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二十,叶山鹰大步在人流中穿行,步伐矫健,气宇轩昂。年轻人英气勃勃的脸上带着自信的微笑,笔挺的西装,饱满的领结,一丝不苟的头发和锃亮的皮鞋,正是这个城市里所谓“白领”的一个典型代表。五年前,他还是一个来自山区,依赖政府助学金的贫困学生,但是现在,那种对大城市的畏缩和不自信完全在年轻人身上消失无影,或者说,被他英俊的相貌、得体的衣着和咄咄逼人的举止掩饰得丝毫不露,浑身上下透露出这样一种气势:他们日理万机,他们每时每刻都忙着很重要的大事,他们,就是这个城市的主人。
这个西部第一大城市正面临着空前的发展和扩张,流动人口超过八十万,三环高速公路即将峻工,据说三年内造价数十亿的地铁也将启动,经济活跃,人潮熙攘,一派繁华景象。从横贯整个城市东西走向的蜀都大道一路看过去,假日饭店、锦阳商厦、人民商场……一座座现代化的建筑矗立在城市的中心,宽阔的大街上车水马龙,两旁是河水一样流动的自行车族。因为整座城市座落在平坦的川西平原,自行车依然是大多数市民的代步工具,尤其是在上下班的高峰时间,拥挤不堪。大学毕业后,叶山鹰就不再使用自行车,烈日,雨天和尘灰都会破坏衣寇楚楚的外表,但这还不是主要的原因,很多情况下,他宁愿挤公交车,或者迫不得已叫的士,然后庄重地走进那些堂皇富丽的场所,而不是尴尬地在一排排豪华轿车旁寻找存放自行车的地方。还有一个原因,淹没在自行车流中踽踽而行,总让他想起小时候常见的一群群摇摆着身子亦步亦趋的小鸭小鸡。今天见面的地点,距他工作的地方有三站路,他犹豫良久,决定步行前去。如果叫的士,塞车是肯定的,那么除了正常的的士费还有额外的浪费,对于一个出身贫苦的孩子来说,这是不可饶恕的罪恶。步行还有一个原因,在锦江大礼堂背后小巷中,有一家鲜花店。
提前一刻钟,叶山鹰离开了他所在的公司,做为业务部门的主管,他有这个特权。仅仅五年,就能够做到公司的中层管理人员,除了机遇之外,更多的是因为他个人的能力和天生的勤奋进取,但这显然仅仅是起步,在年轻人的野心里,这间跨国公司西南分公司六十万年薪的总裁未必都是他的最终目标。是的,权力和金钱,真是值得追求的好东西,叶山鹰大步从广场上领袖像前经过时,脑子里盘算的就是钱。
他西装上衣口袋的钱夹中,现在还有一千一百块钱,这是他全部的家当。除开每个月寄给父亲五百元和一千五百元必须的基本生活费用,能够自由支配的钱不到两千元。他不嗜烟酒,不追求奢华的享受,但这并不能阻挡开支象海绵一样榨干他最后一个硬币。三年来他没有使用过存折。这个月最后一笔钱,他的计划是向同事暂借五百元,合在一起去买一个寻呼机,但是,这个计划马上可能就会泡汤。他今晚约会的人,是他一位通了十年信的笔友,确切地说,是一个崇拜他的女孩子,他的学妹。他刚进大学时,这个叫苏雪莲的小女孩,进入他家乡母校读初中,从一份演讲比赛获奖名单上查到了他的地址,然后写信来向他求教。对于一位来自农村的孩子来说,一位家世良好的城市女孩,怀着倾慕之情表达对他的尊重,真是再美妙不过感受了。他立即回信,短短数月间他们通信次数就超过一百,几乎两天一封,还没有等到对方的回信,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寄出下一封信,彼此都是如此,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叶山鹰毕业,然后,女孩子上了外省一间艺术类学校。好象在人生的经历他每一步都在前面为她探雷,从前他带着得意和炫耀向他吹嘘大学生活的丰富和浪漫,现在则吹嘘社会的复杂和惊奇,偶尔也倾诉一下生活的艰辛和青春的烦恼,但这些都经过了过滤和美化,一切都恰到好处,他成了少女心中的导师和英雄,或者说是偶像,他把自己捧着很大一叠书昂然伫立在图书馆的相片寄给她,可是他向她索要她的相片时,她坚决地拒绝了,他也隐约地提出希望见面,在假期回到家乡的时候,她从未回答。有一段时间他们通信的次数减少了一些,他想也许她只是一只丑小鸭吧,这让他的热情消减不少,可是,他无法拒绝少女哀婉的口吻和那种毫无保留的依赖,他投降了,通信的次数重新恢复,甚至比以前更多,他常常自我解嘲:就当是柏拉图的精神享受吧,就算他永远不知道这个少女是谁,就算他们永远不能相见,那又有什么呢?他上大学的时候,哲学风潮席卷校园,连带哲学家的作品跟着热销,其中一本书叫《少年维特的烦恼》风靡一时,他被它感动过,因此把跟苏雪莲的交往归类其中,虽然有些不太贴切,但总之,这个少女在他成长过程中,在他的感情生活中占据着一个比较重要的地位。然而,突然之间,他们就要见面了。一个小时前,他在办公室接到她的电话,说她已经到了省城,六点正在锦江宾馆门口等他,她穿着一件棕色风衣,披肩长发。她的声音悦耳动听,但很平淡。叶山鹰放下电话,非常震惊,天知道她是从哪里知道他在公司的电话的,但是显然,这个约会是非赴不可的,他这样的年轻人还没有学会拒绝女人,他也非常想看看这个“认识”多年的女孩,到底是什么样子。如果她只相貌平平,甚至丑陋的话,他会请她吃一顿简单的饭,最多再破费安排一下她今晚的住宿,然后客气地跟她告别,虽然这可能会花去他钱夹中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的所有;可是,如果她很漂亮呢?叶山鹰摇摇头,笑笑,那么,他可能就要损失那个垂涎已久的寻呼机了!就当是自己已经买了,然后不慎丢失,他安慰自己。可是,老天,她为什么要约他在锦江宾馆见面?如果她希望在那里住宿的话,再加上用餐,那可不他钱夹中区区一千元能够支付的。
还差十分钟到六点,苏雪莲离开宾馆的房间站在了门厅外的台阶上,开始眺望外面人行道外那些忙碌行走的人群,她确凿地知道,最多十分钟,有一个人就会从那些人群中走出来向她走来。
虽然已经很熟悉了,不仅是因为通信,不仅是因为看见过他的相片,她还悄悄地请向四叔派人调查过他,有关于他很详尽的资料,可是,她还是感到有些紧张。在她的感觉中,除了她的父亲、两个哥哥外,他几乎就可以算是她最重要的……,亲人还是朋友?苏雪莲皱起了眉,小巧的鼻子好看地抿起,对这个问题她找不出答案,这也本是她现在面临的最艰难的抉择,非常重大。在她还没有好好考虑,一个人已经走进宾馆广场,大步地向她走来。宝蓝色的三件套西装,精神十足的短发,阳光从她身后照在那张年轻英俊的脸庞上,他手中捧着一束雪白的剑兰,苏雪莲心跳加快了。
“苏……”年轻人在她面前停下,从台阶下仰看着她。
“叶……大哥。”苏雪莲快步走下台阶,“是我。”
“哇,差不多跟我一样高了。”叶山鹰把花庄重地递给她,然后夸张地用手在自己额前比划,“先找个地方吃饭吧?边吃边聊。”
“好的,叶大哥你安排吧。”苏雪莲捕捉到了他眼中对于自己美丽的震惊,这让她很感到骄傲和满足,然后,她迟疑了一下,用一只手捧住剑兰,另一手挽住了他的胳膊。
他们就在锦江宾馆旁一家叫清雅小厨的餐厅度过了一段温馨和谐的时光,餐厅不大,斜阳的余晖可以从隐约透窗而入,两个人放低声音说话,叶山鹰开始象通信时一样称呼她“雪莲妹子”,后来简化为“阿莲”,结帐的时候坚决地抢在了她前面。八点半的时候,他们从餐厅出来,叶山鹰没有征求她的意见,直接带她去锦城艺术宫听了一场音乐会。他盘算着钱夹中的钱至少要留足,现在绝对不应该打电话向同事求助,他注意到了她衣饰的华贵,晚上必须安排一个与她相配的地方住宿,很可能就是锦江宾馆,两张音乐会的票显然是最好的省钱方式,而且在这时候是合适的。音乐会的压轴戏是小提琴合奏的《梁祝》,苏雪莲眼中闪着晶莹的泪光,她的头靠在了他的肩上,他自然地伸手搂住了她,象一对多年情侣。
从艺术宫出来,他们没有叫的士,两人慢慢走在寂静的长街上,沉默无语,苏雪莲还有些没有从音乐的气氛中拔出来,或者在想着什么,他们在一家街边小摊上吃了碗加糖的汤元粉子,在接下来回锦江宾馆的步行中,苏雪莲经常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他。他现在已经知道她早已在那里定了房间,他辛苦为她留下的住宿费用看来是用不上了,但他这时心里并没有省钱的快乐,他握着她的手,满是汗水。
他一直把她送到她的房间面前,然后象绅士一样对她微笑,晚安,明天一早我来叫你吃早餐。苏莲抬起头,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突然间,她扑进了他的怀里,叶山鹰身子僵硬了几秒钟,然后搂住她,他拥抱着她进房,用脚关上了门。
第二天早上叶山鹰被透进窗帘的晨光唤醒。他们的房间在宾馆的后部,窗口西向,昨晚他们临睡前依偎在窗前看了很久星光闪烁的夜空,后来只拉上了那道薄窗帘。
叶山鹰温柔地凝视着那张浩白、美丽的脸,心里充满幸福和满足。然后,她也醒了过来,记起了昨晚发生的事,娇羞地把脸藏起了被子中,过了片刻,她离开他起身进了卫生间,出来的时候脸色已经平静得有些冷漠。苏雪莲没有再回到床上,而是开始穿衣,这让叶山鹰感到失落,片刻后她穿戴整齐地坐在床前,看着他,表情严肃。
叶山鹰急忙从床上坐起来,他知道有什么事情终于来了。
他不是洁身自好的君子,但是这个城市的女人太贵,无论是写字楼里的还是夜总会里的,他可不愿意用他有限的金钱去换取几秒钟的快感,他浪费不起。总共有过的几次性经验都是因为推辞不了,不得不同流合污地应酬客户,这也足够让他肯定她绝对是个货真价实的处女,这倒有些麻烦了,从书本上得来的经验告诉他,每个女人的第一次通常都有很多附带的条件,有时候是一大笔的钱,有时候是讨厌的婚姻。对于一个二十六岁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来说,世界才刚刚在他面前打开,除非是一桩对于事业很有帮助的婚姻,多半是不在考虑范围内的,可是,她的表情让他感觉紧张。两个人沉默相对,一会儿,叶山鹰突然松驰地暗笑了:最坏的结果就是要他负责吧!温柔、美丽,良好的教养和家世,难道还想比这更完美吗?何况他们通信多年,彼此相知,如果她一定要他负责任的话,他就听天由命吧。说到底,他不过是一个来自乡下的穷孩子,一无所有。他幽默地想,他失去的只有镣铐,而得到,将是整个世界。
“你必须娶我……我要你做我的丈夫。”他突然变得轻松刺激了她,说话的时候更加冷静,有一种隐藏得很深的东西这一刻在她身上复苏。
“不会是真的吧?”叶山鹰故意用开玩笑的口吻笑着说。“婚姻自由是写进了宪法的。”他伸手去搂她,她坚决地挡开了他。“但是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是不受法律限制的。象我父亲,我……大哥。”
“黑社会大哥?”叶山鹰漫不经心地继续开着玩笑。
苏雪莲突然站起来,直直地盯着他:“我大哥叫苏雪峰,你也是江城人,你应该听说过他的名字吧?”
“苏……雪峰!”叶山鹰震惊地看着她。
“是的,他是我的亲大哥,也是江城的大哥,就是所谓的黑社会大哥。”
三个月前,旧历年的春节过去三天。上午十点,在江城威胜建筑公司董事长的办公室里,苏雪峰把一大叠请柬往办公桌上一放,走向落地玻窗。他最信任,也是最得力的手下徐昌军坐在办公桌旁边的沙发上,身板毕挺,目光炯炯。上小学的时候他和他不打不相识,彼此佩服,惺惺相惜,后来他跟随苏雪峰进入公司,充当他的私人助手和保镖,当公司的执法人七叔刘成离开公司自立门户后,徐昌军被老头子,苏雪峰的父亲苏威胜提拔,接掌刘成的位置,成为公司中重要的成员之一。
从十七楼瞰整个开发新区,就象小孩子打量着他的积木盒。这幢江城大厦两年前由威胜建筑公司建成,是整个江城最高的建筑,但是马上,就在这幢楼的对面,即将兴建一幢更加气派,更高的大楼,这一切是整个新区开发速度的缩影。自从十年前江城撤县建市,这个成渝中央的小县城,立刻象吹气泡一样飞速膨胀,城市建设日新月异,尤其是开发新区,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宽敞干道,规划整齐的现代化厂房,这一切变化完全没有人能够意想得到。十四年前,老头子召集所有的大哥们划分地盘时,没有人愿意接受这块偏僻荒芜的地盘,反倒让势力最弱的曹老七曹旭捡了便宜。
“你哪天给老七打个招呼,问他能够不能够按平贺二毛,他如果连当大哥都当不来,就干脆回家去重新当他的农民。”苏雪峰眺望对面那块已经平整出来的空地,那是即将成为江城标志建筑的招商大楼,由开发区管理委员会招商引资修建,但最后的建筑权,肯定会落到威胜建筑公司手中,这一点无庸置疑。虽然,这是曹旭的地盘,但苏雪峰是整个江城的大哥,影响远远超出西南几省,威胜公司做的事,不仅他,所有的江城大哥都必须让路,没有别的选择,他们只能捡威胜公司不屑一顾的面包渣啃。曹旭阴险奸诈,但势力弱小,甚至连最近冒出来的小混混贺二毛都应付不了,更不用说敢跟苏雪峰争权夺利,在整个江城,至少十年内也应该没有人敢向他挑战。苏雪峰今年三十一岁,正是年富力强的上升阶段,生气勃勃,咄咄逼人。虽然每个大哥都在招兵买马,集敛钱财,但他前进的脚步显然更快,仗着威胜公司的雄厚势力,他可以在整个江城霸占他认为有利可图的生意,比别人赚取更多的利润,从而势力更加雄厚,这是马太效应,没有人能够阻挡。
“只找老七?要不我直接去找贺二毛?”徐昌军从沙发上站起来问。
“不,贺二毛算个什么东西?哪有咱们先去找他!”苏雪峰冷笑。这些年大家在各自的地盘上闷头发财,互不干涉,这种和平共处的局面正是老头子希望看到的,当然也是警方乐意接受的。但是去年夏天,一个绰号叫“二毛”的小混混贺胜锋纠集了七八个人在开发新区强收沙石管理费,跟曹旭的人打了几架,没落下风,竟然有些渐成气候的样子。虽然贺二毛知趣,威胜建筑公司沾边的工地一律退避三舍,苏雪峰总是不太自在。曹旭再怎么阴阳怪气,也是老头子当年指定的大哥,这些年对苏雪峰一向卑恭谦让,按照从前的经验,这种才冒出来的小混混,六亲不认,敢于拼命,极具危险,不定哪天就会冲到他面前来,最好的办法就是以霹雳手段先发制人,打掉这一群羽翼未丰的秩序破坏者,但是以苏雪峰的身份,以大欺小总得找上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他几次想叫徐昌军去派人去打探一下贺二毛这个团伙到底有些什么人,实力如何,又觉得有些小题大做,这次招商大楼他志在必得,正是随便的机会,正想着,腰间的寻呼机“嘀嘀嘀”地响了起来,苏雪峰看了电话号码,摇了摇头:“王主任。这狗日的拿钱的时候总是迫不急待。”然后走回办公桌前回了电话。
“他订在芙蓉酒家。这狗日的看上了那里一个领班。你中午陪我去?”苏雪峰放下电话,非常恼火。他很聪明,一下就猜到了对方的用心:他明明可以直接打到他的移动电话上,然后寻呼他让他回电话,只是表明一种态度,现在是他有求于他,他占据主动;还有,他在利用他,借他的势威逼那小姑娘就范:看看,连江城的黑道大哥都对我毕恭毕敬!
“算了,大哥。你知道我讨厌那些人,到时破坏气氛就不好了。我还是抓紧去敲打曹老七,免得夜长梦多。”徐昌军迟疑一下,“叫强哥陪你去?”
“强子?”苏雪峰哈哈大笑起来,“好!他也该好好敲打一下。老是窝在女人堆里,象个大哥的样子吗!把他叫上正好,下午就去他的夜总会唱歌,那狗日的喜欢。”
“那叫谁做陪?刘检?”
他们要请的客王主任是开发区管委会的主任王琪。他直接决定招商大楼建筑权的归属,他们和他早已取得意向,许诺分成再加上苏雪峰的名头,王琪没有拒绝的理由。整个威胜建筑公司参与这件事运作的就是苏雪峰,徐昌军、向四叔和局二叔。向四叔名叫向思宇,表面上是威胜公司的法律顾问,他的思宇律师事务所是江城最大的律师事务所,手下的律师个个精明强干,足以独挡一面,依靠向思宇的影响和关系,他们接手的案子几乎毫无例外地胜诉,或者接照他们许诺给当事人一样的进行判决,做为回报,他们交纳一定份额的管理费用。当然,这笔管理费用跟向思宇每年从公司中分到的红利相比,微不足道,但这是属于他自己的私人收入,公司中每个人都被允许进行自己的生意,前提是不能影响整个公司,无论是时间上精力上还是其它方面,这是老头子当年组建威胜公司的时候就允许的。思宇律师事务所所有律师还有另外一个必须承担的义务是,当需要的时候,他们会为威胜公司的事情绞尽脑汁,跟法律对抗,比如某位兄弟的犯罪判决,某次逃税的具体操作等等,他们绝不能推辞,这一点在他们加入思宇律师事务所的时候就被暗示过,他们早已默认。这是一群特殊人物,他们精通各种法律文件,自信无比,虽然明知是在做一些与法律相悖的事,但他们从来不会认为有什么不对,他们会安全无羔的,事实也是如此,他们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涉嫌违法,营私舞弊,遭受警察审问,他们的收入和身份令同行垂涎,思宇律师事务所是江城中声名最响亮声誉最好的,年年受到司法局嘉奖。局二叔名叫局伟,是当年和老头子苏威胜一起打天下的公司元老,在黑道上德高望重,他和向思宇、徐昌军分别负责公司最重要的三个方面:向思宇负责笼络警察和官员,打通各种关节,同时也为公司中犯罪落网的兄弟争取一份从轻的法律判决;局二叔负责出面解决黑道各种纷争,与其它城市的黑道大哥协作,互通消息,必要时互相援助;徐昌军是公司的执法人,当问题无法用谈判协商解决,只能采取暴力手段达到目的时,徐昌军会负责安排一个行动的计划,然后由苏雪峰批准执行,这是威胜建筑公司有别于其它同行之处,也是威胜公司最重要的基础,最后的武器。虽然,这些年来,已经很少使用这一环了。
“不,直接请蒋市长。”苏雪峰打开保险箱,从里面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个匿名存折,上面有十万元,这些钱只是过年的一个节礼,威胜公司将来要送给王琪的贿赂,将是几十倍甚至上百倍,当然,他们得到的将会更多。至于蒋市长,他通过足协的活动刚刚交往两次,还不到送钱的时候。“我先去向蒋市长拜年,然后请他一家人出来吃饭。”
徐昌军点点头,他这位大哥虽然显得过于嚣张和鲁莽,其实是一个狡猾、善于思考的阴谋家。一个检察长对于贪污官吏的威慑力不言而喻,但他们和王琪的关系良好,暂时还用不上威胁,饭局上有级别更高的官员,王琪就不是刻意的主宾了,这种情况下跟他讨价还价就容易得多。
王琪出现在公众场合的时候,保持他的一贯形象:灰色茄克,打着领带,引人注目的是他脚下手工制作的布鞋,显示他与人不同的执着和个性。他今年四十七,华发早生,面庞削瘦,目光很直,有着老式政府官员的作风:自信、强硬、不太讲究科学和客观。他比预定的时间晚到了一些,不过蒋市长的夫人在出门的时候耽误了一些时间,所以两拔人差不多同时到达芙蓉酒家。倒不是王琪刻意要摆足姿态,跟这些炸弹一样危险的黑道大哥交往,谦和恭谨是最好的保护,何况这一次苏雪峰送给他的将是一笔巨额的财富而不是威胁和拳头。对于这种权钱交易,他驾轻就熟,从没有担心过哪一天会出意外,唯一需要考虑的是如何把他手中的东西卖出一个好的价钱。他的迟到,是被另外一个买家堵了一会。十一点半,他刚刚走出楼道,就看见了人行道上停着那辆黑色的凌治车,车牌天天都能看见,正在犹豫,车门推开,曹旭已经探头出来向他招手,显然是在等他。
王琪坐到了凌治车的后座,“有事?曹总。”王琪明知故问。曹旭将一个红包递到他手中,“还没有给王哥拜年。中午一起吃个饭?”
“改日吧。今天我另有安排。”王琪接手放进口袋,红包很薄却硬,是存折不是现金。
“芙蓉酒家,苏老大?”曹旭阴阴地一笑,车子平稳地滑出小区,驶向马鞍山。王琪惊奇非常,不再说话。
十分钟后,王琪在加油站附近下了车,叫了的士,这种时候,绝对不能让苏雪峰看见自己从曹旭的车上走下来。他刚刚付完出租车费下车,就看见苏雪峰的车从他身后滑进停车场,他有点疑惑是否被跟踪了,只见苏雪峰从司机位跳下来,态度恭谨地快步拉开车门,蒋市长家鱼贯而出,他没有犹豫,条件反应地立刻奔了过去。
蒋市长有些讶异地看着他,苏雪峰煞有介事地解释说:“王主任听说蒋主席召开筹备会,特地赶来。开发区也准备准备赞助一支球队参赛,王主任是领队。”
“是啊,蒋市长号召,大家趁机热闹一下。全民健身运动,我们开发区也不能落后。”王琪机敏异常,配合默契。
“这样啊。”蒋市长一向冷漠的脸上罕有的露出微笑,他看着王琪,说 “老王很廉洁嘛,下班时间不用公车。”
“还不是蒋市长领导有方。”王琪受宠若惊,脸上的谄笑跟那些低级官员面对上级的表情一样。蒋市长昂首挺胸当先而行,苏雪峰落后半步象一个忠诚的部属,王琪惊讶地发现,他掉在后面,象一个无关轻重的随员。他们走进预定的雅间,苏雪强和市足球协会的秘书长等候在那里。
饭局已经由王琪最初设想的一台花酒变成了一个十分严肃认真的议事会,江城第二届迎春足球赛的一些细节首先由秘书长提出来,主要由两个副主席讨论决定。蒋市长是一个铁杆球迷,自然被足协礼貌而坚决地邀请担任了一个副主席;苏雪峰也是足协十几位副主席中的一位,这是从老头子那里继承来的,但这一次,他更重要的身份是赞助商。整个讨论过程蒋市长提纲挈领,苏雪峰唯唯诺诺,王琪毫不落后地热烈参与讨论,有理有据地提出很多恰当地建议,得到了蒋市长不少赞扬。因为比赛赞助的商家非常踊跃,可以预见这次足球比赛肯定是一场圆满完美的盛事,附近几个县市都有球队报名参赛,饭局气氛非常融洽,市长难得地喝了一杯白酒。市长夫人偶然提到了她的女儿准备考研,王琪恰到好处地汇报开发新区准备建立一个人才培养基金,资助一批德才兼备的学生出国深造,于是苏雪峰跟他换了位置,让他坐到蒋市长夫妇身边认真研讨细节。趁着空隙,一直乖巧沉默的苏雪强突然偏头小声对苏雪峰说:“刘大娃回来了。”
刘大娃?苏雪峰怔了一下,想了起来:“刘志?”
“就是他”苏雪强咬牙切齿地表示愤怒,“昨晚耿五来夜总会喝酒,悄悄告诉我的。”
耿五是向思宇前妻的弟弟,向思宇离婚多年,这是足智多谋的他对于家庭的一个保护措施。他自信不会掉入法律的陷阱中,但是,他从事的是一项特殊的工作,如果他的力量不够强大,他很可能被一些执法者以莫须有的罪名判决,冤狱比比皆是,他必须防患于未燃。依仗姐夫的势力,耿五在江城横冲直撞,耀武扬威,虽然,他根本不是威胜公司的员工,----苏雪峰出于对他的轻蔑,向思宇出于对他的爱护,都不可能让他这种游手好闲、惹事生非的花花公子进入公司。他拥有一个地段很好的烟档,用不着他亲自照看,收入丰厚且稳定,那是向思宇对他的照顾。从前是另外一个大哥程世一的产业,苏威胜当年打掉程世一之后,也接管了这个烟档,这些年在公司内部转了几道手,现在到了耿五手中,如果不是因为他个人的原因转让或者售卖,他将永久拥有它,衣食不愁。公司有数不清的这种产业,小但是利润丰厚,做为对于公司功臣的奖励。这些实际的拥有者和受曾益人对公司感恩戴德,忠心耿耿,他们知道他们能够拥有这种权利,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公司的存在,而且他们大多是公司成员的亲属和好友,了解公司部分内幕,跟公司有关的各种讯息他们都会争先恐后地汇报,通过各种渠道汇在局二和向思宇那里,所以刘志刑满回到江城,这个消息在一天内就能迅速被苏雪峰知道。苏雪峰的眉头皱了起来,感到烦恼。这是个真正麻烦的事,刘氏兄弟是典型的江城人,坚韧,强悍,亡命,当年刘强勉强也算是江城的一个黑道大哥,奸诈阴险,他哥哥刘志没有心机,但更加粗暴残忍,两兄弟都是江城道上的狠角。老头子从河坝街崛起的时候,第一战就是打掉了刘强团伙,刘志也被送进了监狱,判了十年。其间刘志企图越狱,又加了一年刑期。老头子退位后曾经表示过想化解这一段恩怨,苏雪峰听从指导派人去监狱谈判,刘志傲慢地拒绝了。在监狱里,刘志在极短的时间出人头地,征服来自各地的罪犯,成为另类的大哥,他自信满满,以为光是凭他在牢中同甘共苦的兄弟们,就足以同威胜公司再争短长。老头子和苏雪峰认真地讨论过解决办法,忧心忡忡,但是,你总不能派人进监狱去摘除这样一个毒瘤吧?虽然从技术上来说,也是可行的,但未免还是有些小题大做,而且影响会很坏,最后的办法是,以静制动,到时再说。现在刘志刑满出狱,是要了结的时候到了,虽然还不至于看作势均力敌的对手,但绝对不能轻视,至少,有一场小小的腥风血雨。
“我去搞定他?”苏雪强一直紧盯着他哥哥,读懂了他的意思。
苏雪强冷冷地扫一眼他的亲兄弟,毫不接受他的讨好,觉得好笑:刘志可不是那么容易搞得定的。“你还是先搞定那几个运动员吧。”苏雪强做事夸张,难以让人放心,小时候就一直如此。他最喜欢的,是吹嘘要把他的夜总会做大做强,连锁全国。老头子没死的时候,苏雪强多次雄心勃勃地表示要向娱乐业进军,想让老头子出钱,老头子当然冷冷拒绝,但这毫不影响苏雪强的兴趣和折腾。去年他投资拍了两部本土方言的电视连续剧,反响平平,毫无利润,唯一的收获是把剧组的女性从主角到群众演员都搞到了床上,一个都不放过。过年前他的又一部电视连续剧举行了盛大的开机仪式,省市两级主要的文化部门领导都到场祝贺,苏雪峰为了表示反感,毫不客气地拒绝了邀请出席。打听消息的兄弟回来汇报剧组中三位女主角全部由苏雪强亲自挑选,完全按照他喜欢的艺术标准:高大丰满,惹得苏雪峰和徐昌军在办公室一阵大笑,讥诮戏称“运动健将”。
苏雪强端起酒杯喝酒,毫不生气,在精明强干的哥哥面前,他总是处于被讪笑的角色。蒋市长解救了他:“运动员?雪强又要投资哪项体育事业?”
“当然是足球,当然是这次迎春赛。”苏雪强毫不脸红地吹牛,“我也准备象王主任一样组建一个足球队参加这次迎春赛。我准备把省二队请来参赛。蒋市长你知道省一队也算是我们威胜公司赞助的。”
“那可不行。这样我们机关队就连进四强都很困难了。”蒋市长不由另眼相看,兴趣大涨。
苏雪峰白了他兄弟一眼,他的移动电话响了,他对大家点点头,离座出了雅间接电话。回来时看见蒋市长跟苏雪强谈得正欢,走到王琪身后,对市长夫人抱歉地笑笑:“打扰嫂子一下。”王琪会意地起身,两人走到雅间外,苏雪峰把套着红包的存折递给他,“我要事先走。下午雪强陪你们唱歌,已经安排好了。蒋市长女儿的事,开发区足球队的事,你去办,钱我来出。”王琪考虑一下,说:“基金会你来挂个副董事长吧。足球队的钱我让曹老七出。你已经赞助了整个比赛,这样不太好。”苏雪峰点头同意,然后两人一起回去,苏雪峰向蒋市长夫妇表示歉意,蒋市长表示理解,起身相送。
饭局的气氛并没有因为苏雪峰的离去低落,没有大哥在场的苏雪强变得豪放和兴高采烈。因为蒋市长夫妇在场,显然不能带那个在芙蓉酒楼当领班的姑娘同去,王琪虽然觉得遗憾,但一位领导的欢心远胜一切,而且,那姑娘迟早会被他弄上床的,他并不急。在夜总会唱歌的时候,他抽空去了趟卫生间,撕开红包,两个存折上的金额都是十万。
苏雪峰前往蒋市长家的时候,徐昌军独自前去敲打曹旭。他喜欢直接、干脆的做事方式,从不拖泥带水。
这种事情由局二出面是最好不过的,他说话和气,做事圆滑,在黑道中德高望重,做了十年老头子在黑道中的代言人,除了少数重大的冲突,整个江城的黑道都由他出面协调处理,一言九鼎。但是过年前,他就被苏雪峰安排去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就象一个国家的使节出访,他被派出去拜访其它城市最重要的大哥。苏雪峰跟这些大哥每个人都亲自打过电话,告诉他们他最重要的助手将来拜访他们,寻找可能合作的生意。他没有告诉他们他的真实想法,局二将暗中考查这些大哥的真实实力和品性能力,决定是否跟他们结盟,这样的城市有二十个,当然,这些大哥不会知道他们都不是局二拜访的唯一对象。这是第一步。在苏雪峰宏伟的构想中,假以时日,他计划将整个黑道用某种方式统一起来,就象以前的青帮洪门这样,组成一个超级巨无霸,但这个计划同样也是超级困难,他只得先大大退一步,从小做起,从比较亲近,有过协作的城市大哥做起。那些飞扬跋扈,一望而知是政府打击对象的大哥首先排除,实力弱小,在他的城市不能一手遮天,一言九鼎的大哥也暂不考虑,----当然,支持这种人成为他所在城市黑道霸主是最不可取的办法,风险极大,并且破坏黑道规矩。他希望经过淘汰后,能够有十家左右的大哥能够团结在他身边,互通有无,共同发财,在躲避政府打击时,有战略缓冲。他坚信,在协同作战的时候,他们的同盟比警察的联合行动,更加快速机密,也有效率得多。这个战略同盟结成以后,就算江城换了铁腕的警察局长和市委书记,或者江城被列为重点治理城市,他的公司也不会无处可逃,一蹶不振。
徐昌军走出电梯门,几个面相凶恶的年轻人在远处的房间里冷冷地盯着他,全是生面孔,他微微一笑,径直往曹旭的总经理办公室走去。
这是一家三星级酒店的九楼,第一层是大厅,第二层是餐厅,第三层是娱乐中心,四至八层是客房,第九至十一装修成办公用房,曹旭的旭日股份有限公司租下了整个九层,但租金从未付过。一个年轻女孩从大班桌后站起身,惊奇地看着昂然直入的徐昌军。
“曹总呢?”徐昌军扫了她一眼,相貌和身材都是无可挑剔,表情丰富,风情十足,这婊子肯定被曹老七上过了,不然她哪敢这样堂而皇之地坐在曹旭的座位上。当然也可能是你情我愿,这婊子自动粘上去的。
“请问您找曹总……”女孩子摆出一副矜持有礼的样子,可是徐昌军粗暴地打断了他:“在哪?”
这一瞬间他露出了江城第一执法人的凶恶和恐怖,女孩子被吓坏了,结巴起来:“出……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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