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魂金瓶梅:香艳下的男女秘密

作者: 李灵灵

  我原本读考古学,后来转到中文系,可旧习不改,拿着考古的放大镜,在图书馆的故纸堆里嗅来嗅去,晃荡了一圈,某天某月某日撞到一具香艳的女尸。
  掐指一算,她活着时的年代,相当于明朝中后期。
  我摸摸她,拈起一张标签,上书一个“秽”字。
  香艳、淫秽,一直是她的代名词。
  毛泽东说:《金瓶梅》写了“明朝的真正的历史”;

  郑振铎感叹:《金瓶梅》的人物们是至今还活跃于人间的,《金瓶梅》的时代,是至今还顽强地生存着。
  愚以为:中国人的人性在《金瓶梅》里头演绎得最透彻。《三国演义》演绎的不是英雄,就是奸雄,离常人的生活太远;《水浒传》的人物更非同常人,终究免不了“忠奸”二字的京剧脸谱;《红楼梦》的贵族小姐们毕竟活在大观园之内,和市井有点隔;唯有《金瓶梅》描尽诸色,“由一家写及天下之家”, 真正的人情世故掩藏在这香艳面纱的后面。

  人世之艰难,人心之难测,古今莫不如斯。为了生存,我们这些初入社会的校园中人,都必须学会一套自老祖宗起就流传下来的生存法则和信条,否则便会吃亏,会栽跟头。
  这段旅程开始了,希望我能慢慢走完。
  请大家多多支持哈。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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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瓶梅“官方介绍”

  成书于明代万历年间。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
  以西门庆发迹至暴亡为线索,生动地展现出一幅由皇亲国戚、贪官污吏与土豪恶商、刁民无懒相互勾结而成的群丑图,描绘出平民百性的惨苦与无奈,反映了明朝中晚期各阶层人物的心态及封建统治的腐朽和黑暗。
  西门庆与宠妾潘金莲、李瓶儿,婢女春梅、仆妇宋蕙莲、妓女李桂姐以及贵夫人林太太等21名女性之间绘声绘色的性描写,勾画出一群道德沦丧、而一任生物本欲宣泄的男女们的丑陋,和他(她)们一个个罪恶的结局。由于暴露了封建统治阶段的糜烂生活和腐败政治,所以一经面世便遭禁止。清朝统治者更以“盗案奸情,纷纷叠出”,“若不严行禁毁,流毒伊于胡底”为由,将其正式列为禁书,打入冷宫。

  今人则充分肯定了其进步意义。已有英、法、俄、日、意等15种外文译本。
  一、原来贞操都是扯淡的
  西门庆临终时舍不得几房娇妻美妾,拉着潘金莲的手,满眼落泪,说:“我的冤家,我死后,你姐妹们好好守着我的灵,休要失散了。”潘金莲也悲不自胜,说道:“我的哥哥,只怕人不肯容我。”金莲怕的是大娘子吴月娘。西门庆说不消怕,等她进来我跟她说。西门庆对吴月娘有遗言:我死后,你若生下一男半女,你姊妹好好待着,一处居住,休要失散了,惹人家笑话。

  西门庆的愿望是几房姬妾能为他守贞节。可惜,西门大官人的愿望落空了,他一死,先是潘金莲和女婿陈敬济偷情更方便了,再是李娇儿大闹一场,偷盗了钱财仍回她的夜总会,再是仆人来旺拐走孙雪娥。西门庆家的寡妇,除了吴月娘生了儿子仍驻守阵地外,只剩下一个孟玉楼。
  西门庆一命呜呼之后,墙外的达官贵人,早对他的几房姬妾垂涎三尺。就说县长的儿子李衙内,从清明郊外看见吴月娘、孟玉楼上坟,知道是西门庆家的寡妇,又见孟玉楼身材高挑、瓜子脸,生得风流俏丽,回家便得了相思病,寻思:不知她还想嫁人也还是不嫁?转转反侧不得,于是托了陶妈妈来西门府上说媒。
  孟玉楼无儿无女,早已是“腊月里萝卜——动人心”,俗话说:首嫁从亲,再嫁从身,她听说是郊外看见的那位帅哥来提亲,心里又喜又愧,脸都飞红了。打定主意:不想陪着吴月娘做冤大头了。
  可她并不急于把自己“降价贱卖”,笑吟吟地和媒人谈判:“且说你衙内今年多大年纪?原娶过妻小没有?房中有人也无?姓甚名谁?有官身无官身?从实说来,休要捣谎。”又问:“你衙内有儿女没有?原籍那里人氏?诚恐一时任满,千山万水带去,奴亲都在此处,莫不也要同他去?”这媒婆子一张嘴二十四只牙,只说得孟玉楼千肯万肯。

  县长公子结婚那天,场面豪华可以想象,请众亲戚女眷做了三天,张灯结彩,大宴宾客,又请妓女乐队,动钟鼓,扮戏文,华丽丽地把孟玉楼娶进门,立为正室老婆。孟玉楼嫁给李衙内时是三十七岁,两个媒婆瞒了三岁,作三十四岁,这李衙内也是鳏夫,却也不过三十一岁,正是而立之年。他并不嫌弃孟玉楼是“再婚”,依然百般宠爱,夫妻和谐。

  按今天的舆论来看,县长公子要找一个漂亮的处女并不是难事,奈何要找一个结过两次婚的寡妇?而且还大了三岁?难道县长公子品味独特,专挑别人剩下的“二手货”?
  另一个品味独特的男人是周守备。周守备原本有老婆,又买了春梅作妾。春梅是西门庆收用过的丫头,跟西门庆的女婿陈敬济还有一腿,嫁到守备府上,周守备把各处钥匙都教她掌管。稍有不如意,守备慌得不得了,想尽法子逗她开心。周守备的大老婆病死之后,春梅生了个儿子,理所当然荣升正室贵夫人,从此在守备府内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要说品味独特之魁,通一本《金瓶梅》,非西门庆莫属:他的老婆大都不是处女。
  西门庆虽然算不上是高干子弟,好歹也是一县豪霸:做着几处大生意,是个成功的富商,后来又打入公务员系统,捞了个国家干部的头衔。看看西门庆前后娶的七房老婆:
  二娘子李娇儿和害病死的卓二姐,原先都是西门庆在窑子里包的二奶,后来娶回家;
  三娘子孟玉楼守了一年寡后嫁与西门庆,是二婚;
  五娘子潘金莲从九岁卖在王招宣府里,十五岁时,王招宣死了,被转卖张大户家,被张大户收用,后又嫁给武大郎,轮到西门庆娶她时,已经是做了几回的人了;

  六娘子李瓶儿先为大名府梁中书为妾,后又嫁给花太监的侄儿花子虚,又曾经招赘蒋竹山为婿,嫁给西门庆时,也是三婚;
  早逝的大娘子陈氏和续弦的正室吴月娘,没有说明是否已婚,而吴月娘嫁与西门庆填房时已是二十五六,就是今天来看,这个年龄嫁人也不算早了,何况五百多年前的明代?
  吴月娘并非不美也,在碧霞宫进香时,因为“姿容非俗”惹得浪荡之徒起了歹意,强奸未遂;并非家世低微也,吴月娘的父亲是一县千户,也是五品官员,怎么可能把一个老姑娘留在家里?所以推测吴月娘很有可能是二婚。只有四娘子孙雪娥是陈氏的陪嫁丫头,在做丫头时就被西门庆收用过,因为做得一手好茶饭,被纳为四房,估计是处女的可能性大点,而这个四娘子又是最不得西门庆宠爱的,在西门后花园的地位,尚不及一个丫头春梅。

  就说西门庆门下仆人来旺的媳妇宋蕙莲,和西门庆勾搭上后,别的仆人忙活,她坐在门槛上嗑瓜子;客人来了叫上茶,她打发厨房里的来保媳妇蕙祥泡,蕙祥挨了西门庆一顿鞭子后,气狠狠和宋蕙莲对骂:你汉子有一拿小米数儿!金莲也背地里骂:“你问那没廉耻的货!……在人家使过了的奴才淫妇,当初在蔡通判家,和大婆作弊养汉,坏了事,才打发出来,嫁了蒋聪。岂止见过一个汉子儿?有一拿小米数儿,甚么事儿不知道。”

  宋蕙莲也是来旺儿从厨役蒋聪那儿刮过来的,厨役身死,来旺儿便央月娘做主,娶了宋蕙莲。这个宋蕙莲也是三婚。后来西门庆和宋蕙莲好上,故技重施陷害来旺儿,如果不是宋蕙莲含愧自尽,就做了潘金莲第二,成为西门庆的第七房老婆了。
  质本无节来,复还无节去。可能西门庆早料到这一点,临终之言,不过是无奈的交待:你们散了,会惹人家笑话,热闹一场,成为闲人笑柄,不好。此外,并没有什么“贞操”、“妇道”之类的谆谆告诫。
  《红楼梦》中的柳湘莲就显得“高尚”多了,他听贾宝玉说得尤三姐寄住宁府中,急得跺脚:你们宁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贾宝玉听了都脸红。柳湘莲嚷嚷着退婚,不想被那痴情的尤三姐听见,一口气没想开,提起剑就抹了脖子。像尤三姐这等烈女子,也只能以一死,向柳湘莲表明清白。最后曹公让柳湘莲出家做了和尚,算是对三姐之死的一个慰藉吧。可惜赔了卿卿性命,换得柳郎悔恨终生,终是双败之局。

  相形之下,西门庆后花园中的春色流散,反而更有人情味。
  琼瑶阿姨哭哭啼啼的悲情剧里,孙媳妇死了丈夫,一年三百六十五夜,用自己的“凄凄惨惨凄凄”换来一座“贞节牌坊”。孙媳妇和旧情人偷偷约会,不幸被老祖母发现,愤怒的老太婆直接赐她一条白绫了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事古难全,千里无婵娟,哪能由得了你?一旦败露,家法伺候似乎是命中注定的残酷游戏结局。
  我和我的姐妹这一代在琼瑶老祖母式的对贞节牌坊的愁怨里,进一步强化了“贞操”自古以来就是王道的恐怖重温。
  《金瓶梅》和我们延续的“妇道”传统是另一个世界:抛开“淫乱”的情节不说,西门庆的老婆都是从别人手里拣来的,又被别人刮走了,寡妇改嫁西门庆似乎寻常之事。
  身为豪门领袖的西门庆是品味特殊呢,还是他是女性贞操观念解放的先锋?

  且说有天西门庆不在家,吴月娘在花园里扎个秋千率领众妾消遣春困。潘金莲上去就笑成一团,一脚滑下来。吴月娘就说:叫你别笑你偏笑,给你们讲个故事。我先前做女儿在家时,隔壁周小姐打秋千耍子,也像这等笑的不了,结果周小姐滑下来,骑在画板上,破了身子。落后嫁与人家,被人家说不是处女,休回娘家来。吴月娘告诫众妾:今后打秋千,先要忌笑。

  吴月娘的告诫比较搞笑,因为在潘金莲等眼里,“贞操”是个啥玩意?跌破了“贞操”不打紧,摔坏了俊脸才要命呢。不过,从这里可以看出:在《金瓶梅》的时代,贞操观念非常流行。
  如果早在明朝中后期,中国女性就已赢得“解放”和“自由”,今天的女权主义者就不必费这么大劲,摆出激进的POSE以引人注目了。我在故纸堆里转了一圈,发现历史诡秘的另一面:明清两代恰恰又是树立贞节牌坊最多的朝代。
  《明实录》里记载明代受到政府旌表的贞节妇女,共计有四千九百零九名,这是官方的数据。《明史•列女传》里说:“着于实录及郡邑志者,不下万余人,虽间有以文艺显,要之节烈为多。”加上地方志的记载,有明一代因节烈受到政府表彰的妇女,至少有一万多人。这些女性以“至奇至苦难能”的行为,震骇流俗。清人张廷玉等修《明史》,又从众多的资料中,筛选出287位,撰成〈列女传〉三卷(列传一百八十九─一百九十一)。这287位妇女得以走进煌煌《明史》,一路竞争异常激烈。

  据《明史•列女传》记载,这些奇女子在被劝、被逼改嫁时,都已自尽或自残的手段来维护“贞节”:
  凌氏二十五岁死了老公,兄长劝其改嫁,她咬破嘴唇,吐血一地,就是不肯再嫁;
  倪氏用滚水泼面,左眼爆出,又以烟煤涂抹伤口,面目狞恶,媒婆见了大惊,以为见了活鬼,再也不敢上门提亲。
  尤氏天生美艳,有恶少上门提亲,尤氏义正词严地呵斥:你们这些好色之徒,不就是因为我的美貌吗?告诉你们,美貌是不会持久的。抓起一把石灰就往自己一对美目上抹。
  挖眼睛、割耳朵、鼻子、自尽等,也是常用的“护贞”手段。
  还有一种,将自己与世隔绝,也是守节的表现:

  寡妇王氏孤灯独守高楼,两眼不看窗外四十多年;马氏四十五年不下楼;更莫名其妙的是陈节妇,三十年不下楼,死前交代家人:死后不能让男人抬她下楼。家人倒不以为然,让男子登楼,已死亡多时的陈节妇,居然从阴间还阳,直坐起来指责家人乱了礼数!(《明史•列女传》)
  明代“贞操”名目甚多,又以节妇、烈妇、贞女、烈女等四种方式最为当时人称道。死了老公的寡妇守节,年数多半超过三十年者,受到旌表,称为节妇;老公死了,跟着殉节或者遇到色鬼打主意,宁死不屈者,称烈妇;还有没结婚而守“贞操”的,终生未婚、或侍奉公婆的,称之贞女;未结婚而殉死未婚夫者,称之烈女。
  《明史•列女传》也有不少贞女、烈妇的记载:
  崇祯年间,兴安发大水,淹没房舍。有一家结筏自救,邻里都附过去。有两个女子,十六七岁,抱着一块朽木,时沉时浮。邻里把筏子划过去,想救两个女子。二女一眼瞥见筏上有个裸男,不禁感叹:“我们姊妹倚木不死,以为有生还之福,没想到会这样,还活着做什么!”于是携手跃入波中。
  有一庄氏,读书知晓大义。祸乱来临,乡亲都躲到山洞避难。男男女女凑在一起,真是不成体统,庄氏面有难色,在洞口犹豫不决。丈夫在一旁劝她:“不进去,就要被杀掉啦。”不料庄氏教训丈夫说:“有违礼节,还不如死,你以为我怕死啊!”于是引刀自戕。
  学者对明朝各时期贞节妇女做过统计,国家旌表人数最多的时期是万历(占18.2﹪),嘉靖(占16.9﹪)和天启(占15%);考虑到皇帝在位时间,排除明末人口增加等因素,每年旌表节烈妇女最的是隆庆、正德、成化及弘治朝,因为这些皇帝在位时间够久,所显示的数字相对具有稳定性。

  也就是说,正当西门庆后花园中春色荡漾、红杏出墙;当潘金莲和孟玉楼在楼上赏灯谈笑,偷看过往帅哥时,社会上的大多数女性正在烟锁重楼中,用一生经营自己的“贞操”。
  对于《明史•列女传》中的节妇来说,“贞操”可比美貌、性命更重要得不得了。
  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让这些贞女节妇心甘情愿为“贞操”献身?更可怕的是,她们对自己的命运没有丝毫的反省和自救。其中奥妙,恐怕不是一句“存天理、灭人欲”的道德礼教就能扯清的。
  《诗经》里有一首《氓》,讲一个痴情女的故事:女子还未出嫁时,天天想情郎,都快想疯了。每天遥望心上人的方向,不见情人影子呢,眼泪鼻涕一起下,见到呢,就笑成一朵花。约会完毕送情郎,再三叮嘱:你要驾车快快来,把我娶进你的门。结婚三年,女子早起晚睡,天天操劳,老公对她横眉竖眼,动不动就翻脸。一天晚上,女子独自静坐,反思种种,哀怨满腹:我打嫁给他来,几年苦楚守清寒,我心从未改,奈何男人三心二意没个准。想起曾经的青梅竹马,曾经的海誓山盟,曾经的欢声笑语,女子更加酸楚,一咬牙,恨恨地说:“当初信誓旦旦,没想到这个家伙反复无常,既然变了心,那就算了吧,从此一刀两断!” 还有《褰裳》里一女调戏情人:“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意思说:你若爱我想着我,提起下装渡河来找我;你若不想我,难道就没有别的帅哥想念我吗?你这狂妄的小子!这分明是一幅男欢女爱、自由嬉戏的场景,和现代都市的自由恋爱没有什么区别。今人以为一路小跑到现代社会了,比古人现代了,解放了,岂料跨越了千年的时光,不过是回到原点。

  从上古的史料和民间歌谣中男欢女爱的情况来看,“群婚”时代的原始人是没有“贞操”观念的,“贞操”这个东东,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呢?
  关于女子殉节的最早记录,应该是尧的两个女儿娥皇和女英。她们的丈夫舜,到今天相当于湖南的地方公干出差,不幸身死,两姊妹到了南方,哭得死去活来,泪染竹子成斑,还不足以消除心中的痛,最后二人投江而死,留下湘夫人的神话。湘夫人的节烈被载入《列女传》,唱经千古不衰不绝。几千年后毛泽东被这个故事打动,写下“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的句子。若说湘夫人为爱情忠贞而跳江,倒也无可厚非。只是这种行为给中华女子开了一个不好的头,被后世的儒士士子无限放大之后,影响就相当恶劣了。《周易》开始要求:“妇女贞洁,从一而终。”《礼记》开始教导:“一与之齐,终身不改。”

  虽然“公民守则”上这么要求,不过我们的祖宗似乎从来就没把教条当回事。春秋战国时期,“礼崩乐坏”,连贵族、士大夫也不顾那么多了。卫宣公之时,“公室淫乱,男女相奔,世族在位,相窃妻妾”。贵族王公诱骗别人家媳妇私奔、或强抢贵妇人的事,史不绝书。
  《诗经》有一首《桑中》,说的是男女偷偷摸摸私奔的事,少儿不宜;《郑风》、《卫风》也多是些“淫诗”。所以孔子教弟子《诗经》时,很一本正经地说: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不过孔子也有难言之隐,据《史记》记载:孔子的老爸叔梁纥与老妈颜氏野合而生下孔子。不过,孔子没有因此被社会歧视。大概在孔子世代,野合很正常,被神话了的商周两代的祖先,其母也是在野外“感生”受孕的,要么吞吃了鸟蛋,要么“踩了巨人的脚印”。

  “贞操”观念真正被上升到国家法典是在汉代。儒士董仲舒为博皇帝喜欢,系统化为“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又有汉代刘向编撰《列女传》,从此开创了历代为女人作传的先河;班昭作《女诫》,制作出一整套塑造中华女子的训诫,鼓吹妇女要“三从四德”、“妇无二适”。汉武帝接受了董仲舒“君为臣纲”的思想,这是统治偌大一个帝国的需要。食色性也,不久制定游戏规则的一方就忍受不了了,打破了第三纲:汉武帝的姑姑冶陶长公主,丈夫死后,到了50多岁,和比她小30多岁的家僮董偃产生“忘年之恋”,汉武帝默许,赐董“见尊不名”,称“主人翁”的待遇,给他大大的赏赐;汉朝末年,蔡文姬初嫁卫仲道,卫死,她被匈奴所掳,嫁左贤王,生了两个儿子。后来曹操用重金赎回蔡文姬,再嫁给董祀。

  唐统一之前几百年,连年战乱,人口减少,唐太宗就在贞观元年下了一道诏书:凡是年满二十岁的男子和15岁以上的女子,妻死或孀居达到期限,必须再婚。国家以强制的命令要求百姓再婚。李氏皇族的妇女带头作榜样:唐高祖的女儿长广公主初嫁赵慈景,赵战死,在高祖主持下,嫁给杨师道;唐太宗的长女襄城公主,初嫁萧锐,萧死后,再嫁姜简。据统计,唐代共有公主221人,再嫁者23人,三嫁者3人。皇室尚且如此,况民间。

  宋代,言论比较自由。程朱理学虽然兴起在宋代,但尚未强大到垄断官方的统治哲学。所以从宋到元,寡妇守节者少,改嫁者多,“齐衰之泪未干,花烛之筵复盛”说的就是这么回事。范仲淹的母亲再嫁,范仲淹对继父小心供养,像亲生父亲一样对待;陆游因母亲讨厌他的前妻唐婉,婆媳关系不容被迫离婚,唐婉一赌气,就嫁了个更陆游更有钱有势的主——宋宗室赵士程。

  古人说“苛政猛于虎”,以国家的名义干涉百姓的床第闺闱之事,扼杀人本来就生有的“食色”之天性,也是猛兽。“贞操”这只猛兽,诞生于元,成长于明,茁壮于清。
  元代首先订定法律表扬贞节妇女:三十岁前丧夫、五十岁后仍不改嫁的节妇,地方上把事迹申报到省部,可由政府通报表扬,有点像今天“十大杰出青年”、“十大孝星”评选之类的活动。此举激发了明太祖朱元璋同志的想象。朱元璋是贫民出身,祖上三代穷得叮当响,这江山坐到屁股底下不容易,他整天琢磨着如何才不当尖屁股皇帝。首先不得不恶补基础文化知识,以提高执政者的水平。他削尖了脑袋,从先贤语录中寻找有利于子孙万代君主集权统治的条例,终于,他的目光搜索到汉代董仲舒的“三纲”:这个好,可以在全国范围内大力提倡推广。朱元璋创造性地发挥了“三纲”的思想,将收买人心的主意打到女人的裤带身上,于洪武元年发布诏书:“民间寡妇,三十以前,夫亡守制,五十以后,不改节者,旌表门闾,除免本家差役。”

  朱元璋同志颁布的这道红头文件和元代的法律稍有不同:家有节妇,不仅能得到荣誉称号,还可以获得利益上的好处,免除一家之差役。
  这道红头文件的威力巨大。马皇后深明夫君以礼教治理天下的决心,以国母的身份,作《女诫》,并作为政治任务布置下去,全国女性,必须学习《女诫》的精神,以《女诫》为女性同胞的道德准则。明成祖的徐皇后如法炮制,撰成《内训》,将马皇后的教训发扬光大,后又有兴献蒋皇后颁布《女训》。这三本成为明朝女性的枕边必读书目,广泛宣扬妇德,畅销一时。

  朱元璋是认真的,他以为管理好社会风气,首要要管住女人的裤带,他们朱家的江山才能世世代代坐下去。朱元璋用行动给子孙作表率:他死之后,用40个妃嫔殉葬,一时明代守节之风大盛。清代满族人本来就有人殉的恶习,入主中原后,生怕名不正言不顺,在制度和礼教上,多继承了明代的传统包括贞节牌坊。夫死妻妾殉葬之风顿起,贞节牌坊高耸绵延不绝于野。

  《儒林外史》第四十八回有这么一个故事:儒士王玉辉的女婿死了,女儿要殉节。他不劝阻,说:“这是青史留名的事情,我难道反拦阻你?”女儿绝食而死,他说:“而今已是成了仙了……死的好!死的好!”大笑着出门去。官府衙门和邻里纷纷来祭奠,在门前立起贞节牌坊,乡绅都穿着公服送烈女入祠,祭了一天,在明伦堂摆席,请王玉辉上座,说他生了这样好女儿。

  明朝前期,节妇不是每个女人想做都能做成的,譬如有封号的官太太,就没资格,只有“民间”妇女才有资格。明中后期,“节妇”成了香饽饽,官太太都来争抢民间寡妇的饭碗了,大概荣耀和利益的诱惑实在太大了。身兼知识分子和国家官员的男士们惊愕地看着女士们的表演,一边歪嘴偷笑,一边提起笔杆添油加醋、浓墨重彩地刻画女性的“义、孝、贞、节、烈”等,这些文字流传下来,榜样也树立起来,于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成了女性时尚,不知不觉内化为整个明代社会女同志的信仰,终于成为历史的主流。

  明中后叶,钱被看得重要了。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所谓“饱暖思淫欲”,满街西门庆,遍地潘金莲。士大夫的阵营开始破裂,思想开放点的亮出“心学”的大旗,打倒朱圣人的“存天理、灭人欲”,也开始欣赏淫词艳曲,譬如《牡丹亭》里杜丽娘的春色荡漾;思想保守的士大夫们感受到礼教秩序的危机,以东林党为首,开展以道德教化为目的的“善会”救济活动,号召民众恪守道德。

  可惜,“情色文化”如洪水猛兽,挡也挡不住。终于,《金瓶梅》问世了。士大夫们风闻《金瓶梅》的大名。
  万历二十年(1596),书画家董其昌对袁宏道说:最近出现了一本小说,叫《金瓶梅》,很棒,琐碎中有无限烟波,我偷偷地看完了。你要不要看?袁宏道马上给董其昌写信打听:《金瓶梅》这书打哪里冒出来的?一边找董借手抄本来看。
  出身书香门第的沈德符听说这本书,四处打听,“恨未得见”。想必传到沈德符耳朵里时,当朝的文化部门已经敏锐地感受到此书的存在,一声禁令,江湖上就只留下了《金瓶梅》的传说,沈德符于万历四十一年之后,还是觉得遗憾,回去就写日记:听说此书出于嘉靖间大名士的手笔。连袁宏道当朝文坛这么有名的人,都不知道“兰陵笑笑生”的来历,只能猜测大概是一“绍兴老儒”吧。

  作为国家公务员和儒林知识分子的男人们,作为国家机器运转秩序的一部分,为了工作的需要,编写出《列女传》;而私下里,他们又欣赏《金瓶梅》和《肉蒲团》,甚至亲自开笔描绘香艳的女性肉体。上自皇帝下至士大夫、平头百姓,哪个男人不好色?在贞操这个问题上,价值规范天然地管不住女人的裤带,只要男人的情欲不受道德和法令的节制。

  情色文化在明中后期泛滥至极。而在此之前,民间的活泼健康的女性情欲,并未真正被压抑。从《诗经》里那位痴情的个性女子,和嘲笑情人是“傻小子”的疯丫头,一直到《金瓶梅》里的寡妇丫头们。
  即便是“贞操”、“节妇”观念最鼎盛的明清两代,民间还是有男女之真性情,并非都像琼瑶阿姨的《烟锁重楼》里描述的那么可怕。明代有个文人叫冯梦龙,喜欢搜集民歌,捣鼓出了两本民歌集子:《山歌》和《桂枝儿》,明清两代知识分子,经常由衷地赞叹这是“闾阎妇人孺子”里巷歌谣之作的“真声”。看看:
  泥人儿,好似咱两个,捻一个你,塑一个我,看两下里如何。将他来揉和了重新做:重捻一个你,重塑一个我;我身上有你也,你身上有了我。(《桂枝儿•泥人》)
  傻亲亲,奴爱你风情悄,动我心,遂我意,才与你相交。谁知你胆大就是活强盗,不管好和歹,进门就搂抱着,撞见个人儿来也,亲亲,教我怎么好。(《桂枝儿•枉私》)
  冯梦龙认为此语“最浅最俚,亦最真。”这些民歌,在当时被“举世传诵”,因为爱其真,袁宏道就说:“无闻无识真人所作,故多真声”。因为民歌的集体性、匿名性,所以大家都敢于真实地表达内心。明代思想上开始启蒙的知识分子,想“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他们终于意识到“礼教”是味伪药了。
  清代官方对节妇等礼教观念再怎么宣扬,也并不能阻挡民间情欲的泛滥。《霓裳续谱》、

  《白雪遗音》是18世纪中国标准的民间情歌选。
  细细的雨儿濛濛濛淞淞的下,悠悠的风儿阵阵阵的刮。楼儿下,有个人儿说些风风流流的话。我只当情人,不由的口儿里低低声声的骂。细看他,却原来不是标标致致的他。唬的我不由的心中慌慌张张的怕,吓的我不由的慌慌张张的怕。(《霓裳续谱•细细的雨儿濛濛濛淞淞的下》)
  上面这位姐姐还只是私下里怀春,惊慌张致的样子。下面这位妹妹却是早有盘算:
  高高山上一庙堂,姑嫂二人去烧香。嫂子烧香求儿女,小姑子烧香求少郎。再等三年不娶我,挟起个包袱跑他娘,可是跑他娘。思人哪。(《霓裳续谱•高高山上一庙堂》)
  先求菩萨,再不来娶我,我可是要自助,采取行动了。
  这还是算含蓄的,有的佳人,却早已和情郎甜甜蜜蜜起来了,做起少儿不宜的事来。
  姑娘正在来想念,柳荫下走出个小书呆。深深施礼忙赔笑,有累姐姐犯疑猜。双双挽手进了罗帷帐,蜜语甜言把钮开。(姐姐呀!)我情痴拼了这条风流命,前来与你赴阳台。一枝梅插在锦瓶内,玉簪轻刺牡丹开。临起身赠我一方姣绡帕,表记还留紫金钗。转身再三来嘱咐,今晚还需早些来。(《白雪遗音•偷情》)
  还有那更大胆的,偷情的佳人:
  开到荼蘼三月三,佳人房内叹孤单。家家夫妇如鱼水,独有奴家枕上寒。年及笄,亲未扳。时常相思动愁烦。虽只我,暗中结下私情事。也只好,掩耳盗铃做一番。又惧双亲知道了,又防外人谈论败门楣。若然不干无天事,独宿凄凉苦不可言。正在心焦闻咳嗽,才郎进内笑含含。说几句,风风月月知心话,即把香闺门户关,轻轻款款会巫山。(《白雪遗音•开到荼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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