嚷了一句。
  “不争也罢。”吕不韦淡淡一笑突然低声道,“今日老哥哥已打过了开场,《吕氏春秋》从此与你无涉。不韦将老哥哥请回,只有一事:立即打点,尽速离开咸阳。”
  “哎——!却是为何?”蔡泽顿时黑了脸。
  “纲成君!”吕不韦第一次对蔡泽肃容正色,“你也是老于政事了,非得吕不韦说破危局么?三个月来,被太后嫪毐罢黜的大臣纷纷起用。山雨欲来,一场风暴便在眼前。秦国已经成了山东士子的泥沼,走得越早越好。你走,王绾走,王翦走,李斯走,郑国也走。凡是与吕不韦有涉者,都走!实不相瞒,陈渲、莫胡、西门老爹与一班门客干员,半个月前已经离开了咸阳。纲成君,明白了?”

  “嘿嘿,我等都走,独留你一人成大义之名?”
  “糊涂!”吕不韦又气又笑,“你我换位,我拔脚便走。换不得位,却纠缠个甚?我在咸阳斡旋善后,你等在洛阳筹划立足。两脚走路,防患未然。”
  “啊——”蔡泽恍然点头一笑,“两脚走路,好!老夫明晨便走。”
  “不。今夜便走。”
  蔡泽愕然片刻又突然呷呷一笑:“也好,今夜。告辞。”

  望着蔡泽大步摇出庭院,吕不韦长吁一声软倒在坐榻之上。
  次日清晨醒来,沐浴更衣后进得厅堂,吕不韦没了往日食欲,只喝得一盅清淡碧绿的藿菜羹,不由自主地走进了书房。这座里外两进六开间的书房,实际上是他这个领政丞相的公务之地,被吏员们呼为大书房。真正的书房,只不过是寝室庭院的一间大屋罢了。多少年来,清晨卯时前后的丞相府都是最忙碌的。各署属官要在此时送来今日最要紧的公文,人来人往如穿梭;长史将所有公文分类理好,再一案一案地抬入这间大书房,以使他落座便能立即开始批阅公文部署政务。曾几何时,清晨的大书房不知不觉的安静了,里外六只燎炉的木炭火依然通红透亮,几个书吏依然在整理公文,除了书吏衣襟的窸窣之声,木炭燎炉时不时的爆花声,整个大厅幽静得空谷一般。从专供自己一人出入的石门甬道进入书房,一直信步走到前厅,吕不韦第一次觉得,朝夕相处的大书房竟是这般深邃空阔。晨风掀动厅门布帘,他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徜徉片刻,吕不韦还是坐到了宽大的书案前。事少了也好,他正要清醒冷静地重新咀嚼一遍《吕氏春秋》,再重读被秦人奉为圭臬的《商君书》。终有一日,有人要拿这两部书比较。直觉警示他,这一日近在眼前。

  “文信侯,王城密件!”一个亲信书吏匆匆走了进来。
  吕不韦接过书吏从铜管中抽出的一卷羊皮纸,却是王绾的工整小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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